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归象似视角下的罗伯特·弗罗斯特诗歌
2014-04-09李海明
李海明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1121)
一
罗伯特·弗罗斯特有一首只有八行的小诗《牧场》,它本来是弗罗斯特1914年出版的第二本诗集《波士顿以北》(North of Boston)的序诗,但从1930年版的《诗合集》(Collected Poems)起,这首诗就一直作为序诗出现在各种版本的诗合集中,许多年都不再有变化。显然,这首小诗在诗人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且看这首诗:
我要出去清洁牧场的流泉,
我只是停下来把叶子耙开;
(也许,我等着看泉水重又清澈),
我不会去很久的——你也来吧。
我要出去牵回可爱的小牛犊,
它站在母牛身边,是那样的稚弱;
当母牛用舌头舔它,它竟站立不稳,
我不会去很久的——你也来吧。[1](P.1)①译文为笔者自译,以下译文同,不再注。
诗人反复选这首诗为序诗,思绪反复回归至这样一首短短的诗歌上,从符号学的角度看,这是一种明显的递归象似(recursiveness iconicity)现象。
美国符号学之父查尔斯·皮尔斯有一句名言:“我们只用符号思维。”[2](P.302)他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了语言符号象似性(iconicity)概念。语言学家赫拉格(Hiraga)指出,皮尔斯将符号分为象似符号、指示符号与象征符号。象似符号又分为映像符号、图解符号和隐喻符号。在此基础上,语言的象似性主要表现为映像象似、图解象似和隐喻象似。映像象似重在语音象似;图解象似则涉及关系象似与结构象似。结构象似又进一步分为顺序象似、位置接近象似、数量象似、对称象似、非对称象似和范畴象似等等。[3](PP.6-19)
目前学界认为递归象似属于结构象似之一种。递归象似是弗罗斯特阐述哲理思想与抒发情感的有效手段,也是他的诗歌之所以具有魅力的一个缘由,从这一视点切入,我们或许可以在新层面上体会诗人的哲思与诗情。
弗罗斯特长时间在大自然和农场中生活,大自然、农场是他生活的家园,更是他精神的家园,是他寄托理想与情感的地方。在山水中,在树林花草中,在大自然环境与农场的劳作中,他寻找着表达自己生命情感最佳的载体与方式:最佳载体是诗歌,是诗歌中的各种隐喻、提喻、意象与象征;最佳方式是他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语言风格及各种结构作品的方式,譬如本文所讨论的递归象似方式。
结构作品的内在方式与表达诗人思想情感的隐喻、提喻、意象、象征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诗人的内心世界,清理泉水中的树叶提喻大自然环境中的劳作,牵小牛的动作提喻农场中的劳作。[4](P.51)从递归象似的视角看,大自然环境中和农场中的劳作在现实生活中是反复出现的,是不断递归象似的行为,负载着诗人诗歌的核心价值,所以,诗人要一再回到自己这个核心价值体系中来,因为这就是他的精神生命,是他生命意义的所在。诗人将目光聚焦于这首小诗上,他感悟到这首小诗对他的诗歌创作具有整体上的概括力:他的诗集一本又一本地出版,但诗集的内涵却主要仍然是《牧场》所运用的提喻概括性表达出的内涵。将《牧场》反复不断地放置在诗集的前面,就是对在大自然与农场中日复一日反复劳作与感悟的递归象似、对语言表达事实与思想的递归象似,而诗人诗作的内涵与他心中所想要表达的核心思想与情感也就通过这样的递归象似得到了充分的表述与强调。这种表述与强调既是一种事实上的递归象似,也是对这一事实的语言表达形式的递归象似。正由于他的诗歌从本源上递归象似着大自然与农场中所发生的事实,诗歌之根深深地扎入生活的土壤之中,所以,其所绽放的花朵当然也就格外清新与灿烂,他的诗歌就有了非同一般的魅力,经得起反复的品味与咀嚼。
二
表达言者心中意义的重要性,是递归象似在话语交际中的一种功能。通过递归象似,诗人强调了这首诗的重要性。妈妈叮嘱孩子,话语中最容易出现递归象似,因为在妈妈心中,她要强调指出她所说的话的重要,而递归象似就是表达重要性的最佳方式。相应地,在文学作品中,若出现递归象似,我们则可以由此反向推理出这样的结论:作者运用递归象似表达的一定是作者心中重要的思想、情趣或意境。通过这种递归象似,诗人在提醒读者:读读这首序诗吧,这首诗在我所有的诗歌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通过递归象似,诗人还提醒读者注意他诗歌的内涵:一,他的诗歌是田园之歌;二,他用清理清泉中的树叶提喻大自然环境中的劳作,用牵小牛的动作提喻农场中的劳作,是想依据提喻所具有的“以部分代整体”的特点清晰地向读者表明:大自然环境中和农场中的劳作与思考贯穿了自己的一生,也涵盖了诗人所有可以被称作田园诗诗作的主要内容。
上述诗人的意图和思绪通过将《牧场》一诗放置在诗合集卷首的递归象似方式而不断推进于读者的心灵深处。我们知道,任何创作者心中一种观念的形成常常并非是一次就完成了的,在递归象似之中,弗罗斯特对自己诗歌总体上的意识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得到强化。在不断的递归象似中诗人也强化着自己的情感与认知,表达着他对大自然、农耕生活的热爱。1914年他写下了《牧场》这样一首小诗,但从1930年起,由于他注意到了这首诗的概括力与典型性,于是再出版诗集,他的思绪就会自然而然地落到这首诗上。没有递归象似这样的手段与方式,作者自己的情感与思想无从淋漓尽致地得到表达,读者的认知也不会随之深化并从而对弗氏的诗歌获得越来越清楚的整体上的把握。
说到读者的认知,递归象似的作用还在于它可以让读者反复不断地思考下去。同一首序诗反复跃入读者的视野,会激荡起读者不尽的思绪,让读者想到更多的问题、发掘更多的意义、产生更深的感知。翻开一本本诗集,面对同一首序诗,这样的递归象似是否会促使读者想:诗人清理泉水中的树叶,是不是隐喻着清理人心灵中的阻塞物?否则为什么要等着泉水变清?诗人的牵小牛,是不是表达着对小生命的关爱?诗人为什么要重复说“我不会去很久的——你也来吧”?他所深情描写的在大自然与农场中劳作的生活方式是否能成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或者成为让我们向往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方式在工业化时代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一连串的思绪会纷至沓来。这样的一首小诗,如果仅仅一次收在某本诗集之中,我们很可能看过就看过了,不会多想,但当《牧场》反复出现在一本本诗集之前时,这种递归象似就会引起我们深入的思索。也许,正像诺贝尔奖获得者布罗茨基评价弗罗斯特的诗歌一样,“看似简单,其实复杂”[5](P.130),诗人本来就是想通过递归象似让读者去思索其不尽的、复杂的意义。
三
关于递归象似的研究,涉及的不仅是符号学以及与符号学有内在关联的语言、文学上的研究,还有更深层次的哲学思维上的研究。所以,从递归象似的角度来分析弗罗斯特的诗歌无论在研究与评论诗人的作品方面还是在深化我们的思维方面都具有特别重大的意义。这是因为,递归象似深入到人对事物规律性的认知领域,在认知上更具有本体意识。人在运用语言的时候,一定会受到世界外在表现形式的影响,譬如事物有顺序,“顺序”影响人,就有了“顺序象似”,数量影响人,就有了“数量象似”,递归影响人,就有了“递归象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而这些语言表达式又反过来更深刻地影响着人的语言表达方式,最后让人形成语言运用上的集体无意识,用了递归象似话语方式而并不自觉。弗罗斯特的诗歌创作运用递归象似就是一种非自觉的行为,而正是这种不自觉才使他的诗歌更具有“天然去雕饰”的魅力。
递归象似所涉及的从所指中抽象出来的能指比非递归象似中抽象出来的能指更具有表现力,从而也就更具有广义的涵盖性。这样说的理由在于:递归象似将其表现力的基石放在了象似上。如果说人类赖语言交际与生存,那么,从更窄一点的意义上来说,正如“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we live by)”[6]这一观点所阐述的一样,我们也可说:人类赖象似交际与生存。许国璋先生曾这样评价索绪尔的贡献:“索绪尔摒弃了传统的语音、形态和语义的概念,而用了三个更为抽象也是更为概括的术语,即符号、符号施指和符号受指。这三个更为概括的术语,适用于语言,也适用于建筑、绘画、服饰、仪式等等。从毫不相似的东西中看出相似之处,这是哲学家的眼力。他使语言学的研究方法,也适用于其他人文科学的研究。”[7](P.111)了解这一点,我们将可能从更深刻的层面来理解递归象似在文学作品、包括弗罗斯特作品中所具有的文本诠释意义。另外,诗歌语言表达式的递归象似在表达上与事实融合在一起,在阅读层面上反复不断地冲击读者心灵、激发读者想象力,让读者在阅读诗歌之中获得智力与情感上的愉悦,而且这种愉悦似余音绕梁,经久不息。
弗罗斯特有两首著名的有关树林的诗,一首是在美国几乎家喻户晓的《雪夜林边伫立》(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另一首是《进来》(Coming In)。诗人1954年在布雷德洛夫英语学校演讲中讲到了这两首诗。《雪夜林边伫立》写于1923年,收入同年出版的诗集《新罕布什尔》中,《进来》写于1941年,收入1942年出版的诗集《见证树》中。诗人演讲之时距前一首诗31年,与后一首诗相隔13年。时隔多年诗人重又提到这两首诗,证明这样一种事实:这两首诗中所涉及的树林显然已成了递归象似意义上的能指,而这种能指在弗罗斯特的诗歌中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一般而言,一个成功的作家终身的创作常常有核心的思维、核心的隐喻,就弗罗斯特而言,树林就是伴随诗人一生的核心隐喻之一。他总要不停地回到这一隐喻上来,而这种让艺术创作者一再递归的隐喻就是递归象似意义上的能指。虽然树林总是树林,但它的意义却又是不恒定的,是随诗人思绪的变化不断向多元化的方向推进的。树林这样的能指在诗人的心中一再盘旋,成了思想的载体,并不断地指向不同的所指,从而就不断生发出新的递归象似意义。
弗罗斯特的诗集《少年的心愿》共收有诗作30首,其中直接或者间接提到树林的诗作就有16首,如果算上提到树的诗作,那就更多了。我们反复读到涉及树林的这样的诗句:
我的一个心愿融化在黑幽幽的树林里,
树林古朴密固连柔风都寻觅不到间隙,
莽苍的树林并不仅是此处的黝暗屏障,
树林伸延开去葱郁颠连直至地老天荒。(《进入自我》)[1](P.5)
好一个“直至地老天荒”,树林这个递归象似的“能指”此处有其在这一特定语境中的“所指意义”:从生态的角度来解析,“树林”有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是与大自然融合在一起的,而同时这样的“树林”又是可以放置少年心愿的最佳之“佳境”。
啊,在白色的果树林里,让我们快乐无比
在白天快乐得忘却自己,在黑夜如精灵嬉戏;
让我们幸福欢乐在欢乐幸福的蜂群,
蜂群围绕繁花似锦的树林欢聚如云。(《春日祈祷》)[1](P.12)
树林作为递归象似的能指在此处所指的,当为“欢乐的渊薮”。
我早已退隐森林,而且我的歌被随风飘飞的树叶吞咽;
一天你来到树林的边缘
(这是我的梦)张望并久久思索。
(《梦中的痛苦》)[1](P.16)
这首诗中,树林所指就比较复杂,可能指诗人内心的一种愿望,对宁静的一种渴望,对一种生活方式的向往,而诗中的“你”对树林的张望与思索即与这些所指有关。
在《进来》和《雪夜林边伫立》中,树林幽静黑暗,代表死亡,而在《没被选择的路》中,树林深邃浓密又代表不可知的人生,在《伊甸园》中树林可以代表人们心驰神往的伊甸园,在《进入自我》中树林代表可以放置灵魂的最佳的栖居地,在《春日祈祷》中树林代表欢乐的渊薮,在《梦中的痛苦》中树林代表人心中最美好、最纯洁的圣境……这些意义是诗人随着不同的时间段与不同的人生经历所体悟出的不同的人生意义,而所有这些精神上的收获所化成的所指又都依附在树林这样的能指上,因为树林这样的递归象似的能指已成了诗人生命中的构成元素,其所指往往就是诗人生命中思考的对象与思考再三的生命内涵的结晶,两者相融,也就构成了诗人的精神生命,或者说构成了诗人生活的真正内涵。总之,不管诗人自觉不自觉,树林这一隐喻,在弗氏的整个诗歌创作中是极其重要、普遍存在的递归象似的能指。
诗人将他的许许多多的感悟都放在了树林之中,终其一生诗人都在树林中不断更新他的思维,持续推进他的情怀。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递归象似,是递归象似的核心的主旨。弗罗斯特生活中的现实就是与树林相伴,并在这种相伴中生活与思索,作为大自然的歌者,田园的歌者,树林是他朝夕相处的伙伴也是他诗歌的母题,是诗人的精神家园,诗人在抒发他的情感之时,总要回归他的这个母题、回归他的这个家园。从少年到老年,树林一再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他的诗歌正是递归象似着这种生活。
[1]E.C.Lathem.The Poetry of Robert Frost[M].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 Inc.,1969.
[2]C.S.Pierce.Collected Papers of Charles Sanders Pierce[M].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1/1958.
[3]M.K.Hiraga.Diagrams and Metaphors:Iconic Aspects in Language[J].Journal of Pragmatics,1994,(22):5-21.
[4]李鑫华.提喻在英美诗歌评析中的意义[J].外国文学研究,1999,(4).
[5]周伟驰.小诗大境界[J].读书,2002,(2).
[6]G.Lakoff,M.Johnson.MetaphorsWe Live By[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7]许国璋.许国璋论语言[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