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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浒》鲁莽英雄形象评点看晚明士人的英雄观*

2014-04-09游丽萍涂秀虹

菏泽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鲁达李逵金圣叹

游丽萍,涂秀虹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人物是小说艺术的生命,是小说魅力之所在。《水浒传》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英雄豪杰的典型形象,因之而成为表现中国英雄豪迈精神的宏伟史诗。在这批光彩四溢的英雄形象中,鲁智深、武松、李逵三位英雄形象尤为引人注目,他们是《水浒》创作者在民间文学长期积累的基础上塑造出的不朽的英雄典型,为历代读者喜爱,尤其为晚明《水浒》评点者所钟爱。

在晚明的《水浒》评点中,容与堂本、袁无涯本及贯华堂本的评点堪称代表,三本的评点者——李卓吾(或叶昼)①、金圣叹,堪称晚明文人之代表,他们对鲁智深、武松、李逵三位英雄形象的评点具有独特的审美趣味与价值取向,表现出晚明文人独具特色的英雄观。

一、晚明《水浒》评点者对鲁智深、武松、李逵三位英雄形象的解读

作为优秀的小说评点家,晚明小说评点者对自己所评点的小说是有所选取的,与欣赏小说的内涵相比,他们更看重的是在小说阅读与评点中求得自身情感与心灵上的契合。因此,他们通常会更青睐与自己的审美趣味及价值取向相契合的对象,容与堂本、袁无涯本及贯华堂本对《水浒》鲁莽英雄鲁智深、武松、李逵的评点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1.鲁达之阔绰与自在

花和尚鲁智深是《水浒》创作者竭力塑造的人物形象之一,也是历来最受读者喜爱的水浒英雄之一。他以其阔大、侠义、赤诚的形象深深打动了后世无数读者,以李卓吾和金圣叹为代表的晚明评点者们对这一形象的钟爱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爽直阔绰是鲁达之天性,评点者们屡屡批道:“妙”、“直人”、“真爽利”、“妙哉此公,令人神往”②……晚明评点者喜爱鲁达甚至到了无视其“污点”的地步:《水浒》第四回,鲁达窃了李忠、周通的酒器并滚下山去,许多人以为这一行为足以让其蒙羞,李、金二人不仅不以为然,相反,他们高度赞赏这一行为。金圣叹在此回回前总评中说:“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滚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见鲁达浩浩落落。”容本也在回末总评中批道:“人说鲁智深桃花山上窃了李忠、周通的酒器,以为不是丈夫所为。殊不知智深后来作佛正在此等去处。何也?率性而行,不拘小节,方是成佛作祖根基。若瞻前顾后,算一计十,几何不向假道学门风去也?”袁本此处亦批“可得可畏可敬”。在他们看来,鲁达此举是无伤大雅的,他只是给李忠和周通这两个极不爽利的朋友一个极阔绰的回敬。经他们一批,鲁达极为阔大爽利不拘一格的个性便跃然纸上。

鲁达不仅阔绰,还活得十分自在。三拳打死镇关西以后,鲁达不得不来到五台山,削发为僧。在世俗的眼里,做了和尚,自然要遵守和尚的清规戒律,似个出家人模样。然而,逍遥自在惯了的鲁达是不易被束缚的,他依旧我行我素:要喝酒吃肉便喝酒吃肉,要睡觉便“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要打人骂人亦随心所欲……鲁达公然无视佛门清规戒律,把“庄严神圣”的佛寺搅得天翻地覆。面对鲁达不拘礼数的言行,容本一概批道:“佛”。容本评点者认为,鲁达自是不知礼教的,“一知礼教,便不是佛了。”在第三回中容本一共连用三十几个“佛”来形容鲁达在五台山的言行,从这三十几个“佛”中我们也感受到了评点者对鲁达不拘礼数行为的心驰神往。容本第三回回末总评:“此回文字分明是个成佛作祖图。若是那般闭眼合掌的和尚,决无成佛之理。何也?外面模样尽好看,佛性反无一些。如鲁智深吃酒打人,无所不为,无所不做,佛性反是完全的,所以到底成了正果。算来外面模样,看不得人,济不得事。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此假道学之所以可恶也与?”袁本亦评:“智深好睡,好饮酒,好吃酒,好打人,皆事禅机,此惟真长老知之,众和尚何可与深言。”在评点者的眼里,真正的出家人是不必似“出家人模样”的,故容本在《水浒》第五回回末总评中说:“如今世上都是瞎子,再无一个有眼的,看人只是皮相,如鲁和尚却是个活佛,倒叫他不似出家人模样。请问,似出家人模样的,毕竟济得恁事?模样要他做恁?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正为忒似圣人模样耳。”无怪乎容本评点者给了鲁智深“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如此至高无上的评价。金圣叹也认为,“以眼取人,失之鲁达”,凡夫俗子断然看不出鲁达才是真正能修得正果之人。

2.武松之神性与人性

《水浒》中的武松历来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晚明许多《水浒》评点者都高度评价这一形象,金圣叹更是将其视为自己最钟爱的人物。他在《第五才子书读法》中明表:“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又说尽管鲁达也是上上人物,“然不知何故,看来便有不及武松处。想鲁达已是人中绝顶,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处。”为何金圣叹会对武松作出如此高的评价,他在二十五回总评中给出了解释:“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金圣叹在这里对武松作出了绝无仅有的评价,在他看来,武松是梁山群英优秀性格之集大成者。

武松身上有许多令人仰慕的气质:勇武神威、光明磊落、正义凛然……一提起武松,读者眼前就会浮现与武松相关的精彩故事:景阳岗打虎,斗杀西门庆,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这些故事将武松之勇武渲染得淋漓尽致,极其完美地展现了武松的勇和力。在这些故事中,袁本多次批道:“真好汉”,容本也极力称武松是“真汉子”、“是个硬汉”、“真是好男子”、“武二真是个顶天立地汉子,不可及,不可及”。金圣叹更是多次赞叹道:“活写出武松神威”,“写尽武二神威”,“写武二答语处,都有神威”,“武二神威,读者皆欲起立”。所以金圣叹说:“写武松到处有人拜门生,可谓荣华之极,一百七人中,无一个得及他。”在晚明《水浒》评点者的眼里,武松无疑是一个神一般的人物,然而,他们在看到武松身上富有“神性”一面的同时也看到了他与常人一致的“人性”。

武松虽是过人的英雄,但也有人性共有的一些弱点,如好名、虚荣、易为小恩小惠所拉拢等。以打虎一节为例,武松不听酒家劝告,坚持独自一人酒后上冈,无非因为他自负勇武,但当他看到印信榜文,知道冈上确实有虎时,武松也萌生了转身回酒店的想法,无奈顾及回去以后“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由此可见,武松固然勇武,但他毕竟是个凡人,也有胆怯的一面。最终,武松的好名之心还是战胜了内心的怯弱。金圣叹此处批道:“以性命与名誉对算,不亦异乎?”容本赞叹道:“是个硬汉。”武松以自己的勇武战胜了猛虎后,打虎一事便屡屡由武松口中道出,金圣叹道:“打虎得意之笔,便处处提唱出来。”二十九回武松醉打蒋门神后,对众人说的一番话(“我武松自从阳谷县杀了人……我从来只要打天下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见不平……我便死也不怕……”)更是将武松这种个性表露无遗,金圣叹批道:“看他一篇说话,句句用我字起,说得响。”袁本眉批:“倜傥刚正,语有筋力。”三十回武松被张青手下之人所缚,以为自己将命丧于此,肚里寻思:“却撞在横死神手里,死得没了分晓。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容本此处夹批:“真”。袁本眉批:“死也为名。须知愤而弃名是英雄,死而求名亦是英雄。”对于一个英雄好汉来说,名誉是至高无上的,他们甚至不惜为之付诸生命。好名是英雄之天性,本身无可厚非,但武松过分好名,甚至到了有些虚荣的地步。金圣叹说:“武松平生一片心事,只是要人叫声好男子,乃小人之图害之者,早已一片声叫他做好男子矣。”看到了武松性格当中的这一弱点,张都监这样的小人便投其所好,施与小恩小惠,使其落入自己的陷阱,这也直接影响了武松一生的命运。

总之,武松是性格最为复杂的水浒英雄之一,从武松身上,读者看见了勇敢与怯弱,仁义与残忍,光明与黑暗。“某种意义上,武松可看作整个梁山大寨的缩影。”[1](P157)

3.李逵之真与趣

李逵,梁山泊一百零八位好汉之一,以其极真、极趣的英雄形象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容本卷首《梁山泊一百单八人优劣》中说:“李逵者,梁山泊第一尊活佛也,为善为恶,彼俱无意。宋江用之便知有宋江而已,无成心也,无执念也。”容本多次在文中夹批:“妙人妙人,超然物外,真是活佛转世。”“李大哥是圣人,真是无可无不可。”“李大哥是每意必同我者也。”……评点者对李逵这一形象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金圣叹对这一形象也极为青睐,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说:“李逵是上上人物,写得真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无一个入得他眼。《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语。”[2]以《孟子》之语来评价李逵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但正体现了金圣叹对这一形象的喜爱之情。李逵一出场,金圣叹便赞赏有加:“李大哥口中纯是天籁”、“写他说谎,偏极妩媚”、“何其妩媚”、“越无理,越好笑,越妩媚”、“全是妩媚,毫无粗卤,妙人”……金圣叹竟然能在李逵粗卤无比的言谈举止中读出“妩媚”,金氏之爱李逵无以复加。

在梁山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中,李逵无疑是最真之人,评点者们一再肯定李逵之真。李逵一出场,他们便独具慧眼地发现了这个表面粗卤的汉子实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人。《水浒》三十七回,李逵初见宋江,便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金本此处批道:“汉子黑,则呼之为黑汉子耳,岂以其衣冠济楚也而阿谀之。写李逵如画。”容本夹批:“雅”。戴宗笑李逵粗卤,李逵反问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金本此处批道:“连粗卤不知是何语,妙绝。读至此,始知鲁达自说粗卤,尚是后天之民,未及李大哥也。”袁本眉批:“连粗卤也不知是何语,方是真人,凡顾体面者,皆假也。”李逵不肯轻易拜宋江,还妙语连连:“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此处袁本眉批:“不肯轻拜,其拜是真”,“此等乖觉语亦真,正显他人多诈”。金圣叹也批:“偏写李逵作乖觉语,而其呆愈显。”在评点者们看来,李逵任性率情看似粗卤的语言正显示了他的质朴纯真。金圣叹对李逵此种性格感慨万分:“写得遂若不是世间性格,读之泪落”,“我读至此处,不觉掩卷而叹。嗟乎!世安得有此人哉!……要拜便拜,要去便去,要吃酒便吃酒,要说谎便说谎。嗟乎!世岂真有此人哉!”铁牛可爱如此,如何不令人向往!

三十七回还写了李逵抢银子、抢鱼二事,表面上看“抢”这一举动是粗卤至极的,而评点者们却从李逵如此粗卤的举动中看到了他的天真。金圣叹在此回回评中说:“看他要银子赌,便向店家借;要鱼请人,便向渔户讨。一若天地间之物,任凭天地间之人公同用之。”在评点家眼里,李逵之粗卤全然是因为他的孩童般的质朴天真,像李逵这样的真人是无须用一些道德规范和繁文缛节来约束自己的。除此之外,评点中还屡屡出现“真”、“真人”、“好直性人”、“直人”、“快人”等字眼,这些评价无一例外地褒奖李逵绝假纯真的本性。

李逵不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人,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趣人。

容本卷首怀林《批评〈水浒传〉述语》中称:“和尚读《水浒传》,第一当意黑旋风李逵,谓为梁山泊第一尊活佛。”“真人”、“妙人”、“趣人”、“天真烂漫”——评点者们之所以如此钟爱李逵,还因李逵之“趣”。李逵“妙人妙语,全是妩媚,毫无粗卤,令我读之解颐。”(金本五十一回夹批)统观整部《水浒》,李逵这一喜剧形象不仅令晚明评点者们解颐,更令后世无数读者解颐。倘若少了李逵这一形象,《水浒》不知要减多少笑声与魅力。

在《水浒》中,与李逵相关的趣事可谓不胜枚举。初见宋江时其憨态可掬的模样便跃然纸上,容本此处的批语是“趣人来了”。金圣叹更是感慨道:“李大哥来何迟也,真令读者盼杀也,想杀也。”金圣叹这一评语无疑道出了后世无数读者的心声。三十七回李逵出场以后,这个趣人便接二连三地为读者制造了许多笑料:四十回李逵道出“大皇帝、小皇帝”的荒谬言论时,容本眉批“天上的言语,大皇帝、小皇帝,都是不经人道语,正使晋人捉麈尾,十年也道不出。李大哥当是不食烟火人。”当戴宗在喝斥李逵的“不经人道语”时,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得一个出来。”容本批曰:“趣甚,妙甚。”五十二回李逵与戴宗去蓟州取公孙胜,李逵因没有遵守路上吃素的约定而遭到戴宗戏弄,一路上语无伦次,妙语连连,容本批道:“写李大哥偏用又憨又猾之笔,令人绝倒。”金圣叹亦多次感慨:“妙语非李大哥不能道。”这一回,金本、容本多次批曰“趣”、“妙”、“妙人”,容本更是称其“趣事趣话趣人,无所不趣”。七十四回李逵闹学堂,作知县一节,容本连用七个“趣”字、一个“趣人”来评李逵,容本眉批:“李大哥执事必奇,说话必趣,天纵之也。”袁本也多次批道:“趣甚”,“有情有趣”。七十五回黑旋风扯诏谤徽宗一节,容本回末总评:“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实是不经人道语。李大哥一派天机,妙人趣人,真不食烟火人也。”纵观以李逵为主角的故事,哪一事不趣,哪一言不趣?李大哥真是“一团天趣”,无愧于梁山“第一趣人”、“第一妙人”之称号。

综上可见,晚明《水浒》评点者对这三位鲁莽英雄作出了极其精彩的评价。他们之所以能够对这三位水浒鲁莽英雄形象作出如此精彩的解读,就在于他们“得作者之胸臆”[3],与《水浒》作者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但同时,晚明《水浒》评点者又对这些英雄形象进行了“再创造”,这些评点不仅包含了评点者对小说人物的评论,还蕴含了评点者对历史的思考,对现实人生的种种感慨,他们的评点不可避免地融入了时代的印记,呈现出极其浓厚的时代色彩。

二、晚明人文思潮视野下独特的英雄观:对传统儒家英雄观的传承与超越

在英雄形象的缔造上,人类为自己留下了辉煌的篇章。尽管不同的英雄形象所呈现出的面貌各个不同,但他们身上依旧有一脉相承不易变更的特质:如英雄身上所展现出来的智慧与力量、善良与正义、忠诚与勇敢等。人们总是将人类共有的一些优秀品质赋予这些英雄形象,以此来寄托自己的理想与愿望,这种理想化的审美形象是中国几千年来传统文化心理的积淀,它与中华民族的儒家传统文化息息相关。

儒家文化对伦理道德的推重,成为中国文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因此,中国传统的人物评价标准呈现出极其浓厚的道德色彩,对人物的评价着重于其言行是否符合封建伦理道德标准,而非人物的性格本身。晚明《水浒》评点者的英雄观自然也有因袭传统的一面,他们在对水浒英雄人物作出评价时也奉行了这一标准,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对水浒英雄“忠义”品格的极力肯定。从李卓吾、金圣叹等对《水浒》的评点中可以看出,他们对《水浒》主题及水浒英雄的认识依旧流露出了浓厚的封建伦理色彩。由于历史的局限,无论是李卓吾还是金圣叹等,都未能超越他们所属的时代和阶级。

但是明代中叶以来,社会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方面都发生着极为显著的变化。这些剧变使晚明文人的思想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王阳明心学是晚明启蒙思潮的先导,它以自然人性为基础,强调人的意识及主观精神,对封建伦理纲常和思想文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姚江之学,嘉隆以来,几遍天下”[4](P190),一时之间,心学思潮席卷中国大地。

无论以阳明心学为发端的这股思潮是否为晚明思潮的主潮,可以肯定的是这股思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以李卓吾、金圣叹为代表的晚明士人。尽管晚明《水浒》评点者对英雄形象的认识有因袭儒家传统的一面,但细究起来,作为晚明先进知识分子之代表的李卓吾与金圣叹在评点中展现出更多的是对传统的质疑与超越。传统英雄观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以李卓吾和金圣叹为代表的晚明士人衡量人物品格高下的标尺不再只有“仁义礼智信”这些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与以往相比,他们开始以一种全新的视角与标准来审视这些人物。作为中国古代英雄传奇小说的经典之作,《水浒》英雄形象可谓是历代英雄豪杰之典型。在诸多英雄中,为何鲁智深、武松、李逵能够成为晚明《水浒》评点者心头笔下最为钟爱的三位英雄?这除了得益于《水浒》创作者在人物塑造上的独具匠心外,很重要还在于晚明思潮影响下,士人赋予了“英雄”这一概念新的内涵,从而形成了晚明士人独具特色的英雄观。

“英雄”一词的出现经历了较长的历史时期,直至汉末三国时代这一词才得以广泛使用。“英雄”最早出现时与“圣”、“贤”等语义相近,用于指代一种近乎完美的理想人格,因此英雄崇拜常常也被等同于圣人崇拜。随着时代的发展,“英雄”一词的内涵也不断发生着变化,不同时代对“英雄”的不同阐释使得这个词具有了浓厚的时代色彩。

随着王氏心学的崛起,晚明士人眼中的“英雄”有了独具特色的内涵。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晚明士人眼中的“英雄”与传统的“圣人”已有了明显的区别:英雄不再被认为是圣人的附庸,而是一种介于凡圣之间的新型人格。他们不再被苛求人格上的完美至善,而是被赋予更多的“凡人”气息,是活生生的人。这一点在鲁智深、李逵身上表现得十分典型。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有着和凡人一样的喜怒哀乐,在他们身上,我们已经感受不到太多的“圣贤性”,即便是被评点者认为堪称“圣贤”的武松,更多的也是与常人一致的“人性”。但同时,评点者认为英雄与一般的凡人又不尽相同。李卓吾就说:“人犹水也,豪杰犹巨鱼也。欲求巨鱼,必须异水;欲求豪杰,必须异人。此的然之理也。”[5](P3)由此可见,英雄既不等同于圣贤,也与普通人有所区别,他们是介于圣凡之间的一个特殊群体。

从容与堂本、袁无涯本、贯华堂本《水浒传》评点看来,晚明士人对这个特殊群体的解读影射出他们独具特色的英雄观:

首先是英雄需至真至诚。

这一点与晚明人文思潮对“真”的大力褒扬以及对假道学的极力批判不谋而合。鲁智深待人接物的阔大豪放,对朋友的赤诚侠义,在五台山的率情任性,无一不是其真诚的表现;武松的真诚爽直、光明磊落也是其为万千读者所激赏的重要原因;而李逵孩童般的质朴单纯、天真烂漫更是深深感染了无数人。李卓吾在《水浒》人物的评点中始终坚持“真”的原则,“真”成为其评判人物品格高下最重要的准则之一;金圣叹对《水浒》人物的评点,往往着眼于人物生而俱来的“天性”与“本心”,肯定人物本来之面貌,二者在水浒人物的评点中呈现出高度的相似性。在他们看来,“豪杰在个人行为方面大多旷达疏阔,不拘小节,无道学气,也无巾头气。他们不喜欢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6](P351)“英雄、豪杰不仅是一种活生生的人物性格,而且成了至真、至诚生活的代名词。”[6](P355)李、金等人之所以对这三位水浒英雄作出如此高的评价,最重要的是英雄完全没有受到假道学侵袭的与生俱来的纯美本性,对于大力提倡“真”与“自然”的李卓吾和金圣叹来说,这些英雄的存在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其次,英雄可有“瑕疵”。

如上文所述,晚明士人眼中的英雄已不再完美至善,相反,他们更热爱那些身上有“瑕疵”的英雄们。“按明人的观点,英雄、豪杰并非至正、至善,而是偏致、有瑕。”[6](P367)如本文所涉及到的三位水浒英雄:鲁智深、武松、李逵,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完美英雄形象,相反,他们身上有许多无法回避的缺点,如鲁达的粗卤、武松的虚荣、李逵的嗜杀……然而这些“缺点”并不影响晚明水浒评点者对他们发自肺腑的喜爱与赞美。他们甚至偏爱这些具有明显“瑕疵”的英雄们,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奇特的现象。

其实,细究之可以发现,评点者们并非无视英雄们身上的“瑕疵”,相反,他们正视英雄们身上的缺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这些英雄与圣人是有所区别的,那么想必他们身上也有着与常人一样的缺点,从某个角度来说,愈是“揭露”这些英雄身上的“瑕疵”,这些形象就愈显得真实。以李卓吾、金圣叹为代表的小说评点者一定是深谙此道的,所以他们对于《水浒》创作者所刻画的这些“瑕疵”不但毫不避讳,反而大加赞赏,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也彰显了评点者在品评人物高下时以真为首的评判标准。

再次,晚明士人尚趣,尤喜妙趣横生的英雄。

晚明《水浒》评点者对三位英雄形象的评点表现出对“趣”的追求,他们对于《水浒》中的趣人趣事大加赞赏,充分肯定了《水浒》创作者在“趣”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晚明《水浒》评点者为何对“趣”情有独钟?这与晚明人文思潮下士人娱世乐生的心态息息相关。

明代中叶以后,随着统治阶层的腐败无力,以及新的商品经济形态出现、市民阶层的崛起,进步思潮的发展使晚明士人思想和心灵得以松懈,娱世乐生的心态和喜笑爱乐的生活方式普遍流行。晚明《水浒》评点对“趣”的大力肯定与这股追求人生乐趣的社会风气密切相关。其中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对李逵这一形象的评点。“趣”是李逵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他之所以获得如此高的赞誉就在于李逵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趣人”,他的一言一行都能令无数读者解颐开怀。而对于鲁智深、武松等其他英雄形象,评点者也极力圈点出他们性格中“趣”的一面,并不吝笔墨对此极力赞颂。应该说,“趣”是以李卓吾和金圣叹为代表的晚明文人的一种生活态度,晚明文人独特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使得他们在评点中尤其青睐于与自己的观念相契合的事物,因此他们尤为关注那些妙趣横生的英雄,评点者对这些英雄的偏爱是晚明社会文人追求人生乐趣的真实写照,在这些趣人趣事的评点中,评点者也实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

第四,晚明士人多爱有狂狷之气的英雄。

这种狂狷外在表现为我行我素,蔑俗轻规。随着心学的崛起,晚明士人勇敢冲破程朱理学之束缚,掀起了一股个性解放思潮之风。这些士人大多才学满腹,但同时又蔑视礼法,日常言行不为礼法所拘囿,无论在思想上、学术上,还是在生活方式上都表现出强烈的个性意识。“他们的特色是‘狂’,旁人骂他们‘狂’,而他们自己也以‘狂’自居。”[7](P50)作为晚明狂士之翘楚,李卓吾与金圣叹身上无疑浸染了晚明狂士特有的狂狷之气。李、金二人的狂狷洒脱使得他们对于与自身有着同样个性的水浒英雄青睐有加:鲁智深豪放洒脱,倒拔垂杨柳、大闹五台山是狂;武松勇武自负,景阳冈打虎、醉打蒋门神是狂;李逵的任性率情,沂岭杀四虎、砍倒杏黄旗是狂……李、金二人对鲁智深、武松、李逵的赏识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封建文人受到的封建纲常礼教的精神束缚是异常沉重的,因此,他们尤为钟爱那些我行我素、蔑俗轻规的英雄们,在文学的世界里他们摆脱了现实世界沉重的束缚,获得心灵上的自由与解放。从某个角度来说,“明末所显露出来的具有狂傲特性的豪杰人格,可视作新的价值观、人生观所构成的性格的外露,是晚明追求自我这种新趋向的真实反映。”[8](P145)

这种狂狷之气在内表现为英雄身上自我意识的觉醒,这种觉醒集中体现在对个人价值较为清醒的认识上。晚明时期群体性“狂士”的出现可以说是封建士人自魏晋以来的第二次觉醒,士人们以异乎寻常的勇气冲破理学藩篱,开始对传统伦理道德进行质疑和反思,对人的价值和人生意义作出全新的阐释。

晚明士人对个体价值的追求体现在他们强烈的成圣意识上。圣人情结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延续了两千多年的集体意识。早在先秦时代的孟子和荀子就已经提出“人人可以为尧舜”(《孟子·滕文公上》),“涂之人可以为禹”(《荀子·性恶》)的观念。阳明心学兴起之下,“满街都是圣人”、“人人皆可为尧舜”的思想大行,士人们“成圣”的热情被再一次点燃。王阳明、王心斋、王龙溪……无一不渴望成圣成贤。“罗近溪称颜山农为圣人,杨复称罗近溪为圣人,李卓吾称赵大洲为圣人,焦弱侯称李卓吾‘可坐圣人第二席’,真可谓‘满街都是圣人’了。”[7](P71)可见晚明之际“圣人”的标准也打上了浓厚的时代烙印,“圣人”与“英雄”一样接地气,因而具有了真实性、平凡性乃至普泛性。士人求圣求贤已经成为一种风尚,李卓吾、金圣叹自然也继承了自阳明至心斋以来人人皆可成圣的传统,与一般士人相比,他们的圣人情结显得更加强烈。这种强烈的圣人情结实际上是晚明士人追求自我价值的一种体现,在他们的世界里,个体生命的价值高于一切。

李卓吾、金圣叹等人不自觉地将这种个体生命价值的觉醒融入其小说评点中,这种意识尤为明显地体现在对鲁莽英雄鲁智深、武松和李逵的解读中。鲁智深的赤诚侠义是对个体价值的一种认同,李逵的忠义血性亦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而这种觉醒更为典型地表现在武松身上。从某个角度来说,武松的虚荣好名又何尝不是他对自我的认可和对个体价值的不断追求呢?晚明这样一个朝纲废弛的时代彻底粉碎了士人们追求功名的愿望,面对日益衰落的晚明政局,“立德”、“立功”的理想已变得万分飘渺,那么“立言”便成为晚明士大夫在理想与现实矛盾的境遇下表现自我、实现自我价值的最佳选择。而评点者的生命,确实因为这些激情灵动的《水浒》评点而不朽。

应该说,以阳明心学为发端的晚明人文思潮对中国思想界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阳明心学所带来的思想巨变使晚明士人对世界的认识有了新的变化,英雄观的转变就是其中的一个方面,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晚明人文思潮下的英雄观颠覆了人们对于“英雄”的传统认识。李卓吾、金圣叹等人对《水浒》鲁莽英雄的评点呈现出求真嗜趣、多慕狂狷的审美趣味与价值取向,蕴含了丰富的时代文化内涵,正是晚明人文精神的表现。

注释:

①关于容与堂本与袁无涯本的评点者,署名李卓吾,前人称之为叶昼之托名,但李卓吾确曾评点水浒,叶昼也必然受李卓吾之影响,因此,不妨把李卓吾看作“共名”,本文不作辨析,为行文方便,以下把容与堂本和袁无涯本的评点者统称之李卓吾。

②本文关于水浒英雄的评语出自以下版本:容与堂本《李卓吾批评忠义水浒传》,《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袁无涯本《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金圣叹批改贯华堂原本水浒传》(影印本),上海中华书局据刘半农藏本影印,民国23年。下文不一一说明。

[1]陈洪,孙勇进.武松:漫说水浒[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金圣叹批改贯华堂原本水浒传:册一:卷三[M].刘半农藏本.影印本.上海:中华书局,1934(民国二十三年).

[3]石麟.集体意识与个体意识的分别体现——中国古代小说评点人物论扫描之一[J].扬州大学学报,2006,(4).

[4](清)汤斌.汤子遗书[M].范志亭,范哲,辑校.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

[5](明)李贽.焚书: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陈宝良.明朝人的英雄豪杰观[J].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01,(10).

[7]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8]王鸿泰.三言二拍的精神史研究[M].台北:台湾出版委员会,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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