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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的定县之行

2014-04-10

关键词:周氏周作人平民

关 峰

(长安大学 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710064)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知识分子分化明显。经历了丧女苦痛的周作人并没有做出太大的调整,仍然赓续此前“闭户读书”的策略。以“苟全性命于乱世”一语自嘲,其实是“独善其身”的知识分子政治诉求的表现。周作人这一阶段的文章并不自弃、也不消极,而是“伟大的捕风”似的文化批判自觉。很明显,周作人以“人”作张本,吸引了一部分赏识“个性主义”的朋友和弟子,有意识地在自己所关心的社会问题上发出独特的声音,定县之行就是这样实践的结果。

“人”的思想

启蒙与救亡虽不是截然相反,但各自实现的方式显然不同。从历史上看,周作人定县的成行至少可在近和远的两个方面来考察。就“近”一方面来说,燕大旧同学赵巨源的“牵线”和发动是其中的关键。查周作人日记,行前的十月份里至少有七次提到赵氏 (日记中作“巨渊”),最重要的一次是在十月二十一日的“受信”里,虽然并不提及预约的内容,但迟至二十七日的“发信”不用说还是印证了“考虑了一番之后”的周氏在《保定定县之游》的一文中语。推想赵巨源受保定育德中学之托,接洽周氏,经同意,讲演邀约才告成功。

“远的”一面则涉及周氏思想,大体上可以从三方面来说。

一是“五四”时期的新村主义。客观上讲,新村运动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乡村建设运动,只能算是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理想和趣味上的追求的激情宣泄和自我满足。当初的热心在周作人也不过一时的兴会,是他世界主义的人类乌托邦的具体体现,与他同一时期对于世界语的鼓吹是同样的用意。虽然迟至1921年的大病之后,周作人几乎不再提及,但不论是其中的个人还是自由的观念都始终如一地作为思想的根本,在他以后的生活和写作中得到运用。不同于血与火的阶级斗争的革命运动,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的宗旨是以和平的方式改善民众的生活,以教育的方法践行启蒙的工作。对于“不主张暴力的抵抗”,而信服“无抵抗的反抗主义”[1]的周作人而言,不会不感兴趣。更为重要的是,新村的主张和建立虽不能说不可贵,但总仿佛是知识分子中间自娱自乐的游戏,与真正“往民间去”的切实直接的办法毕竟不同,以至于在提倡的初期就遭到以胡适为代表的知识阶层的质疑。与早已进行反思的新村运动相比,不难揣测,在并不缺少关注时事的需求的周作人看来,乡村建设的实际情形确实大有一看的必要。

二是人道主义的提倡。周作人的“人道主义”强调一个“人”字,但并不着眼于抽象的“人”,而是明确限定在“动物”和“进化”的基础之上。在著名的《人的文学》中,周氏两次提及,认为人道主义“并非世间所谓‘悲天悯人’或‘博施济众’的慈善主义,乃是一种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并指出,人道主义“是从个人做起。要讲人道,爱人类,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很明显,人道主义的起点是“个人”,确切地说就是“自己”,至于另外一端的“他”或“人类”虽然重要,但显然不在为自我辩护的周作人的基于思想解放的兴趣中心,难怪他明确表示:“个人主义与人道主义无非是一物的两面,并不是两件东西”[2]。后来,不只“人类”的话头在他已成“迂远”之谈[3],就是“主义”本身也不再具有先前的吸引力[4],而是与他“忠于地”的思路一致,让位于“生活的河”[5]的世界了,定县之行未尝没有人道主义的心思和期许。更为重要的是,借此可以知道约占全国人口千分之一的县份的农民的现实处境和心理状态,正是周作人从未改变的对于“人”的研究的社会课题,虽然知识分子及其启蒙的调查在他同样甚至更为关注。反过来说,周作人的个人主义是如此强固,以至于短短三天的访问不可能使他动摇此前的信念,以作出趋时的选择。

三是平民的文学的主张。与人道主义一样,周作人的“平民的文学”的概念也有内在的规定,“平民”一词也和通常所指称的“平民”的意义完全不同。最重要的区别是在不同于通俗文学的特性上。周作人辨称,“平民文学决不单是通俗文学”,并解释“平民的文学”“乃是研究平民生活——人的生活——的文学”[6]。不言而喻,平民的文学同样是以先锋身份出现的知识分子启蒙的产物,与“受了纯文学的影响,由低级的文人写出来,里边羼杂了很多官僚和士大夫的升官发财的思想进去”[7]的通俗文学截然不同。周作人自己就曾创作过这类作品,如《西山小品》中的《一个乡民的死》和《卖汽水的人》、新诗《两个扫雪的人》《背枪的人》《昼梦》,散文《初恋》,等等。虽然饱含在其中的仅只是现代自我角色的同情和感伤的敏感,但在题材上毕竟做到了“向下看”的翻转,而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式的旧文学的风气大相径庭。值得注意的是,同样是由于太多专注于自我的缘故,平和的周作人并没能在题材上做到跨越和突破的程度,不过实际上也并没有舍弃。定县之行不一定肇始于此,但在思想的脉络和渊源上毕竟存在勾连。

囿于性格和环境的原因,周作人始终没能跨越知识分子清谈的范围,社会学意义上的平民乃至平民教育就更谈不到,不过,即便如此,知识系统的“平民”立场也已足够保证他在农村和农民问题上的精当观察和批判取向。如果说20世纪20年代的不相信群众的偏见还是他自由、独立的知识分子传统体现的话,那么接触和调查平民教育现状,以至于研究农民及其问题则算得上他又一次的精神探险。可惜的是,限于这样那样主客观的局势,这一路径并没能够顺利运行,而留下包括周氏自己在内的众多现代知识分子的遗憾。

除“近”和“远”的大方面情形外,另有促使周作人成行的直接原因是对于既是学生又是同乡的孙伏园的探访。被周作人称为副刊“开山祖师”和“起首老店”的孙伏园[8],此时正在主持定县平民教育。加之因为有弟子俞平伯的陪同,周作人的定县之行已非简单出游可比,而有思想文化的背景在。

启蒙关怀

也许是习惯于书斋生活的原因,周作人并没有太多旅行的兴致。在《无谓之感慨》中,他具体解释说:“不但船上车上要防备谋财害命,便是旅馆里也没有一刻的安闲,可以休养身心的疲劳”,这样“逃难似的”旅行自然没有多少“情趣”和“愉快”可言。据不完全统计,从1917到1934年的十七年间,除了故乡和日本的三次远途之外,周作人的出行大都不出北京周边的范围,包括济南、天津、河北几处,定县即是不多的河北一处。

很明显,除了育德中学的演讲外,周氏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还在乡村建设运动中的农村及农民的现状上,故而定县的日程成了重心:计城中与乡下两路,乡下一路于十一月四日展开,一天时间内先后访问了牛村和小陈村。

查李景汉所编《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一书中的绘图,牛村和小陈村同属定县自治第一区,距离县城约2公里和4.5公里。牛村的考察主要由村长吴雨农接待,重点了解“生计改进情形并农村概况”,不难看出周作人对于乡村实验成效的兴趣和关注。1927年,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阳初曾把平民教育的工作分为两步:第一步为识字教育,第二步是继续教育。在三种继续教育目标中,第三项就是“实施生计教育,辅助、指导、改善平民的生活。”[9]。时为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定县实验区调查部主任、北京大学农学院教授的李景汉在《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一书的“序言”中也强调:“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深知“‘愚’‘穷’‘弱’‘私’为人民生活上之基本缺点;因此主张四大教育,即以文艺教育救愚,以生计教育救穷,以卫生教育救弱,以公民教育救私”,“生计教育”虽仅列在第二的位置,但实际上的意义和价值却大得多,恐怕放在首位也不为过。

显然,周作人的“调研”有他自己主观的判断在内,与他历来的思想一脉相承,难怪他在唯一的一篇以专事记述此行为主旨的《保定定县之游》一文中大谈特谈。农民的穷苦原本在意料之内,不过,实际的状况还是让从没有在衣食上发过愁的周氏一行吃惊不小,周作人坦率地承认:“我们所得到的印象却只是农民生活的寒苦”,同行的弟子俞平伯关于小米够吃不够吃的提问事实上成了一厢情愿的想当然式猜测,远高于农民们只以红薯白菜为食的平常的水平。

下午的参观主要在小陈村进行,由正在那里主持教育事务的张含清带领,察看了传习处、托儿所等机构。除了导生制的新教学法外,引起周作人注意的无疑是乡村教育的症结和关键,即农民家庭的组织和教育的普及性关系问题。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家庭成员的分工已经细致到连孩子们也要做事的地步,如果时间和酬劳的问题没有解决好,即使实行完全免费教育也不能打动农民,引燃参与的热情。乡村教育的复杂和困难至少和“小米够吃”的问题一样打破了像周作人这样的知识分子启蒙的幻想。不过,整个参观过程中最令周作人不能忘记的却是在城内保健院的见闻。

和对于农民生计的了解相比,周氏关于卫生状况的“课题”至少有同等程度的重要。在因疾病而死亡还占压倒性危险的社会里,卫生教育的实施和优劣总是显得特别重要。然而,现实的情形却使周作人于难忘之上又加以慨叹。在行程结束两天后先期写成的“关于十九篇”系列之四《关于分娩》的短文中,周氏援引哈葛德博士《蹻子瘸子和瞎子》一书中一位在中国邵武行医的教士的话,爆料因用烂泥罨盖脐带致使许多婴孩都患破伤风而死的秘闻,从而带出定县类似的灾难来,本地人称之为“四六风”,在此基础上谈到职业产婆的缺少及连巫、祝由、大小方脉也算在内的医生的供不应求的困境。据《定县社会概况》所作1929年的调查:“平均每母亲已产生3.1个小孩,已死亡0.8个小孩,现存2.3个小孩”,而在有关医生的调查中同样不容乐观:“平均每村约合一个医生,但有226个村庄没有一个医生,多半是小村。”1928年东亭乡村社区内62村的医生有90个,“内旧式中医85人,新式西医3人,此外2人兼用一种秘密之巫术治病”[10]。需要提醒的是,上述数据还是在较好的地方和正在建设中的乡村。不必说与哈葛德博士书中所谈千分之六的美国和千分之二的日本的产妇死亡率没法相比,就是与有着白俄拳师保镖的上海国医及一次二十四元出诊费的北平西医也远不能相比。越是困难和悬殊,越易于对于平教会的工作表示衷心钦佩和支持,周作人不仅在《关于分娩》里,就是这年底为王芸生的《国闻周报》所写的《保定定县之游》中也不惜篇幅、不吝赞词,大力予以表彰。在身列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中间,底层立场的德先生和实事求是的赛先生是他们据以自律和斗争的资源和利器,胡适、鲁迅是范例,周作人也同样如此,这里对于平教会特色的评价就是最好的验证。

平民与文学

时值“方向转换”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交,蛰居“燕郊”的周作人并没有放弃启蒙,与之相伴的则是文学地位的举足轻重,圈内人称“北方文坛盟主”[11],定县的访问自然也少不了对于平教会“四教”之一的“文艺教育”考察的内容。表面上看,此次成行得益于建校历史久远的著名的保定育德中学的邀请,实际上周氏还有与当时正主持平民教育活动的孙伏园见面的想法在。作为成功的报人,孙伏园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建设上确实给了同乡和恩师兼具一身的周作人以不遗余力的支持,据此把它看作周作人定县之行的隐秘动机也未尝不可。不过,虽然安排了诸如会见包括孙伏园、王向辰(老向)在内的平教会文艺部中人和作茶话讲演等礼仪式活动,但显然都不在周作人的兴趣中心,不仅事后的记述并不提及,就是后来的影响也不明显。

周作人虽是最早的平民的文学的提倡者,但究其实质还是与孙伏园所编的平民读物之类的意义完全不同,后者不妨说是周作人意义上的通俗文学范畴。在周氏金字塔文学图式的架构中,通俗文学明显处于占基础和多量地位的底层。周作人还具体加以解释,认为“由低级的文人写出来,里边羼杂了很多官僚和士大夫的升官发财的思想进去的,《三国演义》《水浒》《七侠五义》,以及大鼓书曲本之类都是”。周作人并不否认通俗文学“影响中国力量最大”,但事实上却没能用力上去,即便是兴趣盎然、经营有年的歌谣也还没有充分展开。当然,上述缺憾并没有太多影响他对于正在蓬勃开展的平教会文艺教育工作的热情,至少在启蒙的初衷上双方是一致的。据老向介绍,文艺教育“很难列清单,太复太杂了”,不过他还是择要作了交代:

先说孙伏园先生主持的平民文学这一部,把制词表、选简字这些大节目不提;采集民间文艺,编辑各种教材,也不讲;只说那六百种“平民读物”,得费多少事!每一种读物编成了,先得拿到平民学校去试读,然后改订,然后词类连书加上注音符号,然后付印。啊呀,不易!其次说到郑褧裳先生主持的艺术教育,有图画,有音乐,有广播无线电机件制造所。单看那一排由贵而贱,由繁而简的收音机盒,可以了然他们怎么样研求又美观又经济。最后谈到熊佛西先生主持的农村戏剧,我可以告诉你,定县已经有好几处由农民自动建筑的露天剧场。[12]

老向的介绍最大程度地提供了那时文艺教育实在情形的资料。作为圈内知名的“幽默作家”,老向在平民教育上的投入和热情一点都不含糊,至少在他的创作上不难看出文艺教育的成绩之一斑。文中提到的孙伏园、熊佛西都是周作人密交中人。孙伏园的文风无疑是周作人一脉,熊佛西也是周作人一度加入的“凡社”中的骨干社员。值得注意的是,思想、性格和处境的关系最终促使周作人选择了启蒙的精英立场,而有意无意地淡化了“往民间去”(VNarod)的社会行动 (救亡)方案。在《夜读抄》的“后记”中,周作人坦言“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给”,他自知“不能把院子里的蓖麻连根拔起”[13],因而走上“闭户读书”的处置自我的进路。在政治与文学都紧张对峙的三十年代的社会语境下,周作人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态度使他在无论哪一面都不能找到真正满意的位置,而与同样追求“自由主义”的胡适不能同日而语。言志的自觉能提供给他的相对自如的空间,然而,平民教育中的文艺教育毕竟不能与他所主张的平民的贵族化的思想合拍,周作人的表态也最终只是到佩服为止。

知识分子的启蒙可以说是“为人”的一路。就周作人而言,出了“十字街头的塔”,立在大众中间,实际从事大乘的为民的事业只是到了强调“传统”“中国的思想”的战时才变得正当不过,但在虽然历经“思想革命”到“闭户读书”的转向却依然不变的重自我与思想的知识分子的价值体系内,“知”的合法性远较“行”来得堂皇,群众的概念并不像怀疑者所渲染的那般高不可攀。客观上,启蒙者往往在个人和群众之间构筑起无形的障壁。周作人讲平民的文学却排除通俗文学,重视知识阶级的启蒙却敌视大多数的群众就是佐证。反过来看,即便深入第一线的孙伏园、老向、熊佛西诸人也在上下彼此的限制下难有佳绩。老向的说唱作品不必说了,就是熊佛西“戏剧大众化”范本的《牛》 《屠户》等剧,也只是在语言、情节上做到了进一步贴近农民生活的程度,而戏剧史上的影响却是有限。当然,后来解放区的《白毛女》表现在融会贯通上的功夫要成熟得多,不过,身处20世纪30年代初零乱自发的状态,农民是否真心对旧剧产生怀疑并对能够反映他们生活的新剧产生浓厚的兴趣和好奇却终不免存疑。早在1928年,周作人就曾检讨自己对于民歌的态度,以为“不要离开了文学史的根据而过分地估价”[14],但像孙伏园这样编订平民读物的大众化工作却只能是别一范畴,正如周作人所赏识的王菉友的《文字蒙求》一样。孙伏园和老向都一样顶礼武训,而周作人却偏爱“苟全性命于乱世”的《颜氏家训》,也许为人和为己的区别就在其间吧。

在人己之间

从1935年所写《入厕读书》和1950年的《定县车站》来看,周作人定县之行的公开缘由是在对于学生和朋友的故旧孙伏园的探访,值得注意的是,最终的成果却是他在启蒙和复兴的方略上的肯定。

在作为知识分子“平和的造成新秩序”[15]的救国蓝图的试验田里,定县的名义上的改良与它实际上的穷苦之间的反差不亚于一颗定心丸,坚定了周作人思想救世的自信和抉择。毋庸置疑,晏阳初“教人做人”[16]的平民教育的目的完全符合周作人的人的解放的现代启蒙设想,但也同时与周作人对于人的启蒙的规划和设计的路径有所出入。因此,周作人真心佩服平教会的无论认识还是实践上的锐意,但同时也有所保留,关键就在还是珍惜多年以前的新村理想,所以才以为平教会不该兼管“县政”和新修城楼等似乎与人民生活关系不大的事务,这集中反映了周作人融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于一身的知识分子理想。进入新社会之后的周作人越发主动寻求与主流意识形态合作的结合点,对于定县之行,他在表示佩服的同时,也指出固有的毛病,以为“只在外边涂上些文化设施去,是没有用处的”,并得出结论说“中国改造非彻底不可”,务必“把社会制度变过”[17]。平教会的实验虽多批评的声音 (周作人自己也不无同感),但定县之行还是带给惯于书房生活的周作人以积极的影响。不唱高调是其一,战时的“道义之事功化”的提倡则更是余波,象征了周作人对于知识分子启蒙的再认识与再调整。

也许是太过于匆促的原因,周作人两天访查所得都没能超出他原本思想的范围,但也不是简单的重复和验证,而是有所延伸,并在以后的言行上留下痕迹,如“认识的清楚”的一点,如果仅是如此,那顶多算是启蒙的老调重弹,事实上打动周氏的却在这“认识”之后的“行动”上。周作人指出:“平教会的特色,亦是普天下所不能及的了不得处,即是知道清楚这些事情而动手去做”,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强调:“现在平教会知道而且能为农民谋衣食,真真是为世希有也。”这也是他“最佩服”行谨重而言放荡的文人的根由[18],而大为国人所诟病的战时的“附逆”也未尝不可以从这里取得说明,其他如“道谊兼事功,百世有几人”的王阳明(《往昔》),表彰洪允祥的“要他勿怕死是要他拼命做事”(《醉馀随笔》)等都是他对于过分重“知”的矫正。至于第二点结论里的“生活”则更是周作人一直以来的“关键词”。生活就是“人”,周氏的升沉起伏多与此相关。定县之行的见闻不只是对于“生活”的确证和深信,还是在原来基础之上的巩固和强化。

定县之行客观上带给了周作人介入现实问题的热情,连他向以为戒的“文人不谈武”的禁条也被打破。发表在《独立评论》上的《弃文就武》即破例大谈“未信”的问题,还借定县说明道:“游定县农村,村长曰全村户数几何,但官厅记录则数更少,因种种支应摊派以户口计,不能堪也,此亦是未信之例。”和前述“知”一样,“信”的提倡也不外是周氏单纯知识分子理想的结果。其实最重要的恐怕还在“生活”上,不论是平教会一方,还是农民和农村问题,周作人都只在“生活”的原则上作最后的衡量。在周作人看来,“衣食住药都不满足,仁义道德便是空谈,此外许多大事业,如打倒帝国主义,抗日,民族复兴,理工救国,义务教育等等,也都一样的空虚,没有基础,无可下手”,看上去是再朴实不过的“生活”态度,实际上却有它的精神缺失的软肋在,故而在《复某君函促南行》中,周氏“徒耗旅费”“稍可省钱”的辩解才不易服众。意气相争就周作人而言并不明智,反倒是他在战时的言动能作明证,可以审视“生活”信念的得与失。事实也确已表明,定县之行的结论至少在他战时的选择上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定县之行是周作人一生中为数不多的乡村建设考察活动,乡村中国社会现实及知识分子的大众启蒙成为他最所关注的主题,亲身体验的结果使他在此后的战时采取了特别的行动,而在去解放区任教一事的兴趣上再明白不过地显示了他对于知识分子启蒙的热衷和探求,①其中定县之行的影响不能不说起到了实质性的作用。

注释:

①参看高炎(郭健夫)《我与周作人的关系及有关工作》《再谈周作人的几件史实》两文,孙郁,黄乔生主编《回望周作人 国难声中》,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版。

[1]周作人.诗人席烈的百年忌[M]//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希腊之馀光.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394.

[2]周作人.女子与文学[M]//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上下身.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313.

[3]周作人.元旦试笔[M]//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4.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0.

[4]周作人.《艺术与生活》序一[M]//钟叔河编订.知堂序跋.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44.

[5]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M]//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2.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42.

[6]周作人.平民的文学[M]//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2.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104.

[7]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关于文学之诸问题[M]//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6.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53.

[8]周作人.《晨报》副刊与孙伏园[M]//钟叔河编.周作人文类编·八十心情.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552.

[9]晏阳初.平民教育的真义[M]//马秋帆,熊明安编.晏阳初教育论著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23.

[10]李景汉编.定县社会概况调查[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6:295.

[11]沈从文.论冯文炳[M]//沈从文.沈从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148.

[12]老向.定县的平民教育[M]//舒乙编选.老向庶务日记.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188.

[13]周作人.昼梦[M]//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文集·泽泻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42.

[14]周作人.重刊《霓裳续谱》序[M]//钟叔河编订.知堂序跋.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307.

[15]周作人.新村的理想与实际[M]//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2.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243.

[16]晏阳初.平民教育概论[M]//马秋帆,熊明安编.晏阳初教育论著选.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31.

[17]周作人.定县车站[M]//钟叔河编订.周作人散文全集10.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714.

[18]周作人.文章的放荡[M]//止庵校订.周作人自编文集·苦竹杂记.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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