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觅她乡
——论《觉醒》中的空间意识
2014-04-10楼育萍
楼育萍
(浙江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何处觅她乡
——论《觉醒》中的空间意识
楼育萍
(浙江师范大学 外语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凯特·肖邦是美国公认的女权主义先驱作家,她不仅描写了女性的欲望和情感需求,而且对女性的生存空间也极其关注。在小说《觉醒》中,她就展示强烈的空间意识。她不仅再现了男性在空间上的霸权,空间对女性的归训作用,也探讨了女性的空间诉求和对幸福空间的追寻。
《觉醒》;空间意识;空间霸权;空间诉求;幸福空间
《觉醒》是美国女作家凯特·肖邦后期创作的一部小说。由于作者描写了一位离经叛道、不合社会规范的女性,小说刚出版就受到了评论家和读者的大肆抨击,更有人把它称为“毒药”,指责其败坏社会道德。这部在当时被认为“粗俗”“不健康”“不道德”的作品,几十年后在女权主义者们的重新阐释下,成为了一部讴歌女性欲望、追求情感自由的经典之作。凯特·肖邦也一下子成为女权主义的先驱作家。肖邦的先驱地位毋庸置疑,如果借用当前的空间理论重新审视其作品,我们还会发现其先驱性还体现在她的空间意识上。在《觉醒》中,她不仅再现了男性在空间上的霸权,空间对女性的归训作用,也探讨了女性的空间诉求和对幸福空间的追寻。
空间是人类存在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一个基本的哲学概念,拥有宽泛和多重的含义。人类对空间的理解在历史上历经变化。最初,空间就是几何空间,一个空的承载体,一种物理现实,本身几乎没有重要性。但空间的地位在20世纪后半叶遭到了质疑,人们对空间的角色给予重新关注。法国思想家列菲弗尔和福柯都提出空间是社会的空间,是各种社会控制的文化建构,空间反映和建构性别、种族和阶级等社会类别,体现一种权力关系,是变化的。空间“既作为一种产品又作为一种作用力而存在”[1]244。空间具有多重维度。列菲弗尔给出了一个由物理、社会、精神三方构成的空间模型。他认为,任何由社会产生的历史空间都是由所谓的“空间实践”“空间再现”“再现空间”经过辩证地交错而成的矩阵所构成。[1]246“空间实践”是指人们对空间习惯性或创造性的使用。“空间再现”是指生产关系下关于空间的知识和社会强势集团构想的主导空间秩序。“再现空间”是实践与认知互动的产物,是“具体化的个人文化体验,以及构成体验的标记、意象、形式和象征”,也是现象学所强调的个人对空间的“生活”存在体验。[1]246
本文将借用列菲弗尔的空间观,依次从“空间再现”“空间实践”“再现空间”三个方面来分析凯特·肖邦在《觉醒》中所体现的空间意识。空间中的男性霸权是一种“空间再现”,它压迫着小说女主人公艾德娜的自我。艾德娜在觉醒中表达了自己在空间上的诉求,积极进行着去父权制的“空间实践”。小说结局艾德娜在大海中得到自由和喜悦是一种“再现空间”,探讨女性如何能超越受限的空间进入幸福空间。
空间中的男性霸权
空间蕴含着意识形态,它具有性别属性。父权制通过各种手段对妇女的空间进行规范和限制,以维护男性的霸权地位和女性的从属地位。在《觉醒》中,我们可以发现通过空间隔离和对家的建构,空间成为父权制的帮凶,表现并生产着男尊女卑的权力关系。一直以来男女生存的空间就是不平等的。男女在社会上占据不同的空间,而且他们的空间经常是被隔离的。我们一直有这样的划分:男性占据政治、经济、文化、宗教等公共空间领域,而女性却局限于家庭和个人这些私人的领域。相比较,女性占据的空间比男性要少,而且往往是男性所不屑的空间。甚至,这些所谓女性的空间也不是绝对女性自己的,如所谓的家其实就是男性暂时让女性托管的空间。如果有需要,它随时会被男性占领。
在小说中,女性人物就被局限在男性所分配的空间里。无论是女主人公艾德娜,还是她的闺蜜拉提纳尔夫人,她们生存在私人空间里,她们没有职业,她们的职责就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她们的活动场所不是自己和朋友的家,就是度假地。艾德娜的丈夫在新奥尔良有自己的办公室,在那里他处理一些股票交易,那是他工作的场所。拉提纳尔先生开了家药店,店面就在他们宽敞的公寓下面。公寓的入口就在店边上,但拉提纳尔夫人平时甚少光顾,她总是在自己的房子里忙家务,招待客人。格兰德岛看似一个公共的、不分性别的度假胜地,可其实也是一个私人空间。那是度假休闲的地方,而不是参与公共事物的空间。可见,女性总是被束缚于私人空间里,如果打破这种界限就会被视为不合规范。艾德娜就曾经踏入只属于男性的跑马场,结果惹来人们的非议。这种公私/男女空间两分法使女性永远处在受剥削和压迫的地位。“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距离越大,女性的从属地位就越牢固。”[2]64这样我们也就不难理解艾德娜职业画家之路为何充满崎岖了,因为男性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不会允许女性在两分的空间中有所跨越。
女性总是生存在家中,但是家并不是女性的空间。表明上看来,家完全由女性掌控,其实不然。家本质上还是男性的空间,家中的每个角落都带有男性的烙印。艾德娜在新奥尔良的家,虽然宽敞温馨,可到处都留下丈夫的痕迹。书中写道:“庞德烈先生非常喜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查看各种摆设,看看是否缺什么东西。他对财产非常爱惜,主要是因为这些东西都属于他。他亲自买来摆在家中的东西,不管是画,还是雕塑,抑或是少见的蕾丝窗帘,瞧瞧它们他都能从中得到真实的满足。”[3]48即使是庞德烈先生不在家,这些他花钱买的东西都会时刻提醒着艾德娜他那种缺席的在场。也许在这么多物品当中,首当其冲就是艾德娜本人,所以有一天当艾德娜晒完日光浴回来时,他以一种个人珍贵财物受损的眼神看着她并指责道:“你都被烤得认不出来了”。[3]4
家更是男性规训女性的地方,它时刻会提醒女性自己在其中的职责,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进而体现男性的权威。小说开头描写了在格兰德岛的一个晚上,深更半夜赌博回来的庞德烈先生把艾德娜从睡梦中叫醒,目的是为了与之分享他今天的战果。可是困得不行的艾德娜没有热情地回应丈夫的喜悦。丈夫失望沮丧之余,开始实施男性的权威。他平白无故指责艾德娜没有照顾好儿子,居然对儿子发烧一无所知。尽管艾德娜非常确信儿子没有发烧,可她还是起床去儿子的房间查看,事实是儿子压根儿就没病。等艾德娜回到房间,丈夫已呼呼睡去,艾德娜却无语坐到天明。“男性对妇女的社会空间的安排是男性控制妇女的一个重要工具。”[4]100公私空间的隔离,以及把女性局限于家中的做法,有效地维护了父权制。
艾德娜的空间诉求
一直生活在封闭的私人空间里,受着妻子、母亲职责压迫的艾德娜感到窒息。她想摆脱这种束缚,解放自己。她开始慢慢觉醒,而她的这种觉醒与她的空间意识紧密联系。她内心的觉醒与她的空间诉求是同时发生的。
艾德娜觉醒的初期在空间上的表现就是对家的逃离。小说中多次描写到她拒绝进入屋子里,抗拒家庭空间,而选择呆在走廊或是花园这些边界地带。前面提到当艾德娜被老公叫醒,与老公就儿子是否发烧产生冲突时,她就没有回到卧室,而在走廊的摇椅上坐了一夜。她与老公的第一次争执也在花园发生。那天艾德娜和罗伯特散步回来,她不想进屋,就在门前的吊床上躺了下来。庞德烈先生回来时发现她躺在那里,很不理解,问她呆在外面做什么。艾德娜没有回应,她其实没有睡着,由于内心情感的觉醒眼睛发亮,炯炯有神。已是深夜1点,庞德烈先生三番五次叫她进屋,可艾德娜就是不予理睬。相反,她“翻了个身,在吊床上睡得更加安稳了。她觉得自己内心的愿望被熊熊燃烧起来,既固执又反叛”。[3]31即便是在一些重要的家庭社交场合,艾德娜也表现得不合群,若即若离地呆在边缘地方。在格兰德岛一次热闹的周六晚会上,她就在靠窗的长廊,听着瑞兹夫人撩拨心弦的钢琴演奏,心潮起伏。
她越来越喜欢广阔开放的空间。她深受大海的吸引,只有大海才让她感到自由。大海的呼唤让她审视内心,思考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大海的声音极具诱惑力,从不停歇,或轻诉,或喧哗,或低吟,都在召唤心灵暂时徜徉于孤独中,沉浸在冥想的迷宫里。”[3]14大海给她一种安全感,只有在大海里她才获得短暂的自由。她甚至从无边无际的海,想起了孩提时在肯塔基州,她为了逃离祈祷,摆脱父亲的权威,一个人在半人高生长茂密无边无际的草丛中穿梭。她真正的觉醒也发生在与世隔绝的小岛上,她和罗伯特做短途旅行,当船刚渡过海湾前往小岛时,艾德娜就觉得“自己好像从紧紧捆绑她的锚上挣脱了出来,链子松了”[3]33,在小岛上的一家农家小屋里睡了一觉后,她宛若新生。
自格兰德岛回到新奥尔良后,艾德娜的空间诉求越来越强。她拒绝呆在家里,因为她知道,只要进入那个空间,她就得扮演她所讨厌的角色,就得成为一个好母亲、好妻子,所以她要逃离。她尽可能选择不呆在家里,即便是如每周招待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她也完全不放在心上,无视社会规范,让来访的人吃闭门羹。而且,她还隔三差五地去瑞兹的阁楼公寓,在那里,她不会想起与家联系在一起的职责。因为瑞兹是一个寡妇,无儿无女。相反,在那里她能得到情人罗伯特的一些消息,可以毫不内疚地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也不用压抑自己的情感,让自己的心暂时得到释放。更甚的是,最后她完全放弃令人羡慕的家,自己花钱租了一套小房子,自称为“鸽子屋”。她在里面画画,接待丈夫之外的男士,甚至偷情。在这鸽子屋里,她不拘泥于现有的社会规范,做自己想做的事,享受“自由和独立的感觉”[3]76。
艾德娜的确有了自由和独立的感觉,但是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并没有给她带来希冀的幸福。这个她自己亲手打造的家并没有逃离它所预设的社会关系。家就预设了女性的身份。“空间与行为是相互依赖的”[5]12。她总是一个女主人,如果想要在社会上生存,她总得是某人的妻子。无论她是否搬离了庞德烈大宅,她还是庞德烈夫人。所以,当艾德娜离家去看难产的拉提纳尔夫人时,罗伯特没有在鸽子屋中等她回来,才会留言说因为爱她所以才离开她。罗伯特的想法在艾德娜看来是荒诞可笑的,因为她不想成为别人的什么人,她就是她自己。艾德娜租鸽子屋的初衷就是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干自己想干的事情,可是在这个自己专属的空间她也没有得到内心的幸福。
寻找幸福的空间
艾德娜对家庭的逃离,意味着自己内心的觉醒。可是等到她内心真正觉醒以后,却发现不知何去何从。鸽子屋并没有给她真正的归属感,她还是困顿其中。特别是庞德烈先生要从纽约返回新奥尔良,罗伯特拒绝做她的情人之后,她更感到渺茫,不知道怎么办。艾德娜的空间诉求最终失败了,即便她从家中逃离出来,她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渴求的归处。艾德娜的幸福空间到底在哪里?
小说的结局或许能给我们一些线索。艾德娜最终回到了格兰德岛,回到了最初她觉醒的地方。她投入大海的怀抱,她只有在大海中,才能感到彻底的解放。“多美好啊!她感觉像是新生的婴儿,在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睁开了双眼。”[3]109巴什拉曾经对幸福空间做出过定义。他认为幸福空间是“拥有人性价值的”空间、“抵御敌对力量”的空间、“受人喜爱”的空间[6]23,家宅在他看来就是典型的幸福空间。但是家宅对艾德娜来说绝不是幸福空间。家对于她更像是陷阱、监狱,失去自由和人性价值之所。在小说中艾德娜的幸福空间是远离文明,靠近自然的大海。广袤开放的大海卸去了艾德娜身上的各种枷锁,令其体会到了内心的自由和宁静。广阔性总是与自由紧密联系,让人感觉无限开放,这对拘泥于私人狭小空间时常感到窒息的女性来说很具吸引力。
只是艾德娜用死亡换取自由和幸福的结局实在太悲惨。从艾德娜对空间的诉求以及她最终投入大海的怀抱我们可以看到,女性光有自己的一间房子,是不够的。由于父权制的无孔不入,女性无法在自己的房间内得到幸福。那么女性如何在现有情境下追求自己的幸福空间呢?推翻空间中的男性霸权当然是最理想的做法,可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对个体女性而言,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理解自己的生存空间应该是一种方法。当年,弗吉尼亚·沃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为女性摇旗呐喊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我们都意识到了女性拥有自己房间的重要性,可忽略了这个房间的用途。这个私密的房间是用来给女性休息、独立思考和创作的。女性如果不思考,不创作,那么要不要这间房子其实没什么差别。艾德娜之所以没有在鸽子屋中感受到幸福,因为在那里她没有对自我和社会进行仔细的思考,她把幸福建立在与异性的关系上。她缺乏内省,“没有解放思想找到传统之外的幸福方法”[7]110。伊莱恩·肖尔瓦特曾说:“艾德娜的孤独是其自我解放无法走得更远的原因之一。”[8]51其实恰恰相反,孤独对艾德娜而言是好事,只可惜她害怕孤独,无法体会自己“内心空间的广阔性”[6]201,进而不能用精神的力量改变对现有空间的体验,从而超越有限的空间。这一点上,瑞兹就比艾德娜强,瑞兹虽然贫穷,居住空间狭窄,可是她可以借助音乐实现内心的自由。
我们不妨这样假设,如果艾德娜在鸽子屋里,全身心投入画画,借用想象力和创作来释放自己,给自己内心一个广阔空间的话,或许她就不用以回归大海这种方式获得幸福。女性幸福空间的构建需要想象的力量,以想象力构建广阔的甚至是不可企及的空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超越。作家就是经常利用想象构建幸福空间的人。与肖邦同时代的作家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就是一个激进的女性幸福空间的构建者,她通过文本想象构建了一个女性的理想国——“她之国”,在那里女性是主宰,她们与自然和睦相处,身心和谐地生活。这个想象的乌托邦不仅超越了有限的生活空间,而且还为以后女性幸福空间的构建提供了一定的借鉴意义。
结论
空间作为人生存的重要维度受到了凯特·肖邦的极大关注。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她就敏锐地意识到了男女在空间上的不平等,空间对女性的归训作用,以及女性主体的空间焦虑。在《觉醒》中,我们看到女主人公艾德娜对父权制的反抗包含了空间的内容,她的自我觉醒和解放也伴随着对空间的争夺。但是,就当时的社会状况而言,那是场实力悬殊、毫无胜算的争夺。艾德娜即便有了所谓自己的鸽子屋,却还是无法随心所欲幸福地生活,艾德娜的归处究竟在哪里呢?既然我们改变不了现有的空间秩序,那就让我们改变自己对现有空间的体验。在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的基础上,女性可借助想象和创造力构建幸福空间,从而超越受限的社会空间,达到内心空间的广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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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7
浙江师范大学2010年度校级课题“《觉醒》中的空间政治”(SKYB201031)
楼育萍(1980-),女,浙江永康人,浙江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讲师,硕士。
I106.4
A
1008-293X(2014)02-0057-04
(责任编辑张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