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不知归路
2014-04-09张慈丽
傲立词坛,虽为女子,不让须眉。
中国读书人,对她的名字不会陌生——李清照。生于官宦之家,父亲李格非是当时著名学者,母亲乃状元孙女,亦工诗文。家中长辈虽然并非权高位重,却也是钟鸣鼎食的人家,富贵安逸已然相当可观。
清照幼承家学,早有才名,是名副其实名动千里的闺秀。政治活动的濡染,使她视界开阔,气质高贵。多年优渥的贵族生活、书香门弟的熏染,养成了她的烂漫天真、风流蕴采。
少女时代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为赋新词与少女怀春的幽怨。一年四季风雅不断,我粗略数了数,光赏花的词就有48首。也曾荷丛荡舟,忘了归家,虽是努力争渡,却仍是玩心大些,她知道其实是无妨的。开明的父母不会责罚,最多也只是象征性地说道说道:“又到哪里疯玩去了,让人看见了笑话——以后早些回来!”在那样封建礼教的时空里,不压抑女儿的天性,还尽力帮她去培育、去释放,他们是中国历史上贤良父母的代表。
少女李清照才思敏捷,不为成名,只为表达。语出天然,明媚娇憨,笔走龙蛇。娇宠与才气编织成美丽的生活。
更可羡的事还在后头。18岁那年,李清照披上大红嫁衣。夫婿赵明诚,小有名气的金石收藏家。两家门当户对,二人婚前就相互倾慕,如今一对璧人佳偶天成,天赐良缘、天作之合说的就是他们。
岁月静好,琴瑟相谐。两人情趣相投,婚后泼茶裁诗,童话式的婚姻爱情羡煞世代文人雅士。在丈夫的影响下,她也对收藏名家字画历代金石日益着迷。这也为后来传世的《金石灵》埋下伏笔。
甜蜜生活滋养了性灵,年纪渐长的李清照佳作迭出,不愿沿袭闺阁女子诗词中觉见的娇羞扭捏低眉敛目,而是一派纯真大胆,时而率性婉转,时而香艳刺激,让历代卫道士们目瞪口呆,一边气急败坏地骂她不成体统,一边趁没人也忍不住偷偷欣赏,心中叹服。
这也是我敬佩这位女词人的一大原因:诗乃言志,词展心扉,美好而健康的感情,为什么不直抒胸臆?何必装模作样藏着掖着?让他们说去吧,我命由我不由他。
这样花团锦簇的生活,逍遥安闲了极处,如此过一生,真是莫大的福气。当然也有忧愁,但只是明诚外出为官暂别的离愁。虽是消得人憔悴,却不会伤筋动骨,从另一个侧面还催生了创作灵感,离别的忧愁织就了锦绣的文章。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佳作就是这时写就的。那玉枕纱厨,半凉初透(都成了氤氲的记忆)。独对西风,易安人淡如菊,风神摇曳。
我不想再去费笔墨去评说易安的诗词。太好的东西适合细细品味。
崇宁元年(1102年),新任右丞相的赵明诚之父赵挺之与蔡京结成同盟,制造“元祐旧党案”,以此铲除政敌。李清照之父牵连其中,被徽宗夺去官职。清照自是焦急万分,为救父亲书呈赵挺之,恳求公公出面相救,结果却是看到“炙手可热心可寒”无情面目。女词人生平第一次对世态炎凉有了切肤之感。世事无常,五年后,赵挺之因与蔡京发生矛盾而被罢相,一病不起。明诚顺理成章丢了官,偕同清照返回青州故里,度过了十几年相对平静的闲居生活,两人更加痴迷于金石研究,字画鉴赏,藏品拓展。明诚也几度到各地为官,虽时有离愁别绪,但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圆满。
可是上天偏要戏弄,偏要兜头盖脸降下泼天大祸,血淋淋地肢解幸福给人看。命运就像一头巨大而邪恶的怪兽,埋伏在生命的转角,不知什么时候会冷不丁冒出来将人生吞活剥。
这里不得不提一个男人。喜欢醇酒与美人的宋徽宗,一个极具艺术才华的皇帝。他笃信道教,书、画、乐、舞无一不精,是个人才,然而精神也得物质买单。皇上有那么多雅好,自有聪明的臣子来逢迎。历史上著名的佞臣蔡京当仁不让。他派专人到全国各地搜罗名花、奇石、佳树、珍玩运到京都,供主子观赏。运送此类花石树木的车船,便被称为“花石纲”。据载,“花石纲”所经之处,民夫猬集,钱谷一空。更别说徽宗的宫殿之胜。种种穷奢极侈当然是百姓涂炭,激起各地起义,北面羽翼丰满的女真族虎视中原已久,北宋朝廷还在歌舞升平中陶醉,金军南下,一锤砸将上来,都城汴京的琼楼玉苑化为齑粉,徽、钦二帝被掠走,赵宋王朝于公元1127年匆匆南逃,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变”。宋室南渡,赵构偏安一隅,仓皇拼凑起南宋小朝廷,定国号“建炎”。
政局动荡,建炎三年,赵明诚被罢去江宁太守职务,夫妻两人决定到洪州暂住,乘船江上,风景失色,因为心上压着风雨飘摇的故国。夫妇全俩说起多少忠良之士以书生而赴国难,丹心碧血,感天动地。如今神州板荡,朝廷大员们却只顾末世般寻欢。船队驶入和州境内,北岸向西的一道水流明亮璀璨,正是西楚霸王项羽自刎的乌江,流水滔滔,依然如昨,清照悲从中来不能禁绝不由放声吟道:“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谁说婉约不会豪放之语?谁说惯写儿女情长就不会描摹家国山河?谁说女子心中除了锦绣别无浩荡?
动荡的年代,个人的命运如同风中草芥。大厦将倾,撼动的是宗庙,是地动山摇,更何况小小的朱门、细细的绣户?
日子潺潺的清流变得湍急混浊,山河破碎,家国飘摇,凄风苦雨中一颗心也无处安放,更要命的是丈夫赵明诚说走就走了——这次不是远行,是长逝。再赴建康任职的赵明诚公务缠身,私事繁杂,精疲力竭,死在刚上任不久的太守府中,天塌地陷中李清照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赶到建康的,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到处是影影绰绰嘈杂喧嚣,洒泪泣书祭夫文,终于埋葬,只觉得天旋地转支撑不住,大病一场。这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爱情与婚姻消失不见,经济支柱与精神支柱同时倒塌。
国破家亡的双重煎熬,真是摧人心肝啊。无语问苍天,苍天亦无语。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活着啊。李清照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明诚未竟的金石彝器考证事业当中。然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国之不存,家之安在?流亡途中居无定所,到处物是人非。伟大的女词人如沧海一粟与无数流离失所的难民一起惶恐奔逃。
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出现了曙光,年轻时就结识的谦谦君子张汝舟重新走进了她的生命。勇敢的她再嫁了,当时已年过半百。这一生什么都尝尽了,就这样安顿下来也算不错。可是,人面兽心说的是什么?衣冠禽兽说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原爱你胸中锦绣,谁知全是草莽!
清照遭遇到的是家暴。让她无比惊讶的是,做梦都没想到的肉体的侮辱与摧残竟然降临到自己身上,原来另一个现实世界是如此的粗鄙可怕。
骗她的那个男人,以卑鄙的方式抢夺了她的财物,得了一时的便宜,但从长远看,实在不值、实在太傻——欺凌妇女本就为人不齿,更何况他欺骗的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才女、大家。背上千古骂名真是活该。
恨也是需要动用感情的,这种人伪君子不配恨。
这段可笑的婚姻不到百日便以她的决然而告终结。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子。即便是在较为开化的宋代,离异也不是什么好事情;而她仍是坚强地选择了快刀斩乱麻,不与猥琐为伍。她能很快回归自我,冷静审视。这创伤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了人性的阴暗世态的炎凉。然则沦浪之水之清之浊,都会帮助君子成长。她的文风改变,与此类难难必然有关。
她的人生海纳百川,不拘小流。他是污渠。人世间的一切丑恶、困顿都滋养生命的坚贞与美丽;泥泞曲折全部化为彩虹,让人生的辽阔苍穹怡然生芳。
夜色如墨一点点洇开,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冷雨,一点一滴敲在冰凉的心底。恍惚中看到青春美丽的自己,趁着酒兴驾着兰舟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飘荡,快活极了,真是尽兴啊。这次又晚归啦。怎么办呢?却并不真的着急。爹娘也不会真的责罚的呀。误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争渡啊争渡,沉醉不知归路。
她的舴艋,只载游兴,不载功名。
她的兰舟,千百年来,一直在灿若明霞的荷花丛中,飘荡……
作者简介:
张慈丽,回族,1979年生,法学硕士,现供职于宁夏日报报业集团。历任记者、编辑,数次获宁夏新闻奖副刊作品奖。发表各类作品3000余万字,多篇文章被全国各类报刊杂志刊发转载。著有中国古典诗文评述《追古》、影视娱乐小品文集《星象》、长篇历史小说《西夏秘史》、现代婚姻家庭小说《婚错》。以读书为趣,以行路为志,愿以有生之年渡无涯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