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弄堂薛焕炳
2014-04-09
百年前的常州,街道并不多,方圆十里的古城内,只有南北大街、东西横街、府前街、县直街、局前街、木匠街,以及几座城门前的直街。而里弄却遍布城邑,优雅的里弄之名,就像对古城历史的诠释。
我为常州曾经的里弄叫绝,因为它与城内大大小小的河道一样,是这座城市的肌理,古城因它而生动,乡邑因它而增色。
君知否,四美里、书卷弄、卧龙湾、白云渡、青云坊、留芳路……这一连串充满书香与诗意的弄名,是文化常州最好的佐证。为此,我在编辑《记忆龙城》百年旧影集的过程中,专门安插了“街坊寻踪”一章。并在导语中这样描绘:河边,一排排临水人家,是百姓宁静的港湾;小巷,一座座书香门第,是人才辈出的家园;桥堍,一个个匆匆的过客,是父辈勤奋不倦的背影;码头,一条条小船,是昨日繁荣的源泉……
这就是印象中的常州,这就是印象中的弄堂。
前些年,北京出了一本摄影画册,名谓《最后的胡同》。这本摄影集锦是使人震撼的,册中收录了数百幅北京老胡同的照片,与其说是对老北京的一种怀念,不如说是老北京的一段绝唱。解放初期的北京,还有3050条胡同,1700多座四合院,到了上世纪90年代只剩下1700多条胡同,400多座四合院。前些年偌大的北京城胡同只剩300条,四合院更是凤毛麟角。只有当它消失在人们视线中时,才猛然想起它的珍贵与典雅。
联想到常州的弄堂,命运几乎一模一样。四合院是藏在胡同里的,胡同没了,四合院当然也就无法依存。常州没有那么多四合院,但有那么多弄堂,那么多的宅院,弄堂是多少人儿时的“天堂”。
不知咋了,现代国人都不那么喜欢都市里有旧的模样。于是,在“一年一变样,三年大变样”的鼓动下,千百年形成的城市格局就在十年八年中改变了模样。许多人纳闷:这究竟是历史进步,还是文化退步?一个新的造城法则竟然这样猛然奏效,这样冠冕堂皇!
我的一个同事曾住在鹤园弄,历史上这里曾是明代吴氏的一个私家花园,因主人在园内养鹤而得名。附近还有周家弄、顾家弄等,而乱针绣的一代宗师杨守玉就居住在顾家弄的杨家大院。年少时,几个师兄弟是这里的常客,鹤园弄里就多了我们几个的身影。
几年前,开发商看中了这方宝地,利益与文化的博弈,往往是前者胜利,于是,一场大拆大建不可避免。那个杨家宅第,是典型的江南门第,前院后庭,两旁建有侧厢,院内还存有几株珍贵名木,特别是那株百余年的天竹更惹人喜爱,年年结出的红果夺人眼球。人们不忍心眼前的东西一一消失,于是,有人呼,有人诉,在一片声援之中,黑黑的拆字还是写到了墙上,连那座纪念春秋先贤的卜子祠也毁于一旦……
房屋拆了,古祠毁了,这才猛然翻阅了一下清《武阳合志》,原来卜子祠建于清代嘉庆年间,卜子五十五世孙从河南迁居常州,子孙不忘先贤,便建了这座专祠,说来也有200多年历史。
真佩服平遥与丽江,也佩服扬州与苏杭,是他们在推进现代化的同时,保留了一个还算完整的城市文明。
常州的历史街区大多数改造于近20年,街区改造了,里弄当然也就没了,剩下的青果巷成为最后的绝唱。
记得三四十年前,一到夏夜乘风凉的时候,弄堂内、院子里,大人、孩子都会聚集在一起,除了讲些《山海经》之类的故事,就会对常州的弄堂如数家珍地数点一下。更有意思的是大家会以数字、方位、典故讲出有一大串的弄名,什么“头条弄、双桂坊、三堡街、四美里、五角场、陆家巷、戚(七)墅堰、八角井、久(九)思弄、十子街”等等,这是在数点郡城的历史,也是在赞美乡邑的文化。
里弄传播着文化,也联系着乡情。记得2001年秋,我与张耀芳、吴克辛等人一同访问日本,时任驻日大使武大伟的夫人因是常州人,夫妇俩特地在大使馆宴请了我们。席间,大家拉起家常。夫人说,家住乌龙庵,毕业于省常中,常州的一切难以忘怀。我接着插话:你住乌龙庵,我住在木桥头,这样说我们是近邻。是啊,乌龙庵、木桥头,两地相隔才数十米,竟然能在异国他乡碰到地道的老乡!
上世纪80年代初,婚后的我,“小家”一度设在市府后面的木桥头15号,时间长达8年。我所知道,附近小小的区域里,大小弄堂就有好多条,如化龙巷、乌龙庵、大成弄、费家弄、府东巷、双贤里、西公廨等,而木桥头是因附近玉带河上架有木桥而得名。解放初期,玉带河已被填没,木头桥也被拆除,只留下一个空名。
木桥头15号在弄堂的的南段,这是座民国早期建起的二层楼房。据说老房子建于上世纪20年代,房东因军阀混战,家里常有伤兵居住,那些伤兵给他留了些钱,积攒起来便在木桥头盖起了三间二层的楼房。后来,房主不知去向,到我居住时,已有4户人家,十多人在里面了,楼道里摆满了煤球炉和存水缸,这是我们这代人吸食人间烟火的地方。
左邻右舍居住的面积都不大,但却是个和睦的大家庭。那时,女儿还小,我们都要上班,经常是早出晚归,照顾孩子就离不开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婆婆、阿姨。有时候,由于工作忙,回到家很晚,孩子已在隔壁婆婆家做好作业吃好饭。更不能忘记的是,东家裹了馄饨西家做了饺子,热腾腾地送上一碗,表达邻里间的心意。这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随着几次搬家,也就逐步消失在后来的日子里。
我们斜对面,是著名地质学家孟宪民的故居,南隔壁就是常州有名的大陆饭店,这是座民国早期中西合璧的建筑。上世纪30年代~40年代,大陆饭店算是常州城内一流的旅店,一些达官贵人常出没于此。据老人讲,梅兰芳、周信芳莅常演出,曾住这里;徐志摩、陆小曼来常省亲,也在大陆饭店留下身影。
40年前,我曾看过《七十二家房客》的电影,此时大陆饭店的情形就像电影中的情景。里面住着高家、蒋家、郭家、徐家,我们称“高奶奶”的是这里的核心人物。她家人多、孩子也多,弄堂里不时传来她叫唤儿孙的爽朗声音,以及井台边从早到晚忙碌的身影。记得那几年市里发大水,木桥头成为“出镜率”较高的地区,高奶奶就忙前忙后,向有关方面反映情况,希望帮助解决问题。
如今,木桥头地区已在改造,老邻居都散了,曾居住的老房子已不见踪影,而那座千疮百孔的大陆饭店,己列为历史建筑,却孤零零地在那里守望。
这就是郡城曾经的弄堂,这就是市民曾经的“天堂”。
抹不去的是回忆,最动人的是绝唱。
令人欣慰的是,城内还有一条青果巷,相信,一个以“运河之魂、名城之窗”的古巷必将焕发青春。巷边还会留住古河、古桥与老街坊,巷里还会留下古树、古井和老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