何善周庄学研究探微

赵 成 杰

(东北师范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6)

何善周(1910－2008)，河南滑县人，我国著名古文献学家、训诂学家、教育家，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古籍所前所长。何善周是国学大师闻一多先生的高足，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闻一多先生的助教，在清华大学工作数年。20 世纪50年代调入东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主讲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学术思想史、古代汉语、文学概论等课程。后组建古籍整理研究所，担任首任所长［1］149－168。

何善周最初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有着重要影响。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何善周被错划为右派。“文革”结束之后，他转入到对中国古代文学、古典文献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中，其中卓有成就的便是“庄学”研究［2］127－133，其发表的“庄子校释辨正”系列论文，在学术界获得一致好评。著名哲学家冯友兰这样评价:“庄子校释辨正已读数则，真是前无古人，《庄子》原文费解之处一经校释，便觉文从字顺，真所谓涣然冰释，怡然理顺者。”王力先生也评价:“此文对《庄子·逍遥游》作校释，博采众说，择善而从，间出新义，多正确可信。”［3］

何善周的“庄学”研究擅长把庄子思想学说融入到对语词的注释和训解中，且对清人以来的旧说旧注有所辨正。在语词的训解中，注重把握语言发展的规律，并对《庄子》中的典故、名物、制度多进行溯源性的研究，其价值“已超过古汉语注释的范围，具有了学术史、文献学史、思想史、语言学史等方面的价值。”［4］

一、注解详尽，精于校勘

何善周注释的特点首先是征引详尽，不但征引常见古籍，如《说文解字》、《方言》等，还引用了诸多不被人们重视的庄子注本，如宋人林希逸《庄子口义》、清人吴汝纶《庄子点勘》、清人王先谦《庄子集解》、清人王夫之《庄子通》、刘文典《庄子补证》、章太炎《庄子解故》、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王叔岷《庄子校释》、高秋月《庄子释意》、马叙伦《庄子义证》、王闿运《庄子注》、杨柳桥《庄子译诂》、林纾《庄子浅说》，以及闻一多的《庄子批注》、《庄子内篇校释》、《庄子义疏》等著作。

何善周的庄子研究还侧重于语词的注释与考证，凡语词考释必征引各家学说并下按语以得正解。如对《庄子·逍遥游》的“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中的“海运”，历来学者都解释为“海上运行”，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引宋人林希逸《庄子口义》解释为“海风动”。不论是“海上运行”或海上“海风动”，都没有解释出“运”的含义。闻一多《庄子内篇校释》读“运”为“浑”，今字作“滚”，海运即海滚。说“海浑(滚)犹海沸，谓狂飙大作，海水沸腾，今所谓海啸是也”，文中列举了十二条例证，剖析了海运的真正意义。何善周认为，运是“浑”即“滚”的假借字，海运即海滚，二字音同，可假借，今人释为海上运行是不明假借，牵强不通［5］113－140。

又如《庄子·马蹄》中的“其视颠颠”。“颠颠”一词，历来都引《释文》解释为“专一”，或言“自在得意”(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引李勉说)。何善周认为，“颠”是“瞋”的假借字，本句意思是“直瞪着两眼看东西”。《庄子口义》:直视之貌，形容其人朴拙无心之意。《庄子》书中常用傻子的模样来表现古人的愚朴憨直的神态。《释文》引崔云“颠，专一”，则是望文生训。成《疏》“高直之貌”，所言的形象有些近似，但仍是就颠字为训，不完全切合文意［6］。

何善周的文章还精于校勘，凡脱文、讹文一并改正，如《逍遥游》中对“抢榆枋”的校勘。《辩证》引《庄子补正》:“而止”二字旧脱，今据碧虚子校引文如海本、江南古藏本补。并引《文选》、《太平御览》之“抢榆枋而止”佐证其说。又如《庄子·马蹄》“(陆)居则食草饮水”。“居”上“陆”字是衍文，从《庄子义证》删。居则、喜则、怒则，句法相同，“陆”字在此是赘文，当删。再如《庄子·德充符》中的“泛若而辞”。何善周认为，泛同泛，而若应作若而。若同然，奚侗《庄子补注》“泛而若辞”文不成义，当做“泛若而辞”。泛若与上闷然相对。《一切经音义》:“泛，古文泛，是泛若犹泛然也。”此可为而若误倒之证。又《古逸丛书》本正作“泛若而辞”。武延绪《庄子札记》“泛下疑亦有然字”，今人校注多从之，泛下补然字，作“泛然而辞若”，文辞累赘，意义重复，武氏的臆补是错误的。

二、精通古音，明析通假

何善周庄子研究的特点还在于善于利用古音知识分辨通假，以正词义。如《庄子·逍遥游》“其名为鲲”中“鲲”字的说解。鲲，《释文》大鱼名也。《诗·齐风》“其鱼鲂鳏”，《孔丛子》“卫人钓于河，得鳏鱼焉”，《毛传》“鳏，大鱼”，可知鳏也是大鱼的名字。鲲、鳏同属见纽，古音同在文韵，所以“鲲”与“鳏”同。而《尔雅》说“鲲，鱼子”，郭注:凡鱼之子总名鲲。近人多以“鲲”为鱼子，实际上《尔雅》误以鲲为卵的本字。“鲲”可用为“卵”的假借，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已说明。《礼记·内则》“濡鱼卵酱实蓼”郑注:卵读为鲲，鲲，鱼子。《礼记》不误，郑玄亦误鲲为卵，虽把鲲作为鱼子的专用字，但指出了卵鲲读音相同，卵在上古是复辅音，与丸相通。《吕氏春秋·本味》“有凤之丸”，高注:丸古卵字。丸古音属匣母，鲲丸卵声韵近，鲲也可借为卵，作“鱼子”解的，应是卵字，它的本字不是鲲，作大鱼解的才是鲲的本义，不能混同。见母昆(*kwən)音的字多有大义，王念孙《释大》“大鱼谓之鲲”，“大鱼谓鲧，鲧、鲲、鳏声义相近，故大鱼谓之鲧，亦谓之鲲，亦谓之鳏”。又如《德充符》中“彼且蕲以淑诡幻怪之名闻”的“淑诡”。《诸子平议》“淑诡，当读为吊诡。”《齐物论》“其名为吊诡”，吊作淑者，古字通用，吊(*tiЭg)在段玉裁《谐声表》第二部，淑(dejok)在第三部，声韵并通。《释文》李文，淑诡，奇异也。再如《庄子·养生主》释“庖丁”，《释文》庖人，丁其名也。《管子·制分》有屠牛坦解牛的故事，《淮南子·齐俗训》作屠牛吐。坦、丁、吐都属舌头音，当是一声之转，且故事相仿，显系同出一源。

何善周精通古音，熟悉通假字及通假关系。在他的“庄学”研究中，多用通假解释词义，使文章更加可信。如《庄子·人间世》“名也者相轧也”，引《释文》“轧亦作札”，札是假借字。又引《说文》、《正字通》等佐证。又如《庄子·养生主》“而况大軱也”，軱，髁的假借字，股骨。《庄子义证》“解軱为髁”，《说文》“髁，髀骨也。”段玉裁曰:“髀骨犹言股骨，医经亦谓之股骨。”《汉书·贾谊传》:“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钝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此可证軱之为髁也。軱从瓜声，髁从果声，瓜果同属见纽，髁音溪纽，古读见溪皆浅喉音［7］。

三、追溯词源，考订词义

何善周的文章善于追溯词语的源流，尤其擅长对同源词、联绵词的考订。如《庄子·德充符》“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贸(柳)”中“翣贸”的注释，可谓考证详詹。该文先引闻一多《庄子校补》，疑“翣贸”是“翣姿”之误(贸与姿形近)，后考“翣”之本义，乃是王后夫人的车饰，以车饰的形制用于棺饰，故棺饰亦有翣。自郭象注庄子以来，不明“翣姿”之含义，《释文》从之，并引李颐云:资，送也。朱桂曜《庄子内篇证补》驳斥了郭象的误注，征引甚博，然而误从李注，并释“资”为“赍”，意为送，不辨《周礼·缝人》翣柳之释意，不查古籍皆以翣柳连文。翣柳是古代成套的棺饰，当时贵族阶层礼仪极为严格，绝无单引翣而去柳的。而且，“以翣送”是后代的语义、句式，上古典籍中所不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哀公二年》“翣乃以羽毛为伞形或扇形之物，有柄，灵车行时，持之两旁随行”。古代翣未作伞形者，“伞形之物”作为仪仗是战国以后的事，可知杨氏也未作详细考证，妄下断语［8］。

在考订联绵词方面，何善周的文章多处考订联绵词之用法。如《庄子·逍遥游》“洴澼”，联绵词，原为在水中漂击丝絮的声音，这里以在水中漂击丝絮的声音用为“击洗”之意。《广雅·释言》“漂、潎、洴、澼一声之转，皆言击也。”“洴澼”连言成为一个象声的联绵词，像水中漂击絮的声音。如对《庄子·马蹄》中“踶跂”的解释，踶跂，脚尖点也，站立不安，用来表示急忙和祈求的神态。《释文》引《通俗文》“小蹋谓之踶”。跂同企，举起脚跟。又引《庄子口义》、《庄子通》“跂，驻足用力也。”三书的解释已触及踶跂的意义，但都不够完全具体。脚尖点地，站立不稳，自然小蹋不停，这正显现出一个亟亟不安、企求而且用力的样子，言语之间是含有贬义的。

四、思想语词，融会贯通

何善周的文章还善于把庄子的思想运用到对语词的考释中，这也是何善周文章的最大特点。何善周认为，不懂庄子的思想，就难理解庄子中的语词;反之，不理解庄子中的词语，也难理解庄子的思想。因此，何善周的文章正是以庄子的思想研究来辨正前人对《庄子》的讹误。在《德充符》和《养生主》的校注辨证中，都先诠释出该篇的思想特色，这对我们了解文章的语词有极大帮助，如对《德充符》篇章的解题，德就是人与生俱来的没有沾染一点文化因素的天性;充，即充实完美，“内德充实完美的人，外貌虽残缺丑陋，却自然地显露出吸引感化人们的精神力量。”该篇以六个寓言式的故事，抒写出重德贱形、德全而形忘的思想。如文中“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一句，王叔岷《庄子校释》“《淮南·精神篇》袭用此文，兑作充，当从之。高注:充，实也。是其义也。”何善周说:“《淮南·精神篇》‘使神滔荡而不失其充’，虽系袭用此文，而语法和语义都有所更改，且与本文思想不同。王氏只从形式比附，不深入理解文义的不同，致有误校。有人言句中的‘于’同‘其’，不合于虚词语法，不可从。”此例即是从庄子的思想出发，对庄子的语言风格进行辨正，足显作者深厚的国学功底。

又如《庄子·逍遥游》中“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中作者对庄子思想的阐述:“我的精神与天地混而为一，自可使天地之间阴阳常调，风雨常均。扩而大之，可以消除宇宙间的一切矛盾斗争，可使战争不起，灾害不生，天下安宁，年谷常丰，这即至人和神人的‘无为而无不为’的世界，这是庄子的主观精神可以支配宇宙的幻想。庄子之学，与后世方士神仙之说相通，这是一个例子。今人竟注为‘此言神人的意志专一，则能使宇宙间的一切规律正常发展’(《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主观唯心主义的幻想，却能掌握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宇宙间一切规律’而且使之‘正常发展’，这的确是不经之谈。”何善周擅长把庄子思想融入到语词的注释中，这是与历代注释《庄子》著作不同的地方。

综上，何善周的“庄子校释辨正”系列论文，代表了现代庄子注释学的最高水平，为我们后人研究《庄子》起到了指引作用。

［1］王霆钧.光明磊落，信念如盘——记何善周［A］.温杰.胜友懿范各千秋——长春市各民主党派人物传［C］.长春:吉林省内部报刊资料，1991.

［2］王霆钧.何善周和他的老师闻一多［C］//长春文史资料:第1 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2.

［3］王力、冯友兰先生给何善周同志的信［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2).

［4］李思乐.老归大泽菰蒲尽 梦坠空云齿发寒——悼念我的老师何善周教授［J］.闻一多研究动态(七十六期)，2008.

［5］何善周.《庄子·逍遥游》解歧［J］.中华文史论丛，1982(3).

［6］何善周.《庄子·马蹄篇》校注辨正［J］.东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2).

［7］何善周.《庄子·养生主》校注辨正［J］.河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1).

［8］何善周.《庄子·德充符》校注辨正［J］.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