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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金科学哲学思想发展的脉络

2014-04-09武天欣

关键词:哈金实在论本体论

蔡 仲, 武天欣

(1.南京大学哲学系,江苏南京210023;2.苏州大学 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学院,江苏苏州215006)

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争论一直困扰着科学哲学的发展,自哈金《表征与干预》一书发表后,人们终于看到了其中的问题症结:(1)基于主客二分的表象主义的西方哲学传统;(2)关注于理论与对象之间无时间性的反映关系;(3)理论优位。也就是说,哲学上的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实际上都是基于西方哲学传统中主客二分的知识表征实在的反映论,这是“一个人类学空想从洞穴人到赫兹有关实在与表象的观点。这是一则寓言”[1]VIII。正是这种表征主义的科学观,永远关注单一的“科学知识是否真实地反映或表征了我们的世界”问题,使我们始终处在“我们是否真实地反映了我们的世界”的“认识忧虑恐惧”之中。哈金把实在论与反实在论都称为“知识的旁观者理论”(spectator theory)。在这种传统的科学图景中,人们以去历史化的方式理解科学,传统哲学的实在论驻留于知识和世界本身之间的无时间演化的反映关系之中。如果消除了这静态的反映与被反映关系,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对立便没有了意义。当代科学哲学中“理性的危机”的出现,其根源之一就是“木乃伊科学”与现实的科学的冲突。相应的,从对科学的常人方法论研究视角,林奇基于“规则与实践”的内在统一引申出“认识论的‘基础危机’(实在论与建构论的争论)源起于没有答案的问题”[2]。因此,实在论与建构论之争在表征层面上是无意义之争。正如哈金指出的:“他们缺乏历史感、他们仇恨生成(becoming)……他们把科学家变成了木乃伊。”[1]1因此,传统科学哲学“都是非时间性的:在时间之外,在历史之外”[1]5。如果思想与实在之间的反映论思想不再盛行,那么“整个实在论与反实在论的对立都是毫无意义的了”[1]20,因为在表征实在的层面上始终无法产生结论性的观点,“理论层面上论证科学实在论,检验、说明、预测成功、理论会聚等,都是限定在表象世界,科学的反实在论因此永远都挥之不去,这一点也不奇怪了”[1]217。

如何摆脱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的困境?用哈金的话来说,就是“从真理和表象转向实验和操作”[1]VIII,即从表征走向干预,从理论优位走向实践优位。干预就是在主客体纠缠态——实验中,“生成出以前在宇宙的纯粹状态下不存在的现象”[1]IX,而这一生成过程充满着机遇性与突现性。因此,“科学在时间之中,本质上是历史的”[1]5。寻求实在的历史之根,就构成哈金科学哲学发展的主线,在其思想发展的不同阶段,有着不同的表现。

一、创造现象

哈金的成名作《表征与干预》拉开了研究科学实践的序幕。本书认为,历史不是科学理论的历史,而是实践的历史。“历史不是关于我们所想的,而是关于我们所做的。”[1]14真正的实在,应该完全走出表象的哲学,在真正的科学实践的历史中去寻找。与此相应,科学理论,甚至客观性和合理性本身都是在历史中涌现和生成的。探索实在的起源,就要从认识论转向本体论,在存在层面上探索实在的起源,即“创造现象”,为科学客观性寻回历史之根。这就是哈金早期实验实在论的主要工作。

哈金认为“实验室有自己的生命”。这句话的意思是指实验与理论的关系相当复杂,并不像传统科学哲学所想象的那么简单,即理论先于实验或者实验先于理论等具有一定确定性的时空关系。首先,实验有自己的自主性。很多科学哲学家认为理论必定先于实验,即必须有一个有待验证的理论,你的实验才具有意义。但理论与实验的关系是复杂的,有时理论和实验结合,有时理论先于实验,有时实验先于理论,关键在于其所处的环境;而且不容忽视的是,不仅理论会推动实验,有时实验也会推动理论的发展。两者之间没有固定的先后次序问题。因此,我们不能提出一种孰优孰劣、孰先孰后的先验的形而上学预设。其次,实验与理论以多种方式交织在一起,它不仅包含实验对象、实验主体、实验工具、实验活动、实验现象,如各种探测仪器、数据制造器等,还包括理论多个层面,包括假说、类比、数据表达式、物理模型、解释及分析等,是一个由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的复杂性整体。因此,哈金说,“实验有自己的生命,它以多种方式和推测、计算、建模以及各种各样的技术和发明相互作用”[1]IX。这表明哈金已经摆脱了主客二分的框架,在客体—仪器—理论的纠缠态中界定实验的生命力,这种纠缠态构成了从表象走向干预的出发点。通过这种纠缠态,实验“创造了现象”,现象是实验生命力的最重要的体现。科学家是通过实验而创造现象,随后这些现象就成为理论的核心部分。

哈金对“现象”一词的解释与传统哲学的解释不同。在哲学谱系中,“现象”一词源于古希腊,它是指看得见的事物、事件或过程,在特定的环境中有规则地出现。这一术语派生于动词“显现”。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哲学开始,现象就是指不断变化着的感觉对象,或感觉的直接经验内容,与自然的本质——永恒的本体相对立。现象是实在或本质的摹本,科学就是透过在自然界所发现的现象去揭示出理念世界中的本质。康德把这一术语带入近代哲学,实现了近代哲学史上的哥白尼革命,使本体成为不可知的,所有的自然科学都是关于现象的科学,科学就是人对自然的立法。其结果就是把科学推向抽象的理念,或观念的世界,丧失了其生活世界的源泉与意义。哈金的“现象”一词指的就是生活世界中的现象,“我对‘现象’一词的用法和物理学家一样。这一用法必须尽可能地远离哲学家的现象主义、现象学以及私人的、转瞬即逝的感觉资料……现象就是显现(appearance)”[1]177。换句话说,哈金认为,现象就是真实的自然的显现,就是自然的规则,它不存在于抽象的柏拉图理念世界之中,也不存在于人的主观意识之中,它就存在于真实的、我们居身其中的实验室生活之中。正如哈金所说,“我的主题是唯物主义的”[3]30。

现象是通过实验而显现的,“做实验就是创造、产生、纯化和稳定现象”,而“真正有意义的现象,他们便称它为效应”[1]184。也就是说,在哈金看来,现象与效应是一类东西。众多物理学效应,如法拉第效应、康普顿效应、霍尔效应、光电效应,等等,在哈金看来,都是实验创造的。如通过对霍尔效应发现过程的分析,哈金指出:“在霍尔天才地发现如何在实验室中隔离、纯化和创造霍尔效应之前,霍尔效应并不存在。”[1]181这种说法与传统哲学的解释大相径庭。因为传统哲学认为,既然我们的理论是以宇宙的真相为目的的,那么现象就总是在那里,如霍尔效应,作为上帝在理念世界中创造的一部分,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等待着我们去发现,而不是创造。然而,自然界不会有产生霍尔效应的这样的纯化安排,因为,霍尔效应在特定的仪器之外并不存在。其现代形式是技术,是可靠的,常规创造的。霍尔效应,至少其纯粹的状态,只有用这些仪器才能得到体现。“人们在创造相关仪器之前,约瑟夫效应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1]183哈金关注的是实验室创造出来的现象与效应,它们是科学研究的对象,因此,哈金把自己的实在论称为“实验实在论”(experimental realism)。由于研究对象是机遇性生成的,它们在“被创造”之前并不存在,因此,哈金的实在论具有历史生成性的含义。

二、实验室的自我辩护

哈金的实验实在论受到了不少批评。这些批评导致了哈金在1992年的一篇引用率较高的文章中,把实验科学的概念扩展到实验室科学,其目的是展现出“实验创造现象”细节性内容,从“实验室的自我辩护”去为科学的稳定性进行辩护。实验室科学,其研究的对象是在那些人为控制条件之下、以隔离自然的状态而发生的现象。也就是说,这些现象都是在实验室中创造出来的。实验室科学在隔离状态下使用仪器去干预所研究对象的自然进程,其结果是对这类现象的知识、理解、控制和概括的增强。这样,在自然状态下进行观察的植物学就是实验科学,但不属于实验室科学;而植物的生理学却属于实验室科学。

“实验室是一个在控制和隔离的条件下用能量和物质进行干预的空间。”[3]38哈金列举出实验室中的15种要素,把它们划分为三组:观念(问题、背景知识、系统的理论、局部性假设、仪器的模型化)、物(对象、修正的资源、探测器、工具、数据制造器)和标记(数据、数据评估、数据归纳、数据分析、解释)。在谈及各种问题和理论时,不存在任何单独的问题“观念”和理论“观念”,它们存在于一个实验的智力要素之中。用这三组要素的异质性结合,哈金扩展了“杜恒命题”。杜恒认为,如果一个实验或观察与理论始终彼此不容,我们可以用两种方法修正理论:要么修正系统性的理论,要么修正辅助假说,以理解一门实验室科学成熟和稳定的可靠性。后来皮克林注意到仪器、模型化和时事性假说这些要素的作用。阿克曼则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要素组中的其他要素,他关注于数据、解释以及系统的理论之间的辩证关系。但与皮克林不同,阿克曼对仪器持有一种消极的态度,认为诸多的仪器更像是黑箱,更像是产生既定数据的既成的设计。按照阿克曼的观点,科学家的主要任务就是根据理论来解释数据,根据解释来修正理论。这样,除了阿克曼所涉及的数据问题外,他更像传统的反实在论者。总之,杜恒、皮克林以及阿克曼都是用15个要素的某些子集中的各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去说明科学的稳定性。哈金的做法是把杜恒的论题扩展到整个15个要素,用三组15个要素的整体去说明科学的稳定性。因为这些要素在种类上不同,在不同的组合方式中它们都是弹性资源,也就是说,它们在实验中机遇性地相遇、结合与调节,使科学涌现出稳定性。被确认的实在与理论之间不存在预先组织好的对应关系。我们的理论至多对于那些从仪器中创造而涌现出的现象来说是真的,而这些现象的产生就是为了更好地契合理论。仪器运作中所发生的修正过程,无论是物质性的,还是智力性的,都在致力于我们的智力世界和物质世界的契合。这就是科学的稳定性。我们可以机遇地改变问题,最为通常的做法是在实验的某些阶段对它们进行情境性修正。数据可以按照我们的意图舍弃或筛选。当我们能够根据某种系统理论来解释这些数据时,我们就可以认为这些数据是可靠的。对时事性假说或仪器的模型化过程的任何一个改变,都可能在数据分析中引入新的方法。我们创造了仪器,用来产生数据以证实理论。我们用仪器产生的数据是否适合理论来评价仪器的能力,等等。理论和观察之间有一个机遇性博弈。也就是说,科学的稳定性正是许多要素,即数据、理论、实验、现象、仪器、数据处理等之间机遇性博弈的结果。“当理论和实验仪器以彼此匹配和相互自我辩护的方式携手发展时,稳定的实验室科学就产生了。这种共生现象是与人、科学组织以及自然相关的一个权宜性事实。”[3]46理论的成熟总是联系着一组现象,最终我们的理论,我们制造、研究、测量现象的方式,在相互培育中相互界定。哈金对于这种稳定性的解释是:当实验科学在整体上是可行的时候,它倾向于产生一种维持自身稳定的自我辩护结构。作为成熟的实验科学,它已经发展出了一个其理论形态、仪器形态和分析形态之间可以彼此有效地调节的整体。

哈金的“实验室的自我辩护”基本上是对他早期的“实验实在论”的一个补充,从单一的实验仪器的辩护扩展到实验室中三组15个要素之间机遇性博弈的相遇、调节、适应与合作的辩护,从而对其实验实在论给出了一个更为全面的发展与阐释,为后继的科学实验哲学的兴起创造了理论先声。

三、历史本体论

2002年,哈金发表《历史本体论》一书,开始跳出实验室的空间,从更广阔的文化视野去寻求科学理性的历史之根。他2009年出版了《科学理性》一书,对其历史本体论的内涵进行了详细的展现。哈金后期的工作深受福柯影响。在《何为启蒙》一文中,福柯认为,人们通常认为“启蒙”是一个将我们从“不成熟”状态解放出来的过程。如康德就认为人们应对自身的不成熟状态负责,人只有依靠自己来改变自己,摆脱这种不成熟状态。福柯并没有把这种进步的价值赋予“启蒙”,而是思考启蒙运动如何规训我们自己这样的历史事实问题:“这个现代性并不在人本身的存在中解放他人,它强迫人完成制作自身的任务。”[4]536那么,启蒙运动如何塑造了人类的新历史呢?福柯在《何为启蒙》一文中两次提到“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意指我们是依据知识、权力和伦理三条轴线,在历史中构造了我们自己[4]540。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福柯讨论了大量作为现代性象征的“全景敞视式建筑”(如医院、学校等各种权力轴)对人的“纪律规训”(纳入某种知识范式),从而构造出现代意义上的人(伦理轴)。

哈金并不像福柯那样关注于人的现代化规训,而是在知识—权力—伦理三轴中探索“所有类型的对象,什么使它们可能生成,简单说,就是本体论如何成为可能?”[5]1传统上,本体论一般是研究宇宙中存在的基元,但哈金反对表征主义,没有陷入思辨的形而上学中,而是在“我们命名的实践与我们所命名之物之间是如何相互作用的动态唯名论(dynamic nominalism)”[5]2中思考本体论问题。也就是说,哈金不会在抽象的思辨原则中去寻求客观性之根,而是把客观性置于具体的时空之中,利用带有鲜明历史特征的思维风格去寻求。这样,客观性的谱系学就是通过我们的历史——带有鲜明文明烙印的历史,为科学寻求其客观性之源,即在一种相当特殊的、地方性的、历史性的思维风格中去处理知识、事实、真理与合理性的问题。

在《历史本体论》一书中,哈金说:“所有的对象都是在人类的历史中生成的”[5]14,“是通过人类的独创性而生成的”[5]43。从《表征与干预》中的“实验创造现象”到《历史本体论》中“所有的对象都是在人类的历史中生成的”,这标志着哈金思想的一个重要的发展,即从“实验室科学”转向“历史”去寻求科学理性的根源。但他不是从康德式的先验范畴,而是从西方文明史中去寻求。哈金开始借助科学史家克龙比的名著《欧洲传统中的科学思维风格》[6]一书所概括的欧洲文明传统中的六种特有的思维风格,分别是数学推理、分类探索、假说模式、实验探索、统计推理与历史—发生思维。克龙比对科学进行划分的依据在于它们所研究的对象和推理方法。哈金认为,克龙比的第二种风格(实验测量的风格)与第三种风格(假说模型的风格)相结合,又形成了一种新的思维风格,即实验室风格;这样,今天现存的就是七种思维风格,它们在现实中是互相交织在一起的,构成了科学的客观性源泉。不过,哈金更喜欢用“推理风格”而不是“思维风格”这一术语。哈金又把“推理风格”称为模板(template),而“模板提供了一系列方式,使我们那种我们称之为科学的世界成为可能”[7]13。

推理风格首先是在历史中凝聚而生成的。如概率推理风格的出现与人口普查密切相关。从1821年始,随着统计数据的出现,概率推理风格开始大量引入自己的新语句,并成了自己的研究对象,最后发展成为一个较成熟自治的体系。当一种风格发展成熟时,就不再受到任何社会文化的影响,甚至会成为一种中性的工具。概率推理风格这种工具,不仅是在科学史中形成的,而且还被人口普查等社会实践所塑造。这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干预,人类本性的一种非常一般的凝聚而生成的,也就是好奇的探索与我们所发现的世界的交互作用”[7]9。

其次,推理风格一旦生成后,就会行使自身的权力——确立科学知识的新标准,引入新对象。一个领域要想成为科学的,首先应该具有科学共同体公认的可检验的标准。推理风格首先是为科学语句确立了一个可被判定为真或假的标准,只有在这个标准下,语句才有意义,才可能被判定为真或假。概率统计起源于1660年左右,一种“内部证据”观念的出现使得概率统计的真理观念成为可能。不过,就统计而言,大量的统计语句都是在大概1821年之后被引入的。在此之前,大多数的统计语句都是不存在的,这首先是因为当时并没有相应的新标准,所以也就无从判定它们的真假。例如,说“1817年符腾堡(Württemberg)的国民生产总值相当于1820年的7630万克朗”是没有意义的,在当时并没有相应的标准来对国家总产值进行统计,所以根本无法判定其真值。也就是说,只有具备相应的推理风格,确立了相应的标准,一类语句才能被引入并成为科学的。

然而,推理风格并非仅仅是一种方法,而是会引入新的对象,即科学研究的对象本身也是通过作为模板的推理风格而生成并最终稳定下来的。对于概率统计风格而言,最常用的研究对象恐怕要属“人口”这一术语了。随着18世纪数据的出版以及人口普查引进了大量的统计语句,人们开始总结出一些类似定律的语句,例如“犯罪的数量是恒定的;而不同种类犯罪的相对比例也是相同的”[8]。人们迫切需要理解这种统计的稳定性。人类的特征与行为中是否也有类似于物理学中的定律和常量?早在19世纪初,高斯和拉普拉斯就提出了误差定律,即对对象的测量中测量结果的分布呈一种钟形曲线。此后误差定律主要被用于天文学测量中对于测量结果的误差分布进行描述。但在1844年,凯特勒(Quetelet)宣布,大量人类特征的分布也具有类似于天文测量时测量结果的正态分布曲线。即大量人类个体的特征量是服从正态分布的。由此,他把在天文学中对实在的星体进行测量的误差定律引入到了对生物和社会现象的描述,认为它们也服从正态分布,我们可以通过平均值和标准差来描述它们。

在哈金看来,凯特勒实际上是引入了一类新对象,即由平均值和标准分布所描述的人口总体。这类总体的“发现”,有赖于误差定律的扩展性的应用。所有以往的研究总体,如苏格兰人或者农民、工人,等等,开始被能用钟形曲线所描述的总体所取代,服从误差定律的总体成为统计风格的研究对象。于是,服从这种分布不再只是巧合,这类总体成了世界的本来模样。然而,在凯特勒之前,这类总体从未被揭示。我们甚至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误差定律的影响,我们或许会有另一种对象。我们用另一种方法去揭示属于它的规律,但这丝毫不影响关于它的科学的客观性。

再次,推理风格具有独特的地理—文化的空间性。推理风格为我们理解科学理性提供了一个空间,但人类的历史经历了不同的途径,不同的文明应该有不同的科学研究途径;不同的推理风格,它们在我们称之为科学的事业中践行着。人类不同的科学史是相对独立的,它们基于我们所反思的对象的认知能力之上。存在着不同特色的科学思维的推理风格,每一种都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发展着,在自己的框架中,每一种都对科学想象与行动作出了自己独特的贡献。每一种推理模式都依据自己的轨迹与时间刻度发展,规定着某一地理—文化空间中的内在的认知能力,其当下实践的模板——认知风格,是一种我们在将来会走向何处的出发点。这是人类学研究的对象。在知识的考古学的意义上说,“科学思维方式进化中的一种凝聚而生成在事实上是不可逆的”[7]16;当其生成后,一种科学的思维风格就引入一组其自身的独特研究对象,如古希腊文化中柏拉图式的抽象的数学对象、不可观察的理论实体(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的焦点)。一种新的标准,以确定有关这些对象的真与假。一种推理风格,以及其特有的理性方法,规定着其地理—文化空间中的科学,在这一空间之外,并不一定有效。也就是说,它只自身界定其自身领域中的所言真理。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每一种风格都是自我辩护的和自主的,每一种思维风格对自己的领域来说都是特殊的,仅引入了这一领域的特殊研究对象,这些对象在其推理风格之外并不存在,如原子、基因、不可观察的实体等,就是由数学推理、假设—演绎风格与实验室风格所引入;西方文化还会对这些对象提出一些形而上学的预设,从而引起这些领域中无休止的本体论论战。如实在论与非实在论,数学中的柏拉图主义与反实在论之争。这些对象及其本体论之争,贯穿于整个欧洲哲学史,但“只是欧洲语言与文化的一部分,中国思想家肯定会忽视它”[7]23①在这里,哈金实际上涉及科学的文化多元性问题,但他并没有进一步讨论。事实上,作为一种文明的西方科学,它具有其独特的地理—文化界限;但当今的现实是西方科学几乎成为“全球性科学”的代名词。传统上,人们习惯于从认识论的角度去探讨这一现象,即西方科学是科学,其他地方性知识是非科学或伪科学。然而,自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发表后,人们意识到这种探讨是不充分的,因为不同文明的认知风格在认识论上是不可通约的。20世纪70年代起,自美国科学史家巴萨拉(George Basalla)1967年在《科学》杂志上发表《西方科学的传播》(此文已经有中译文,详见《苏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一期《西方科学的传播》,田静译,蔡仲校),人们开始从西方殖民主义的扩展史的角度来探索“西方科学何以能全球化”的问题。如派因森的“精确科学与文化帝国主义”的研究。目前,“科学与殖民主义”主题的研究已经成为STS一个世界性的热点学术问题,诸多著名国际杂志相继发表一系列专刊。如Osiris杂志1998年的“超越李约瑟”专刊;Osiris杂志2000年的“自然与帝国:科学与殖民事业”专刊;ISIS杂志2005年的“殖民地科学”专刊,2007年的“科学与现代中国”专刊,2010年的“科学的全球史”专刊;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杂志2002年的“后殖民技科学”专刊;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杂志1999年的“科学、技科学与帝国主义的社会史”专刊;Postcolonial Studies杂志2009年的“科学、殖民主义与后殖民”专刊;Science as Culture杂志2005年的“后殖民技科学”专刊;East Asian 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台湾)也发表过大量相关文章。。

哈金借用莱布尼兹来概括其“历史本体论”:“我们不得不承认理性并不是从上帝那里得来的一种神秘的与永远无法说明的礼物,因此,贯穿于历史之中……正是在历史之中,也只有在历史之中,我们才能获得相对自主的理性原则”;理性发生在“完全特殊的、严格历史的,但完全是一种新颖的文化环境之中……正是在这种完全特殊的文化环境中,新的科学思维风格得以生成并繁荣”[7]25。

四、结束语:生成意义上的历史本体论

从“实验创造现象”到“实验室的自我辩护”,再到“推理风格的历史性凝聚生成”,反映出哈金一直致力于寻求客观性的历史之根,以摆脱实在论与反实在论长期纠结的无果之争的工作。

返回“唯物论”是哈金思想的起点。“我的科学观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和干预主义者的(interventionist)。”[3]36从古希腊开始,西方哲学在探索本体论问题时,马上就把这一问题转化为“物质是由什么基元所构成?”而这些基元往往是不可观察的,结果就使本体论的讨论长期陷入思辨的形而上学之中。这与科学事实相悖,因为科学对象产生于科学家在实验室中的科学实践,用皮克林的话来说,实验室是一个生活的物质世界,但产生出的科学却被哲学家推到抽象的理念世界。因此,拉图尔说“在每一个唯物主义者内心都沉睡着一个唯心论者”[9]。“唯心的唯物论”实际上是指柏拉图意义上的实在论,它是近现代科学哲学的主线。在近代科学发端之初,伽利略把自然科学严格限制在数学事实之中,认为自然界中真实的和可理解的是那些可测量并且是定量的东西。而像质的差别,像颜色之间、声音之间的差别,等等,在自然界的结构中不存在,只是由我们感官所造就的衍生物,是自然物在我们感官上造成的假象,从而人的感觉、感情乃至精神生活都被排除在这个所谓的真实的、基本的王国之外。这就从本体论的角度实现了科学与非科学的最初分界。这样,由洛克提出的“第一属性与第二属性理论”经伽利略之手,就成为整个近代科学运动中的主导性原理之一。正如胡塞尔在《欧洲科学危机与超验现象学》一书中所指出,正是“几何化”“这层理念的伪装,使这种方法、这种公式、这种理论的本来意义成为不可理解的”[10]62,“生活世界是自然科学的被遗忘了的意义基础”[10]58。胡塞尔认为,伽利略之所以能这样做,是因为他毫无批判地接受了古希腊几何学的传统,把它作为一种先验的理念前提,作为所有事物的本体出发,从未怀疑过数学的前科学起源问题。因此,哈金要求哲学家返回物理学家的现象界,远离哲学家的现象主义;拉图尔呼吁回到一种“真正的唯物论”,即“唯物的唯物论”(material materialism);皮克林主张返回物质世界;林奇希望进入生活世界;达斯顿进入了科学的实践史。物理学家的现象界,就是实验室,一种自然—仪器—科学家的聚集体。

这种聚集体是由哈金所说的15种要素所构成,它们在真实时间中的机遇性相遇、冲撞、调节、适应,直到最后的组合,不仅实现了科学的稳定性,而且还生成了新对象。这就打破了传统的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学预设。如果说二元分离导致了主动的人类对被动物质的不对称的支配性地位,那么,干预性实验则消除了二元分离,显示出一种科学家与世界之间的构成性的交互干预,强调了一种人类和非人类(自然与仪器)之间的相互作用。结果,科学就是一种人与非人类之间相互作用的不可逆的突现产物。作为认知方式的推理风格,它不仅是人类历史的结晶,而且还规定了新的科学标准,引入新的对象。这种规定与引入,是在真实时间中发生的:“这个(this)只能恰好发生,然后那个(that)也只能恰好发生,等等,在一个独特的轨迹中导致了这一(this)或那一(that)图像。”[11]也就是说,这条轨迹的终点绝不可能事先就被确定,而是在科学实践中机遇性地涌现出来。因而,推理风格向我们显示出:在实验室生活中,在人类和非人类的交界处,在开放式终结和前瞻式的反复试探的过程中,真正的新奇对象是如何可能在时间中真实地涌现的。这是一种生成意义上的历史本体论。

不过,在很大程度上,哈金还没有摆脱康德主义的影响,原因在于他并没有对称性地对待人类力量与物质力量。这一点上,哈金与拉图尔与皮克林不同。拉图尔的本体论对称性原则要求平等地对待人类力量与非人类(自然与仪器)力量,然而,哈金更偏重于主体之轴,从“实验创造现象”到“推理风格引入对象与标准”,无一不显示出人类主体性的主导作用。哈金对传统科学哲学的扩展主要有两点:(1)把科学哲学的关注点从认识论与方法论转向本体论,即关注主体的实验与推理风格对对象的建构,在这种意义上,他并没有跳出康德的影响;(2)与康德不同,哈金并没有把实验与推理风格视为先天的,而是认为它们是人类的文明与科学发展的结晶,在这一点上,他跳出了康德主义的窠臼。哈金主要以克龙比的科学思想史为依据。克龙比的编史学是内史和非断裂的,结果使他的推理风格思想带有明显的局限性,如用自我辩护技术将社会的因素完全排除掉,使哈金最终退回到了一种内史和外史的潜在划分,并且带有传统真理对应论与表象主义的某些痕迹。正如拉图尔在评论哈金的哲学时所指出:“你的唯物主义框架——我基本同意——并不包括作为实验室的主要成果的‘新现象’。在这一点上,我比你更实在论一些。”[3]37事实上,一方面,处于现实社会中的推理风格不可能完全摆脱社会的影响,社会因素应被理解为一种积极地参与建构的因素;另一方面,一定范围内偶然性因素的存在应作为科学发展的推动力而被接纳,而不是完全排除。造成哈金思想的局限性的原因在于,他缺少辩证法与历史唯物论的训练,无法给客观性的历史之根源给予充分的说明注①2011年8月5日,在台湾大学修齐会馆,笔者与台湾大学哲学系主任苑举正教授就哈金的思想进行过交流。苑教授曾在2007年邀请哈金访问台湾大学。哈金教授在台湾大学期间,举办了一系列讲座。事后,苑举正教授把哈金的演讲稿编辑成册,由台湾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英文版著作(Ian Hacking.Scientific Reason.Taipei: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Press,2009)。哈金2009年获得Holberg International Memorial奖,在颁奖会上,本书成为他的演讲的主要内容。苑举正教授的以下看法印证了笔者对哈金的上述评论:哈金属大器晚成型的哲学家。哈金当年与拉卡托斯同在剑桥求学,并且是很好的朋友。拉卡托斯到英国后,只花了10年的时间,就成为科学哲学界极具影响力的人物,原因在于拉卡托斯在匈牙利所接受的马克思主义教育的背景。哈金由于缺少这种背景,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才开始崭露头角,才开始思考科学的历史性问题,但深度显得不够,研究主题也显得过于庞杂。,这也是当前科学哲学所面临的一个主要困境。客观性的历史之根,也是当代“科学实践哲学”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拉图尔、皮克林、哈拉维与莱恩伯格(Hans-Jorg Rheinberger)等人,从科学实践中异质性文化要素的辩证法出发,探索着科学事实的历史生成性问题,这种研究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方法上,已经远远超出康德主义,进入了新自然辩证法[12][13]。这方面的工作值得我们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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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载哲学的本体论结构与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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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夏日
霍金的依赖模型实在论与马克思的“有机哲学”
阿奎那关于原罪的实在论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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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电影本体论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