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新兴极性程度补语试析

2014-04-09吴继峰

海外华文教育 2014年1期

吴继峰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北京100875)

本文要讨论的新兴极性程度补语指“翻”、“毙”、“呆”、“爆”、“歪”等，例如:“美翻了、酷毙了、帅呆了、乐爆了、爽歪了”等，这些新兴的程度补语主要流行于当代年轻人口中，用“翻、毙、呆、爆”等新兴程度补语，能最大限度地表达人的快乐、喜欢、害怕、厌恶等心理感受的最高程度，以及对人或事物主观评价的极端程度，具有夸张的语义表达效果。

刘兰民(2003)对“极、透、死、坏”四个词从语法、语义、语用上进行了分析，并称这类补语为极性程度补语，用在某些性质形容词和表示心理、生理活动的状态动词后边，表示某种性质或状态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在此之前，赵元任(1968)将“极、透、很、多、死”等此类词称为“intensive complement”(“表示高度的补语”，吕叔湘译)。朱德熙(1982)认为形容词之后加上“极、多、透”组成的述补结构都表示程度，这一类述补结构之后都带后缀“了”，并指出“死”放在形容词之后有时表示程度，而且这一类结构后头也带后缀“了”。张谊生(2000)认为副词“多、远、透、坏、死、慌”与同形的谓词尽管在语源上有联系，但现在已成为同形词了。刘月华(2001)认为作为程度补语的“极、多、坏、死”等词语，虽然或多或少离开了本义，但都还保留着一定的词汇意义，因此使用时对前边的形容词和动词的意义有一定的要求。邱冬梅(2001)将这类补语称之为“感受程度补语”，并从句法、语义、语用三个层面分析了其特点。“翻”、“毙”、“呆”、“爆”、“歪”等是近几年产生的程度补语，由于它们能表达程度达到很高或者极点，所以把它们归为极性程度补语。

一、新兴极性程度补语的语法特点

作为新兴的极性程度补语，它们既有传统极性程度补语“极、透、死、坏”所具有的基本语法功能和特点，如“X+新兴程度补语+了”结构可独立成句，可充当谓语、定语或补语;补语直接后附于中心语，中间不能插入补语标记“得”;没有否定形式;一般不能用于比较句和正反问;一般不能被程度副词修饰等特点;又具有不同于传统极性程度补语的特点，下面分两部分做具体分析:

(一)与传统极性程度补语的共性

1．“X+新兴程度补语+了”后加感叹号，可独立成句，表示感叹，例如:

(1)帅呆了! 盘点全球颠覆传统的有型潮爸( 新华网，2012年6月19日)

(2)美爆了! 《中国好声音》光头女孩王韵壹长发照曝光( 光明网，2012年9月5日)

2．“X+新兴程度补语+了”可充当谓语、宾语、定语，例如:

(3)奥运赛场，中国男儿帅呆了! ( 新华网，2012年8月10日)

(4)刘涛帅气男装致敬迈克尔杰克逊网友惊呼帅呆了( 中国日报，2012年8月28日)

(5)76 平米纯正地中海风格2 房1 厅实在是美爆了( 搜房网，2012年7月5日)

(6)一边是“美翻了”的惊叹，一边是“亵渎传统的批评”( 解放日报，2012年6月11 号)

需要指出的是，“X+新兴程度补语+了”做宾语的时候，在句中的谓语动词一般为判断动词“是”或者动词“呼”等，如例(4)谓语动词是“呼”，例(5)的谓语动词是判断动词“是”。

3．由“翻”、“爆”、“毙”、“呆”等充当极性程度补语的述补结构是粘合式的，即极性程度补语直接后附于中心语(这里的中心语一般指性质形容词或表示心理、生理活动的状态动词)，中间不能插入补语标记“得”。例如:“*美得翻了”、“*帅得呆了”、“酷得毙了”都是不成立的。

4．由“翻”、“爆”、“毙”、“呆”等充当极性程度补语的述补结构，前面不能加否定词“不”、“没(有)”作状语，例如:

(7)*她不美爆了。

(8)*他没有酷毙了。

不能受否定词修饰的原因是:从语用功能角度来看，在由“翻”、“爆”、“毙”、“呆”等充当极性程度补语的述补结构中，述补结构是整个句子的新信息，述补结构是全句的语用焦点。我们来看两个句子:

(9)他困了。

(10)他困翻了。

例句(9)没有带极性程度补语，只是在客观描述一件事实，对客观事实我们可以肯定，也可以加以否定，所以可以说“他不困”。但是带程度补语的述补结构强调的是程度的极性意义，说话者要最大限度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和主观感受，而不是为了描述一件客观事实，所以述补结构前不能加否定词。

5．和其他极性程度补语一样，新兴极性程度补语也不能用于“比”字句。比如:

(11)*他比我酷毙了。

(12)*我比他乐翻了。

新兴程度补语不能用于“比”字句的原因也跟新兴程度补语的表达功能有关，新兴极性程度补语有夸张的意味，是为了最大限度的表达自己的主观内心感受，所以不存在可比性，没有比较的点。

6．新兴极性程度补语也不能用于正反问句。这是因为极性程度补语是为了表达说话者最大限度的主观感受，具有顶级义，提问的时候很少用带有极性程度补语的述补结构，例如:

(13)*你爽歪了吗?

(14)*你爽歪了没爽歪?

这是因为提问者一般无法预测听话者的主观心理感受和程度量级，一般用不带程度补语的句子提问，比如“今天心情怎么样?”而很少说“今天心情爽极了吧?”

7．带有极性程度补语的述补结构一般不能再被程度副词修饰，例如:

(15)*她非常美爆了。

这是因为极性程度补语本身已经表示程度义极高，不需要再被其他程度副词修饰表示量级。

(二)与传统极性程度补语的差别

新兴极性程度补语“翻”、“爆”、“毙”、“呆”与传统极性程度补语“极”、“透”、“死”、“坏”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1．程度补语和“了”是否必须同现的差异

传统极性程度补语必须与“了”同现，而且程度补语“死”、“坏”、“透”和“了”之间可以插入名词性成分，如:

(16)北京的冬天真冷，冻死我了。

但是新兴极性程度补语“翻”、“爆”、“毙”、“呆”等和传统的极性程度补语有差别，第一，新兴极性程度补语有时需要与“了”同现，有时不需要有“了”同现;第二，当与“了”同现的时候，新兴程度补语和“了”不能插入任何成分，当不与“了”同现的时候，新兴程度补语后可以带其他成分，例如:

(17)萌到心坎的可爱居家小物绝对美爆你的眼球( 搜狐网，2012年7月29日)

(18)你的剧本逊毙了! ( 河北青年报，2011年8月29日)

在例(17)中，程度补语“爆”就没有出现“了”，而且还带了宾语成分“你的眼球”;在例(18)中，程度补语“毙”后有“了”，它们之间不能插入任何成分。

此外，新兴极性程度补语后面不能是表示人的词语，比如不能说“美爆你”，但传统极性程度补语后面可以是表示人的词语，如“笑死我了”。

2．能进入“X+程度补语+了”结构中的“X”的差异

“X”的差异表现在数量和音节两个方面，“X”一般是性质形容词和表示心理、生理活动的状态动词，与传统的极性程度补语“极”、“透”、“死”、“坏”搭配的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动词，一般没有音节的限制，比如“美极了”、“伤心极了”等。但是与“翻”、“爆”、“毙”、“呆”等新兴程度补语搭配的性质形容词和状态动词一般是单音节的，双音节很少见，例如蔡丽(2012)利用百度和谷歌对《汉语形容词用法词典》中的1067 个形容词逐一进行了考察，发现能与“呆了”自由组合的形容词共43个，而双音节词只有四个——高兴、可爱、幸福、兴奋。

由于这些新兴极性程度补语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与传统极性程度补语相比，与新兴程度补语形成搭配的动词和形容词的数量不多，但是年轻族群不断类推泛化，能与新兴程度补语搭配的动词和形容词呈现不断增长的趋势，笔者通过百度和Google 统计了2012年6月——2012年12月新兴程度补语的应用情况，例如程度补语“翻”，出现次数较多的有“美翻了”、“赚翻了”、“雷翻了”、“乐翻了”、“吵翻了”、“忙翻了”、“红翻了”等;程度补语“毙”，出现次数较多的有“酷毙了”、“逊毙了”、“帅毙了”、“炫毙了”、“糗毙了、“烂毙了”等;程度补语“呆”，出现次数较多的有“帅呆了”、“美呆了”、“棒呆了”、“靓呆了”、“爽呆了”等;程度补语“爆”，出现次数较多的有“美爆了”、“帅爆了”、“弱爆了”、“萌爆了”、“恶爆了”、“丑爆了”等;带程度补语“歪”的只搜索到“爽歪了”、“乐歪了”。可以预测，随着年轻族群的广泛使用，能与“翻”、“爆”等新兴程度补语搭配的词会越来越多，但是一些用法很难判断对错，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依据使用频率来判断，如果要进入正式语言，还得进行严格的规范。

二、新兴极性程度补语的形成基础和原因探究

在传统用法中，“翻”、“毙”、“呆”、“爆”、“歪”并没有表示程度的功能，但是它们的新用法极性程度义是从何而来的呢?我们先来看这些词在《现代汉语词典》(第五版)的解释:

翻:［动］①上下或内外位置交换;歪倒;反转。……

毙:［动］①死(用于人时多含贬义)。……

爆:［动］①猛然破裂或迸出。……

呆:［形］①(头脑)迟钝;不灵敏。……

歪:［形］①不正;斜;偏。……

通过以上的义项解释和第一部分的语法特点分析，我们会发现“翻”、“毙”、“呆”、“爆”、“歪”等这一类词有许多共性:这些词大都包含负面意义较重的义项，大都有不好的结果，但是进入表极性程度的动补结构或形补结构之后，负面意义不仅消除，反而使与之搭配的动词、形容词的词义表现到极致，产生极度义，所以这些极性程度补语具有［+程度］［+极高量］的语义特征。这些新兴程度补语，能最大限度地表达人的快乐、喜欢、恐惧、气愤、厌恶等心理感受的最高程度，以及对人或事物主观评价的极端程度，具有夸张的语义表达效果。

从语用方面看，由于极性程度补语是表达说话者强烈的主观感受，所以一般用于口语，很少出现在书面语中。极性程度补语是全句语义的焦点，它所处的述补结构一般是整个句子的新信息，说话者通过带有极性程度补语的述补结构表达自己最强烈的主观感受。例如:

(19)周杰伦的北京演唱会，酷毙了!

“周杰伦的北京演唱会”是主题，是已知信息，“酷毙了”是新信息，极性程度补语“毙”是语用焦点，表达说话者对这场演唱会的喜爱程度。

产生这种用法的原因一方面和它们的语义内涵相关，另一方面也与创造它们的年轻族群的心理相关。语言是在不断变动的，新词和新式语法结构就像新鲜血液一样不断融入语言当中，年轻人创造这种极性程度补语是有一定道理的，首先，从某种程度上说“翻”、“暴”、“毙”这些程度补语比“极、死、透、坏”更具有形象性，表达的程度更为强烈;其次，新兴程度补语的夸张效果高于以往的程度补语，给人一种诙谐幽默的感觉，能更好的表达年轻人的态度、感受和评价，所以选用这些新式程度补语取代“旧式”以产生更强烈的语用力量和更强的语言张力。最后，年轻人喜欢超越常规，喜欢“求新求变”，所以对语言进行了形象化的处理，他们把汉语中语义比较虚的词语淘汰，用一些意义较强的实词来取代原来自身意义较虚的词语，用具备新鲜感官刺激的实词来作补语，可以使语义尽可能地夸张和具有冲击力，达到彻底宣泄个人情感或者表达强烈主观感受的目的。

三、新兴极性程度补语的语法化推测

实际上，不仅“翻”、“毙”、“呆”、“爆”、“歪”这类词有这种趋向，具有负面意义的副词在语法化的过程中负面含义也会逐渐消失，根据Bernd Heine ＆ Tania Kuteva(2002)的研究，具有负面意义的副词可能会语法化为程度加强词(intersifier)，如英语的badly，terribly 等，如:

(20)I didbadlyin my exams．我考得不好。

(21)I miss himbadly．我十分想念她。

在例(20)中，副词“badly”是“差”的意思，负面意义较重;但是在例(21)中，副词“badly”是“非常”、“十分”的意思，在句中表示一种极性程度，负面意义已经完全消失，已经语法化为程度加强词。

同理可推，汉语中的“翻”、“毙”、“呆”、“爆”、“歪”等这类具有负面含义的词也正在语法化为程度加强词，表示一种极性，与世界多种语言具有同样的语法化趋势。

蔡丽:《程度范畴及其在补语系统中的句法实现》，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2年。

刘兰民:《现代汉语极性程度补语初探》，《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 期。

刘秀莹:《禁忌的漂白——初探“死”的语法化过程与极性补语的用法》，Chinese Linguistics in Budapest．33 －50 页，2007年。

刘月华等:《实用现代汉语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

邱冬梅:《口语中普遍而又特殊的补语类型——感受程度补语》，《广州大学学报》(综合版)，2001年第10 期。

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

张谊生:《程度副词充当补语的多维考察》，《世界汉语教学》，2000年第2 期。

朱德熙:《语法讲义》，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