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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编订名词馆的历史考察

2014-04-10何思源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对照表学部严复

何思源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清末编订名词馆的历史考察

何思源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编订名词馆是清末设立的,以编纂各学科名词表、统一中外名词译名为主要工作的官方机构。清廷希望通过这一机构,解决甲午战后东、西方新名词涌入中国所导致的译名混乱问题。然而由于清末新政时期的行政紊乱、效率低下,编订名词馆的活动并未达到预想的社会作用。严复等编纂者在选择、创造各学科名词译名时所体现的文化保守主义和反对日本译词的态度,成为名词馆所编名词对照表不被当时社会接受的主因。

编订名词馆,新名词,翻译,清末

近代中国西学东渐的过程,实际上也是西方新名词、新概念不断传入中国的过程。如何将这些新的思想资源整合到中国近代思想语境之下,便成了当时知识界重点考虑的一个问题。而第一步便是要厘清这些新概念的译名、确定其界限,以便于社会使用。统一译名工作也因之成为清末时人关注的一个热点,并最终促成官方统一译名机构——编订名词馆的设立。①学界目前集中研究编订名词馆的成果有:彭雷霆《张之洞与编订名词馆》,《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考证了以张之洞为代表的清廷统治者设立编订名词馆背后的控制社会思想的政治考量;黄兴涛《新发现严复手批“编订名词馆”一部原稿本》,《光明日报》,2013年2月7日,彭雷霆、古秀青《清末编订名词馆与近代逻辑学术语的厘定》,《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4期,二文分别对编订名词馆审订植物学和逻辑学名词的过程加以论述。然而从制度史的角度对编订名词馆的总体考察尚付之阙如。

一、编订名词馆的酝酿与设立

甲午战争的失败,促使中国士大夫关注的目光由西方转向日本。由此引发赴日留学和翻译东洋书籍的热潮,日本作为中国学习西方中介的重要性在清末十余年里愈发凸显。时人孙宝瑄曾如此评价日本学术的影响:“自东国游学途辟,东学之输入我国者不少,新书新报年出无穷,几于目不暇给,支那人脑界于是不能复闭矣。”[1]739

由于中西语言不通,翻译成为西学东渐过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对于西书中的新名词,也亟需译者对其加以妥切的处理。梁启超在戊戌时期便曾注意到“译书之难读,莫甚于名号之不一,同一物也,同一名也,此书既与彼书异,一书之中,前后又互异,则读者目迷五色,莫知所从”[2]71-72的问题。清末新政以来,大量“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3]127,更加剧了这一乱象。其中尤以清末的各类中小学教科书为最。学部在审查教科书时,便不断发现坊间流行各种课本“杂立名词,无复抉择”[4]1009的弊病。

朝野人士的议论促使清廷成立专门机构,负责解决名词统一的问题。戊戌变法之初筹办京师大学堂时,即有统筹各地译书局工作并统一译书中名号称谓的筹划。①参见:《总理衙门奏筹办京师大学堂并拟学堂章程折》:“查应译之西书甚繁,而译成一书,亦颇不易。若两局同时并译,不相闻问,易致复出,徒费无益。且书中一切名号称谓,亦须各局一律,始便阅看。”北京大学校史研究室编《北京大学史料第一卷:1898~1911》第4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庚子事变后,清廷重启京师大学堂的建设。时任管学大臣的张百熙先后提出在大学堂内设立译书局和译学馆文典处两机构,负责处理统一新名词译名的工作。在由张百熙等人制订的“癸卯学制”中,对译学馆文典处的职能作了详尽的说明,规定文典处职员应与外国教习一同编纂辞典,“一种以中文为目,以外国文系缀于后;一种以外国文为目,以中文系缀于后;一种编列中外专名,系以定义定音。”辞典编成后,“凡翻译书籍文报者,皆当遵守文典所定名义,不得臆造;其未备及讹误之处,应即告知本馆,续修时更正。其随时审定之名词,虽未成书,可知照译书局及大学堂润色讲义处,以归画一。”[5]441-442另外,同一时期官方成立的编订名词机构,还有分别位于上海和南京的南洋公学译书院和江楚编译局。②参见:王树槐:《清末翻译名词的统一问题》,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期,1969年出版,第64-65页。尽管清廷在中央和地方均做出了统一译名的努力,但其成效不彰,译名混乱的现象仍普遍存在。除译才不足等客观原因外,清廷设立的编译名词机构之间互不统属、成果不能互相借鉴,本身就加剧了这一乱象。正因如此,清廷决定于宣统元年设立编订名词馆,正式走出了中国政府集中官方力量,有规模、有计划地统一译名的第一步。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清廷设立编订名词馆的动机,不止为了统一译名,还有意识形态方面的考虑。新名词传播的背后,是西方新思想的涌入。如果说新名词流行之初,反对者还多从文体角度指责这些“异学之诐词、西文之俚语”“非文非质,不中不西,东施效颦”[6]103-104,175-176的话,那么在几年之后,清廷当权者则愈发意识到这些新名词背后的新思想对王朝带来的巨大冲击。张之洞在奏设存古学堂时便称:“近来学堂新进之士,蔑先正而喜新奇,急功利而忘道谊,种种怪风恶俗,令人不忍睹闻。……至于论说文章、寻常简牍,类皆捐弃雅故,专用新词,驯至宋明以来之传记词章,皆不能解,何论三代?此如籍谈自忘其祖,司城自贱其宗,正学既衰,人伦亦废。为国家计,则必有乱臣贼子之祸;为世道计,则不啻有洪水猛兽之忧。”[7]117正因这种担忧的存在,清廷特命学部借核查教科书中名词是否与编订名词馆所颁行的名词译名一致为名,严格审查书中内容,遇有传播“不靖”思想的书籍则一概查禁。

宣统元年五月初六,学部任命久负盛名的译界泰斗严复负责“编订学科名词、各种辞典”,当年九月,编订名词馆正式成立,严复就任名词馆总纂一职。③奏本部开办编订名词馆并遴派总纂折,《学部官报》,第105期。从成立到1912年年初因清廷崩溃而结束。

二、编订名词馆的制度考察

1.机构与职能

学部在成立之初,确立了在中央以“五司十二科三局二所”为骨架的机构设置。但随着新式教育的推行,不断有新的问题需要解决,因此学部不得不对以上组织框架进行局部的调整变动。编订名词馆就是学部在成立四年后设立的新的事务性机构,其目的是为解决推广新式教育过程中译名不统一带来的不便,以及新名词泛滥导致统治危机等问题。名词馆成立前,经历了大约半年的筹备期。在这一时期内,作为负责人的严复主要将精力放在寻找合适的助手上。据其日记记载,在收到学部聘请后的数日内,严复便邀常福元(字伯琦)、曾宗巩(字幼固)两位旧搭档到其家中商讨合作事宜。[8]1493此后又寄信给周良熙(字庶咸),请他来办理日常庶务。[8]1494以上三人在编订名词馆成立后均在馆内任职。④参见:《与侄严伯鋆书》(二):“编订名词,业已开馆;分纂有八九人,伯琦、幼固皆在内,周庶咸仍充庶务。”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三册)第827页,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同时,严复又就名词馆宗旨与学部左侍郎严修书信相商,[8]1493并于八月三十日将编订名词馆计划书交付学部。[8]1494学部在奏设编订名词馆一折中规定的名词馆具体职能和应予编定的名词对照表的科目种类,大致采用了严复的意见:“查各种名词,不外文实两科,大致可区六门:一曰算学,凡笔算、几何、代数、三角、割锥、微积、簿记之属从之;二曰博物,凡草木、鸟兽、虫鱼、生理、卫生之属从之;三曰理化,凡物理、化学、地文、地质、气候之属从之;四曰舆史,凡历史、舆地、转音、译义之属从之;五曰教育,凡论辨、伦理、心灵、教育之属从之;六曰法政,凡宪政、法律、理财之属从之。惟各种名词烦颐,或辨义而识其指归,或因音而通其假借,将欲统一文典,昭示来兹,自应设立专局,遴选通才,以期集事。拟暂借臣部东偏考院作为办公之地,名曰编订名词馆。即派严复为该馆总纂,并添派分纂各员分任其事。由该总纂督率,分门编辑,按日程功,其一切名词,将来奏定颁行之后,所有教科及参考各书,无论官编民辑,其中所有名词,有与所颁对照表歧异者,均应一律遵改,以昭画一。”①奏本部开办编订名词馆并遴派总纂折,《学部官报》,第105期。

名词馆的成立,从制度上确保以上工作得以有计划地进行,反映了学部乃至清廷的重视态度,并为吸引人才提供了便利条件。尽管如此,编订名词馆的设立,并没有打破学部原有的“五司十二科三局二所”组织结构,因为它并非常设,只是为解决特殊问题而临时设立的机构。名词馆的临时性,松散的组织结构,却因缺乏足够的监督,使得馆员不安于位、工作效率低下的现象时有发生。作为总纂的严复,在经过了最初半年“常日到馆督率编辑,每日须有六点钟左右”[9]750勤于馆事后,也开始懈怠下来,到宣统三年,每隔一两月才到馆一次。以至在宣统二年年底的资政院会议上,有议员责问名词馆成立“一年有余,何以未看见所编定名词一个出来”。[10]555这一质疑虽有其片面性,但仍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名词馆近期工作效率、业绩和社会影响等方面的问题。后来章士钊批评严复在名词馆的工作“草率敷衍”、“未抛心力”,如果特指宣统二到三年,则大概不错。[11]65

2.人事与决策

考察一个部门的人事情况,对于了解其内部决策有着重要帮助作用。在关于政府部门的组织、绩效、监督等方面的法制尚不完善、部门管理大都靠人治的清末,上下级之间的关系,更会直接影响到一个组织部门能否有效率地运转。以下考察名词馆总纂严复与其直属上级(学部尚书荣庆、左侍郎严修)的关系。

荣庆虽为蒙古正黄旗人,但并非倚靠祖荫为官,而是通过读书应举得以进入官场。他在1886年考中进士,1889年授翰林院编修,年方30岁即以诗文之才享名于士林,并被世人誉为“旗下三才子”之一,可见他受古典文化濡染之深。在新政期间,荣庆的注意力集中在新式教育方面。在任职管学大臣和学部尚书时,他先后与张百熙、严修等人和衷共济,致力于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新式教育。[12]596-597从这两方面看,荣庆与严复有着部分相同的思想基础,这也使二人在公务和交际往来中颇能共事。据荣庆日记中记载,二人早在光绪二十九年即有来往。时在京师大学堂任职的严复,向刚刚奉旨与张百熙共管大学堂的荣庆,送来新译《原富》一书。荣庆认为此书“语多可采”。[13]60光绪三十二年,清廷组织第一届留学毕业生考试,作为学部尚书的荣庆任主考官,严复担任襄校。考试结束后,荣庆与左侍郎严修共同设宴,宴请考官和襄校诸人。[13]106-107通过公私两方面的交往,荣庆对严复的才能有了具体的认识,并刻意对他进行延揽。在制订编纂各科名词对照表的计划后,荣庆随即邀严复到学部任职,主管此事,并允许他自由聘请助手。编订名词馆成立后不久,严复又担任了修改《国民必读》课本的工作。当时已值年关,严复本拟于十二月二十二日南下赴上海与家人团聚,但在十五日为荣庆强留,令他在年底完成《国民必读》,并上缴学部。[8]1504,[9]758,[13]159-160由上可见,编订名词馆成立之初,荣庆与严复之间良好的个人关系,促使馆内事务得以顺利筹划与进行。

与荣庆相比,严复与严修在思想上更为契合,二人的交谊也更加亲密。严修青年时即拜清末理学家徐桐为师,24岁便已中进士。他“为学博洽”,不仅工于古体诗、书画音韵等传统学问,对西学知识也多有涉猎,曾自修英文及数学、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严修同时还极力提倡新式教育,于1902、1904年两度自费赴日本考察,归国后在直隶兴办了多所新式学堂。1906年任学部左侍郎,严修与时任学部尚书的荣庆通力合作,完善教育制度、推广新式学堂。[14]7-14早在二人相见之前,严修便已闻严复大名,并且阅读过《天演论》、《穆勒名学》及《原富》等书。他在后来给严复的信中称赞其著作“理赜而文奥”,多有“微言妙理”,对严复的中、西学功底极为佩服。据其日记记载,光绪三十年三月初七,严修与张伯苓同去拜访严复,二人初次见面便相谈甚欢,严复还将新作《社会通诠》和《英文汉诂》二书示与严修。[14]150-151清廷宣布九年立宪期限后,令各部拟定九年计划书并呈报上级。宣统元年年初,学部上《奏分年筹备事宜折并单》,将编辑各科名词对照表和辞典列入计划。大约在此时,严修决定提议由严复担任这一工作。为此,他还特意找来严复新译的《名学浅说》阅读,以了解严复最近的学术兴趣。[14]228

名词馆开馆之初,因受荣庆、严修等友人所托,严复在聘任助手、督率馆员编纂名词对照表等工作上尽职尽责。这一情形在严复的家书中屡次提及。如宣统元年十月十七日:“名词馆开办后,尚为得手,分纂调聘亦无滥竽;惟部中诸老颇欲早观成效,不得不日夜催趱耳。”[9]841十月二十七日:“馆事极繁重,刻须日日到部到馆,既受责任,不能不认真去做耳。”[9]755十一月初三日:“名词编订,堂官甚盼早日成功也。”[9]755然而由于严修与袁世凯交好,得罪了摄政王载沣,不得不于年底请假回乡修墓,并于宣统二年三月借病呈请开缺,加之荣庆亦在二年初调离学部,突如其来的人事变动,导致编订名词馆在学部的地位边缘化。严复对馆内工作的态度也为之大变,由之前的勤勤恳恳一变而成尸位素餐。他在家信中为严修被迫离职鸣不平,称:“严范孙侍郎……近请修墓假,恐未必再来。京中事阴阳怪气,中国人办事,随汝如何,不过如是,似是而非,外方人那里知道。”[9]841对名词馆工作的态度也渐趋消极:“吾此时正忙名词馆事,因开馆半年,须行缴活,经此小结束之后,再做与否,尚未可知。外间朋友皆力劝住京可图进取,但吾意殊淡然。且吾与北京精神总不相合,此来不过为些钱文”[9]760、“学部事亦想不干也”[9]761。

从现有的史料来看,在编订名词馆开办后半年,在总纂严复的领导下,馆内工作效率很高,一批各学科的名词对照表得以顺利编纂。据学部在宣统二年三月奏陈上年度筹办预备立宪成果时称:“编订名词馆自上年奏设以来,于算学一门已编笔算及几何、代数三项,博物一门已编生理及草木等项,理化、史学、地学、教育、法政各门已编物理、化学、历史、舆地及心理、宪法等项。”①奏陈第二年下届筹办预备立宪成绩折,《学部官报》,第121期。然而随着宣统二年荣庆、严修二人的离任,严复的工作热情也逐渐消退。编订名词馆的兴衰实际上也是整个清末新政的一个缩影。在经过前期的擘划创制后,新政的许多措施并没有作为制度固定下来,而仍有赖于施政者个人的品性。这些政策难以渗入政府行政的内层,形成一种稳定的政治文化,而只是作为一种摆脱危机的工具,附着于行政部门的表层而已。

三、编订名词馆的成果与特点

编订名词馆在其存在期间,遵照学部规划的学科,编纂出版了各科名词中英对照表数本。这些名词对照表是近代中国第一次以国家的力量集中建立并规范学科名词体系的成果,既体现了当时学者对这些学科的认识水平,又反映出一定的文化心态。

现存的编订名词馆所编名词对照表,只有五册,分别为《辨学名词对照表》、《心理学名词对照表》(同册还附有《伦理学名词对照表》)、《数学名词对照表》(下分算学、代数、形学、平三角、弧三角和解析形学六个部分)、《外国地名中英对照表》和《植物名词中英对照表》,均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其中,《植物名词中英对照表》尚未付梓,还只是手稿本。从该表的封面来看,该表的编订,应按照编纂、分校、复校、总校的分工顺序依次完成。但由于人手短缺等原因,参与该表编订的只有编纂者魏易和总校者严复二人。首先,魏易按照严复主持的名词馆会议的决定②其事载于严复宣统元年九月廿二日日记,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五册)第1496页,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对应收入本表的名词进行甄选,并按照中文译名、西文原名和简明注释三项内容制表。完成之后交由严复用朱笔进行校订。校订的内容包括对译名用字、译名所出典籍、前后译名是否一致、中西书籍所载是否为同一植物等问题的斟酌与讨论等。有些批注,如对橡树、蒲桃等词条的讨论,长达百余字,严复将其意见写在纸条,分别贴在相应的词条之上。在本表中,类似的贴条修改共有41条之多。校订之后再返还魏易进行进一步的修改与商榷。经过几番交流讨论、修改并编纂成书之后,编订名词馆将稿本依次呈递丞参堂和大堂审阅,并在大堂发还后交付印刷。

考察各表内容,可以得出编订名词馆所编各科名词对照表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1.名词对照表的主要受众为中小学堂的教员与学生

从学部上报的分年筹备立宪事宜清单中,不难发现预备立宪时期最重要的工作,在于审定和颁布中小学堂教科书以及国民必读课本、简易识字课本。这就需要编订名词馆在编辑各科名词对照表时,优先考虑它们在中小学堂的适用性。算学和代数名词对照表的编者便在正文前的例言中声明:“本编所列名词系照原议,备中学堂以下之用。”同册的解析形学名词对照表也对选词的难易进行了区分:“解析形学向分平面、立体两部,但其深造非藉微积分不能明。故编辑家多分二等,曰初等解析形学,以备高中学堂之用;曰高等解析形学(或称超越解析形学Transcenden⁃tal Analytic Geometry),以备大学之用。本表所定名词以初等解析形学应有者为断。”①学部编订名词馆,数学名词对照表(手稿本),现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至于更全面的学科名词辞典的编辑工作,则按照计划,在初级的名词对照表全部完成后进行。

2.对某些词条进行中文定名时,采取“从旧不从新”的原则

针对传入中国的学科名词译名冗繁不一的问题,编订名词馆的学者在编纂各科名词对照表时,对每个词条的中文译名均进行了一番选择取舍。选择的标准一般为“从旧不从新”,即多不优先采用最新的日本译名,而是择用古代典籍中的旧名或国人自明末至戊戌时期所翻译西书中的译名。

以《数学名词对照表》为例。数学是我国西学东渐史上传入最早的学科之一,在明末便有徐光启和利玛窦合译的《几何原本》行世,有清一代更是涌现出梅文鼎、戴煦、李善兰等一批优秀的数学家,因此编者在编纂《数学名词对照表》时,得以参考前辈学人的著译,借用了大量旧有的术语名词。这一编纂原则,在各表前的例言中均有明确的阐明。如《算学、代数名词对照表例言》中规定:“本编名词多从旧有算书,如《数理精蕴》、《算经十书》及徐、李、梅、戴诸家著作采辑,遇有后出名词,乃行译补。”而在《形学名词对照表例言》中,编者亦称:“吾国形学之译,以徐文定之《几何原本》为最早,美人狄考文之《形学备旨》次之。本表定名多选自以上两种。遇有原定之名义欠切合或后出之名为原书所未载者,则搜索古义,依据新说而酌订之。”②学部编订名词馆,数学名词对照表(手稿本),现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

至于严复曾译过的名词,更成为选择译词时必须参考的一条标准。如以“么匿”、“么匿几何”翻译“Unit”、“Unit Quantity”,用“内籀”、“外籀”翻译“Induction”、“Deduction”,分别见诸《形学名词对照表》和《辨学名词对照表》之中。在“么匿”一词后,编者还对定名理由作了一番说明:“几何之为大为小为多为寡未定者也,必择一定几何立为标准而比较之。其大小多寡乃见此所择之定几何,英文谓之Unit Quanti⁃ty,或简称Unit。亦译作单位,此正如几何之译作数量者,皆掣取其一义而言之,非统括之名也。惟形学不言数名,义宜统括。今从转音,订作么匿几何,简言么匿。么本含单义也。”③学部编订名词馆,数学名词对照表(手稿本),现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

名词馆所编订的各科名词表之所以有这种“厚古薄今”的倾向,自与身为编订名词馆总纂的严复推重中国传统语言文化、反感当时流行于中国社会的日本新名词的思想倾向不无关系④参见:黄克武《新名词之战:清末严复译语与和制汉语的竞赛》,载:《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62期,2008年出版。,但同时更与当时渐渐兴起的以“国粹”抵制“东学”在中国过度传播的思想动态有密切关系。1905年后,政、学两界对“东学”在中国教育、学术界权倾一时的现象均有所不满和反省。黄节等国粹派学者惊呼:“亡吾国学者,不在泰西而在日本乎!”[15]42陈天华蹈海一事引发留日学生愤而归国,以示对日本政府的抗议。恽毓鼎称许此事道:“近来我国少年醉心东学,皈依甚至,日本几握我全国教育之权,后患殊大。今得此一激,群幡然来归,回心向内,思有以振士气而抵东潮,未始非中国前途之福也。”[16]286朝野对清末十年里“东洋学术”流行于中国的现象进行反思。在这种大环境下,编订名词馆的同仁倾向于选择古雅的旧译名代替由日本传来的新译名,也属时势使然。

3.对于易引发争议的译名加以说明

对于一些在该学科中关系重大或所用译词容易产生争论的词条,编者一般会将选择或创制译名的思考记在表中“定名理由”一栏中,藉此加深使用者对该词的理解,或与学界进行商议、互动。通过考察名词对照表中的“定名理由”一栏,我们可以直观地了解当时的学者对这些学科的认识程度以及定名过程中所反映的翻译思想。

例如Psychology一词,名词表的编者将译名定为“心理学”,这与现代汉语中的译名相同。但在19世纪80~90年代,“心灵学”这一译名似乎更加流行。1889年上海圣约翰书院颜永京牧师在翻译美国学者约瑟·海文的Mental Philosophy一书时便采用了“心灵学”一词。后来在谭嗣同的《仁学》和康有为的《日本书目志》中均使用“心灵学”一词作为心理学学科的代称。而在《心理学名词对照表》中,编者这样解释选择“心理学”为正式译词的理由:“希腊语Psyche本训灵魂,即训心;而Logos训学,故直译之当云心学。然易与中国旧理学中之心学混,故从日本译名作心理学。旧译心灵学,若作人心之灵魂解,则灵字为赘旒;若作灵魂解,则近世心理学已废灵魂之说,故从今名。理字虽赘,然得对物理学言之。”①学部编订名词馆,心理学名词对照表(手稿本),现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在实验心理学兴起之前,西方的心理学带有浓厚的宗教和形而上学色彩。作为西方知识接受者的中国,在最初吸纳西方心理学知识时,也将其非科学性的一面吸收进来,与当时中国社会中有关“灵魂”的知识相结合来加以认识、解读。使用“灵”这一具有宗教性和神秘主义色彩的字眼翻译心理学学科名,正是这种认识反映到翻译过程中的一种体现。但是随着科学心理学知识通过王国维、服部宇之吉等人的译介不断从西方和日本传入中国,中国学界对于心理学的不正确认识也迅速消却。反映到译词上,就是“心理学”取代了“心灵学”,成为学科名Psy⁃chology的标准译名。

为追求译名的“雅”,名词表的编者在创制译名时,经常刻意发掘古字古义,用以解释现代学科术语。这一特点,在《形学名词对照表》和《解析形学名词对照表》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在这两个表中,编者否定了许多流行于当世的译词,转而到中国古代典籍中寻找灵感,用小学家的方法为新词语定名。如译Parabola(今译为抛物线),根据《诗经·小雅》中形容泉水涌出之貌的“觱沸槛泉”一句,简化为“毕弗”一词。②学部编订名词馆,数学名词对照表(手稿本),现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

四、结 语

统一名词译名,是一门新学问由国外传入国内一段时间后的自然需求。编订名词馆编定各学科名词对照表的工作,是国人第一次大规模参与审定各科名词,体现了现代学科知识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国人对各学科认识的不断加深和统一学科术语的迫切要求。从现存的成果和社会影响来看,尽管编订名词馆远没有达到“统一文典,昭示来兹”的最初目标,但它的成果启发了民国时期的译名统一活动。1915年便有教育界人士指出,清末所设编订名词馆统一译名的工作仍很有必要,要求国家复设名词馆,使“译者得有遵循”。[17]1916年中国科学社同仁也对西学传播数十年后科学名词仍“乱杂无定”的现象加以反思,决意“对于科学名词严加审定,以收统一之效;使夫学术有统系,名词能划一”。[18]590

编订名词馆在存续期间所做的工作虽然具有一定的先驱性,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它的成果在当时社会所起到的作用并不十分明显。当时流行的一本百科全书——黄摩西主编、上海国学扶轮社出版的《普通百科新大辞典》,虽号称“一切学语以学部鉴定者为主”[19],但依次考察辞典中所收名词,不合编订名词馆规定译法的不在少数。这一方面与清末行政效率低下有关。就编订名词馆而言,荣庆、严修离任后,审定学科名词这一工作的受重视程度明显下降,加之财政困境使得裁撤名词馆的流言四起,这都导致了馆内人员的工作效率较其初创时明显下降,编成的各科名词对照表也因得不到上级的重视和下级的配合而无法在社会上推广、施行。再加上清廷的转瞬而亡,名词馆的成果也随着旧王朝的倒塌而被湮没和遗忘。另一方面,在严复的主持下,编订名词馆审定名词的基调也存在与时代脱节的问题,他们所确定的新名词译法在与日本译名竞争的过程中,往往轻易地败下阵来。比较中日译者的翻译理念,通过“立名”确定概念界限的目标是相同的,但日本译者能够更灵活地使用古代汉语词汇,将古语赋予新义;而严复等中国译者则因承受历史遗产过重,也因面对西方、日本文化冲击而产生的文化自我保护心态,往往以文字的“卫道者”自居,坚持古语本义,不能用更开放、灵活的心态将汉语语义向前推进,反而深陷于音韵、训诂的窠臼之中不得出。在这种定名方法下,编订名词馆所审定的名词,其精确度也许不逊于日本名词,但它却过分地追求“雅”而忽略了普通人的接受水平,因而最终无法在中国社会扎根。

[1]孙宝瑄.忘山庐日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梁启超.变法通议[M]//林志钧.饮冰室合集(1)·文集之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

[3]王国维.论新学语之输入[M]//谢维扬,房鑫亮.王国维全集(第一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

[4]学部奏编辑国民必读课本、简易识字课本情形折[C]//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

[5]奏定译学馆章程[C]//璩鑫圭,唐良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6]苏舆.翼教从编[C].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7]张之洞.创立存古学堂折[C]//璩鑫圭,童富勇.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教育思想.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

[8]王栻.严复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9]王栻.严复集(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0]资政院第一次常年会第三十五号议场速记录[R]//李启成.资政院议场会议速记录——晚清预备国会论辩实录.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1.

[11]王栻.严复传[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2]王季烈.蒙古鄂卓尔文恪公家传[C]//卞孝萱,唐文权.辛亥人物碑传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13]谢兴尧.荣庆日记[M].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86.

[14]严修,高凌雯,严仁曾.严修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90.

[15]黄节.“国粹学报”叙[C]//张枬,王忍之.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二卷).北京:三联书店,1977.

[16]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17]寓仁.名词馆宜复设[J].教育周报,1915,(89):30.

[18]中国科学社纪事[J].科学,1916,2(5).

[19]黄摩西.普通百科新大辞典[M].上海:国学扶轮社,1911.

A Historical Review on Terms Compiling Department of Late Qing Dynasty

HE Si-yuan
(School of History,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

Terms compiling department was an official institution founded in late Ch’ing,whose main work was to compile glossaries of terms from different subjects and to unify their translated names.Through this department,Qing Dynasty expected to solve the chaotic problem of different translated names,which result⁃ed from new terms of both eastern and western countries pouring into China after the first Sino-Japanese war. However,the activities of terms compiling department didn’t realize its expected social impact because of the administrative disorder and inefficiency during the New Deal in late Qing Dynasty.Compilers,such as Yan Fu, embodied their cultural conservatism and anti-Japanese terms attitude while choosing and creating their trans⁃lated names of terms from different subjects,which became the main reason that glossaries of terms made by terms compiling department didn’t receive enough social acceptance.

terms compiling department;new terms;translation;Late Qing Dynasty

K25

A

1007-6883(2014)04-0051-07

责任编辑 吴二持

2014-02-24

何思源(1988-),男,山东东营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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