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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里开出来的花
——论《小团圆》的创伤体验书写

2014-04-09刘昱君

山东行政学院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胡兰成团圆张爱玲

刘昱君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 273165)

在经历人生悲喜、品评世间的百味之后,精致的生活与趣味的爱情已不再是张爱玲所追求生命的底色,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也不再构成她文本的基调,遗作《小团圆》彻底揭露了人性的贪婪与薄情,生命的残酷与狰狞。九莉与生母、三姑纠葛万分的关系,难以言表的恋父情结,软弱妥协的弟弟形象,曾海誓山盟的恋人的背弃,外表亲昵的朋友的非礼,无奈亲手打下的腹中胎儿,这一切几近零度的冷血书写,已经绝然告别了张爱玲的苍凉美学,使她踏入了一个更加孤绝幽深的境地。

一、写作动机

张爱玲曾为了重树自己在读者中的形象,多次设想自传性文字的创作,但催生这部自传性作品的真正创作初衷,在其生前给宋淇夫妇的信中也已提及。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胡兰成的好友、台湾著名作家朱西宁曾给张爱玲写信,表明他想“根据胡兰成的话动手写”[1]3一部张爱玲传记。张爱玲是一个很重视自己私生活的女性,她曾多次在公众场合表明自己的私生活不愿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由此可以推断,她绝不甘心自己的生活经历为他人的书写所垄断,于是《小团圆》这部自传性小说的创作被提上日程,因为“酝酿得实在太久了,写得非常快”[1]3,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完成初稿。可以说这部因为作者太钻在小说里、在叙述技巧上并不优秀的自传性小说,带有与胡兰成好友“打笔墨官司的白皮书”[1]3的趣味性。

《小团圆》的创作鲜明地表现出了张爱玲对于自我情感生活的态度,她不愿再继续保持缄默,任人评说,她想凭借其最擅长的文学创作来隐喻这段纠葛的爱恋。张爱玲知晓朱西宁、朱天心等一系列作家与胡兰成的师生关系,也晓得身在台湾的胡兰成会如何渲染与这位传奇女作家的情感生活,她甚至可以想象出由他们创作的传记最终会把现实真相扭曲成何等面貌。张爱玲再也无法保持缄默了,她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由自己真正创作一部属于自己的传记,结束失语的凄惨境地,正面陈述自己的心理变化与生活状态。用张爱玲的话来解释,“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1]3,而她所真正深知的材料便是她的人生阅历,用自己的笔触写最真的自己,给后人留下一个不同于胡兰成《今生今世》中的、最为真实的张爱玲。

在这一创作动机的催生下,便有了1976年的《小团圆》初稿,之后由于众多好友诸如夏志清、宋淇夫妇等人的劝解,认为《小团圆》中九莉的形象过于接近张爱玲的自画像,容易让人过多猜测张爱玲的私生活,可能会有损张爱玲的形象。加之张爱玲考虑到《小团圆》是写自己过去的经历,虽然是一直想动笔书写的,但是考虑到胡兰成在台湾的现状,不想让他凭借这段过去而过于得意炫耀,一直处于矛盾纠结的状态。种种原因导致多次修改、几乎差点被张爱玲亲手烧毁的《小团圆》命途多舛,终于在33年后的2009年先后出版了港台与大陆多个版本。最终定稿的《小团圆》仍然以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恋为主线,在小说中张爱玲化名为盛九莉,而多情的胡兰成则化名为邵之雍,娓娓讲述了这位传奇式的沪港女子跌宕起伏的一生。

二、创伤体验

美丽、苍凉之所以能够成为张爱玲文学创作的核心词汇,实际上与张爱玲人生的灰色经验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

“童年体验是指一个人在童年的生活经历中所获得的心理体验的综合,包括童年时期的各种感受、印象、记忆、情感、知识、意志等。”[2]92童年生活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是明显的。许多作家艺术家的作品尽管没有直接描写童年时的经历,却仍可发现其童年生活的影子。张爱玲的童年生活充满着旧式家族的奢华糜烂的气息,新式母亲的离家出走,无疑给年幼的煐煐留下了不小的创伤;遗少父亲的挥霍纨绔,自然让小小的煐煐意识到父亲的暴躁,渴望父爱,想象理想式的父亲形象;重男轻女的佣人何干,处处刁难、玩弄煐煐,使得煐煐过早的认识到人情冷暖并自觉的发奋力图超越弟弟,追求男女两性的平等独立。

(一)母爱的缺失催生苍凉基调

张爱玲的生母是一位生长于旧式大家族的大家闺秀,但却是一位新派女性,为了追求个体的自由幸福,毅然抛弃年幼的煐煐远渡重洋,导致年幼的煐煐一直感觉“母亲是那么遥远,而又神秘莫测。有时候喜欢她,有时候也怏怏地不快活。”[3]12

母亲形象在张爱玲童年生活中的渐远,使得张爱玲过早的感受到母爱的缺失。童年的灰色记忆中更增添了一抹母亲遥远神秘而怏怏不乐的悲凉感,使得早熟早慧的张爱玲逐渐养成了怯生生的、略带孤僻的性格和敏感内省的精神气质。张爱玲曾在《对照记》中说了这样一句俏皮话:“我喜欢我四岁的时候怀疑一切的眼光。”

母亲或有或无的疏离,使得不明事理的小煐煐总是不同程度地迎合母亲的喜好,逐渐形成了一种倒置的母女关系,沦落为女儿时时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的淑女形象,处处迎合新式母亲的西化要求。

《小团圆》中曾细致的描述母女二人同床共眠时张爱玲的心态:

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弹簧褥子奇软,像个大粉扑子,早上她从里床爬出来,挪一步,床一抖,无论怎样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总是闹“睡得不够就眼皮摺得不对,瞅着。”[1]116

这也佐证了,这对母女从来没有过真诚的沟通,相反却是各自活在各自独立的世界中,凭借自己的观念来审视这个纷乱的世界,忖度彼此的想法:

每次说她她分辩,蕊秋便生气说:“你反正总有个理!”

“没有理由我为什么这样做?”她想,但是从此不开口了。[1]119

由于母爱的缺失加之母亲总表现出对张爱玲的失望,逐渐形成了张爱玲自卑、不自信的悲微心理及充斥着“世界末日感”的悲观消极的人生观。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就是文本的苍凉底色及以一种冷静而挑剔的眼光来洞察人物的心理。

(二)父亲的暴躁衍生恋父情结

没落封建家庭出生的张廷重,是一个典型的“浪荡公子、洋场阔少”[3]7。他集“死啃老本,坐吃山空,狂嫖滥赌,在醇酒妇人中麻醉一生”的遗少习气于一身。

自小,张爱玲就极少能够感受到父爱的关怀,记忆中的父亲仿佛终日缠绵烟塌,吞云吐雾。父亲的萎靡不振与末代遗少的不良作风,在后母进门后最终爆发。逐渐演化为苛扣张爱玲的用度,限制其出国深造,使得张爱玲的美好理想最终在残酷的现实中被无情腰斩。之后面对后母的怂恿污蔑,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对张爱玲拳脚相向,动辄打骂,丝毫没有顾及父女之情,也没有半屡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感。

张爱玲“太深知父亲的恐怖”[3]131了,一切的一切都压抑着她弱小的心灵,但是残酷的现实中理想的父亲形象的最终幻灭,使得她在梦境中更加渴望一位慈父的出现,一位与她心灵契合的父亲形象。这一切在张爱玲的小说《心经》中得到了极致的放大与异化,似乎女儿就是张爱玲的化身,父亲就是理想父亲的形象。小说中的父母没有丝毫的情感交流,然而父女之间确实心灵相通的,这就是张爱玲理想中的父女关系的异化与变态呈现。

其实在张爱玲之后的感情生活中,似乎也表现出张爱玲的恋父情结,自传性小说《小团圆》中曾清晰的陈述过张父开车在张爱玲郊区兜风的梦境,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是由于张爱玲对于父亲形象有自己的内心设想,对父爱仍有一丝希望,渴望父亲能如正常的父女般给予她关爱与怜惜。美好的梦境都带有理想的影子。

张爱玲仿佛对于情感生活另一半——无论是此生挚爱的胡兰成还是共度悲苦的赖雅——的要求有某些是与现实中的父亲是相重合的,这或许正是因为童年生活中父爱的缺席所造成的性格缺陷的表现。

(三)爱情的绝望造成萎谢的悲观

胡兰成是平步青云的汪伪政府御用文人,带有传统文人气息,“他一直想遇见像她这样的人”[1]151。之所以选择张爱玲来与他共谱才子佳人的佳话,是因为她有着没落家族的贵族气质,有着精致的外表和冷漠高傲的气场,有着令人叹服的慧黠才气。

而《小团圆》中大段露骨直白的性爱描写,一反张爱玲的写作风格,也侧面映现出她对胡兰成的爱,因为爱得深沉所以回忆中的点滴才记忆犹新,仿佛发生在前一刻这一秒。

但是一只方方的舌尖立刻伸到她嘴唇里,一个干燥的软木塞,因为话说多了口干。[1]146

他注视了她一会之后吻她。两只孔雀蓝袍袖软弱的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你仿佛很有经验。”

九莉笑道:“电影上看来的。”[1]149

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坐下鞭打她。他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系不起来。[1]152

调情圣手胡兰成凭借着自己的文笔若即若离的撩拨,挑动了“过得学生生活”单纯且没有恋爱经验的张爱玲。“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却将这位薄幸的男子视为一生的知己,渴望得到“无目的的爱”。与胡兰成在一起,张爱玲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一方面源于胡兰成的“汉奸”身份,一方面来自胡兰成的滥情和已婚的现状。

对于盲视政治的张爱玲来说,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他人评说的谈资。高傲的她在这段常人并不看好的爱情中已然放低了姿态,她在送给胡兰成的相片反面题词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真正断送了这段感情的则是胡兰成的滥情薄幸:

胡兰成的言语中不乏提到第一任妻子,不止一次提及“妻子”与“爱人”的论断。仿佛无声地言说,张爱玲和与他有染的另外七个女人一般,只是他生命中绽放片刻的过客,尽管璀璨闪耀,但仍旧无法摆脱在他心中“妾”的地位。这已经无形的伤害了张爱玲。

逃亡期间,胡兰成仍不忘与人暧昧,知晓他本性的张爱玲并未作出过多表示,只是表明自己“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生活不太孤寂。”[1]193能够得到细致入微的照料。但现实总是骨感的令人战栗,胡兰成炫耀式的表明自己宠爱小周胜于张爱玲的刹那,她只能用“精神胜利法”来无限的麻痹自己,无休止的编织谎言来劝慰业已遍体鳞伤的自己。打破了“同林鸟,各自飞”的张爱玲,倾其所有的照顾胡兰成的生计,但一腔赤城并没有换得胡兰成的感念,反而令他感到厌恶反感,只因此时的张爱玲已无利用价值,“至少是暂时,她与他是无‘需’可取,他宁愿她不来搅他的局,安安生生呆在上海”。[4]229

爱情里没有谁对谁错,只不过是张爱玲“做不到胡兰成那种无可无不可,一场游戏一场梦的洒然”[4]221,张爱玲并非真正的宽容、不妒忌,只是为了胡兰成不停的挣扎、忍让,在《小团圆》中,我们仿佛可以清晰地听到张爱玲心碎的声音。最终,他们绝交了,张爱玲无法容忍胡兰成现实生活中“红玫瑰与白玫瑰”——理想中的妻子与世俗的情人兼有、“三美团圆”的皇帝似的佳丽三千,于是,张爱玲的爱情也绝望了。

张爱玲曾怀着惨痛的伤痕与胡兰成决绝,“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4]231

总之,《小团圆》的开头与结尾运用了完全相同的语言,讲述了主人公“惨淡的心情”下的伤痛一生。这种回环往复的结构,仿佛将张爱玲一生的创伤掀开了给读者:家庭亲人的冷漠、婚恋的不如意、朋友的非礼,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灰色惨淡的人生。仿佛这苦难的一生,只是一个充满伤疤的梦中之梦,让人心碎苍茫。

[1]张爱玲.小团圆[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2]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M].北京:高教出版社,2001.

[3]刘川鄂.张爱玲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0.

[4]余斌.张爱玲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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