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巴族丧葬习俗中的文化内涵探析

张 媛

丧葬文化是人类社会特有的文化现象，是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丧葬习俗同任何习俗一样，是一个民族文化积淀最深厚的表现，与民族的现实生活密不可分。每一个民族丧俗礼制的形成、发展受所处自然环境、社会心态、文化传统、宗教信仰以及个体需求等各方面的影响，并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文化的变迁而发生变化。例如西藏各民族由于所处自然环境、社会形态及宗教信仰的不同，各民族乃至不同地区的同一民族在丧葬习俗上也存在着较大的差异。门巴族在门隅及墨脱地区不同的丧葬礼仪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门巴族的文化特质。

一、门巴族丧葬概况

门巴族主要居住在喜马拉雅山东段南麓的门隅地区和上珞瑜地区，行政区划属西藏自治区错那县和墨脱县。由于两地门巴族所处的地理环境、历史条件不同，两地在诸多习俗礼仪上存在明显差别，因而在丧葬礼仪上更表现出各自的特点。

门巴族土葬、水葬、火葬、天葬、崖葬多种葬式并存，还有少量的屋顶葬和屋底葬。有一次葬，也有二次或三次葬的复合葬，如先屋顶葬后水葬的二次葬，先土葬后火葬再水葬的三次葬。［1］在众多葬式中，水葬和土葬较为一般群众所采用。天葬、火葬、崖葬多为喇嘛、富裕户和头人所采用。屋顶葬和屋底葬仅适用于夭折的婴儿。门巴族认为火葬是最好的葬法，尸体一经烧尽，灵魂即可升天。但因采用此法需耗费大量的油料 (主要是酥油)和木柴，一般只有上层喇嘛、富裕户才有财力为之。天葬是受藏区影响而出现的葬式，仅在门隅部分地区实行，错那县的东嘎和嘎布占山上均有固定的天葬台。门巴族无专门的天葬师，该葬式为少数喇嘛和富裕人家所为，不普及。［2］墨脱门巴族普遍实行土葬，水葬仅用于麻风病人及凶死者;门隅错那门巴族一般百姓则盛行水葬，土葬只用于患传染病的死者。

(一)墨脱丧葬习俗

墨脱门巴族十分重视丧葬仪式，最流行的土葬形式从人死亡到安葬整个过程复杂，仪式繁多。

按墨脱门巴族的丧俗，人死后要立刻将死者铺垫的所有皮毛类物品拿走，狗和猫要拴好，据说皮毛一类东西同死者相碰，尸体便会立起来，亡者在来世将转生为动物。之后要用白布将尸体捆成胎儿状，将双手交叉于胸前。男死者左手靠胸，女死者右手靠胸，整个尸体呈卧式平放在床上。在死者面前放置些小碗，放水、奶、饭、烟、酒、肉和钱币等，还可在死者周围放有哈达、格乌、腰带、手镯、耳环等饰品及日常用品作为祭品供奉。

按门巴族风俗，家中有人去世必须到亲友家里报丧。接到报丧之后全村都要停工一天，不能除草、砍树，也不能打猎，全村人都要到丧家进行祭拜。每家每户都要送来食物，用“邦穷”盒盛放送至死者面前，同时供上一个章嘎。［3］过去尸体在家一般放置两三日，并设灵位祭祀，由亲属日夜守灵。现在尸体一般在家停放一天。如果早上去世，当天就可以出殡;如果是晚上去世的，最多停放到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出殡。在此期间，要请喇嘛念经，既为死者念经超度灵魂，还要根据死者的生辰属相为死者选定葬式、安葬时间和方位。据说，若不经喇嘛择定而自行安葬，会危及死者亲属和村人的安全。

出殡前尸体的出门方向需由喇嘛择定。如若喇嘛认定尸体需要从东出，而门在西面，则必须拆掉墙壁将尸体运出。方向选定之后一般由儿子背尸，姿势大多采用仰背式，即侧身背着死者，据说是为了不让死者看到背尸人，以免报复。送葬的人数必须为单数，7人或9人，且必须是男子，女子不能参加送葬。［4］送葬的路上送葬的人们不能说话。

安葬时坟地是事先由喇嘛选定的。尸体背到地点之后，先由喇嘛在选好的地方画一个圈，然后人们沿着画好的圈挖深坑。将捆成胎儿形的尸体放进坑内，除死者已穿戴的衣物外在周围放上死者生前喜爱的衣服、首饰等物件。坑顶铺一层木板，板上垫上野芭蕉叶，然后堆土，四周再用竹木围栏，防止野兽进入，墓上不起坟。安葬完毕之后返回时不能回头看，表示同死者断绝关系。传说死者身上有鬼，鬼会附身，如果谁往后看，鬼就会跟上他，此人便会生病甚至死亡。

安葬完毕后参加安葬的人回家前不能马上进屋，需要先用喇嘛施过法的清水洗脸、手和脚，再煨桑后才能进屋。葬后第三天，死者的亲属要为死者立“潘新”，请亡者灵魂回来。立“潘新”需由喇嘛念经，用纸画出死者像，写上名字，拴在一枝箭上，箭插在装满大米的量斗中，在箭上挂一条哈达，以此作为死者灵位，在灵位前供献祭品。葬后有多次法事活动，“头七”、“二七”时要请喇嘛念经做些简单的法事活动，超度死者灵魂。“三七”时，喇嘛要焚烧画像，立“潘新”，做“格瓦”法事。丧家还要做许多大米面饼和称作“细措”的供品，仪式结束后分发给村人，据说吃完的人会一生平安。

(二)门隅丧葬习俗

门隅门巴族盛行水葬，其整个过程同样繁复。门隅与墨脱两地虽采用完全不同的丧葬形式，但其停尸、出殡的某些步骤非常类似，都需请喇嘛择定其死者安葬的时间及方位。为避免重复本节仅略述其不同于墨脱丧葬礼仪之处。

门隅门巴族无固定的水葬场，水葬的地点主要由喇嘛择定，一般选在水流湍急的地方进行。门隅门巴族一般要将尸体剁为小块，认为砍得碎有利于死者灵魂早日升天。但是死者亲人不能充任砍尸人。处理尸体一般需要3个人:水葬师、助手和一名煨桑人。门巴族没有专门的水葬师，需要临时请人。

尸体被背到河边时，由水葬师在地上画一个符号，将尸体放在其上并煨桑。男死者伏放，女死者仰放。水葬完成后要清理水葬场，死者的衣物归水葬师。同墨脱丧葬仪式一样，完成回家前要用喇嘛施法的清水洗脸和手，煨桑熏烟之后才能进屋，进行这些步骤是为阻止死者的灵魂回归。

二、门巴族丧葬文化内涵探析

门巴族丧葬仪式在整个喜马拉雅族群中具有鲜明的特色，例如墨脱地区也有水葬，即便是水葬，其方式也不尽相同。门隅地区门巴族将尸体肢解后水葬，而墨脱是整尸抛入江中。同一民族在对待同一葬式上观念截然相悖，有着深刻的自然、社会、宗教以及个体原因，下面笔者从四个角度简要分析一下门巴族丧葬的文化内涵。

(一)地理环境

对于一个民族丧葬仪式的分析首先不可避免地联系到该民族所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由于习俗、信仰与现实生活三者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一个民族所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在很大程度上是其习俗及信仰的主要来源。门巴族的丧葬习俗，必然也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门巴族群所生存的自然及社会环境。众所周知，生存环境对民俗及信仰的影响方式不外乎两个方面:首先，自然条件的限制，其次，现实生活的需要。自然条件限制下的风俗特色主要是指该地居民举办丧事的社会和物质条件，从根本上不能超越现实生活的范围，或者在丧葬仪式中所体现的现实生活的特色，恰恰反映了现实生活在丧葬仪式中的倒影。以门隅地区为例，门隅的门巴族向往天葬，却以水葬盛行。这主要由于门隅特殊的自然条件，没有很多的秃鹫等动物，不可能照搬藏区的天葬形式。而其盛行的水葬方式是因为将尸体肢解成小块后，有利于使死者灵魂早日升天。这一方式可以认为是效仿藏区天葬的形式。

(二)社会心态

社会心态是门巴族整个族群对于丧葬内涵的理解。这里的社会心态主要是指门巴族人对死者之魂欲迎还拒的矛盾心态。一直以来，当地门巴族群众对死者的亡魂普遍怀有欲迎还拒的矛盾心态——既恐惧、敬畏又希望能得到其庇佑。由于在门巴族中广泛流行的人之死灵魂不灭的观念，使得人们产生了一种在此岸世界却被彼岸世界中所包括的神秘力量操纵和控制的感觉，由于自己确实对冥冥之中的彼岸世界所带来的控制之感无能为力，于是只有膜拜之，以此种方式来换取自己和家人的正常生活不受骚扰。这种心态的表现可以从他们的丧葬仪式进程中明显地看出来。这主要包括了丧葬仪式中看似十分矛盾的两项活动上:一方面，在出殡之日，丧家在有丧当日需找人背对背背尸体，且从对面的窗口而非门口作为出殡口，或开启平常不使用的窗子，专供停灵期间的鬼魂出入，即严格遵循“人鬼不同道”原则;而一旦出殡之后即行封闭此口，让所有鬼魂不能寻找到进屋之路，这样也就可保证生者的日常生活不受干扰。但另一方面，从下葬后次日起，丧家又连续数天去喊魂，并给予死者一定的供奉，以期获得对生者的庇佑，保佑自家平安。这种仪式所反映出的似乎是门巴族灵魂观的另一个层面，即死者的亡魂固然可惧，但如果通过生者在此岸世界的不断努力，是可以同在彼岸世界的灵魂培养起一种亲近感来的。从上述两项门巴族丧葬的活动中不难看出当地门巴族的思维逻辑，即对不经允许随便跑进家来的亡魂，是不欢迎乃至是应该被驱逐走的，但对于由生者以献祭等方式正经地供奉之灵魂，则因双方产生了一种莫名地亲近感，况且生者又以献祭的方式有“恩”于它，就不再是恐惧和有害的了。

(三)宗教信仰

与丧葬风俗关系最为密切的另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便是宗教信仰了。人们的宗教信仰往往影响其世界观、价值观及人生观，这些东西影响着他们认识问题和分析问题的观点和方式，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态度和行为做法，因而自然影响着作为人生中重要礼仪和活动的丧葬仪式。例如，佛教中阴阳轮回、生生不已的观念使人们在丧葬仪式中送魂仪式隆重、厚葬珍宝，以期灵魂保持阴间的福禄及来生的好运。另一方面，一些丧葬仪式原本就来自于某些宗教仪式，例如原始丧葬仪式中的叩拜之礼，与原始宗教中人们祭祀自然中的各种神灵时，所叩拜的动作是一脉相承的。

虽然藏传佛教是墨脱宗门巴族的基本信仰。但与此同时，该地居民同时也信仰请神和驱鬼之类的原始宗教。门巴族在丧葬上请喇嘛念经，但治病大多请巫师驱鬼和请神。虽然也有治病请喇嘛念经的，但有许多宗教活动往往是喇嘛念经和原始驱鬼交叉进行的。制约门巴族丧葬风俗的核心因素是当地居民的生死观，人们对于死亡的理解直接影响着他们在丧葬中的行为仪式和情感态度。门巴族在葬法等许多问题上的做法尤其不能缺失这个必要前提，正是由于生死观上的某种共同性和一致性，在诸多内容不同、风格迥异宗教信仰的熏陶之下，人们往往不乏隐约相同或异曲同工的丧葬风俗。例如，对待死者的亲情及爱恋、对待尸体的畏惧和讨厌，这两种面对死亡而形成的主要态度和情绪，往往使人们在一定情况下，走向极端时产生出处理尸体的截然不同的方式。有爱恋至极的，会制成木乃伊以希永保尸体的葬法;也有厌惧之甚的，则会采取火焚烧尸骨的葬法以希避开鬼祸。

(四)个体需求

世界上许多民族都普遍有“事死如事生”的考虑，使世上无论是基督徒、佛教徒、穆斯林，亦或是原始宗教背景下的民族，都有着葬后祈福祭祀、乃至类似内地汉族烧纸钱、烧纸衣的做法。由此可见，现实需要是构成丧葬风俗的基本要素，而求生是人类不可更改的理念，所谓再虚妄的事，也是根据人们的现实需要而制造或发生的。日本的民俗学家关敬吾在谈到风俗与民间生活之间关系时，特别强调了现实需要这个概念的重要性。他认为，民间风俗“叫迷信也好、叫民间信仰也罢，其本质都与现实生活，即为了达到祈求福禄、生活稳定等民众的生活目的相联系的。其主要的范围包括人之诞生、成长、婚姻及死亡;预防疾病、恢复和保护身体健康;增进才能和力量、安定精神及有利于解决个人的争端;有利于进攻和防御、有利于农业、渔业、畜牧业、狩猎、经商等等方面。总而言之，从个人的、家族的、社会生活的及持久之类的现实要求，直到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其范围都是极其广泛且深远的。而这些，对于规范社会秩序、维护社会稳定，至少在现在也还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5］丧葬风俗之构成当然也以现实需要为重要因素，整个丧葬的过程中一切活动和仪式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某种强烈的现实需要相联系。对于生存条件较为恶劣和落后的门巴族来说，务实主义精神尤其强烈，那么，其丧葬仪式中所渗透的功利性因子也就尤为浓厚。

关于门巴丧葬中所包含的个人需求成分，英国著名学者马林诺夫斯基 (Malinowski)指出:“人类，即使是十分原始的民族，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其情绪也是十分复杂甚至是相互矛盾的。”［6］在整个丧葬过程中，人们往往通过丧葬仪式来发泄自己内心的各种情绪，以此来寄托自己内心深处的种种愿望并希望得到满足。在整个门巴族丧葬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祭奠者几个方面的表现:首先是弥平哀痛、抚慰感情。失去亲属的人们第一感觉便是痛苦、哀伤，因为亲属的离去对亲人来说是一种无法弥补的损伤和灾难。这种心情在单纯质朴、血气充盈的门巴族人在失去亲人之际，更是有一种无法表述的哀痛积于内心。于是借丧葬之仪式，消悲恸之心情，以求得心理平衡。其次是消减恐惧、安心定神。关于丧葬习俗，关敬吾在《民俗学》中还有这种观点，即相信祖宗和鬼魂存在的人们，在亲人初丧之际总怀有一种恐惧的心理。因为在他们眼中，人的死亡无非是其灵魂被邪魔摄走。与此同时，人之初丧亡魂还在一定时间内十分留恋生前的居所和肉体，并常常在不安定的逗留中侵犯亲属、危及人畜。至于献祭活动中叩拜等种种仪式与活动，也自然带有讨好亡灵，希望它不生怨气不伤生人的因素。最后是祈求福禄、造化生活。这种丧葬仪式中的个人需求，不仅在古代，甚至在现代社会中，仍有不少地方居民普遍相信祖灵的庇佑作用。

小 结

当代人类学家所持的普遍认同观点认为，文化是人类一种特殊的适应体系，它涉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与自身心理之间的关系这样三个层面。［7］在门巴族的现实生活中，尤其是门巴族的丧葬过程中，则完全可以感受到其文化的各个层面确实也体现了这些不同关系之间的内涵，但要对门巴族丧葬仪式所体现的文化内涵做出全方位、多角度、深层次的探究，则远非笔者之力所能及。重视对丧葬习俗以及与此相关的灵魂观的探讨，是自泰勒以及佛雷德等早期文化人类学家开始便因袭下来的传统，本文不过是尝试着从门巴族丧葬这一角度，对此进行了一些十分粗浅的述论。

［1］陈立明.关于门巴族丧葬的考察与思考［J］.西藏研究，1991年第1期

［2］陈立明，曹晓燕.西藏民俗文化［M］.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10年

［3］西藏社会历史调查资料丛刊编辑组.门巴族社会历史调查 (一)［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

［4］关东升主编.中国民族文化大观·藏族、门巴族、珞巴族［M］.北京:中国百科出版社，1995年，p451

［5］［日］关敬吾编，王汝澜、龚益善译.民俗学［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p158

［6］马林诺夫斯基著，李安宅译.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p33

［7］理查德·韩廷顿、皮特·麦考夫.死亡的庆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p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