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扬·马特尔小说的动物隐喻映射
2014-10-31李艳
李 艳
(平顶山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平顶山467000)
现代隐喻学认为,隐喻是人类在对客观世界的认知过程中形成的,是对世界上存在的事物 (无论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抽象的还是具体的)的认知方式,隐喻在深层次上是人类的一种思维方式,而不仅仅是一种语言现象。因此隐喻具有普遍性的特点,据统计,人类语言中有大约70%来源于概念隐喻,隐喻广泛地存在于报纸、电视、电影、广告、科技书籍、文学作品和人们的日常语言中。
而作为与人类关系最为密切的伙伴——动物,也经常作为隐喻的载体出现在中外文学作品中,无处不在。追溯古今文学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古老的《伊索寓言》用动物隐喻向人们揭示人性的善恶并传递亘古不变的真理;中国古典文学作品《西游记》和《聊斋志异》用动物塑造了一个个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海明威的作品《老人与海》中,作家用马林鱼和鲨鱼,为我们勾勒了一幅波澜壮阔的人生画面;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福克纳的《熊》,麦尔维尔的《白鲸》,威廉·戈尔丁的《蝇王》以及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无一不是用动物世界里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来影射人类社会的现实与残酷。进入现代之后,似乎以动物为主角来写作的作家越来越少了,当然仍然有部分作家坚持用动物来进行创作,认为动物隐喻是一种极佳的写作工具,扬·马特尔便是这样的一位作家。
一、扬·马特尔小说的动物隐喻映射
扬·马特尔,是一位具有跨文化背景的作家,他出生于西班牙,身为法裔加拿大人的后代,从小跟随外交官父亲在哥斯达黎加、法国、墨西哥和加拿大等不同的国度生活,成年后,又游历了伊朗、土耳其和印度等国。39岁时,凭借小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获得了英国小说的最高奖——布克奖,一举成名。此后,他的小说创作都是以动物为主角,以描写动物的方式来重现社会事件、揭示人性善恶,包括2010年的小说《碧翠丝与维吉尔》(又译作《标本师的魔幻剧本》)和即将出版的小说《葡萄牙的高山》。
就像扬·马特尔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记者采访时说的那样,动物是一种极其有效的创作工具,动物隐喻也是一种象征,是用动物世界映射人类世界或者是其他的诸如精神世界之类的。动物隐喻,归根结底,是通过动物达到描写人类的目的。[1]
小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扬·马特尔想传递给读者的是有关哲学、宗教信仰、伦理以及人类寻求自我等深奥的问题,以动物为主角,大海做背景,让故事可以超越了特定文化的桎梏,将派的故事放置在一个宏大的背景之下,使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人都可以感同身受,体验到派所遭受的种种磨难和神奇经历,理解和感悟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作品中动物隐喻随处可见,构成了一个为数众多的、彼此之间又协调一致的隐喻网络,这个隐喻网络的映射关系如下图所示:
这个隐喻网络印证了隐喻具有系统性的特点,一个隐喻概念会衍生出为数众多的、彼此之间协调一致的语言表达;而不同的隐喻概念又可以构成一个具有某种内在联系的隐喻网络,从而使人们的思维和语言表达具有系统性。用语言学家莱考夫和约翰逊的话说,“隐喻与隐喻之间的蕴涵关系构建起一个协调一致的隐喻概念体系及一个相应的协调一致的隐喻表达体系。”[2]9
在小说《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最初展现给读者的是本地治里动物园里一派生机盎然、温馨和谐、美轮美奂的动物世界。动物园隐喻的是和平环境下的人类文明社会,在此时人类的理性和文明抑制了原始的野蛮和冲动,人们之间和平相处,其乐融融。而一旦理性、和谐的社会秩序遭受到不可逆转的灾难侵袭之后,人性中兽性的一面就会显现出来。因此在作品中,派经历海难之后,作者首先使用的是孟加拉虎的隐喻,以凶猛的老虎来隐喻人性回归原始之后野蛮、凶残的一面,同时也象征一种勇往直前、敢于冒险的精神。正如李安所解读的那样,“人人心中都住着一只孟加拉虎。”[3]英国哲学家霍布斯也曾经说过,“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4]没有这只孟加拉虎,在令人绝望的大海上派将无法存活。虎是人类兽性的象征,派与虎从最初的敌视、斗争到最后的和平共处、惺惺相惜,隐喻的正是人与内心的兽性从抗争到和解的历程。救生艇上的斑马、豺狗和猩猩隐喻的是船上象征道德的水手、凶残的厨子和象征温柔与善良的派的母亲。海难发生的头几天老虎并没有攻击救生艇上的动物和人,这时是人类的理智与人性压制住了野蛮与兽性,当豺狗咬死了斑马和猩猩时,老虎一跃而出结束了嗜血成性的豺狗的生命,人的兽性在遭遇了种种劫难后终于迸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人从天使异化为了魔鬼。但人性与兽性在煎熬中存在,保持人性,才能成为一个人,而要生存就必须依赖兽性。这一部分在小说后来描写的食人岛的情节中得到了体现,食人岛的白天和黑夜分别暗指人性的善与恶。食人岛白天是天堂,有清冽的淡水、遍地的沼狸和鲜美的海草,这喻指人性中美好的一面,而到了夜晚,在一种微妙的化学作用下水塘变成了盛满酸的大缸,吞噬一切身在其中的生命。而性情乖巧的沼狸则充当了派和理查德·帕克的食物,隐喻的则是派的食人经历。除此之外,小说中在派与理查德·帕克相处的关键时刻还出现了挽救派和虎生命的飞鱼,这又是一个动物隐喻,映射的是印度教三大神之一的毗湿奴,传说中毗湿奴就曾经幻化为飞鱼救了人类的祖先摩奴。
扬·马特尔2010年的小说《碧翠丝与维吉尔》写的是作家亨利在写作受挫之时受到一位动物标本师的邀请协助完成一部剧本,剧本写的是一头名叫碧翠丝的驴和一只名叫维吉尔的猴子受到人的种种虐待的悲惨遭遇。随着对剧本探讨的深入,亨利明白了那个虐待碧翠丝与维吉尔的人正是动物标本师本人,他写剧本的目的是为了给自己参与犹太人大屠杀赎罪,于是亨利愤然拒绝了继续为标本师的剧本写作提供帮助,标本师于是凶相毕露,刺伤了亨利,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碧翠丝与维吉尔》中,扬·马特尔企图用一种崭新的视角来描写犹太人大屠杀这一历史事件,使描写更具有艺术价值,于是他再一次选择了用动物隐喻来进行写作,映射历史事件。名叫碧翠丝的驴和名叫维吉尔的猴子代表的是固执而又聪明的犹太人,而两个动物所受到的非人虐待无疑映射的是大屠杀中犹太人的悲惨遭遇。而以动物作为隐喻对象,扬·马特尔想向读者传达的是艺术应当超越特定民族、文化来还原当事人的感受和事件的本质,而不应只是对客观事实的重现。
对于扬·马特尔即将出版的小说《葡萄牙的高山》,虽未见到文稿,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次故事的主角依旧是动物,根据扬·马特尔本人的描述,书中出现的是黑猩猩和犀牛,这又是一本充满了动物隐喻的作品。
二、扬·马特尔小说动物隐喻映射的构建
根据莱考夫和约翰逊的概念隐喻理论,隐喻就是用人们熟悉的和具体的事物来描述抽象的、难以理解的事物,人们熟悉的和具体的事物在概念隐喻理论中被称之为“始源域”,而抽象的、难以理解的事物则被称之为“目标域”。映射就是存在于“始源域”和“目标域”之间的一组对应关系。隐喻映射的存在可以将两个不同范畴的概念联系起来,使人们思考其中存在的对立与统一的关系,从而更深入的理解语言现象、文学作品内涵等。扬·马特尔小说中的动物隐喻映射在传达作家的思想、作品的寓意以及创作意图方面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因此作家用独具匠心的结构安排和创作手法将这些隐喻映射构建起来。
(一)二元对立的叙事体系
二元对立是西方哲学的基本观点之一,可以帮助人们用辩证的观点来看待世界万物的差异,也成为文学批评家解构作品的一种方法。
动物世界和人类世界,人性与兽性本就是二元对立的,在这种二元对立中存在一个主体的二元性,即表面的理性及内里的野性,也存在着两个主体之间的对应关系。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小说的故事存在着两个二元对立的版本,第一个是有动物的版本,在这个版本中人与动物和谐相处,一切是美好的,派充满勇气、智慧与力量,如果只有这一个故事版本存在,这部作品就不能称之为一部伟大的作品;于是当派被人类从墨西哥海岸上救下,两个负责调查海难的日本运输部官员对派所描述的第一个版本的故事表示怀疑时,派说出了第二个版本的故事,一个没有动物只有人与人之间充满血腥与杀戮的故事,到这里整部小说峰回路转,情节急转直下,读者豁然开朗。第一个版本中的老虎、斑马、豺狗和猩猩分别隐喻的是第二个故事版本中的派、水手、厨子和派的母亲。第一个故事中,豺狗咬死了斑马和猩猩,老虎杀死了豺狗,最后派与老虎经过斗争之后和谐相处。第二个故事中厨子杀死了水手和派的母亲,派在仇恨之下杀死了厨子。在对这两个二元对立的故事版本解读之后,我们明白了也许动物根本就不存在,老虎存在于派的心中,派就是老虎,老虎就是派,老虎和派隐喻的是一个主体的两面性,派代表的是人类表面的人性与理智,老虎代表的是人类内心的兽性与野蛮。在和平的文明社会里,人性与理智占据了上风,兽性与野蛮被隐藏在内心最深的角落。海难发生后,经过一番挣扎之后,最终为了生存,兽性与野蛮彻底迸发出来,丛林法则取代了文明的社会秩序。最后当历尽磨难的派和老虎终于登上陆地之后,老虎却头也不回、没有丝毫眷恋地离开了派,这时,文明社会重新回归,丛林法则随老虎一起消失在墨西哥的海岸边。
为了让读者对这种隐喻映射背后的内涵有所领悟,在小说二元对立的叙事中,扬·马特尔刻意为读者留下了几条线索。第一条线索是派的父亲在动物园售票处旁边,用鲜红的字在墙上写道,“你们知道动物园里最危险的动物是什么吗?”“有那么多只急切好奇的手去拉开帘子,我们不得不短期更换帘子。帘子后面是一面镜子。”[5]31-32这里,扬·马特尔通过镜子让人们审视自己内心的野蛮与兽性,认识到人本身就是二元对立的。第二条线索是理查德·帕克的名字,将老虎和猎人的名字互换当然不是如派轻描淡写所说的那样是一次偶然,是作者有意提醒读者,人类和动物,两个主体之间存在着某种本质上的统一之处。此外,漂浮在水面上的香蕉和无根无基漂浮在海面上的食人岛等都在提醒人们有动物的故事存在于一个虚幻的世界,虚幻的背后必定有一个真实的世界存在。
(二)元小说的创作手法
“元小说”的概念由美国作家威廉·加斯最早提出,简言之,“元小说”就是关于小说的小说,就是在小说创作的同时讲述故事,小说的作者同时也可以是故事的主角、叙述者和评论者,此外元小说还往往打破传统小说的叙事框架,采用一些跨题材拼贴的方法。[6]
要以动物的视角来还原历史事件,达成动物隐喻映射,必要时就要打破小说原有的叙述框架和结构,这是“元小说”的特征之一。这个特征在扬·马特尔的小说《碧翠丝与维吉尔》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小说包括两个叙事层,第一个叙事层描写了作家亨利写一部有关大屠杀的小说时遇到了挫折,愤然放弃写作,搬到一座新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有一天收到了一位读者的求助信,想让亨利帮助他完成一个剧本。之后亨利与这位读者——一位动物标本师之间发生了一段故事。第一个叙事层符合传统小说的创作手法,并不能让动物 (名叫碧翠丝的驴和名叫维吉尔的猴子)的遭遇与历史事件之间达成映射关系,于是扬·马特尔又使用了第二叙事层,开始讲述动物标本师的关于两只动物的剧本,在剧本中两只小动物如寓言中的主角一般开口说话,讲述他们受尽折磨、备受欺凌的悲惨遭遇。到故事最后当亨利发现动物标本师是纳粹分子的真相时,读者也恍然大悟,隐喻映射最终达成:就像亨利一样,扬·马特尔借两只小动物来完成自己的故事——关于犹太人大屠杀的故事,两只动物是大屠杀中遭受悲惨命运的犹太人的缩影。
三、结语
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开始,扬·马特尔的三部小说都使用动物作为小说的主角,大量的动物隐喻散布在作品中,透过动物与人类世界的隐喻映射,作家企图用一种艺术的方式来再现历史事件或者传达有关哲学、信仰、伦理以及人类寻求自我等深奥的问题。从这层意义上说,作家的创作意图达到了,读者也领会到了作品中隐喻映射之下的深层内涵。因此,不得不说动物隐喻映射的确是一种极佳的创作工具,小小的动物帮助作家完成了大大的创作企图。
[1]石鸣.扬·马特尔:以想象力为生[N].三联生活周刊,2013-01-16.
[2]Lakoff,G.and 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3]左嘉玉.析李安《少年派的奇幻漂流》[J].电影文学,2013(12).
[4]敦鹏等.“漫话哲学”:无界的运思之路[J].河北北方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
[5]扬·马特尔著,姚媛译.少年派的奇幻漂流[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
[6]方凡.将“元小说”进行到底的美国后现代派作家威廉·加斯[J].外国文学,20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