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诗教的另一支流
2014-04-09江娇娇
王 彬,江娇娇
(1.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2.曲阜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儒家诗教的另一支流
王 彬1,江娇娇2
(1.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2.曲阜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儒家诗教是儒学研究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一直以来,学者们关注的是儒家诗教观对文学的影响,而忽视了它对传统教育活动的影响。经宋代二程首先提倡,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专门作了一些诗歌来教育儿童,这类蒙养歌诗渊源于儒家的诗教观,更是一种直接的诗教。在儒家诗教研究当中,这条支流久被忽视,需要特别提及。
儒家;诗教;蒙养歌诗;二程;朱熹
儒家诗教是儒学研究与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已有的研究成果可谓累累然也,但儒家诗教在流衍的过程中发生着复杂的嬗变,已有的研究成果虽然覆盖面相当之广,却仍然有待补苴罅漏之处。其中,从儒家诗教这个源头活水产生的一条支流久被忽视,需要专文指出。
追溯儒家诗教的产生,儒家创始人孔子的诗教观是一个重要坐标,不得不提。在《论语》中,关于诗教的记载有多处,如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为政》)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阳货》)等等。此外,在《礼记·经解》中还有“温柔敦厚”之说,而且“诗教”一词就始见于此篇。已有学者论证过“温柔敦厚”与孔子诗教观的差距[1],我们此处不再详辨,我们在这里只想指明一点:在先秦时代,无论是《论语》,还是《礼记》,“诗”所涵盖的范围是相对狭小的,它特指我们后人常说的《诗经》。
到了汉代,儒学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最后终于“罢黜百家”,定于一尊。汉儒解《诗》,赋予了诗教新的内容,这主要体现在《毛诗序》当中。“《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概而言之,汉儒强调诗歌的政治教化作用,“美”与“刺”作为手段也得到了重视。汉儒的诠释对后世影响深远,正因为此,这也是学者们关注的焦点。但我们要论述的并不在于此,所以介绍从简,只需指出另一点:与孔子的诗教观相比,汉儒的诗教主张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孔子教《诗》,是将《诗》作为教材,从事的是教育活动,汉儒解《诗》,却将诗教变成了一种文学创作理论[2]。
诗教变成了一种文学创作理论,“诗”的内涵就泛化了,它不再仅仅指《诗经》,它可以指一切诗歌,只要这些诗歌以《诗经》为典范进行创作,即发挥诗歌的政治教化作用。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儒家诗教在流衍的过程中有一个重要环节就是“诗”的内涵泛化了,它突破了最开始的《诗三百》。现在单看“诗教”二字,简单地说,“诗”代表的是文学,“教”在广义上是教化,在狭义上是教育。汉儒的诗教主张突出了诗的教化作用,进而在文学领域产生了莫大的影响,但我们不该忽视,在孔子那里《诗》作为教材,孔子教《诗》还是一种比较单纯的教育活动。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在相对单纯的教育活动中,“诗”的内涵有没有一个类似上文提到的泛化环节?
在教育史上,这个泛化环节同样是存在的,只不过它的影响不比诗教观在文学理论上的影响大,所以一直以来,未得到人们的关注。在儒学发展史上,汉代经学与宋代理学是两个重要阶段,汉学与宋学在气质上很不相同,一重“外王”,一重“内圣”。这两种气质不同的儒学对诗教的贡献因而也有着很大的差异。如上所述,汉代经学突出了诗歌的政治教化作用,它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文学理论上。宋代理学完成了“诗”在教育活动中的泛化,下面我们就要拿出证据来说明这一点。
宋代理学的流派很多,但被奉为正宗的却是程朱一系。以实论之,二程也确乎是宋代理学的重要奠基者。且看二程的一段议论:
天下有多少人才,只为道不明于天下,故不得有所成就。且古者“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如今人怎生会得?古人于《诗》,如今人歌曲一般,虽闾巷童稚,皆习闻其义,故能兴于《诗》。后世老师宿儒,尚不能晓其义,怎生责得学者?[3]888
在这段话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二程是十分重视《诗》的“兴”的作用的;毫无疑问,这直接来源于孔子的诗教观。同时,我们从引文中也可以看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二程指出,《诗经》在古代,“闾巷童稚,皆习闻其义”,虽然事实上未必如此,但二程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对于后世之人来说,《诗经》已经非常古奥了,非注解、训诂难懂其意,这让学生,尤其是儿童如何学得了呢?有鉴于此,二程有了另一个主张。正是这一主张,完成了“诗”在教育活动中的泛化,诗教不再是“以《诗》教人”了。
二程的这段话如下:
教人未见意趣,必不乐学,欲且教之歌舞。如古《诗》三百篇,皆古人作之。如《关雎》之类,正家之始,故用之乡人,用之邦国,日使人闻之。此等诗,其言简奥,今人未易晓。欲别作诗,略言教童子洒扫应对事长之节,令朝夕歌之,似当有助。[3]878
这段话一直备受教育史研究者的关注,二程重“意趣”,这在教育思想上是颇值得称道的。其实,用诗来发起儿童的“意趣”就是“兴于诗”。在这里,二程说得明白,《诗经》到了宋代,已经不适合给童子阅读了,因此“欲别作诗”。正是因为这个“别作诗”,使教育活动中的“以《诗》教人”泛化成了“以诗教人”,用“诗”作教材的,不再仅仅指《诗经》。但是,由这两则资料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别作”的“诗”也是儒家诗教观的一种体现,它直接来源于“兴于诗”。在本文中,我们将这些“别作”的“诗”视为儒家诗教的一条支流。不容置疑,这条支流确实是从儒家诗教中衍生出来的,二程的话将这一点昭示得异常鲜明。
二程的这一主张对后世的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假如这一主张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在客观上就形不成本文所谓的“支流”了。二程有没有真的“别作”诗了,我们不得而知,也许当真作了一些诗,但是没有流传下来。我们现在可以肯定的是,二程的后学们根据这种主张作了不少诗,形成了一条“支流”。因为这些诗是为了“教童子”的,在教育史上,我们一般称之为诗歌类蒙养教材,通俗的说法则是训蒙诗,或者蒙养歌诗。本文走通俗路线,以下称这类诗歌一律为蒙养歌诗。
二程的后学首推朱熹。朱熹接受了二程的上述观点是确信无疑的,上引的文献资料皆出自《近思录》,而此书就是朱熹与吕祖谦二人纂集的。朱熹不仅接受了二程的观点,还真的“别作”了诗,那就是《训蒙绝句》。《训蒙绝句》又叫做《性理绝句》,由于在流传的过程中出了种种变故,有人还称之为《性理吟》[4]。且看朱熹的自序:
病中默诵《四书》,随所思记以绝句,后以代训蒙者五言七言之读。[5]
清人张伯行为《近思录》作过注解,对二程“欲别作诗”注解时,有一段话值得一看:
朱子尝作《六经》《四书》中要义,约为韵语,名曰《性理吟》,以训其子。亦即明道先生(按:即为二程中的程颢)别欲作诗之义也。[3]878
张伯行明确指出,朱熹的《训蒙绝句》就是依据二程的主张作出来的。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他的影响力远在二程之上。朱熹身体力行了二程的主张,亲自作了蒙养歌诗,他的后学们当然要“踵继前贤”了,由此出现了一批蒙养歌诗,在传统蒙学里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在此处,我们需要指出,传统蒙养歌诗的出现并非始自宋代。得益于唐诗的空前繁荣,蒙养歌诗在唐代就出现了,但是唐代出现的蒙养歌诗和儒家的诗教没有什么关系,与它有关系的,是唐代的科举。唐代科举以诗赋取士,为了应举,儿童自幼学习诗歌,进而出现了一批蒙养歌诗。这类以应举为目的的蒙养歌诗和理学家们的蒙养歌诗是不同的,在传统蒙学史上,它们双峰对峙,二水分流。简而言之,以应举为目的的蒙养歌诗重视写诗的技巧,来源于儒家诗教的蒙养歌诗则重视培养儿童的道德。本文关注的是后一类蒙养歌诗,前一类我们便不再涉及。
现今可以看到的宋代蒙养歌诗其实并不多,比较著名的《神童诗》虽然名义上是宋代的汪洙所作,但在实际上,此诗非常杂乱,并非汪洙一人的手笔,也篡入了不少后人的作品。我们现今可以看到的宋代蒙养歌诗,基本上出自理学家之手,换言之,是儒家诗教的产物。比如上面提到的朱熹的《训蒙绝句》,以及朱熹的弟子陈淳的《小学诗礼》。此外,朱熹的再传弟子饶鲁的《训蒙理诗》需要格外提及,与《训蒙绝句》《小学诗礼》相比,饶鲁的《训蒙理诗》罕为人知。《训蒙理诗》共计7首诗作,现存于元人熊大年辑录的《养蒙大训》之中。
自宋末理宗开始,理学渐渐成为了官方哲学,下历元明清一直保持着尊贵的地位。也正因此,二程的主张、蒙养教育中的诗教一直余续未断。像王阳明,他也非常重视歌诗在蒙养教育中的作用,在著名的《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中有言:“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不切时务,此皆末俗雍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因此“宜诱之以歌诗,以发其志意”。“发其志意”正是儒家诗教观中“兴于诗”的又一说法。
此处,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问题。蒙养歌诗在古代其实并不怎么受重视,与浩浩荡荡的文人诗比起来,蒙养歌诗真的太少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虽竭力列举合乎儒家诗教的蒙养歌诗,到底胪列不出多少来。也许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儒家诗教的这一支流才久被忽视。但我们必须注意到,这类蒙养歌诗虽然数量较少,它们的存在却是历史事实,我们不该把它们完全忽略了。
最后,我们再举一两个例子,并拿出我们最后一个有力的证据。朱熹非常重视蒙养教育,如上所述,他作有《训蒙绝句》,此外,他还专门编辑了《小学》,陈淳的《小学诗礼》实则就是依据《小学》写成的。《小学》在古代的地位非常高,影响也比较大,但它的文字也相当不好读,为了在儿童中推广《小学》,清人罗泽南作有《小学韵语》。此诗也当是儒家诗教的产物,在本文的“支流”之列。
清人胡棩(去“木”字旁)也作有一组蒙养歌诗,这组诗的题目尤其值得关注,即《蒙养诗教》。这个题目中明标着“诗教”二字,我们将发先声于二程、创始于朱熹的这一类蒙养歌诗说成是儒家诗教的一个支流,绝非是无中生有的妄言。《蒙养诗教》以七言律诗的形式详细规定了童蒙的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也就是二程所说的“洒扫应对事长”等等。现谨举《洒扫》一例,以证为言之不虚:
洒扫经仪习在晨,盥盆箕帚奉循循。中堂播水室握水,右手驱尘袂鄣尘。拚则退行先自奥,极之移聚向当身。莫嫌服事为人役,从此裁成诣圣神。
《蒙养诗教》的最后一首诗作为《歌诗》,此诗更是直接说明了蒙养歌诗是一种诗教,当然,这诗教是儒家特有的。试看:
诗教功全养性情,性情调洽听歌声。勾舒串振伦无夺,生长收藏曲始成。唱和一堂归大雅,感通天下遂和平。孔门点瑟回琴乐,不异飏言韵载庚。
在此诗中,蒙养歌诗被直接说为“诗教”,但在本文中,我们一直称这些蒙养歌诗为儒家诗教的一个支流,因为如上文中指出的,儒家的诗教是有一个流衍的过程的,比如在孔子那里,“诗教”其实是“《诗》教”。当然,我们大可不必拘泥于语言表述上的差异。
综上所述,经二程提倡,又经朱熹亲身实践,在教育活动中产生一类以培养儿童道德为目的的蒙养歌诗。这类蒙养歌诗实则渊源于儒家的诗教观,更是诗教的一种直接体现。我们将这类蒙养歌诗及催生它的教育思想视为儒家诗教的一条支流,因这条支流在儒家诗教研究中久被忽视,特撰此文以明之。
[1]孙明君.“思无邪”与“温柔敦厚”辨异[J].人文杂志,2002(2):75-79.
[2]刘炳范,赵歌东.论儒家诗教原则的确立[J].孔子研究,2005(3):53-63.
[3]张京华.近思录集释[M].长沙:岳麓书社,2010.
[4]白井顺.朱子学的传播与普及——《朱子训蒙绝句》如何被阅读[M]//人文论丛:2006年卷.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594-602.
[5]朱熹.小学[M]//朱杰人.朱子全书:第十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379-501.
(编辑:董 蕾)
2014-08-25
B222
A
2095-7238(2014)12-0073-04
10.3969/J.ISSN.2095-7238.2014.1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