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叙事
——从精神分析学视角解读《可以吃的女人》
2014-04-09丁林棚
丁林棚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英语系, 北京 100871)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被誉为加拿大文学的女皇,作为一名多产小说家,她的作品受到了广泛的关注。在多伦多大学求学期间,她曾师承著名文学理论家诺思洛普·弗莱,深谙文学理论,因此她的小说创作带有明显的文论和技巧意识,在叙事手段上采用各种新颖手法,如多视角、多意识中心、叙事嵌套、互文、戏仿、经典重述等,创立了自己的独特叙事特色,而这一切给她的作品增添了丰富的内涵和多种解读的可能性。《可以吃的女人》则正是能够体现阿特伍德写作风格和特色的一部代表作。尽管小说发表于1965年,但它那含蓄而尖刻的语言以及发人深思的话题引起了学界持续而广泛的兴趣,更是被奉为女性主义的典型文本。然而,对于小说的核心意象研究者们却众说纷纭。例如,小说的标题究竟表达了什么样的信息?小说结尾女主人公玛丽安为什么要制作一个代表自己的蛋糕并邀请未婚夫将之吃掉?这种行为象征着自我的毁灭还是重生?小说结尾的基调是悲观的还是乐观的,是激进的还是讽刺的?本文将通过对这些问题的探寻,从精神分析学的视角对《可以吃的女人》进行解读,并揭示阿特伍德通过这部小说所表达的社会思想和哲学理念。
《可以吃的女人》究竟表达了怎样的主题思想?对此,学者们的反应可谓五花八门,但究其要者,多归于女性主义范畴,即将女主人公玛丽安的个人身份危机和身体症状上升为性别政治,从而将小说解读为某种社会问题小说。比如,衡亘认为,玛丽安的危机直接体现了“她的性别物化过程和在工作异化社会中女性的地位”[1]48。衡亘的解读颇具有代表性,根据这种视角,玛丽安事实上只是一名女性的典型象征,在小说中发挥原型的作用,体现了男女性别上的政治冲突。然而,对于作为个体的她的精神状况,学界似乎很少给予关注。事实上,《可以吃的女人》所揭示的个体层面的精神问题同样是深刻的。故事中玛丽安自始至终感觉自己的“核心被摧毁”,就像“被虫蛀的苹果核一样”[2]235,而这也是她作为个体直接面临的困惑。换句话说,如果摆脱了男女对立的思维范式来解读小说,则能够更直接地剖析玛丽安作为普通个人(而非仅仅作为女人)的精神困惑。的确,阿特伍德本人在阐述自己的写作立场时反对被贴上“女性主义者”的标签,她指出,她并非要将自己定位在“非此即彼的逻辑”之上[3]。用她自己的话来说,通过这部小说,她想表达的就是“把女人(Woman)的大写字母W抹去”[4]。显然,把小说解读为性别政治斗争似乎有违作者本意,那么,应该如何看待阿特伍德所说的小写w的普通个体呢,这或许对于认识阿特伍德的女性观具有抛砖引玉的作用。
不可否认的是,阿特伍德通过玛丽安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女主人公的精神困境,即个体(包括作为女性的个体)在和他者的关系中如何确立自我。玛丽安的自我困境体现在她在工作、婚姻和个人生活中所面临的困惑和自我的不稳定。小说中她的存在呈现碎片化的景象,个体陷入分裂、动荡的局面。正是通过这叙事的语言和文学的思索,阿特伍德提出了“自我是什么”问题。正如克罗德尼所说,小说似乎在告诫我们,人“不可能……在自我的各种幻象版本之间真实地存在”[5]。
詹姆逊在论述后现代主体的时候指出,文化所造就的主体只不过是“一堆碎片”,是“由杂质随机构成的零碎体,毫无规律可言”[6]25。詹姆逊据此提出用“精神分裂写作”(schizophrenic writing)来指涉这类关于分裂自我的叙事文本。《可以吃的女人》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分裂写作”,小说中,玛丽安的症状正如詹姆逊所描述的那样,她无法“将我们自己的生物存在或精神生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相统一”[6]26,从而不停地质询自己以及自己存在的意义。阿特伍德巧妙地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替以及现在时和过去时混合使用形象地展现了詹姆逊所说的“精神分裂写作“。小说开篇玛丽安以第一人称现在时开始回忆:“我知道(know)星期五起床的时候一切都正常。”[2]11在随后的10章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在市场调查公司工作的女白领的自述:她的生活出现了问题,她不适应乏味的工作,面对即将到来的婚姻更显得无所适从。对于自己的身体、精神、身份和社会地位,她甚至没有任何掌控,更无法建立起统一的认识,无法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联系起来。小说第12章,玛丽安忽然一改前面的过去时回忆,回到了现在:“现在我就是这个样子。”[2]101星期五对她来说“好像是很久以前,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2]101。玛丽安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困惑:她无法用理智解释自己的行为。尽管“已经在脑子里思忖了多遍”,她觉得她的“举动比当时想的要合理”[2]101,但是,玛丽安知道,这说明“我的潜意识战胜了我的有意识自我,潜意识毕竟有它自己的逻辑”[2]101。她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做事的方式和我真正的人格有点不统一。”[2]101
然而,在小说第二部分的开始即第13章,故事忽然又从第一人称变成了第三人称,玛丽安不再是故事的叙述者,而成为故事中的主人公,这象征了玛丽安精神危机的进一步恶化。阿特伍德在这一部分似乎利用第三人称的叙事暗示玛丽安主体的分裂和物化过程:玛丽安也和其他产品一样成为消费社会的消费品,任人摆布,失去了自己的身份。詹姆逊指出,精神分裂者“并不知道我们意识中的个人身份,因为我们的身份感取决于时间过程中‘I’和‘me’的连贯一致”[6]199。玛丽安显然不能用连贯统一的方式认识自己,她的生存是一种精神分裂式的经历,她在自己的各个角色和身份间徘徊踌躇——办公室白领、情人、未婚妻、女人、房客,但没有一个角色能够从一而终。用詹姆逊的话来说,玛丽安的第三人称叙述表明她的经历“相互独立、没有关联、分散的物质能指,它无法连贯成一个一致的序列”[6]199。
但是,造成玛丽安自我分裂的原因是什么呢?简单地用男权主导等女性主义的术语来解释这种个体的精神危机似乎站不住脚。正如后女性主义学者丹扉尔德(Denfeld)所说,“女性主义一词已经成为极端主义帮派的代名词……它认为女性总是处在一个坚不可摧的男权体系的统治之下,将一切建立在对两性交往的敌意之上……”[7]事实上,从个体精神层面看,玛丽安之所以不能将主体我(I)与客体我(me)认同,原因在于她无法有效解决自我与他者的冲突,故而无法摆正自己相对于他人的角色和身份,并进一步表现为小说中所描写的种种神经质、歇斯底里和厌食症。正如卡瓦拉罗所说,“我们作为主体而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我们和他者关系的运作中”[8]。显然,《可以吃的女人》就是一个关于自我与他者不断冲突与矛盾的隐喻故事,其中彼得、邓肯和玛丽安三者的关系构成了故事的核心,而解释玛丽安的危机就不能忽略另外两位男性角色的重要作用。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来看,如果把玛丽安视作自我象征的话,那么彼得和邓肯就是他者的化身。然而,同为他者象征的彼得和邓肯在小说中有什么重要意义?三人的关系如何界定?事实上,彼得、邓肯这两个男性角色在故事中的性质和作用截然不同,彼得代表了完全异己的大他者,而邓肯作为玛丽安的精神导师则代表了自我的小他者,两者在玛丽安的自我构建中都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在讨论彼得和邓肯的象征意义之前我们不妨来简单了解一下拉康关于主体意识的理论。根据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自我的存在是以他人为前提的,自我在排斥他者的同时却只有依赖他者才能确认自我。人在主体形成之前,“首先必须认可处于‘象征界’中心位置的他者,并与之进行认同”[9]。拉康特别以婴儿的主体获知为例说明了主体与他者的这种微妙的关系。他指出,主体形成初期母亲和镜像阶段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婴儿在获得主体意识之前物我不分,享受着与母体的融合,但在镜像阶段中,婴儿通过镜像认识到自己的不完整存在,意识到他和母体即他的第一个他者(
我们注意到,拉康的理论针对的是婴儿主体的形成过程,但有趣的是,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尽管表面上是个二十余岁的公司白领,但阿特伍德在塑造人物之时有意强化玛丽安的婴童形象以及她对物我不分的婴童时代的留恋。首先,玛丽安的行为举止和婴童无异。例如,她总是像婴童一般喜怒无常,行为不可预测。在面对闪光灯之时,她突然歇斯底里,夺路而逃;当彼得谈论猎兔时,她莫名地匿身床底,直至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被当众拖出。事实上她一直拒绝成熟,以至室友恩斯丽不时地告诫她要“表现得像成熟的大人一样”[2]237。其次,玛丽安作为婴儿的形象还可以从邓肯的身上得以体现。邓肯在小说中是玛丽安的对等角色,作为“玛丽安本能代言人”[10]43,他也被塑造成一个极具幼稚品格的角色。他“充满男孩气,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11]。阿特伍德似乎也有意将二者模糊。例如,在卧室里,邓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仿佛不记得她是谁”,而后又称:“你……有点像我”[2]144。第三,阿特伍德借用互文手段,以《爱丽丝仙境奇遇》中的小女孩的经历暗示玛丽安的精神危机,并巧妙地通过邓肯室友费士对卡罗尔的这部童话的评论暗示了玛丽安对婴童的眷恋。费士指出,表面上爱丽丝(亦即玛丽安)正经历一场“性别危机”,但实际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她好像回到了出生之前,正准备寻找她的角色……也就是作为女人(Woman)的角色”[2]194。
玛丽安的拒绝成熟的婴童形象和回归一统自我的企望同样在她和彼得的关系中得以体现。小说中彼得俨然就是以一个家长的形象出现,不时地对玛丽安进行训诫。在和玛丽安谈到儿童教育的问题时,彼得认为“要是孩子有过失就应该予以处罚,甚至可以进行体罚”[2]178。而事实上玛丽安就是彼得所说的不成熟的婴童,她的本我随时处于僭越规范的边缘,需要加以监管。在彼得眼里,玛丽安“不懂事”,“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2]179。由于儿童(包括玛丽安)总是按照快乐原则行事,因此他们需要管教,学会“成熟”。而玛丽安的无意识中充满了对“成熟”规则的默默挑战,她“并不觉得自己怎么通情达理”[2]105。从某种程度上讲,彼得在小说中就是玛丽安超我的化身。玛丽安的本我必须服从超我的训诫,按照至善原则行事。小说中超我所代表的社会规范的警戒无处不在,甚至在报纸评论和广告中都能够“频频看到‘成人’和‘成熟’的字眼”[2]123,玛丽安也不断地告诫自己要“表现得像成熟的大人一样”[2]237。
显然,小说中作为玛丽安自我对立面的他者就是未婚夫彼得。正如拉康所说,这种具有“彻底异己性”的他者毁灭了自我一统的幻觉,并且“不能通过认同而被内化”[12]136。但是,需要指出的是,他者的存在乃是自我存在的必要条件。根据拉康的理论,镜像阶段中随着自我的分化,主体将镜像中的自我视作某个他者,这个他者是和外界连续一致的。此时的镜像本身既是“我”,又是“非我”,自我和他者就这样矛盾地统一了起来。然而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对婴童物我不分的完整自我的眷恋使得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焦虑,形成保护机制,使得他者无法渗入。对玛丽安来说,他者的入侵就会破坏完整的自我幻象,因而婚姻对她来说就相当于自己的“核心被摧毁……就像被虫蛀的苹果核一样”[2]235。小说中,玛丽安似乎总是从彼得那里获得死亡的临近感,这意味着她对主体缺失和消亡的焦虑,例如在颠簸的小轿车内的惊险一幕、玛丽安被彼得枪下猎杀的兔子的认同、聚会上面对彼得高举的相机玛丽安的拼死逃避,等等。面对死亡,玛丽安的典型反应就是“把自己想象成许多个自我”,分崩离析[2]81。这种多重自我的想象是玛丽安自我保护机制的无意识体现:为了保证自我的不受威胁,自我进行分裂以获得自我存在的延续。的确,小说中玛丽安的问题在于,她无法协调自我与他者的这种矛盾,因而常常陷入完整、统一、稳定、排他的自我幻象之中。故事结尾,她似乎意识到自我的不稳定本质,她告诉邓肯:“我真不知道不稳定有什么用”,却同时承认“或许应该去看心理医生”[2]265。
候玛在论述主体本质时指出,“拉康式的无意识主体本质上就是虚无(no-thing),它是一个丧失了自身存在的缺失的主体”[13]71。所谓虚无(no-thing),是英语中的双关,正如汉语中的“不是东西”一词,主体在和他者的冲突中总是强调自己“不是东西”,而是一个具备意识的人,但是,主体越是强调这种状况,就越发现自己事实上就是“虚无”(即nothing)。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面临的就是这样的一种矛盾状况,她时刻焦虑自身的缺失,害怕自己沦为真正的虚无(nothing)。在雪地中,邓肯警告玛丽安:“你最大程度地接近了虚无(nothing)。”[2]263
虚无就意味着主体被物化,小说中对玛丽安的物化焦虑的描写俯拾皆是。玛丽安时刻担心自己“成为一种介乎是物非物之间的某种东西或者一个没有心智的躯体”[14]。她害怕自己被周围的物体所同化和吞没。例如,在卧室里,她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和衣柜、水槽一类的虚无之物(things),似乎自己随时都应该被“塞到衣柜里”,她甚至怀疑彼得“真的把我同卫生间里的那些东西等同视之”[2]62。在办公室聚会上,她的身体“就同办公室里桌子、电话椅子这些东西一样,只是一些占据了空间和表面的东西(objects)而已”[2]167。玛丽安觉得,自我已然被彼得代表的他者所“物化”,因而不再统一完整。然而,有趣的是,尽管玛丽安有意强调自我的“虚无“(no-thing),但这无法掩盖她的无意识。小说用第一人称间接引语道出了玛丽安无意识中半质问半猜测的问题:“也或许……他本意就是认为,这就是我人格的表现吧。”[2]62
玛丽安和彼得之间的冲突无疑可以归纳为主体间的冲突。法国哲学家萨特把主体冲突引入了存在和自由的概念中,将存在分为自为存在(being-for-itself)和自在存在(being-in-itself)两种:自为存在就是人的意识或有意识的存在,而自在存在就是事物或无意识的存在。萨特又指出,“自为存在就其‘在’字而言,也是一种自在存在,但是,它的特点是意识的否定活动,亦即选择的自由”[15]。此言意即,我们要么物化他者以克服他者对我们自身的物化,要么沉浸于我们自己的物化。萨特进一步指出,主体对他者进行物化的重要途径就是对他者的凝视。目光中他者被主体客体化,从而实现自己的主体存在。然而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和彼得之间的凝视之战是不平衡的:玛丽安时时能够感到来自彼得咄咄逼人的目光,而她自己的反应则是将目光投向自身。比如,作为一名摄影爱好者,彼得总是拿着照相机,从镜头后凝视并摆布玛丽安,这象征着玛丽安的客体化。在玛丽安的眼里,他就是一名“举着致命武器的杀人狂”[2]246。在小说最著名的猎兔经历的描写中,当彼得谈到自己在用锋利的德国钢刀将兔子开膛然后用相机将血淋淋的一团糟场面拍下来的时候,玛丽安忽然一阵惊慌,夺路而逃。显然,在凝视之下,玛丽安将目光转向自己被物化的身体,因而进一步和那只被杀害的兔子发生认同,而她的主体存在也就消失殆尽。
玛丽安对自己身体的注视折射出她对主体完整的保护本能。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自我分裂是最为典型的一种应付创伤的自我保护机制。正如精神分析学家肯博格所说,“一个脆弱的自我总是轻易依赖于自我的分裂,这就造成一个恶性循环,脆弱自我和自我分裂彼此加强对方”[16]。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无时无刻地不在试图将目光投向自身以保全脆弱的自我形象不被物化,但每每如此,她的自我分裂则进一步加剧。小说中她时时不忘借用各种镜像加强自己,梳妆台、水池、汤匙、门把手,这些都可以成为加强自身完整的媒介。即便在二人口角的简短空档,玛丽安也“能够看到我自己,小小的,呈椭圆形状,就映射在他的眼中”[2]83。在洗手间,她这样观察自己鼓鼓囊囊、扭曲变形、充满了水的身体:
她挪动了一下,紧接着三个影像也都动了一下。不过这些影像并不都一样:外侧的两个微微向第三个倾斜。同时看到自己的三个影像,真是奇怪啊,她想。她来回摆动了下身子,看着她闪亮的银色身体部位一起忽胀忽缩。她差不多忘记自己是来洗澡的。她伸出手去拧水龙,想看看它究竟怎样变大。[2]218
当然,这种多重自我的保护机制最终没有见效,玛丽安看到,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像“臭水沟里的纸板一样一层层剥落下来”,而“中央的那个什么东西很快就变得空空如也……把她撕得粉碎”[2]219。
小说中,阿特伍德进一步借用互文手段,通过费士对《爱丽丝漫游奇境》的评论暗指玛丽安的主体焦虑。费士指出,爱丽丝在面对象征阳物形象的大毛毛虫时,“愤怒地拒斥那种具有特别破坏力的阳物式身份(phallic identity)”[2]194。显然,在爱丽丝的平行人物玛丽安的世界中,她所拒绝的“阳物式身份”就是未婚夫彼得所代表的社会身份。在玛丽安眼中,那个大毛毛虫就是彼得本人。值得注意的是,阿特伍德的这种互文要么被批评界所忽视,要么被轻易地归结为女性主义所说的“男权体制(patriarchy)”的代名词。事实上,“阳物式身份”应该从更为广泛的文化象征意义上来解读。在拉康的理论中,phallus(菲勒斯)代表的并不只是阳物,而是一种菲勒斯特权,即主体进入象征界即社会体系之后被赋予的一个特殊“缺失的能指”[13]56。根据拉康的理论,菲勒斯代表了父亲之名(nom-du-père),而父亲之名作为一个象征禁令(法语中nom和non同音,即“不”之意),使得婴儿不能够再享受和母亲在身体上的统一。这种来自父亲的菲勒斯禁令是主体进入象征界即语言能指世界的令牌,“正是通过父亲之名,菲勒斯才得以被确立为组织无意识的中心能指”[13]56。
由此可见,在《可以吃的女人》中,玛丽安的自我保护实际上是对以彼得为象征的他者赋予的身份的拒绝,因此彼得这个角色的意义就不仅仅是代表玛丽安的对立面的小他者,而是社会大他者的化身。拉康指出,大他者有着双重意义:它“既是另一个主体,又是能够调节自我和其他主体的象征界”[12]136。可见,在拉康的理论中,大他者不仅是主体对立面的他人,更意味着抽象文化意义上的象征界和菲勒斯特权。霍特也指出,大他者乃是“意义的出发点”,是象征界能指体系的代表[17]。
小说中彼得作为大他者的象征可以从不同层面得以印证。首先,玛丽安对婚姻的畏惧、对工作的极端不适应和社会身份的迷惘代表了她对现实的焦虑和畏惧。而这种焦虑就是对象征界的排斥。正如候玛所说,“我们所称的现实实际上和象征界也就是社会现实有着密切联系”[13]81。而小说中彼得正是社会现实的化身,是“父亲之名”的执行者。他的职业、地位和身份,都完美地代表了社会理性和秩序:他是律师,俨然作为社会文化主导价值的象征、社会秩序的仲裁者,令人敬羡。他的日常词汇都是诸如“秩序”、“公正”、“教训”这样代表社会规则的权威用语。正如拉康所说,大他者始终“被刻写在象征界之中”,它所代表的“彻底的异己性等同于语言及法律”[12]136。玛丽安也承认,彼得是“混沌的救星,是稳定的源头”[2]89。尽管她对婚事忐忑不安,但却“对自己的话感到极度惊骇“,因为她发现自己“用一种我都认不出来的声音”告诉彼得:“还是由你来定吧。这些大事还是由你来做主”[2]90。
大他者属于社会结构所在的象征界,和语言与能指有着密切的联系,主体在进入象征界之后即进入能指链也就是语言体系。“父亲之名”是主体进入象征界也就是社会体系的一个许可证,只有接受了“父名”,主体才具有真正的象征界的言说地位,成为社会能指链的一环。小说中,玛丽安对象征界的拒斥进一步体现在拒绝融入语言能指系统。作为希摩尔消费调查公司的职员,她的职责就是顺应公司的“组织结构”[2]19,发放调查问卷,通过玩弄文字来吸引消费者。然而,这个玛丽安日常“玩弄”的语言并不为她所掌控:这“是一个文字迷宫,如若她说错了什么,拐错了弯,就不得不面对某种她根本无法对付的局面”[2]140。拉康指出,主体在获得语言的馈赠的同时意识到,这语言乃是社会大他者的话语,主体必须臣服于它。候玛也指出,“我们不能诉说语言,而是语言诉说我们”,在这个意义上,“大他者就是语言,就是象征界,而正是这种彻底的异己性构成了我们的无意识”[13]84。小说中,阿特伍德形象地将玛丽安的沉默不语与彼得的滔滔不绝相对照,鲜明地映衬出玛丽安的自我危机。比如,玛丽安注意到彼得“把我当成了一件舞台道具,沉默不言却又实实在在的道具,一个两维轮廓而已”[2]71。对玛丽安来说,进入彼得及其所代表的社会就意味着她的自我遭到分割,嵌入语言能指的结构体系,被赋予某种角色、身份和意义,成为稳定的能指链中的一环,她自身的意义也将由此得到相对固定。这给玛丽安的自我带来沉重的压力,她发现,就连周围各色电影海报、广告、“字迹模糊的黑白色报纸复印件”上铺天盖地地印着“成人”和“成熟”的字眼[2]123,仿佛都是在劝说自己服从于这话语体系。彼得也一心一意地要改造玛丽安,使她能够靠得住,因为这也会使他自己摆脱不正常的指责。然而,对深受自我异化焦虑折磨的玛丽安来说,她感到随时会被这个她无法控制的结构体系所吞噬,就像她的签名一样,“会被归入某个档案之中,然后放到某个柜子中,最后被藏到地窖中封存起来”[2]21。因此,玛丽安“非常非常非常厌恶玩弄语言的工作”[2]110,她“所需要的就是某种能够避免词语的东西”[2]266。
小说中,邓肯是一个常常被忽略的角色。事实上,他的角色可谓至关重要,他“是玛丽安自我的投射”[18]31,是玛丽安“本能的代言人……某种精神向导”[10]43。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来看,如果说彼得是玛丽安的大他者化身的话,那么邓肯就是她的小他者。所谓小他者,“并非真正的他者,而是自我(ego)的一个反照或投射。他既是对等的我,又是镜像形象”[12]135。更重要的是,小他者及其镜像“都完全镌刻在想象界之中”[12]128。因而,可以说小说中邓肯在就是玛丽安的另一个自我,作为小他者的邓肯代表了玛丽安回归想象界并与母体融合的无意识。
根据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想象界是象征界之前的主体认知阶段。在想象界,婴儿的自我没有分化,并将自我视作完整与统一的形象。婴儿在进入象征界产生主体认知之前一直试图保持和其母体(他者)的纽带联系,因而没有自我分化意识,但在受到来自父亲的阉割威胁之后,才开始接受与母体的分离,并认识到自己身体与母体的边界和区别。在婴儿进入象征界之后,即便主体接受了象征界的一切条件、命令和规则,但仍然在无意识中希冀返回想象界,重新获得自我身体的完整。在《可以吃的女人》中,邓肯和玛丽安的不同之处就是他象征性地享有了与母体的自然联系,而玛丽安则即将步入象征界并接受自身不完整的事实。
和玛丽安一样,邓肯在小说中也被塑造成婴儿的形象。正如里格尼所说,邓肯的婴儿形象至关重要,因为他“不是玛丽安的替身婴儿,而是玛丽安自己作为婴儿的化身”[18]31。邓肯最喜欢的事物就是多伦多博物馆里保存的一个保持胎儿姿势的骨架,这是对婴童时代的最直接的暗示。这个胎儿骨架被邓肯称为“子宫象征物”,这体现了他回归子宫的欲望。对邓肯而言,“子宫象征物”代表了永恒的婴儿形象,它超越了时间的限制,将邓肯的死亡本能和生存本能结合起来。正如邓肯所说,“有时,我想我要长生,那样的话,你就不需要担心时间了”[2]187。当玛丽安指责邓肯对死亡的兴趣“很病态”时,他却认为“这没什么病态的,我们都这样做,很自然”[2]187。
邓肯对死亡的期望标志着他拥有与母体的融合。拉康在阐述自己的“朝着死亡的存在”(Being-towards-death)的概念时指出,“主体的实质意义只有通过和死亡遭遇才能发生”[19]。但是,由于我们从不能讨论自己的死亡,所以我们只能通过他者的死亡遭遇死亡。在《可以吃的女人》中,邓肯通过和死亡的象征性遭遇得以返回出生之前,超越了时间的限制,这样就可以回到和母体延续的状态,从而保留主体的一致。拉康就把死亡本能描绘成和母体融合的回归,并把它描绘成一种“失去的和谐,一种回归前俄狄浦斯阶段与母体乳房融合的欲望”[12]33。
的确,和玛丽安不同的是,邓肯拥有与母体的结合。小说中的费士和特雷弗就是邓肯的“替代母亲”。他们“老是神经兮兮的……下意识地自认为是我的母亲……不知有多少次了,我身后老是跟着一大帮子这样的角色,他们想要抓住我,挽救我,给我温暖、安慰和营养”[2]169。小说中二人的母性角色发挥得可谓淋漓尽致——特雷弗总是不停地给邓肯和玛丽安准备食物,告诉玛丽安如何做汤,而费什的日常话题则常常围绕生育、人口和繁殖等母性功能,甚至喋喋不休地将艺术、文学、神话等话题同生育相提并论。例如,费什把诗人比作“生产者”,认为诗歌的创造就是“胚胎发育的过程”,而“诗人也同产妇分娩一样极其痛苦”[2]244,他甚至准备给一个杂志写一篇题为“比特里克斯·波特的子宫象征”的论文。可以说,小说中邓肯处处享受着母爱的沐浴,这象征着他与母体的融合。这种与母体的融合发生在想象界之前,也就是玛丽安无意识的欲望所指的对象。
作为小他者,邓肯扮演了玛丽安精神向导的角色。阿特伍德通过一个看似怪异的小小细节描写交代了邓肯的身份。在洗手间里,邓肯煞有介事地告诉玛丽安:“他们不断地告诉我,我的耳朵太长了,但实际上我根本不是人,我来自地下。”[2]141。显然,邓肯就是《爱丽丝梦游奇境》中的那只兔子,带领着小女孩玛丽安去兔子洞中寻找自己。读者不会忘记,当彼得举起相机把猎杀的兔子拍摄下来时,玛丽安将自己同兔子认同并夺路而逃的一幕。的确,阿特伍德再次借用费士对爱丽丝的评论道出了玛丽安的状况。他指出,“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正在走向兔子洞,这兔子洞很有意味,在这里,她好像回到了出生之前,正准备寻找她的角色……也就是作为女人(Woman)的角色”[2]194。和爱丽丝一样,玛丽安逃过彼得之后,藏身床底,在这里她返回到了“出生之前”,也就是回到自我分化开始的时间。在这里,她回到了没有自我和他者区别的阶段,她是完整的、没有分化的。确切地说,玛丽安是回到了拉康所说的想象界,也就是主体意识形成的前镜像阶段。显然,玛丽安返回想象界意味着她对彼得所代表的象征界的抗拒(resistance)。所谓“抗拒”,也就是“对抗象征界入侵的想象反应”[20],因为通过抗拒可以“使自己不被纳入能指链”[12]170。正如埃文斯所言,“抗拒属于象征界”,其目的是用来“强化自我”[12]170。
作为玛丽安的精神向导,邓肯拥有想象界的那种完整自足的自我状态。当玛丽安发现邓肯洗手池里的镜子碎片时,她努力想通过镜片确认自我的存在,她“努力往碎片中张望,但镜片太小没有用处”[2]139。对她来说,她没法想象浴室里没有镜子的生活。邓肯却告诉玛丽安,他“有自己私密的镜子,一面他能信任的镜子。我知道这面镜子里面是什么,我讨厌的只是公众的镜子”[2]140。更有趣的是,邓肯解释说镜子是他自己用炒菜锅砸破的。这暗喻和社会格格不入的邓肯对镜像前阶段的自恋状态的留恋,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拥有想象界中主体的自足和完整。邓肯对玛丽安解释说:“这是个完全可以理解的象征性的自恋行为。”[2]168作为玛丽安对应体的邓肯,在小说中表现出强烈的自恋倾向。衡亘指出,邓肯砸碎镜子的行为是一种自卫举动,以“保住淡化的自我形象,使之不被镜子剥夺……[这]是一种发展的自恋”[1]50。这种自恋举动象征了邓肯所做的“一种回归想象界的努力”[1]31。根据拉康的理论,自恋是发生在镜像阶段初期,婴儿主体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形象,认识到镜中他者的完整统一和自我身体的不协调之间的差异,因此对镜中的自我(也即他者或者替代他者)产生爱欲(erotic)。也就是说,自恋是“自我对镜像的一种爱欲的吸引”[12]123。邓肯打碎镜子就体现了他保存完整自我的欲望,这样就可以避免从镜像中得到主体碎片化的回馈。正如萨利文所说,“想象界赋予人革命的潜力,将之推向融合和统一的境地,也就是不可能的状态。因此想象界总是试图绕开象征界,这就把法则和规范放到了自恋的最终和绝对目标范围之内”[21]。
综上所述,《可以吃的女人》是一个他者的叙事,在这个故事中,玛丽安代表了自我,而彼得和邓肯则分别代表大他者和小他者。那么,小说的核心意象,即玛丽安制作的象征自己的女人形蛋糕应该怎么解读?对于这个核心寓意,学者们的解读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这象征着玛丽安“拒绝成为牺牲品……并解除了她非理性的恐惧”[14]14;也有人认为这象征着对消费社会价值的拒斥,使得玛丽安“中断了和彼得的关系,从而重新获得自我”[22];还有人认为,蛋糕女人“是力量的象征,它标志着对摧残她的社会体制的反抗”,因而使得玛丽安最终“从被猎杀者变成了猎杀者”[23]。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结尾,彼得拒绝吃掉女人形蛋糕,相反,是玛丽安和邓肯摧毁了这个自我象征物。斯基茨也注意到了这点,她承认这使得小说的解读更加错综复杂,但她认为,这种结局表明“玛丽安学会了主张自己的权利,性别政治就是吃或者被吃。尽管她实现了吓走彼得的效果,但并没有解决最终的问题,即她怎样才能生存下去而不被消费或者变成一个猎杀者”[24]。可见,学者们的观点依然局限在女性主义性别政治的范围内,争论的焦点就是玛丽安最终有没有变成猎杀者。
如何看待玛丽安的这种自我毁灭行为?事实上,小说的叙事本身给我们提供了解答。邓肯这样告诉玛丽安:“彼得并没有打算把你毁掉,这只是出于你自己的想象,其实是你想要把他毁掉。”[2]280从精神分析视角来看,这个蛋糕女人可以被视作玛丽安的一个完整自我的幻象,而主体构建的一个必要条件正是摧毁充分自足的自我幻象。正如玛丽安自己所承认的,她的努力“作为一种象征,完完全全失败了”[2]271。玛丽安亲自吃掉蛋糕象征着她摒弃想象界完整自我,重归象征秩序的行为。当玛丽安亲口毁掉自己的那一刻,就宣告了主体幻象的破灭。拉康这样论述:“主体就是无人。他是被分解了的,破碎的。”[25]的确,当主体从镜像中看到自己之时,主体就把自我视作一个他者,这样镜像本身既是“我”,又是“非我”。正如布朗肖所说,正是通过这个分化过程,“才能把‘他者’提炼为主体的真相。他者和自我就是在……这样的关系中紧密结合起来”[26]。
总之,《可以吃的女人》是一部对自我本质进行深思的作品,阿特伍德通过玛丽安、彼得和邓肯这三个活生生的原型揭示了主体的复杂性,而不仅仅揭示性别政治中的男女对立。正如饶欧所说,阿特伍德的文本中“发散着的是既/又(both/and),而不是非此即彼的逻辑”[27]。当然,阿特伍德并没有回避两性冲突的主题,因为对阿特伍德来说,性别政治关心的是“生活应该是什么样”,而文学想象则关心“生活本来是什么样”[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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