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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曹丕“自觉”意识形成之继嗣经历因素

2014-04-09刘莲英

关键词:自觉曹冲曹丕

刘莲英

(渤海大学文学院,辽宁 锦州121013)

《典论·论文》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专题论文,引起学界诸多讨论,对曹丕文学思想的儒家、道家思想缘起与文学缘起,学界也多有关注。追溯曹丕文学思想之哲学和文学缘起固然必要,然而依据曹丕自述,结合其特殊家庭、独特政治身份,探究其早期经验尤其争嗣经历影响下形成之“自觉”意识,作用更加直接而深远。

作为古代少有的一位既有文学建树同时历史评价又不那么糟糕的皇帝,特殊身份下的曹丕,其成长过程中的时代动乱、亲友离别与政治纷争,尤其长兄曹昂之死,虽将储君之位留给曹丕,但曹丕的得位过程却暴露出其被父母冷落的事实,这种早期经验促使曹丕“自觉”意识的形成进而影响了其

1 曹丕之“自觉”意识

曹丕写作《典论·论文》首先建立在这样一种认识上:“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1]并且在《典论·论文》中再一次申明:“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2]表现出鲜明的“求名”思想。这种“求名”思想使他认识到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提出“文学不朽说”,而“重生前与身后之名,正是个体自觉高度发展之结果。盖人必珍视一己之精神存在而求其扩大与延绵,然后始知名之重要”[3]272。

“求名”之外,曹丕的“自觉”意识在《典论·论文》中还体现为“显才”思想。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批评文人相轻现象,前举班固、傅毅为例,后以建安七子为代表,分析其因则言:“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自以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而自己“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曹丕在强调“自见”“审己”,再三表明自己与一般文人不同,对自我具有清醒的全面认知,在与当世文人的比较中,以“通才”自许。“通才”的自我评价与“唯通才能备其体”的自豪,适如余英时所言,“所谓个体自觉者,即自觉为具有独立精神之个体,而不与其他个体相同,并处处表现其一己独特之所在”[3]270。

2 曹丕“自觉”意识形成之早期成长背景

从曹丕在《与王朗书》和《典论·自叙》中的自述来看,“立言不朽”和“显才”思想因“士人”与“文人”而起,然对照《典论·自叙》就会发现,其实不尽如此。

在《典论·自叙》中,曹丕交代自己出生成长的时代背景,“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4],遭逢乱世,目睹“乡邑望烟而奔,城郭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亲历“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战争中的百姓死亡、疫疠中的士人凋落,都不及失去亲人给心灵带来的冲击之大,曹昂的死,让曹丕第一次对死亡有了真实而深刻的体会。

曹丕“时余年十岁”,少时经历对心理、思想的影响是公认的,“思想发展过程的每个早期阶段仍同由它发展而来的后期阶段并驾齐驱,同时存在。早期的精神状态可能在后来多少年内不显露出来,但是,其力量却丝毫不会减弱,随时都可能成为头脑中各种势力的表现形式。”[5]

建安十三年曹冲病卒,曹丕亲为诔文,述说他的哀伤,也阐明“惟人之生,忽如朝露”[6]的生命思考。

曹丕生在中平四年,此时在谯县老家卧薪尝胆的曹操大概已经有了“周公吐脯,天下归心”的抱负,所以曹操用“尔惟弘周公丕训”“予懋乃德,嘉乃丕绩”[7]中的“丕”字为第二个儿子命名,希望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如此之命名说明曹丕还是被父亲寄予重大使命的儿子。

怀抱重大使命的曹丕,作为曹操的儿子,对于“立德”求不朽,自然不信。曹昂为长子,曹冲天资出众,此二人本都可以成为父亲基业的继承人,曹丕自己有言:“家兄孝廉自其分也。若使仓舒在,我亦无天下。”[8]286两人的死亡加之曹昂死后太子之位迟迟未定,“立功”求不朽,对于曹丕来讲,也不甚可靠。“立言”不朽成为曹丕最可行的选择。

而其“显才”思想也是生活中受到父亲冷落、置疑对待情况的反弹。

从曹丕“文气说”阐述的上下文语境来看,“气”即“才”,曹丕“气”的认识表明他对“才”的看法,“不可力强而致”表明“才”“气”是个性化的天生禀赋;而“气之清浊有体”,又具体表现为“清浊”两类。对于“清浊有体”,一种观点认为指刚、柔两种并立的风格,“清,俊爽超迈的阳刚之气。浊,凝重沉郁的阴柔之气”[9]。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指两种有高下之分的风格。“‘清浊’并非以刚柔分,也不单指某一种风格,而是丰富多样的。‘清’,侧重于文风的纯、逸、清俊、慷慨、华丽等等;‘浊’,主要指文风的杂、滞、弱,行文不是一气贯通,往往较呆板、混乱、孱弱。”[10]“气”之“清浊”即“才”之“清浊”,从《典论·论文》的论述来看,曹丕认为个人之“才”,不但有区别,而且有高下。至于自己,是“通才”之质。

而自身才能的突出是《典论·自叙》之最主要内容。曹丕用大量的篇幅追忆学习骑射、击剑而达技艺精湛的经过,最后说明因父亲对文学的爱好,自己“少诵诗论,及长而备历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靡不毕览。所著书论诗赋,凡六十篇”的情况。

表面上曹丕强调自己文武兼备,博通赅览,创作体裁多样。用突出事例和创作实践证明自己的“通才”是因时所需和听从父亲教诲,但结合《典论》建安二十二年曹丕太子之位尘埃落定之后的写作时间,不难发现,子修即曹昂的死,对曹丕的影响并不像其所叙述“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之一笔带过的庆幸,曹丕浓墨重彩的自我肯定背后,流露出的是对曹昂死后围绕太子之位凸显出的父母偏爱的耿耿于怀。

本来,对于“气之清浊”,曹丕用音乐创作为例,已足以说明问题,“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添加,正是继嗣经历中形成的向父亲证明自己比弟弟更为优秀心理的不自觉流露。

3 不断被父亲置疑的继嗣经历

做了丞相,被封魏公、魏王的曹操,在曹昂被害以后,一直没有确定继承人人选。本来,按照“立嫡以长”的传统规定,排行第二的曹丕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人选,然而,推行“唯才是举”破格选拔任用人才的曹操,先后表现出对曹丕才华横溢弟弟曹冲、曹植的垂青。

曹冲“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时孙权曾致巨象,太祖欲知其斤重,访之群下,咸莫能出其理。冲曰:‘置象大船之上,而刻其水痕所至,称物以载之,则校可知矣。’太祖大悦,即施行焉”[8]285。曹冲称象一事虽遭陈寅恪质疑,但曹冲之聪明超出常人殆无疑问,爱才的曹操“数对群臣称述有欲传后意”也顺理成章。以至于曹冲病亡,曹操悲痛欲绝时,面对曹丕的劝慰,勃然大怒,冲口而出:“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矣。”言外之意曹冲死了,其他人才有争太子之位的可能,曹丕的安慰也只不过是在幸灾乐祸。

曹冲病死以后,曹植逐渐引起了曹操的重视,“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时邺铜雀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每进见难问,应声而对,特见宠爱”[11]274,“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11]274。才高八斗的曹植赢得曹操的肯定,在曹植私闯司马门后的教令中曹操自承“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11]274。陈寿在贾诩传记中也写:“是时文帝为五官将,而临淄侯才名方盛,各有党羽,有夺宗之议。”[12]弟弟曹彰勇武过人,曹操病重临终召曹彰回洛阳。曹彰在曹操死后到达洛阳,他对曹植言道,“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问玺绶,将有异志”[11]273~274。

虽然雄才大略的曹操最终因为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的才子意气,选择了曹丕为他的继承人,但这样的过程足以说明他对曹丕的冷落。

曹操的态度,很难说没有丁夫人的影响。“东阿王植,太后少子,最爱之。”[13]曹丕《禁母后预政诏》中“群臣不得奏事太后”,“若有违背,天下共诛之”之语可窥得母子关系之一斑:诏书虽说有对汉末外戚专权导致政治乱局的政治教训总结,对照《三国志·魏志·周宣传》:“帝欲治弟植之罪,逼于太后,但加贬爵”[14]等的记载,这诏书未尝不是曹丕不被母亲喜爱的反映。

长久的不被父亲公开承认,不被母亲喜欢,还有父亲对弟弟们的宠爱,给他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典论·论奸馋》表面论述听信谗言之危害,但主要以袁绍、刘表父子兄弟纷争为例,述袁绍死后因妻之宠爱长子袁谭不得立导致兄弟反目、少子袁尚为嗣以及刘表因宠妻馋毁弃长子刘琦立少子刘琮继位致使二子决裂,实际所论为不立嫡长招致败亡的历史事实,联系曹丕太子之位的一波三折,杨修、丁仪、丁廙等人在曹操面前赞美曹植的情况与审配等人相似、母亲偏爱曹植也与袁绍妻相类,“夫忠臣之事主也,尊其父以重其子,奉其兄以敬其弟。故曰:爱其人者,及其屋乌。况乎骨肉之间哉?”曹丕之现实指向显而易见,今人易建贤一针见血注明,“曹丕论袁、刘父子,当是感同身受之言。”[15]

4 “通才”之自我肯定心理

父亲的置疑、弟弟的夺宗之举,让曹丕虽最终取得太子之位,曾经的阴影却始终挥之不去,让他一定要向父亲证明,自己不是凭借嫡长身份获得储君之位,而是比弟弟们更优秀更有才华的继承人。

曹操推崇“唯才是举”,自身不但“挟天子以令诸侯”,平定北方战乱,功勋卓著,而且“雅好诗书文籍,虽在军旅,手不释卷”,其四言、五言乐府诗“气韵沉雄,如幽燕老将”,其散文通脱,被鲁迅称为“改革文章的祖师”[16],既是政治家、军事家,又是文学家。

曹植之才,与曹冲以“识达”“辩察”见长的实际观察、分析、判断问题的能力不同,从“每进见难问,应声而对”“言出为论,下笔成章”“与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及暮,淳归,对其所知叹植之材,谓之‘天人’”[17]等的记载与钟嵘“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18]的评价来看,曹植才高八斗,其才华更多表现为敏捷之文才与论说之才。

曹丕评价贾谊:“余观贾谊《过秦论》,发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义。洽以三代之风,润以圣人之化”,“若贾谊之才敏,筹画周政”,“特贤臣之器,管、晏之资,岂若孝文大人之量哉!”[19]文学成就突出但缺乏人主之才的贾谊,其才敏岂不和“援笔立就”的曹植若合符契?曹丕推崇汉文帝之“慈孝,宽仁弘厚”,对比曹操“持法峻刻,诸将有计画胜出己者,随以法诛之,及故人旧怨,亦皆无余”,曹丕被谥“文”,正是在对比中为自己定位,正是“人己之对立愈显,则自觉之意识亦愈强”[3]251。

《典论·论文》中“通才”的自我评价、《典论·自叙》中文武全才的自我描述正是其区父别弟之自我认知。

曹丕以“立言不朽”之因、“通才”之质,从事文学创作,不但开拓了新的文学体式如七言诗的写作,增强对文学审美特征的把握——把诗赋与奏议、书论、铭诔等实用文体区分开,认识到文学创作需要特殊的天赋才能,认识到文学不仅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还是实现个人不朽价值的凭藉。而且,曹丕的身份使他成为邺下文人集团的领袖,对于建安文学的繁荣和建安风骨这一时代风格的形成都有重要的引领作用。

[1]曹丕.与王朗书[C]//夏传才,唐绍忠.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109.

[2]曹丕.典论·论文[C]//夏传才,唐绍忠.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238.

[3]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4]曹丕.典论·自叙[C]//夏传才,唐绍忠.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249.

[5]弗洛伊德.目前对战争和死亡的看法[A]//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C].北京:中国展望出版社,1986:217.

[6]曹丕.曹仓舒诔[C]//夏传才,唐绍忠.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88.

[7]吴树平,等,点校.尚书·周书·君陈[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51.

[8]陈寿,裴松之.三国志·魏书·武文世王公传[M].裴松之注引三国魏鱼豢.魏略.北京:中华书局,2007.

[9]霍松林.古代文论名篇详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88.

[10]罗宏梅.曹丕“文气说”及“清浊”之辨[J].贵州文史丛刊,2006,(2):12.

[11]陈寿,裴松之.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

[12]陈寿,裴松之.三国志·魏书·贾诩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164.

[13]陈寿,裴松之.三国志·魏书·后妃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79.

[14]陈寿,裴松之.三国志·魏书·方技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392.

[15]易健贤.魏文帝集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9:422.

[16]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与药及酒之关系[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83.

[17]陈寿,裴松之.三国志·魏书·王卫二刘傅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296.

[18]曹旭.诗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101.

[19]曹丕.太宗论[C]//夏传才,唐绍忠.曹丕集校注.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275~2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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