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戏描写看 《红楼梦》对 《金瓶梅》的借鉴与超越

刘 鹏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金瓶梅》与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两部重要的文学巨著，虽然两书成书年代相隔甚远，但是它们关系密切。就目前所见的资料，最早谈到 《红楼梦》与 《金瓶梅》关系的是脂砚斋，他在点评红楼梦时写道：“（《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1]85。作为与曹雪芹关系密切的脂砚斋，亲口道出曹雪芹创作 《红楼梦》时曾借鉴了 《金瓶梅》，这句话是可信的。

之后，清人静庵、兰皋居士、诸联也论及了 《红楼梦》与 《金瓶梅》的关系。静庵曰： “前人谓 《石头记》脱胎于此书（指 《金瓶梅》），亦非虚语。”[2]1兰皋居士指出 《红楼梦》“大略规仿吾家凤洲先生所撰 《金瓶梅》，而较有含蓄，不甚着迹，足餍读者之目”[3]。诸联认为 《红楼梦》“脱胎于《金瓶梅》，而亵之词，淘汰至尽”[4]268。这几则评语都指出《红楼梦》的创作借鉴了 《金瓶梅》，其成就又在 《金瓶梅》之上。

建国之后，对于两书之间的关系，人们也多有论断。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在其 《红楼梦研究》中指出：“《红楼梦》之脱胎于 《金瓶梅》，自毋庸讳言。”[5]233给 《红楼梦》 “以最直接的影响的，则为明代的白话长篇 《金瓶梅》”[5]336。毛泽东更是称赞 “《金瓶梅》是 《红楼梦》的祖宗，没有 《金瓶梅》就写不出 《红楼梦》”[6]235。

从前人的评论可以看出：《红楼梦》在创作过程中深受《金瓶梅》的影响，对其既有借鉴又有超越。笔者赞同这种观点。那么 《红楼梦》是如何借鉴并超越 《金瓶梅》的？本文试图从游戏描写方面加以探讨。

一、借鉴

（一）用游戏描写反映家庭（族）的兴衰

《红楼梦》与 《金瓶梅》都是一部家庭（族）的兴衰史。《金瓶梅》描写了西门庆家的兴盛与衰败：《金瓶梅》中以西门庆之死为分水岭，前半部分重点描写了西门庆家的发展兴盛，后半部分主要写了西门庆家的衰败。西门庆 “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7]25，后来通过娶妻敛财、贿赂朝廷高官等方式，生意和官职做的越来越大，在清河县一手遮天。随着西门庆的纵欲而死，家里妻妾分散，生意萧条，西门庆家走向衰败。

《红楼梦》主要描写了贾家由盛转衰的过程。贾家是封建贵族阶级，因为 “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1]13，家族由盛转衰。

《金瓶梅》中西门庆家的兴衰通过游戏描写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第七十九回西门庆纵欲而死，之前几乎回回都有游戏描写，写到的游戏种类较多，有酒令类、棋类、球类、口头文字类等多种多样的游戏类型，几乎包括了中国传统游戏的所有类型。除此之外，有的游戏场面描写精彩，例如第六十回，西门庆的立段铺开张，众人前去祝贺，在酒宴上西门庆、沈姨夫、应伯爵、吴大舅、谢希大等人一同行酒令，此回用了很大篇幅去描写这一游戏活动，将各个人物的形象特征、文化水平以及游戏的热闹程度表现的淋漓尽致。只有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人们才会去游戏。《金瓶梅》前七十八回中，较多的游戏描写，较多精彩的游戏场面，恰恰是西门庆家兴盛繁荣的一个表现。而第七十九回至结尾，发生在西门庆家的游戏活动几乎没有，又正好反映了西门庆家的衰败。总之，兰陵笑笑生通过游戏描写巧妙地反映了西门庆家的兴衰变化。

曹雪芹在创作 《红楼梦》时借鉴了兰陵笑笑生的这一创作手法。全书以八十回为分界，前八十回写的是贾家这个封建大族的 “回光返照”期，后四十回是贾家的走上衰败期。在前八十回里，通过细读分析文本可以发现游戏描写较多。贾家几乎天天都有游戏，玩的游戏也多种多样，有酒令类、棋类、骑射类、口头文字类等等。游戏场面描写精彩，例如书中第二十二回贾政猜众人灯谜，第二十八回贾宝玉、薛蟠、蒋玉菡等人行 “女儿”令，这两次游戏描写就十分精彩。众多的游戏，精彩的游戏场面正是贾家这个封建大族处于 “回光返照”期的体现。后四十回，游戏描写显著减少，精彩的游戏场面也寥寥无几，恰好反映了贾家走向衰败。曹雪芹仿效兰陵笑笑生的创作手法通过游戏描写展现了贾家这个大家族的由盛转衰的过程。

（二）用游戏描写承担一定文本功能

在 《金瓶梅》中，游戏描写被赋予了一定的文本功能。所谓游戏描写的文本功能，是指在小说文本大环境中，游戏描写在参与小说的写人与叙事的过程中所起到的具体作用。在 《金瓶梅》中，游戏描写在塑造人物形象、预示人物命运等方面发挥了积极的作用，而曹雪芹在创作 《红楼梦》时同样借鉴了这一手法。

1.塑造人物形象。小说是人学，人物是小说的灵魂，古今中外任何一位伟大的作家无不在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上穷尽心思，展现才华。而凡是称得上 “名著”的小说，又无不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取得卓越的成功。《金瓶梅》也不例外，兰陵笑笑生为了塑造好人物形象，调动了各种艺术手段，其中就有通过游戏描写来塑造人物形象。

第六十回，西门庆的立段铺开张，众人向其祝贺，在宴席上沈姨夫提议行酒令，“或掷骰，或猜枚，或看牌，不拘诗词歌赋，顶真续麻，急口令，说不过来吃酒”[7]748。轮到温秀才时，温秀才道：“我学生奉令了。遇点要一花名，名下接 ‘四书’一句顶：一掷一点红，红梅花对白梅花；二掷并头莲，莲漪戏彩鸳；三掷三春柳，柳下不整冠；四掷状元红，红紫不以为亵服；五掷腊梅花，花迎剑珮星初落；六掷满天星，星辰之远也”。[7]749一个有才学的封建知识分子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谢希大说的酒令是： “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7]750，一席话将谢希大不学无术的形象展现出来。

在 《红楼梦》中，曹雪芹也通过游戏描写来塑造人物形象，他通过对人物在游戏中的言谈举止的细致描写来刻画人物形象。《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宝玉行 “女儿”令。他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春闺。女儿愁，悔叫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1]204宝玉的酒令雅而有文采，展现出一个文学修养高的贵公子形象。再看看薛蟠，当轮到薛蟠行酒令的时候，他说：“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1]205……说的内容低俗，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的形象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

2.预示人物命运。《金瓶梅》中游戏活动中人物说出的某些语言成为他们命运的预示，并在以后的故事中得到了印证。

书中第二十一回，孟玉楼过生日，酒宴上行酒令，李瓶儿行的酒令是：“端正好，搭梯望月，得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正好预示了李瓶儿病死的命运，正如张竹坡评价道： “瓶儿已伏死”[8]274。孙雪娥的酒令是：“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脚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7]248这正是孙雪娥后来与来旺私奔，最后受辱为娼的预示。

《红楼梦》借鉴了这一点，通过游戏描写中的游戏语言预示了主要人物的命运。

书中第二十二回，贾政猜众人灯谜。其中迎春的灯谜是“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这个灯谜正是迎春错嫁 “中山狼”，最后悲惨死去的预示，正如脂砚斋所评：“此迎春一生遭际，惜不得其夫何！”[1]159探春的灯谜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这个灯谜恰恰预示了探春后来远嫁海疆，脂砚斋在此评道：“此探春远适之谶也。”[1]159

（三）游戏描写详略得当

《金瓶梅》中游戏描写较多，但并不是所有的游戏描写都是详细或者简略的，而是兰陵笑笑生根据文本的需要，使得全书的游戏描写详略得当。有的地方一笔带过，有的地方却不吝笔墨。写得详细的地方一般是作者想让游戏描写承担一定的文本功能，也有的地方可能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学。

第六十回，西门庆的立段铺开张，众人向其祝贺，在宴席上沈姨夫提议行酒令。这次酒令描写就格外详细生动，而作者这样做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塑造人们形象的，成功塑造了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等人物形象。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与潘金莲投壶耍子，书中提到许多投壶的名目：“须臾过桥，翎花倒入，双飞雁，登科及第，二乔观书，杨妃春睡，乌龙入洞，珍珠倒卷帘”[7]315。这里详写可能与作者想要展示自己的才学有关。

曹雪芹在创作 《红楼梦》时，借鉴了 《金瓶梅》关于游戏描写详略得当的手法。有的地方写的很略，有的地方写的很详。正如 《金瓶梅》一样，《红楼梦》一般在作者想让游戏承担一定文本功能，或者作者为了展示自己才学的情况下就会详写。

《红楼梦》中第二十八回，贾宝玉、薛蟠、冯紫英等人行 “女儿令”写的就很详细，很大程度上了作者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的，贾宝玉、薛蟠人物形象塑造的尤为典型。第三十七回、第七十回等大观园里的小姐公子做赛诗（比赛写诗）游戏，写的精彩详细，而且每个人所作的诗在书中都较为详细的写出来，这样做除了为了塑造人物形象以外，也可能与曹雪芹想借此展示自己的才学有关。

二、超越

古代往往有这么一种现象：一旦一部书出名以后，许多模仿之作就会出现。这些仿书往往是在简单借鉴成名书的基础上写成的，几乎没有超越创新之处，艺术成就很难与成名书相比，所以也就很难留存下来。例如 《水浒传》写成流通市面之后，它的仿书也大量出现，这些书大部分只是对 《水浒传》的简单模仿，艺术成就不是很高，最终留存至今的也寥寥无几。而 《红楼梦》对于 《金瓶梅》却不仅仅是借鉴，而是在借鉴的基础上也有超越，正如包柚斧所说：“《红楼梦》之脱胎于 《金瓶梅》，善脱胎而已几于神化者也”[9]。笔者将从游戏描写方面来分析一下 《红楼梦》对 《金瓶梅》的超越。

（一）游戏描写生动活泼

《金瓶梅》中的游戏描写欠生动活泼，游戏者与观众互动性差，游戏描写机械简单，热闹感欠缺。而 《红楼梦》却弥补了这一不足，游戏描写生动活泼。酒令游戏是两书中经常写到的游戏，笔者就以书中的酒令游戏来加以分析。

《金瓶梅》第二十一回，孟玉楼过生日，西门庆与吴月娘、潘金莲、李娇儿、孙雪娥、李瓶儿等人喝酒行酒令：

轮到月娘根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谱上饮酒：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合 《西厢》一句。”月娘先说个：“掷个六娘子，醉杨妃，落了八珠环，游丝儿抓住荼蘼架。”不犯。该西门庆掷，说：“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见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吃了一杯。该李娇儿，说：“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不遇，次该金莲掷，说道：“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果然是个三纲五常，吃了一杯酒。轮该李瓶儿掷，说：“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不遇，该孙雪娥，说：“麻郎儿，见群鸦打凤，绊住了折脚雁，好教我两下里做人难。”不遇，落后该玉楼完令，说道： “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衤阑，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正掷了四红沉[7]248。

这场酒令游戏描写的较为简单机械，只是游戏者在说，与旁观者没有互动，使得游戏场面略微有点不太热闹。《红楼梦》在这方面要比 《金瓶梅》做的出色的多。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贾宝玉、薛蟠、蒋玉菡等人在冯紫英家喝酒行 “女儿令”，其中薛蟠行令时写的最为出色：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 “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王八，他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湾腰说道：“你说的狠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话，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 “绣房蹿出了个大马猴。”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 “押韵就好。”薛蟠道： “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1]204－205

薛蟠行酒令描写的很精彩，既有众人和他的互动，又将众人的行为表现写的淋漓尽致，读罢有一种如临其境的感觉。热闹感十足，描写的生动活泼。总之，《红楼梦》较之《金瓶梅》，游戏描写生动活动，这是对 《金瓶梅》的一个超越。

（二）变俗为雅

《金瓶梅》全书呈现出 “俗”的风格特色，正如金学大家黄霖所说：“它（指 《金瓶梅》）显得俗：人俗、境俗、事俗、语也俗”[10]207。游戏描写作为全书的一部分，也以 “俗”为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游戏种类上。 《金瓶梅》中游戏大多是对文化素质要求不高的通俗游戏，例如踢气球、打骨牌、打秋千等等，参与者以文化水平不高的妇女或者市井帮闲为主。二是游戏语言上。这里所说的游戏语言主要是指人物在游戏中所表达的语言，《金瓶梅》中的游戏语言很通俗。以酒令游戏为例，通常书中人物在行酒令时的语言大多很通俗，多以说笑话为主，甚至有时候很低俗、庸俗。例如第六十回，酒宴上行酒令，谢希大说的酒令是：“墙上一片破瓦，墙下一匹骡马，落下破瓦，打着骡马，不知是那破瓦打伤骡马，不知是那骡马踏碎了破瓦”[7]750。这正是全书游戏语言通俗的一个代表。

世情小说发展到 《红楼梦》之后，游戏描写变俗为雅，呈现出以 “雅”为主的艺术风格。这也主要体现在游戏种类和游戏语言两个方面。《红楼梦》中的游戏大多是对文化素养要求都很高的高雅游戏，“而游戏的参与者又以闺中女性和有文化者居多”[11]567。例如第二十二回，贾政和贾母、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玩的猜灯谜游戏；第三十七回、第五十回、第七十回，宝玉、黛玉、史湘云等人共同玩的赛诗游戏；第六十二回贾宝玉生日，晚上宝玉、黛玉、宝钗等人玩的射覆游戏。这些游戏对参与者的文化水平要求都很高，都是些高雅的游戏。《红楼梦》中的游戏语言也以 “雅”为主。以贾宝玉玩游戏为例，第二十八回，他在冯紫英家行 “女儿令”：“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1]204；第三十七回，在比赛写咏海棠诗的游戏中，宝玉写的是：“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1]257。在游戏中他所表达的语言都很高雅，这只是全书游戏语言雅的一个体现。

总之，在游戏描写方面 《红楼梦》对 《金瓶梅》既有借鉴又有超越，这正是两书关系的一个体现。 《红楼梦》对《金瓶梅》不只是简单的借鉴，而是在借鉴的基础有所超越，从而使 《红楼梦》成为比 《金瓶梅》还要优秀的文学作品。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中华书局，2012.

[2]静庵.金屋梦识语[M].济南：齐鲁书社，1988.

[3]兰皋居士.绮楼重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4]黄霖.金瓶梅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7.

[5]俞平伯.点评红楼梦[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

[6]龚育之.毛泽东的读书生活[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7]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8]黄霖.金瓶梅讲演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9]包柚斧.答友索说部书[J].游戏杂志，1914.

[10]黄霖.黄霖说金瓶梅[M].北京：中华书局，2005.

[11]胡文彬.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M].北京：中国书店，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