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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红树林》的叙事手法

2014-04-09樊东宁姚红静

衡水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人称红树林叙述者

樊东宁,姚红静

(衡水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河北 衡水 053000)

莫言似乎偏爱红色,很多作品都以红色命题,《红高粱》《红耳朵》《红蝗》《红马驹穿过草地》等等,一片片的红色在他的作品中滚动成炽热、浓彩、灿烂和悲壮。这次也不例外,2005年莫言推出了《红树林》①,小说仍是以红色为主色,但是他着力刻画的却不是这种红色激情,而是选用晶莹洁白的珍珠作为作品的灵魂,将人物的命运和珍珠联系起来,营造了一种“珠碎人亡”的悲壮气息。除此之外,更令莫言创作特色大放异彩的是他的叙事手法的运用,颠倒时空秩序、交叉生命世界,转换人称视角,极度的渲染夸张。莫言曾谈到他的这些手法深受马尔克斯“那独特的认识世界、认识人类的方式”,还有福克斯式的“过去的历史与现在的世界密切联系”的“无可奈何而又充满希望的主调”的影响。《红树林》实现了小说题材的时空转换和创作方法的探索更新,这是莫言对以往创作的一大超越。但是我们知道任何一位作家都不可能将叙事手法运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是一把双刃剑,偏重任何一方都会造成硬伤。

莫言的小说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并受到尼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启示,表现出“后现代”的特征,着力表现潜意识、性心理层面的人性内容,叙事风格是片段式、精神裂变式的,注重对人物感觉以及心理变化的刻画。在《红树林》中,莫言的创作仍表现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特点,但是在叙事手法上又与过去的创作表现出很大的不同。这种叙事手法的创新主要表现在2个方面。

首先,对于时间机制的熟练把握。莫言在小说创作中很擅长对时间机制的把握,他经常将“现在时间”与“过去时间”两相结合,穿插在作品中成为两条线索,同时又运用“时间压缩法”将几十年的历史时间通过一个事件、几个人物的连缀而成,将历史切割成许多碎片,在碎片的回忆中又切入叙事时间,也即故事时间,就在一个个切入点的连缀中,将过去和现在连接成一个有机的时间整体。

《红树林》中错综的时间体系就是他这一写作经验的具体体现。小说开篇叙述现时的事件,采用倒叙手法,也可以称为“逆时序”(杰拉尔·日奈特语),但这并不是从故事结尾写起,而是“故事的中间”,从这开始夹杂着“倒叙加以解释”,现在的某时就成为事件的时空参照中心。在此之前的就是外部时间(过去时),作者将大量过去发生的事件安插在人物现时的意识流动中,例如“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学田径运动会上的飒爽英姿顿时出现”,通过描写主人公年少时的纯真、正直来凸显当下这个被欲望操纵的女市长;在此之后的时间就是“内部时间”(现在时),这里是一种混合倒叙,尾声仍然被安排在文章尾部,用日奈特的分析方法这应是一个4、1、2、3、5 的时间位置,这也是历时叙述与共时叙述相互交替的过程。故事分为两条线索:林岚与马叔、金大川等人的故事,大虎和珍珠的故事。两条线索分别展开又在时间机制中交合,由时间统治全局,人性盛衰的对比在外部时间与内部时间的交替中逐步展开。林岚由一个正派、坚强、纯真的女孩堕落为贪欲慕利的腐败干部,大虎由一个无恶不作的匪徒转变为爱情的奴役,作者就在这种时间旅行中,破除了生活上和艺术上的时空观念,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故事切割成片段,然后再进行结合,从强烈的对比中反映现实、刻画人物,这足显出莫言的匠心独运。

其次,对于人称机制的巧妙运用。莫言始终以“怪才”著称,对于人称的使用《透明的红萝卜》是一个转折点,他运用“黑孩感觉”为视角,通过儿童视点展现五彩缤纷的世界,之后莫言越来越多地将创作视角给予儿童,象《野骡子》《四十一炮》《酒国》等,但是在《红树林》中莫言又创造性地采用第一人称“我”作为叙事主体,塑造了一个全知叙述者,并综合了第一、三人称的传统手法,同时巧妙地插用第二人称“你”与“我”的对话体系,讲述了一个被都市社会浸染的女市长的伤心历程。

1)“我”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我”是全知的叙述者,这种运用长处是有助于强化叙述趣味,便于描写其他人物,但缺点是场面效果的减弱和不能让读者清晰地看到担任叙述者的“我”本人的真实面目。因为“我”向外介绍自己的唯一方式是表白,这极易导致自我表现,为了避免,“我”尽量少谈自己的事,所以第一人称叙述中心不在“我”,而是“我”周围的人和事,我只是名义的主角,次要人物才是真正的主角,也即“你”“他”或“她”。正因为“我”与主人公有着不一般的关系,“我”每时每刻都在主人公身边,所以“我”可以零距离地接触她与她周围的人,“我”这时是个参与者,但又因为“我”的“弱点”,“对女人的恐惧,比钢铁意志还要管用,总是在关键时刻克制住我的欲望”,所以我不可能与主人公发生故事,而这正可以使“我”作出客观评价。但是第一人称叙述“理想效果是有限地陈述和观察,而不是全方位地鸟瞰”,所以再去讲述历史碎片或其他人物时,作者便采用了第三人称或无人称叙事方式,唯其如此,否则叙述者的地位则十分尴尬,这时叙事者又成了全知全能的旁观者,采用了外聚焦视点。在这个由参与者向旁观者转换的过程中,作者的叙事目的没有改变,仍是为了通过现实和历史画面的交替,传达出主人公人性蜕化的历程以及对美好人性的回忆与向往,同时也深刻地指出人性的变异实际上是社会动荡转型、世俗压迫以及自身人性弱点的结果,然而我们的美丽女主人公却将之归为外部原因,忽视了人性自私、恶的一面,就连“我”也“对你现在的批评社会的口吻生出了些许反感”,认为这是一种“虚伪”,透露出尚存正义感的“我”对人性堕落的批判,这构成了极大的讽刺效果。

2)“你”与“我”合二为一。《红树林》最大的创新就是在第一三人称的转换中,兼用了第二人称“你”将主人公引出。叙事主体在进行叙述活动时,往往采用两种手法:讲述与展示。讲述的主观色彩比较浓厚,通常采用第一三人称,因为“第一人称是独白人称,第三人称是描绘人称”[1]281-292,这样便于叙事主体展开叙述;展示相对较客观,往往是叙事者让读者“直观”现实生活,对话又是展示方式最典型的一种,“第二人称内在具有一种对话性”,仿佛人物与叙述者正面相对。在小说中“你”并不指向读者,而是指代林岚,“我”作为一名追随者,时刻提醒着、劝诫着、倾听着、观察着“你”,莫言采用“你”使之与“我”发生对话,“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满嘴甜言蜜语……你对站在墙脚的我说”,“你瞪着我,问‘你说我虚伪?’”通过这些对话,我们可以粗略了解到林岚在政治面目背后的真实形象,

但是很多时候,我并不直接和你对话,而是将目光直抵“你”的内心,挖掘出心灵深处的活动与变化,“你本来完全可以自己把它带到脖子上,但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还有“你”在大虎婚礼那天在车里的所感所想以及回忆的点滴。第二人称的叙述本质使它在心理分析上占有优势,用“你”既可以展现林岚的个性以及痛苦历程,又可以探究这些因素是如何在她身上形成的,相比较对话而言,后一种心理的刻画更能帮助读者了解一个女市长背负的沉重及罪恶渊源。

“对话表现在叙述者身上,便是叙述者在意识上的一分为二,形成自我对话”[1]292,这就如同我与你已经合为一体,成为一个人的两面,两个自我并存,一个自我扮演当事者,另一个扮演评判者。阅读完毕,掩书细想,这个“我”究竟是谁呢?在回忆的片断中,可以知道“我”是“你”的同班同学,“体育孙把你塞进我和马叔之间”。文革时期,“我们”成为红卫兵共同革命,下放到珍珠养殖场我们仍可以互相见到,但当“你”被调回城里,破旧的历史便止步了,“你”独自坐上接你的吉普车回城里幸福生活了,历经若干年,历史续接,你已经成为南江市的副市长,金大川、马叔他们也在同一个城市挂职工作,期间又发生爱恨纠缠,而“我”作为一名不起眼的同学,估计那个时候都不能算作是你的好朋友,在这若干年间做了什么呢?“我”无名无姓,“我”却很突兀地成为“你”的隐性恋人,当“你”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时我怎么还能目不转睛如影随形呢?从逻辑角度看,这都不符合事实,我们不仅疑心四起,再当我们翻看原文时,不能忽视第九章的一段描写“林岚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咱们俩谁跟谁?嗤笑你就等于嗤笑我自己”,你=我自己?原来我们竟是一体,我就是另一个“你”,“你”在玩弄权术,另一个“你”就要跳出来批判一番,“你”自甘堕落,另一个“你”就要在事后追悔负疚,这时主人公的内心已经分裂为两个人,将人物内心对话转嫁为外部对话,从而给作品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也使得这个“我”犹如跳动的精灵,变幻莫测,正是因为作者选用了“对话性”的人称,才让我们有机会揭开面纱体会到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悲剧,同时也构成了对人性恶与善两面的一种反讽,从而使作品的意义多元化。

第二人称叙述的“对话性”也赋予了叙事另一个意义,就是对读者的关注,“你”这个指称在向度上是属于读者的人称,给人一种不自觉的“卷入”意识,本来在阅读中读者常会出现换位思考,运用第二人称更容易把读者与作品距离拉近,从而产生心灵的沟通与契合。

当然,莫言小说中叙事手法运用也存在不足。首先,时间交替中稍显混乱。莫言在小说中对时间机制的把握可谓熟练,但是如果这种方法频繁使用,缺乏明确的时序标志,作品就会显得凌乱,作者在共时性的叙述中加入历时性的片段,每当主人公陷入困境时往事又浮到眼前,并且由于人称转换的频繁,过去与现在交替出现,我、你、他轮番转换,让人目不暇接,搅乱了读者的阅读视界,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失误。笔者认为,若想将外部时间和内部时间结合巧妙,至少应该有标志性的内容,可以用不同章节衔接,利用章节转换的间歇给读者进行调整的时间,对人称相适应的视角的转换中,需要注意一定的持续性和恰当的频率,这不仅有利于作者塑造深刻的人物形象,也可以建构一个完整的体系,帮助读者调整思路,更好地把握作品主题。其次,人称转换稍显急促。虽然莫言在人称运用上创下新举,但是在这部作品中,对于人称视角的转换急促频繁,也是缺乏标志性的内容。例如作者在叙述回忆片断及历史记忆时运用全聚焦,在运用第一人称陈述主人公的遭遇时,以参与者自居,选用内聚焦,而在叙述林岚以外的人物时又转为全聚焦的视点,这里的视点经历了全聚焦→内聚焦→全聚焦的过程。的确,视角不断转换可以使小说更具表现力,但转换中又互相参杂给阅读带来混乱,读者的阅读是有思维定势的,需要一定的持续性,不断地变换人称和视点,读者便要不断地调整思路,稍有不甚就会陷入误区,例如第二三人称不断转换显得杂乱无章,有例为证。在第一章,叙述者讲到林岚驱车赶往海边别墅,在浴室卧室发生的一切一直用第三人称“她”,但在叙述金大川和她的性事时,突变为“你”,同时又穿插了“她”,如“你对这种暴行逆来顺受”“她在金大川的蹂躏下”,还有在回忆马叔与金大川为一只羊而大打出手,青面兽教训“抬起头来,县长让你抬起头来”“掀着你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这都可以称作语病,这样的人称转换没有语言信号和标识性提示,读者就要花很大的精力进行分析,如此作者就会失去读者。

《红树林》的叙事策略,可以说是莫言创作史中叙事技巧的一个集中体现,它仍然属于一部历时性叙事作品,只是叙事历程总是在过去与现实中跳跃,叙述的角色也更为复杂。虽然在创作技巧的运用中存在不足,但这些不足或许也是作者对现实社会的一些思考与迟疑。

注释:

① 文中引文均见莫言《红树林》,现代出版社2005年版。

[1]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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