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独居的小屋
2014-04-09耿林莽
耿林莽
灵魂独居的小屋
“这灵魂是真饿得慌”。闻一多先生在他的《奇迹》一诗中写道:“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
灵魂是什么?
“灵魂的优点就是它只重个性。”克尔凯郭尔这样说。人构成“这一个”不仅由于面孔、体形的各异,更重要的是由于灵魂的独特和自主。人们常说的“内心世界”,便是灵魂的居所,一个半封闭的心灵密室。
但是,人既生活在社会上,灵魂之室便常遭风雨,侵扰和干预是难免的。那一场“触及灵魂”的“文化大革命”,岂止触及而已,灵魂的老巢都被掀翻了。而今,这种压力解除,却又有香风迷雾、纸醉金迷。人们在市场内外进进出出,戴着各种面具招摇过市,许多人已少有余暇顾及本身那个隐蔽的角落了。有的人悄悄失落了它,都不急于寻觅,他们哪会有“这灵魂是真饿得慌”的感受呢?酒足饭饱,灵魂早已“下岗”休息去了。
陶渊明弃官还乡,归园田居,为的是灵魂的自在;美国人梭罗离开现代化都市,伐树开荒,到瓦尔登湖去营造幽静居所,也是一种精神的逃遁,灵魂的回归吧。
灵魂脆弱,宛若闺秀。她避开喧嚣,离群索居,需要建造一个独居的小屋。
在报上见过一幅漫画,画一身材颀长的男子,手提工作包低头而行,地上躺一条长长的黑影,画家题字为:“干了一天活,累得快散架了,好不容易向地面投下一个2米长的影子”。
为生活所累的打工族、工薪阶层、劳动者,连最后的一点“悠然”也被挤掉了,哪里有一角可供灵魂舒展的地方?
我去过大学生寄居的宿舍,双人叠铺拥塞着,夜灯昏花,烟气弥漫,鼾声笑语,歌声盈耳。身子躺在数尺空间里,辗转反侧,哪有一点个人隐私的隐匿之所?举目无私,什么都是“透明”的、公开化的,没有灵魂独居的小屋。
灵魂的隐私不应受到任何人的侵犯,哪怕是自己亲爱的妻子。托尔斯泰曾不得不把日记藏在皮靴中,他是珍惜灵魂的自由甚于生命的艺术家。不幸的是身为“伯爵”和一代文豪的老人,竟找不到灵魂独居的小屋。
在一个新近去世的朋友的乡间居所,他家人为他布置了一个小小的灵堂,在地下,循石阶而下,阴暗潮湿,死者遗像前燃着一盏蓝色的灯,阴暗的火苗在颤跳。我感到一种无端的哀伤。这一切似乎来得太晚了,当他的灵魂已经走失,这小屋还有何意义呢?
魂兮归来!我想为那些灵魂飘失不知所去的人,在物质的花花世界中迷途而精神空虚的人,为朝夕奔波无暇一顾自身灵魂踪影的人,唤一声:魂兮归来!
守护着那间灵魂独居的小屋,在只剩下自己的时候,独与天地往还。面对日月星辰,大千世界,寻回你自己的灵魂,作一次心之幽灵的踽踽独步。午夜无眠时喃喃自语,抚摸伤口,舔尽血污,回忆或者幻想,也许还有微笑与欢欣,一些不欲与人言的思想、感情与隐忧,自由地释放吧!只有这时候,那一灵魂的蓝色灯盏才颤跳起来,只有这时候,我才是我了。
人:不尽的忧思
主,还是奴?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中如此说。他忧的恐不是一己的命运,而是子孙后代,人类未来。
岁月匆匆,我也活到“八十后”的高龄,“满百”极限步步逼近了。想得最多的,却不是未来,而是过去。巍巍中华,悠悠古国,祖先们是怎样活过来的呢?
人,是历史的主人,还是历史的奴隶?漫长的封建王朝代代更替,打开历史教科书,密密麻麻尽是帝王将相的名字,找不到蝼蚁那样爬行的小民们的踪影。有人一针见血地挑破了其中奥秘:“漫长的专制王朝统治,是从不把人当人看的”。谁登上皇帝宝座,便成“天子”,“奉天承运”,替天行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万里江山,都是他的私产,亿万小民,无不是他可以任意宰割的奴隶。
是奴隶,不是主人,问题的可悲性在于,不仅帝王视他们为奴,他们自己,也早自认了命定的“奴”的身份。这其中,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儒”,起到了重要的“教化”作用。距我们最近的满清王朝,朝廷重臣在皇帝面前也必诚惶诚恐地自称“奴才”,更遑论乎那些小小老百姓呢?不仅皇上不把小民当人看,连小民们也不把自己当人看,这,才是最令人痛心的历史遗憾。
替古人担忧
“看戏掉眼泪,替古人担忧”,这句调侃性的话语,在我的身上应验了。每从古典诗文、戏曲舞台、影视屏幕上见到历史悲剧的点点滴滴,总不免引发我思绪绵绵,忧从中来。
司马迁是位史官,算不上重臣,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由于为李陵的冤案说了几句话,触怒了皇上,就被处以最不堪的“宫刑”,割掉了生殖器官。这是生理上的酷刑,更是人格上的侮辱。《古文观止》中有他的一篇《报任安书》,言及此事时,真可谓痛心疾首,字字血泪,他写道:“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廻,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每读至此,我总会热泪盈眶,情不能已。如果说,司马迁是“因言获罪”,而哪朝哪代都公然推行的“太监”制度,就更令人发指了。在他们青春发育的少年期被招进宫,活脱脱被割去器官,成为“失性”的废人。而“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以及数不尽的宫廷美女,都为皇帝一人而备,其中能得“宠幸”者又有几许?被弃冷宫,以“怨女”终其一生者大有人在。为了皇上一人的骄奢淫欲,剥夺了多少青年男女一生的性爱欢乐,以及繁衍生殖的基本人权!
民间的男女,命运又如何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为“定终身”的不二规范,男尊女卑的家庭秩序,注定了占“半边天”的中国妇女,永处于奴隶地位。古典诗词中极为罕见的叙事诗《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的命运,还不是最悲惨的,至今可从戏曲舞台上见到的女主人公们,窦娥、秦香莲、杜十娘、殷桂英等等,无不有着满腔吐不尽的苦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对于封建时代的中国老百姓来说,自由这个词过于“奢侈”,爱情几乎也谈不上,就说生命吧,其实也是很不值钱的。“一朝龙颜怒,四体不周全”,连开国功臣们的一条老命,都有随时丢失的危险,区区小民,更不必说了。历代王朝都有“满门抄斩”律条,一人“犯罪”,九族问斩。伍子胥的父亲得罪了皇上,株连全家,他只身逃出,过不了昭关,一夜便愁白了须发。《赵氏孤儿》中赵家的命运也是。为追剿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竟将满城同龄小儿斩杀一尽。“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人”,正是视人命如草芥,不拿人当人的典型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