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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与灵验:民族医药发展中的现代理性与卡里斯马探讨

2014-04-09赖立里冯珠娣

思想战线 2014年2期
关键词:灵验理性化里斯

赖立里,冯珠娣

你要有知识,你就得参加变革现实的实践。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变革梨子,亲口吃一吃。[注]《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1年,第282~283页。

本文讨论的背景,是在国家主导的“少数民族医药发掘整理”项目中,知识管理、知识生产与地方医疗之间形成的,既生成又破坏的复杂关系。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这句俗语所指也不仅仅是医药:任何想要打破现状的努力,都含有危险的成分。譬如一杆好枪,势必摧毁或摧残对方;化疗在消灭癌细胞的同时,会杀伤大量的正常细胞;中医最有效的药物通常有“大毒”(比如附子、细辛等知名的毒药,同时可以回阳救逆,在危急时刻发挥起死回生的作用);在非洲,医术被大多数人看做是既治疗也伤害身体的操作,[注]Stacy Langwick,Bodies,Politics and African Healing:The matter of maladies in Tanzania,Bloomington:University of Indiana Press,2011,pp.39~57.等等。康吉兰也在他的代表作《正常的与病理的》一书中强调,在医疗行动中并存着创造性与破坏性。[注]Canguilhem,The Normal and the Pathological,New York:Zone Books,1989.也就是说,医疗知识与实践内含某种“暴力”成分,它同时还与处于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医者的治病能力分不开。不仅治疗与损害一直紧密相连——无论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迷信的”还是“科学的”——医疗领域中正规知识的生产,也总是伴随着破坏。“发掘整理民族医药”的人们,也难以避免这一理性化过程对传统医药的“认识论暴力”风险,即在寻求养分发展“尝”试中,对原有状态的改变/破坏。回应开篇引用的毛泽东关于“梨子”的名言,要认识梨子,只有破坏它(吃梨),才能得到。

所谓不破不立,有破有立。从发掘整理的另一面来说,我们认为民族医药的发展,无论在体制上、还是认识论上,都不应被看做是外来、强加、破坏原初“土办法”卡里斯马/灵验性的硬性干预;而新形成的知识系统,总会生成新形式的卡里斯马/灵验性,产出更具传承性、更能被广为体现、在国家层面更有意义的医疗形式。我们借助马克斯·韦伯对于权威的三种形式——传统式权威、卡里斯马式权威、法理/理性权威——的分析性阐释,以充分理解“理性化”:理性化与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相一致,它是对法律形式化、体制化,乃至支配现代民众对社会生活认识的整个过程的命名,[注]Max Weber,On Charisma and Institution Building,ed.S.N.Eisenstad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8.亦即“对生活秩序全面的理性化”。[注]李 猛:《理性化及其传统:对韦伯的中国观察》,《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5期。而与此并行的悖论是:没有一个社会制度可以做到完全的“理性”。本文着力强调的正是,理性与非理性(传统及卡里斯马/灵验性)互为组成的关系,我们认为这样的关系不仅仅在理论上成立,也存在于历史中。本文追踪的,就是这样一个在现代化动力之下出现的理性化过程(即“发掘整理民族医药”运动),以及由此新生的医疗卡里斯马/灵验性的一些体现。

这里需要说明的一点是,本文使用的“卡里斯马”概念,更多借鉴了王斯福(Stephan Feuchtwang)与王铭铭在他们合写的民族志《草根卡里斯马:四位中国的村领导的故事》(Grassroots Charisma: Four Local Leaders in China)中的阐释,[注]“卡里斯马”显然是一个难以翻译的外来语。英汉字典最常见的解释是“魅力”、“神授能力”、“非凡的领导力”。王斯福和王铭铭也在书中承认,这些直白的翻译,在汉语中并不常用,相对较为接近的恐怕是“灵验”,虽然这个词如果翻译回英语会有所差别。因之,我们借用王斯福和王铭铭的阐释,将汉语中比较对应的“灵验性”与之并置,以帮助理解。在不同民族志跨文化比较的视野之下,王斯福和王铭铭认为,使用卡里斯马这个理想型的概念,来讨论现代性之下国家的世俗化(the secular state)与传统的关系是可行的。见Stephan Feuchtwang and Wang Mingming,Grassroots Charisma:Four local leaders in China,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1.这就与与韦伯的欧洲中心式的分析有所区别。同时,本文也想探究这样的问题:新的理性化的知识,可以在民众中生成怎样的一些新鲜有力的灵性力量?

一、发掘与整理:医药的理性化

在我国55个少数民族中,至今已经整理出传统医药资料的有30多个民族,其中历史上有文字、文献的民族有藏、蒙、维、傣、朝鲜、彝族,这些民族的医药学在发掘整理中进展迅速,先后建立了藏医、蒙医、维医的高等教育,壮医也从2002年起,开始招收本科专业学生。藏、蒙、维、傣、朝、壮族医药目前可以授予执业医师资格,纳入全国医学执业医师范畴。各省、市、自治区或民族自治州,都建立了民族医药研究所(或设在中医药研究单位之内),开展社会调查、文献整理、临床观察和药物研究等工作。[注]参见崔 箭,唐 丽《中国少数民族传统医学概论》,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年;祁 玫,杨 玉《中国民族药的发展历程、开发现状及思考》,《中央民族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2年第2期;秦阿娜等《中国少数民族传统医药的现状分析研究》,《中国民族医药杂志》2011年第2期;诸国本《中国民族医药散论》,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6年。这些都可以看做是现代国家治理之下,对于民族医药的“理性化”项目。

由此,我们提出以下几种理性化民族医药的表现方式,从传统与现代的关系看来,它们可以说是“不破不立、破立兼存”的几种形式:

首先,尽管目前呈现的民族医药,从内容到实质都与中医不同,但收集民族医药信息的过程,与20世纪50年代在毛泽东倡导下对中医的“发掘整理、总结提高”的方式非常相似,都是按照“理论基础、诊断方法、疾病分类、处方、用药”这样的分类法进行发掘整理。同样的方法整理民族医药的知识与实践,使得各个不同民族医药之间的比较成为可能,差异也更为明显,并且可以识别特定的实践,譬如其“理论基础”的哲学特点。同时,某些治疗和解决问题的“非理性”方法,也容易被忽视:如“对当地草药的感情”,或者某些医生治疗疑难杂症的类似“悟性”这样的特殊能力。

其次,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早期,已经有国家主导的全国范围的中草药普查,包括民族地区。这样的普查活动,同时也是一种相当彻底的“田野调查”。通过这些调查发现的民族草药,被按照中医本草标准进行分类后,也成了国家中医药典的组成部分。许多地方《中草药手册》(大多数省级,甚至一些地区都有自己的《中草药手册》)随之而生。在我们自己的田野调查中,当年的这些《地方本草》,已经成为当地民族医生几乎人手一册的重要工具书。[注]在调研中我们也遇到自称“文盲”的民族医生,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存有“文革”时期出版的《地方中草药》,有人告诉我们,他们只看里面的植物图示以帮助自己认药、采药,有人说他们会请家里识字的人看过后,告诉他们某味药是“凉性”、“温性”,以及“入肾”、“入肝”等。不难想象,作为国家支持的中草药普查项目的成果,这些地方本草是以高度理性化的现代药典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注]这样的中草药普查一直在进行,最近的一次,是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主导的第五次中草药普查,自2012年启动,目前仍在进行。

当下的“发掘整理民族医药”项目,也采用类似的形式。在这样的普查活动中,地方民族医药研究人员深入到农村地区,寻找民族医生并理解他们的实践。虽然,这些研究人员对民族医药实践秉持谦逊、好奇的开放性态度,我们同时也感受到,这些调研在研究设计和方法上,都有一种对知识统一性的追求。换句话说,他们对民族医药知识的探求,都很鲜明地具有现代意义的临床医学的特征,即关注的重点在于治疗疾病的手段(处方、用药)以及临床治疗,不关注处理日常身体小恙、预防疾病的偏方,乃至祛邪画符等正规化医疗之外的实践形式。

理性化医药的第三个影响是: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及其相关的管理问题。[注]当然,考试本身已经具有“认识论暴力”的作用,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也有详细讨论,尽管他并没有直接使用“认识论暴力(epistemic violence)”一词。毕竟发掘整理民族医药,是国家主导的项目,政府部门需要对民众的生命负责。也正因为“是药三分毒”,医疗干预必须接受现代国家的管理:为保证大多数人免于遭遇“江湖郎中”,从事传统医疗的医生,必须经过正规(西医基础)训练,以获得国家认可的行医资格。这样一来,医生必然经历某种程度上的转型。此即执业医师资格考试所带来的问题。虽然医生们希望持证上岗,以获得官方认可的资质,但考试的设计,必须来自一个可以被重复传授的、成熟完备的知识库。甚而,考试内容必须是标准问题和正确答案,必须是已经达成的关于某一民族医药的共识。这样一个知识库的建立,只能经过大量“谦虚、严格”的民族医药调研,[注]诸国本:《中国民族医药散论》,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6年,第3页。并积累一定的专门人才培训经验之后,才成为可能。[注]譬如广西中医药大学,早在2002年就成立了壮医学本科专业,而壮医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直到2010年才获得批准正式开考。与此同时,这样的资格考试,必然将那些临床经验丰富,但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医生”排除在外,尽管前期的丰富调研,以及民族医药知识库的建立,正是来自于这样的老医生。通过资格考试的方式,而达到理性化的民族医药体系,同时生产出理性化之外的“在野”医生,而后者才往往是病人想找的、疗效更好的“专家”。这是民族医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目前普遍面对的一个悖论。

第四种理性化是商业化。大家都知道,天然药物市场有钱赚,也有不少人靠验方挣大钱。当下的发掘整理民族医药项目,也一样受到市场化商业化的驱动,注意力往往不在医,而是在药,如有效成分、效验方等。知识产权问题也时常出现在我们的调研过程中。[注]民族医生往往不愿意透露自家的“祖传秘方”,或者配方中的关键用药。这个现象我们常常碰到,尤其在地方民族医药研究者与民族医生之间,往往存在这样的紧张:一方为“发掘整理提高”,一方坚决“保密”。也有一些很有经验的民族医生向我们咨询知识产权,甚至已经申请过专利。但是民族医生的“保密”,是否一定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我们不能确定。因篇幅所限,我们考虑将来另外行文,专门就此问题进行讨论。同时对野生药材进行试验性规模种植、药材基地建设等项目,也日益受到重视,这些都是为了满足日益增长的市场需求。尽管从病人到医生,甚至到生药专家,都一致同意,人工种植的药材远远不如野生品种有效,这一现象的出现,从另一方面折射出,野生药材面临过度采摘而导致的灭绝的危机。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上述民族医药理性化的四种形式,并不能涵盖全部,其他还包括如病人的“再造”,[注]参见杨念群《再造“病人”: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1832~1985)》,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以及地方知识自身内含的诸多摩擦等,与“发掘整理”项目密切伴随的现象。因篇幅关系,下面我们回到本文探讨的核心,即卡里斯马/灵验性的问题:它与民族医药有什么关系?它与新近出现的民族医药体制,以及民族医药知识的理性化,有着怎样的偶然发生(即并非预设的),并随之系统相关的特性?

二、卡里斯马与灵验的医疗

韦伯这样定义现代性中三种主要的权威形式:理性(或者法理—官僚)权威、传统权威、卡里斯马权威。[注]参见Max Weber,On Charisma and Institution Building,ed.S.N.Eisenstad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8。需要注意的是,卡里斯马只是韦伯使用的一个分析性的理想型概念,没有必要在现实中找到其准确的对应。大多数观点认为,韦伯用卡里斯马来表示某些人的人格特征,如超自然、超人的力量或品质(见苏国勋《理性化及其限制:韦伯思想引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94页)。同时韦伯也强调,“卡里斯马是一种超日常(extra-ordinary)的支配形式”(见李 猛《理性化及其传统:对韦伯的中国观察》,《社会学研究》2010年第5期)。王斯福与王铭铭在讨论当代中国大陆和台湾的民间宗教与草根权威时,使用的卡里斯马概念对我们尤其有启发,[注]Stephan Feuchtwang and Wang Mingming,Grassroots Charisma:Four local leaders in China,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1.他们提出两点理论探讨:

第一点,传统型权威并非没有理性化的体制,如宗教协会或庙会组织的支撑;同时也离不开卡里斯马相关的一些效力,如地方信仰的神佛的效力,或“灵验”。[注]Stephan Feuchtwang and Wang Mingming,Grassroots Charisma:Four local leaders in China,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1,pp.1~21.这一点在我们的民族医药研究项目中,也有体现:新的体系化民族医药的生成,来自地方医疗“传统”;但此前这些地方医疗,既不是非理性,也不缺乏卡里斯马,而且显然享有一定的权威。既有传统的权威,也有其对于当地人来说自身体现的“灵验”。

第二点,王斯福和王铭铭批评了本尼迪克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关于“同时性”的论述,后者认为这样的时间观,已经完全取代了过去,不再有其他的时间观同时并存。他们指出,安德森关于现代民族“同质、空洞”时间观的认识,来自于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但是严重偏离了后者的意图。本雅明提出这样一个现代“同质、空洞”时间观的目的,正是提醒我们,历史感与救赎时刻的同时并存:时间的每一秒,都有一扇弥赛亚进入的门。[注]Walter Benjamin,“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in Hannah Arendt,ed.,Illuminations:Walter Benjamin, Essays and Reflections,New York:Schocken Books,1970,p.266。原文为“For every second of time was the strait gate through which the Messiah might enter”。而这样的时刻,恐怕也是记住过去的革命性时刻。[注]Stephan Feuchtwang and Wang Mingming,Grassroots Charisma:Four local leaders in China,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1,p.20.因此,现代性的同质化时间与救赎时刻的并存,对本雅明来说是必要的。也正是受到这样的时间观启发,王斯福和王铭铭对卡里斯马做了一个更为有力的定义:对“超常”的期待(expectation of the extraordinary)。称之为“现代卡里斯马(modern chrisma)”:单纯的卡里斯马,来自宗教传统的乌托邦式的、对超乎寻常的期待;现代卡里斯马,是这种传统的期待,与同质、空洞、世俗化的时间观相结合,而生产出的乌托邦式的期待。[注]Stephan Feuchtwang and Wang Mingming,Grassroots Charisma:Four local leaders in China,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1,p.20。如此对卡里斯马这一特殊概念的处理,有效帮助了读者对于当代中国与台湾的草根权威的理解。譬如,两位作者在书中揭示,地方宗教组织在体制化过程中,如何提高了自身对当地人来说,超乎寻常的能力,这正是前者将“同质化的空虚时间”,与现代民族国家的乌托邦式希望与情态相联系的例证。

在他们的卡里斯马概念中,我们尤其注意到,他们使用了中国人熟悉的“灵验”说法。“灵”既有灵敏、迅捷的含义,也有“神奇”或“超自然”的意味;“验”即“效验”,表明这也是可见、实在的一种力量。病人对医生用药,往往有“灵验”的期待,借用王斯福和王铭铭的说法,这也是一种“对超常的期待”。进一步来讲,“灵验”早已超越了对医生正确遣方用药的简单期待;即便是在一个相当理性化的医疗体系(如西医)中,正确的医疗行动,也不一定就带来预期的救治效果。归根结底,无论何种医学,从医治到疗效之间的关联,不可能完全一致。也可以这样说,所有医疗的效果,都与“灵验”有关;任何对疾病进行干预的医疗手段,都会有一些不确定因素存在。Kathryn Montgomery在《医生如何思考》一书中也表明,医疗手段与效果之间的关联,总是由多种因素决定。[注]Kathryn Montgomery,How Doctors Think:Clinical judgment and the practice of medicin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正是在疾病发生的随机、偶然、多重因素,与病情发展之间的因果链条断裂处,存在着难于以理性化语言表达的“灵验”发生空间。因此在疾病叙事中,我们往往会听到,或者医生、或者药物、或者技术,总会被赋予一些特出的品质。这样的例子在西医中也屡见不鲜:这个肿瘤大夫把我的癌症控制得很好,病情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变化。但是同样的大夫,我的病友的癌症却复发了。这难道不是对“超常”,或者说卡里斯马/灵验性的期待?西医专家、核磁共振、理疗师、治疗艾滋病的抗逆转录病毒药,所有这一切,都在召唤某种权威,这种权威来自于我们对于卡里斯马/灵验式超常的期待。

三、周医生的卡里斯马/灵验性

下面我们就以土家族的周医生为例,通过他颇具特色的医疗实践的具体情境,说明民族医药的理性化进程,及其伴生的一些现代卡里斯马的表现。在这样的过程中,可见的是医术的提高、治疗范围的拓展,以及自身成为更加“灵验”的大夫。

周医生是乡村医生。2011年夏天我们对他做了一个访谈。当时他着一件绣黄龙的白色对襟褂,胡须过颌,须发皆已花白,俨然一副经典的“老中医”作派,与“传统医药”的名头很相称的样子。周医生家里是“几代人的民族医”,“七八岁的时候就跟到父亲学医”。[注]课题组于2011年8月4日,在湖北恩施对周医生的访谈。据我们的地方合作研究者、湖北民族学院中医学院的杨老师介绍,周医生为湖北的土家族医药发掘整理,做了不少贡献。[注]土家族主要分布于湖南、湖北、重庆、贵州,土家族医药的发掘整理工作主要由湖南、湖北两省的研究人员承担。目前在湖北民族学院中医学院,已经开设了土家族医药的专门课程,下一步准备开办土家族医药专业。在对周医生的访谈中,他拎出一个在学术会议常见的蓝色尼龙布袋子,里面全部是他小心保存下来的各种照片、证书、文章、文集,都是他介入“理性化体制”的证明。所有这些“证据”,都在向我们表明,周医生已经完全参与到民族医药理性化的进程中,无论从他与大大小小中医、土家医药院校的合作来说,还是他从自身的写作、临床实践以及他小心翼翼保管的那些病案来看。

更重要的,这些可见的证书、照片、文集,也是周医生向我们(以及病人)展示的他的“魅力”所在:不仅仅他的刻意着装和花白须发,在展现着他对自己“超常”的预期,这些证据,也是组成他灵验性的不可或缺的成分,向我们传达,他不是一名庸常医生的讯息。暂且不论这样的表演是否有“江湖郎中”的嫌疑,病人很难不对他怀有“超常的预期”。

接着,周医生给我们演示了他新近发明的一项治疗技术:导电疗法。他说这项技术可用于治疗风湿、颈椎病、腰椎病、肩周炎,以及其他气血阻滞而导致的疼痛。他让一个志愿者躺到治疗床上,从床下拿出一个自制的垫子,里面缝有电线,外接导电板,他脱了鞋子站到垫子上面,然后再拿出一个带导线的纱布垫子固定在病人右脚踝上,他自己的左手食指放在病人右手的合谷穴处,由此形成一个闭合回路:电流从地垫经过周医生的身体到病人的身体,最后通过病人右踝处的导线回到地垫。周医生解释说,他两三年前看报纸报道说,有人遭到雷击后意外治好了风湿,由此得到启发,发明了这个电疗的方法。志愿者告诉我们,他的身体,确实感觉有蜂蛰样麻的感觉。操作过程中,周医生拿出测电笔,让我们现场测量在他身上通过的电流,和志愿者身上的低压电流。

这个“导电”疗法,看似科学的同时,又包含了控制电量的奇特功能;尤其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周医生自己的身体在这个装置中的位置。他将自己的身体作为中介,来调节电源与病人身体之间的电流。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技术所针对的是,由人体经脉与穴位组成的,中医视野之下的身体“小宇宙”。我们问周医生,这个“导电”疗法是否也要有一些特异功能才可以做到?他说,这个“通过训练都行,我也可以教你,(学会以后)你也可以用手摸,可以导电,治病毒、打结石”。尽管曾经为了做一个全国模范乡村医生,而放弃了过去练习多年的气功,今天周医生依然致力于对超常的期待,以满足病患的需要。同时,他坚持认为这样的临床实践,是合乎理性的,虽然他并没有将自己放在任何完全“理性”的知识系统中。

他再次跟我们强调了作为一个医生在身体/病人之间的中介位置。他说:

一个病不是比到(按照)你那个书高头(上面)害的,人的体质有差异,他再个(怎么)得的病他总有兼症,不牵扯那里就牵扯这里,所以讲过去古方只能做参考,实际我这个处方不能照搬照抄,照搬照抄治不好病。这一点就是这么个。[注]课题组于2011年8月4日,在湖北恩施对周医生的访谈。

由此可见,周医生是把老师的权威,与临床的灵活联系起来,而后者正是临床治疗所希冀达到的“灵”,当然这还得依赖多年的实践。现实世界不会有和教科书一样的病证和用药方案,疾病的因果关系也不会一成不变,照搬照抄不会有效。正如周医生告诉我们,即便大家都很熟悉的某一味草药,也只能在有经验、有悟性的医者手中才见效。一切有效的治疗,都要超越书本知识。

周医生的医疗,明显是理性与灵验性的混杂:他的布置得像实验室般的诊室,包括检查床和消毒设备,摞得高高的病历本,以及存放各种药材、放着传统中药柜的药房等,都可以是他的灵验性的有机组成,与病人分享对灵验的疗效、对于“超常”的期待。

四、结 论: 国家理性与地方卡里斯马/灵验性

周医生出色临床疗效提示我们,所有的治疗,都需要某种灵验性的权威。医生碰到“疑难杂症”时,用一个杂合的或者试验性的疗法,期待见效;病人寄希望于某一位知名医生的特出技能,期待病理过程会发生神奇逆转;医者面对慢性病诸多特征时,渴望拥有“越过乱象看本质”的明辨能力,这些都是临床工作中的常见现象。譬如周医生的临床实践,从一定程度上也许有法术的成分,但是很少;与中医很近,但也使用很多土家族的临床技术;同时他又积极参与各种体制化的努力。更加重要的,他的那些证书、照片、文章,他的(科学)“导电疗法”,已经成为他的灵验性权威的有机组成。

本文的着眼点是,民族医药被理性化、规范化、系统化,甚至科学技术化之后,出现的“超常”与“灵验”。也许有人会认为,过去深山里的疗法都是“魔法”式的,因为20世纪之前,还没有“理性的”科学生物医学体系。也有人可能会认为,今天的少数民族医药中的灵验性,是传统的重现,或者说曾经受到政治压抑的传统的回归。不过我们更倾向于,将我们在研究中亲眼见到的灵验的疗法,看作来自国家主导的理性化过程:这种现代卡里斯马/灵验性,是与体制理性伴生的。

民族医药发掘整理的实践与认识论工作,在其对理性—灵验性的复杂认识基础上,它与中、西医相比,既不是更无害或更暴力,也没有更人性化或公共化。从情感认同来说,我们非常愿意像世界其他新传统医学(new age)的诸多推动者一样,声称中国的民族医药比西医的手术、化疗、化学副作用,以及非人性化治疗,更安全也更少具有侵犯性;但我们无法否认,所有的药物都有毒。尤其对疑难杂病的干预,总是伴随着损害部分正常生命形式的危险。从病人和医生的观点来说,任何疗法都有失败的危险。无论我们的医疗实践如何精妙,它总不可能“无损害”(do no harm),如希波克拉底誓言所说。那么对于民族医药的理性化实践,我们同意毛泽东的洞见:尝梨方知梨滋味;只有咬破对象(少数民族传统医药),才能认识它;与此同时,它的改变也是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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