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2014-04-09葛富
木匠是自由职业者,绰号叫木匠。那时候,胖点叫冬瓜,细点叫麻杆,矮点叫地灯,他喜欢玩斧就叫木匠。初中三年,同学书包装书,他装斧子。砸课桌,劈脑袋,敲玻璃,就有了木匠名。
“木匠好”!木匠第一次听到自己外号,两眼立即睁大滚圆,放出股平日罕见光辉,举起右手做了个下劈动作,完了像站在高山看山下小镇来来往往人,居高临下优越感顿起:“奶奶的,再笨的木头,小斧子也能剁好!”逃学时看了几场香港蛊惑仔电影,他在书本里没找到的自己,却在镭射影院小包厢里模模糊糊有些发现——天生是“大佬”命,斧子见血,他兴奋。
读书好的男生,有女生喜欢;木匠玩斧子,也有女生偷偷塞纸条约他晚上到校外公园散步。他一般都带着斧子去,这有经验——女生喜欢玩他的斧子。会问他:“砍人怕不怕?”“舍得砍我吗?”,等等。木匠不先回答,停下来,合上手闭上眼晴举到额头眉心处,做祈祷似的:“我能猜到你今天穿什么内裤!”女生说:“错。”他就要看现场;女生说:“对”,他就说女生说谎哄他,也要看。女生就挣扎,但挣扎几下也就随他了。女生慌慌张张回到学校,以后再遇到不开心的人和事,就敢指对方鼻子。
派出所常传问话,家里骂“祸殃”。
“这事,你找木匠。”矛与盾团结不了,木匠就成了“仲裁”选项,不要履行程序,还可以指定结果,成本低、见效快。
“不打家具不装修,找什么木匠?”木匠名号是小斧子细工慢活一步步倒腾出来的,如同电视台播出的广告,不论多精彩,多引人,难免有人错过或过目就忘。
同学上高中,木匠混社会。木匠名闹了不少笑话。比如到建筑工地等地方遇到木工师傅,身边人倏地有人喊“木匠”,他便左右不是,五脏六腑闹腾。
“叫木爷!”他想过改名,也恶狠狠对人说过。“哎,木爷。”这时,木匠皱眉,涨脸色,对方当场就改。““屌!就叫木匠。”
木匠年纪毕竟小,嘴角绒毛还不是胡子,心情不高兴时听“木爷”入耳,像坏了弦的二胡拉长音似刺耳——这样说,有时是端着杯子,有时是拍着对方臂膀。
木匠之外,他还有个绰号。身高一米八,酒量一斤八,体重一百八,私下也有人叫他“三八”。与“三八”有关,就与女人有关,比如“三八”节、“三八红旗手”等等,“三八”其实就是女人的另一个称呼——木匠就是这样想的,充满了女人胭脂味,放到自己身上,标准地阴阳失调。有次聚会,他迟到,有个胆大的电话催:“木匠,你磨磨叽叽地真是‘三八啊,坐 ‘王八来的啊?”木匠到了,一言不发,当头就是一斧子,血像喷泉似的往外冒。所以这个绰号,知道人不多。
1990年,木匠18岁。盘下一个加油站,印了名片,经理。加油站建在三县交界处,交通要道,喉咙似一块宝地却“三不管”。辖区应该管,嫌远;靠近区怕管,嫌烦;还有一区谋算着管,有好处就去,没好处影子也看不到;三家请客坐席似你推我让。木匠看中了,感觉自己能“管”。接上手,路过班车只要载这地的客,就要加他的油。不加,木匠送上门:“我的油不贵不差,你还想加哪家的?你直升机啊,能飞过去啊。”
哪些班车出入“三不管”地带客,木匠不用知道——谁也不能忘了木匠,没有人敢试探,就是初次经过,听说了,也会立马赶去报到:“就加木爷的!”
“屌!木匠。”木匠听到,放下架子,连辈份也放下;得闲空,还请喝酒。
跑临沂,去南京,奔马鞍山—年纪小鬼主意不少,木匠到各地调最好的油,价格也放到最底线。班车老板,开车师傅经常喝到他酒。交管所、派出所也隔三差五地喝。加油站钱柜成了聚宝盆,木匠晚上拿完,第二天早上过去看,又满了。赚了钱木匠开始穿西装,皮鞋锃亮,大背头亮晶晶、油汪汪,过滤嘴烟换成雪茄。还买车了——“桑塔拉”!县长那会坐“老上海”。秋冬季风衣,电影里“小马哥”的款式,春夏季也放车里。还用了牙签,木匠牙没缝没洞,却吃肉剔,喝水也剔,随身带着,好像当年蒋委员长夹着的文明棍。下馆子,直接掏钱不再呲牙咧嘴了;遇熟人,不拍肩膀改握手了;看到路边拽裤腿乞讨的,也不踢不骂不吆喝了,掏钱了——连同学也喊他聚会了。
那阵,木匠偶尔也叫张老板。木匠姓张,叫张开厂。那会,厂长吃香喝辣,手拿“大哥大”,到处能说话。多少人梦着做厂长哦!木匠爸妈生木匠前,夜夜日日的也是这念想。所以木匠一落地——那时还不叫木匠,是孩子——脐带刚断,就起名张开厂。
起名,有点道道。不随便。请什么人起?什么日子起?起什么名?都有讲究。张开厂这名就起得一波三折。先请族长。族长将食指抬唇边伸出发白舌头舔舔,沾着口水翻开发黄家谱,又沾口水,翻开新印黄历:“按辈份,中间是个‘海字,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清白为人,清廉持家,第三字就取个‘清字吧。”木匠爸妈面上谢了,又是递烟,又是敬茶,心里却不乐意:“海清,海清,水清都没得鱼,还海清呢?”那时,孩子还在肚里,不急。又请“金小神仙”。据传:掐指会算,乡长、县长偷偷去;牛跑了,能断方向;画符,可治仇家。木匠爸妈递上红包,“神仙”不语,又递,“神仙”开口:“此胎,燥火命,五行应合水,按辈份用‘海字,强水灭火,不宜。木匠爸妈脸色凝重起来,勾子似四只眼球瞬间便放到了“神仙”那张嘴上,仿佛不立即说些什么,立马就会将那张嘴给撕了。“神仙”不急,似乎没注意到这点安全形势的变化。捻须,掐指,摇头晃脑,一套程序下来,才开口:“配你们八字,这胎是个小子,阳燥火命宜配阴弱水,就叫‘流水吧。”说完,原本瞎眼的“神仙”眼皮子向上抻了一下,接着又耷拉下来,身子树桩似不动。一直站在“神仙”身边门神似的两壮汉见了,一个做送客手势,一个喊:“下一位。”爸妈极不情愿地挪步,出门一步三回头,生怕错过“神仙”临机还有“交代”。直到出了门,木匠爸妈方才明白这事就这样结束了。走出一里地,两人终于忍不住了,爸先开口:“他妈才流水呢,流他妈一头水。”妈听了也连着:“呸,呸呸,活该他瞎眼。”后来,两人合计来合计去,直到孩子从肚里露头哭出声来,木匠爸才一锤子敲定:“就叫张开厂,长大了开厂做厂长!”
春风又绿了大地,遍地野草疯长时,木匠真要开厂了。
班车师傅说东边建电厂,要用大批电缆。这话,木匠入耳了。“大哥大”掏出来,狐朋狗友拨通。乖乖!电缆生意是座金山呢。加油站,小聚宝盆,牙签似剔不到大肉。办电缆厂,开金山!
加油站立马转让,风吹似地变成了大堆钱。想到这些钱马上能堆出座金山来,木匠心里伸出了一只小手——全身都痒,抓哪都舒服。
木匠兴致勃勃,浑身本事,找厂房,买设备。巴不得早晨开建晚上日不落就能投产。巧事。这边想睡觉,立马来送枕头的。班车师傅又给他带信息。西边有家电缆厂改造升级,有旧设备淘汰,质量很好,缺点是自动化程度差。木匠听了,抬头看天,真蓝;低头望水,真清;头顶上飞着的老鸦,张着翅膀滑翔的姿势真美,晦气的刺耳叫柔雅了。连忙央班车师傅将这厂长请来。老鳖汤,红包,土特产,洗头房——都想到。酒足饭饱,洗澡捏脚,开始谈正事。厂长是河南人,满嘴驻马店方言:“东西是公家的,价钱好说,但先打款再发货。”一番唇枪舌战,一盒烟抽完,俩人笑哈哈定下价格。厂长只有一个要求,先付款后提货。木匠有些迟疑,厂长看他面上有些心里斗争的脸色,倏地打个酒嗝,一股冲鼻令人发呕的酒臭味散发出来。木匠闻了,抬手在鼻前来回扇了几下。厂长的话像板上钉钉:“必须先打款,我们国营厂就怕你们这些个体户,说时天花乱坠,临了撵着屁股要债,今天丑话说在前,给你一天时间——后天,货就是别家的了。”木匠赶忙递上两条“红塔山”。厂长拿了,掂掂,眼斜着瞧木匠,片刻,像登山队员停下脚步看山峰,心里却在下决心似的:“算了,算了,货是公家的,我今天就做个主,总价再去两万,但必须先打款,国营厂有规矩,破规矩事,我不能做,这货,要,不要?随你!”边说,边将手里烟塞给木匠,抬脚做势要走。木匠连忙拦,顺手又将烟推到厂长怀里,模样像看到车辆进站才买票生怕赶不上,有点猴急。厂长顺势停下,木匠连忙表态:“好!就按领导说,先打款……先打款!”
厂长前脚刚走,木匠后脚到银行。办好汇票,一秒钟都没耽误,就在银行大厅掏出“大哥大”拨厂长“大哥大”。厂长可能还在回家路上奔驰,“大哥大”里“呼拉呼拉”的汽车拉风声。
“领导,钱汇过去了。”
“哈哈哈!三天后过来提货,请你喝酒。”
木匠等不及三天,第二天下午就去了。去前,木匠先用热水把头发烫软,擦干水气后再用梳子不断地往脑后梳,等头上的温度降下来了,就变成大背头了。照了照镜子,总觉得少了点东西,想想,稍顷又上街配副眼镜,墨色镜片,黑色镜架,戴上,骨碌转两眼立马藏了起来。临行,头发掸上油,西装整好,皮鞋擦亮;一番收拾。好在熟路轻车,走得虽迟,傍晚时也到了。
木匠请厂长过去谈设备转让时,到过那里。那时,厂长是在门前等着的。这回,没人迎接,传达室要登记,门卫“啪”地一个举手礼:“请问,要找谁?”
“某厂长。”木匠不耐烦,看看门卫恭敬样,还是答了。
“没这个人。”门卫听了,回应声好像启动了事先录好的外交辞令,没有一点现场感。
“——这是他‘大哥大号!”
木匠连忙将那个厂长“大哥大”号说给门卫,有点像刚刚汇报完工作的下属,正不安地等着领导指示。
“我们厂长不是这号。”
门卫仔细看了,又翻开一个小本对照后,语气很肯定。木匠听了,脸色发白,心撞得胸脯直向外凸。他连忙拨这个号“大哥大”,片刻飘出甜美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木匠怀疑拨错了,忙低头仔细查对,匆忙间有点眼花,一个键一个键地重新拨一遍,结果,还是甜美女声……
木匠呈现火山喷发前征兆,语音急促:“我进去看看。”
“不行……”门卫还没说完,木匠已卡住他脖子,并顺势提起来,钳在木匠手里,门卫涨红脸,像刚刚挂上墙一剖两瓣准备风干的老鹅,悬着,发白眼,两手脚胡抓乱蹬。不到一分钟,门卫不再挣扎,死了般不动弹了,木匠手松,门卫掉地,如晒化的糖果紧紧地贴着大地。
木匠大步进了厂里。半晌,又骂骂咧咧杀红眼似大步出来。
门卫见他出来,本想兴师问罪,但看到木匠狰狞样,又有些胆怯,正在进退之间思考。木匠到了,又是一脚,又是融化的糖果瘫到了地上。木匠看都没看,直接上车,一脚油门,车狂风般飚起。后边,门卫撑着地起来,跟着扬起的溜溜烟尘追了几步,停下来:“疯了,疯了。”
木匠读书少,不知道福尔摩斯,但连夜到家后却连续做了大侦探现世都惊叹的事。但无论如何努力,结果还是如直升机寻找地面蚂蚁一样——所有痕迹人间消失,如同昨天的云彩。钱提了;那厂长,查无此人;班车师傅也没了,合同到期,身份也假……车主鼻青脸肿陪不是。山塌了!玩鹰人被鹰啄了——木匠呆了,一地酒瓶。
那年,木匠22岁。
木匠报案,派出所同志认真做了笔录,决定立案侦察。开始还与木匠蜜月似地保持沟通,渐渐地就像“红杏出墙”的女朋友,不联系就永远没消息。又过了年,木匠有点焦急。再去,接待地同志告诉他:“不会放弃,放心等,终会破案的。”后来事实证明,这个“终”成了不折不扣的破折号——”
木匠成了派出所常客,问案子进展。几次三番,还蹭派出所工作餐。所长嫌烦,当着木匠面,电话联系居委会:“安排点事吧,有口饭就行——”边上,木匠听了,大气都不敢喘,惟恐破坏了所长刚刚建立起来的低声下气氛围。居委会大妈的话,连珠炮似的通过话筒传到木匠耳:“下岗的,都照顾不过来,他那么大个了,自己想法……”大妈撵鸡子似的,撵得所长挂了电话。所长又联系辖区企业:“有个小伙子,你看哪个岗位合适?明天他找你报到……哈,哈哈……”口里说帮忙,语气却武断。木匠去了,两天后,又回派出所蹭饭。企业老板紧跟到所里,向所长解释。工友怕。他是“木匠”。
这日子过半年,木匠在所长眼里失踪。
木匠到郊区开了赌场。搭档老刘,四十来岁,穿高跟鞋和小说里武大郞一般高,左腿小儿麻痹比右腿短几寸,走起路来企鹅似左晃下右晃下,充满喜剧感。木匠在派出所蹭饭,老刘经常被传去问话,俩人成了朋友。木匠喊老刘叫“刘哥”,心底里,木匠也认老刘“哥”。四十来岁人,前后蹲了二十六年七个月零八天牢,江湖称“拐腿刘”。牢里出来,没饭吃,缺钱花,想女人,找事做,老刘管;半大孩子,不想读书,喜欢美容,不想回家,受人欺侮,没钱下馆子,老刘也管;所以,老刘身边兄弟成群,美女如云。派出所遇到棘手案件,常私下问老刘。老刘也常到派出所找面子。某某少关几天,某案少罚些,派出所也给面子。
老刘见木匠,也惺惺相惜。老刘说:“五大三粗男人没事做,游手好闲,不行!”木匠脸红红:“我以前有个加油站,被骗了。”“开个课,我有地,聚下钱,到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开课”是“切口”,就是江湖黑话,意思开赌场。木匠最想开饭店,自己吃喝方便,还能招待朋友。可惜,以前忙不过来,现在没钱。开赌场也要钱,老刘给了定心丸:“本钱我出,你负责看场子就行,赚钱对半分。”
赌场房子是老刘兄弟家,这兄弟犯法吃了“花生米”,上无老下无小,老刘捧回骨灰盒,房子自然归了老刘。木匠看了,这地不错。房子在村东头第一家。前面,村里以前的打谷场,好停车。后面两排房,住着几十户人,大都在村里打工,不扰民。交通也好,离主城区开车20分钟就到,公交站一千米左右,进出只有一条主道。木匠在派出所出警方向的路口放了“小岗”,六个人三班倒,24小时守着,发现可疑人员、可疑车辆立即通知到赌场。又在二楼顶安了“瞭望哨”,三个人轮流值班,密切监视周边人员流动,叮嘱发现可疑情况喊声就能听到。疏散也有预案,赌、资分离,这边下注,其他地付钱,全由电话暗语操作。如果警察突击现场,后面窗户放了梯子,能走就走,走不了——四人一桌加围观,朋友玩牌的。对内,现场服务四人,由木匠亲自带领。另外,又安排十多人在屋后排租房住着,没事看电视,有事喊就到,防砸场闹场。安排妥当,老刘来看,像实战前将领视察前线防御工事,看到一道道铜墙铁壁防线,高兴地直举大拇指:“鬼点子不少,鬼点子不少!是个人才,老哥混了几十年,不如你木匠想得周到——”木匠笑笑:“刘哥,赚钱了,我就去开饭店,你想吃啥都行。”老刘“嘿嘿”:“就怕到时候,你不想走呢。”
“肯定走,媳妇还没呢。”木匠说。其实,走和留与有没有媳妇,风牛马不相及,但木匠却将二者揉合到了一起,有点“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的意思。遭骗,给了木匠启示:过日子,不能大起大落。赚钱了,他想找个媳妇,安安稳稳过自己小日子,就像凯旋的勇士想远离战场硝烟——即便这些地方给了他崇高荣誉与地位。老刘不是木匠肚里的蛔虫,也没有铁扇公主钻肚的本事,他想,木匠可能是想女人了,便大声道:“今晚,就给你配学生妹,水汪汪的妞,大哥送你了。”木匠听了,眼眉稍稍一动,霎时面露赧色——本不是这想法,但这“犒赏”对未婚小伙确实诱人,就像风儿吹开梦露内衣那瞬间,想遮又没遮住,站在人前有些尴尬。
安安稳稳,闹闹腾腾,木匠睡了两月多学生妹,有高中生,也有初中生,或胖或瘦。赌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赚得盆满钵溢。三个月盘账,刘哥给了木匠20万元。木匠拿了钱,摸摸身上近来刚添的刀疤,还好在后背、胳膊,没破相,心安理得装进袋。
“刘哥,我想走了。”木匠厌倦这种生活,成天一步不敢离,除了玩女人喝酒,坐牢似的。木匠进过看守所,没蹲过监狱,认为“牢”就这样。
“想走,哥放你,找到人接手,你再走,出去想做点什么?”老刘话,像对自家儿子。
“开饭店,给哥做好吃的,哥是恩人,送钱给我拿,记一辈子!”木匠说心底话,眼睛湿润润的。
“哥也只能这样,你以后好好的,哥用着时,你立马过来。”老刘拍拍木匠肩膀,准确地说是巴拉,像爬墙头试高度样,模样滑稽。
“哥,我随叫随到,家里失火也先见哥。”
“好,这才兄弟。”老刘又想拍他肩膀,伸起来又放下:“狗日的,这么高个子,老子都够不着下手。”
三四十天后,木匠离开了赌场。其间,老刘又送了俄罗斯女人。又问木匠:“能不能不走?”木匠想想,又想想,还是说“走”。
那天中午,木匠喝了老刘摆的散伙酒,完了,到澡堂泡了一个下午。换上西装,穿了皮鞋,逛街。给爸妈买衣服,给姐买化妆品。完了,“大哥大”、BP机挨着呼同学,一个个商量好似的,都哑巴……连哑哑声都没有。木匠想了想,须臾,又拨派出所长电话,想请吃饭,所长说“值班呢”。木匠觉得自己好像出了站的公共汽车,途中一下没了停靠点,有点迷糊,想了一会,决定……回到家,身子还没全进门,就给推了出来:“有多远滚多远!”姐姐听见动静追出来,木匠将刚买的衣服、化妆品递过去。姐眼泪花花却不敢流。木匠心里一酸,不争气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姐伸手去擦,他扭头推开:“进了只虫子,已经弄出来了——”告别姐,木匠就近找家澡堂子睡了。一夜鼾声,一浪一浪震雷响。
木匠早晨起来,到附近巷子里喝羊肉汤,加了十块钱肉,又舀了满勺辣椒酱,要了油饼。喝完,一身汗出来,通体舒畅,每个毛孔都在自由地呼吸着。远处,太阳刚刚从泥土里爬出来,他深吸口气,冲着东边红艳艳一片,大声喊:“饭店,我来了——”惹得周围人都放下手里事瞧他,像看风景,又像在判断是不是个疯子。
租门面,请师傅,招服务员,买桌椅条凳锅碗瓢盆,装潢——大半年时间,饭店开业了。庆典那天,木匠提前给辖区福利院送了二十袋大米,十桶油,五十盒点心。给读过书的中学,送了一千册图书。这个做法,他想了好多次,好比向平静的湖面投下颗石子,总要有涟漪泛起。按他想法,福利院是社会的湖面,学校是同学老师的湖面,自己就是那颗石子。一切按他预想,还有突破——庆祝鞭炮刚响完,市电视台、广播电台记者到了;老校长、新校长,还有没退休的初三班主任,也匆匆赶到;福利院老人秧歌队一路扭到店前;派出所送了花篮。
刘哥要去,木匠说:“哥哥们酒席,全放晚上,敞开喝。”刘哥就安排一个小弟先过去放了挂庆贺鞭,其它狐朋狗友也都通知到:“晚上来,白天照顾不过来。”
中午,所长着便衣过来,远远望见木匠,两手抱拳:“恭喜,恭喜,讨杯喜酒。”木匠忙笑着迎上前。两人靠近快重叠时,所长附木匠耳轻声问:“你小子,哪来这么多钱?要是有问题,抓紧说清楚。”木匠听了,仿佛万籁俱寂的夜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没有任何准备被吓得一怔,又如悬浮在两座高山之巅的钢丝绳上,打个哈欠就能坠入脚下深渊,直到所长拍了他一下,方回神过来:“以前开加油站,我还留点余钱,领导放心,放心。说完,连忙请所长入座,满脸满身汗比五公里越野跑还泛滥,但也有所不同,人家是酣畅淋漓,他却冰冷涔涔。
晚上,木匠将所长话告诉刘哥。“拐腿刘”听了,心先一沉,但很快稳住神,仿佛做家务时不小心打坏了只碗一般,轻描淡写对木匠说句:“兄弟别慌,有事,哥担着……”木匠听了,嘴上说:“那就好,那就好!”心里却装了十五桶水样,七上八下地晃悠,钟摆似的。
木匠还真是块做生意的料,饭店经营风生水起,回头客络绎不绝,财富就像东流水越汇越多,越聚越大。但木匠脸上笑,心里却不欢乐,总觉得自己生活少了点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好比丑貌小伙娶个绝色寡妇,满意是满意,但还是有遗憾——半年后,姐来了:“爸妈整天念叨想抱孙子……”
八年,木匠爸妈没让他进过家门,这是他们第一次给木匠带话——他的眼泪跟开了阀门的水龙头直淌。姐伸手去抹,木匠推了:“抽时间,带爸妈过来,妈爱吃糖醋肘子……”姐说:“爸那脾气——”木匠叹口气,止住泪,哽咽着道:“我都干干净净了,还怎弄——”木匠好面子,心里想爸妈去看自己店,哪怕望一眼,他就能跪下请爸妈到店里坐下来,一家人开开心心吃顿饭,尽尽孝心。姐心里明白,握着木匠的手说:“弟啊,那我回去说说看——” 那天,木匠没留姐吃饭——巴不得一步就到家,将爸妈领来。
好日子总是静悄悄的。姐来后,木匠也越来越开朗,天天安排员工送“糖醋肘子”回家,偶尔还带瓶酒,风雨无阻。南方暴雪冰雨成灾,中央电视台消息刚开播,他就捐去10万元。市电视台联系他录制专访节目,回来,木匠让财务再捐1万元:“我光棍,留钱啥用?全捐了——”他还想到了读书,该读书时,他玩斧子——感觉自己就像辆出轨火车,木匠想回头重来。那天,他正带着伙计在百里外海鲜市场拿货,趁装货空隙看书时,接到了爸的电话——他带木匠妈去了木匠饭店。
木匠听了,没装好货也不等了,驾着“奥迪”风驰电掣,一路狂飚。原来那辆“桑塔拉”像卸妆老女人,上不了庭堂,他换了。
回到店,望见爸妈,刚要招呼,派出所长到了,还带两年轻干警。见木匠爸妈在,所长接近木匠的步子缓了下来,像走在冰面上,边走边考虑下一步会不会踩破踏空,小心翼翼。木匠忙迎上前,所长止步,一脸严肃相望着他,轻声道:“你们先说会话吧——”随后,换了笑脸与木匠爸妈打招呼。
出来混,总要还的!木匠看出了所长脸上隐藏的内容,也悟出了所长话里的潜台词,心里倏地一沉,片刻又释然。他笑哈哈地照顾所长坐下来,再将领班喊来,安排好爸妈酒饭,又挨着爸妈坐下问长问短。所长近旁坐着,时而也插话。两个干警站在入门吧台处,像看外面热闹。木匠爸妈似乎意识到将会发生的事一样,拉着木匠手望着边上所长,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这时,木匠从爸妈身边转过身子,径直走到所长面前,深鞠躬:“谢谢领导,我跟你走。”所长揉揉也有点红意的眼睑,站起来,对木匠爸妈说:“以后店里事,你们帮着多照应,也可以找我,木匠,我带走了,有案子协助调查——”
三个月后,木匠因涉嫌组织赌博、故意伤害、集体淫乱多项罪名,被检察院批准逮捕。稍后,法院判处其有期徒刑五年六个月。这年,木匠25岁。
30岁生日那天,木匠被提前三个月释放。
刘哥带着木匠姐接上木匠。几年不见,哥俩又亲又抱,木匠姐边上看了,从后面抱住木匠大嚎:“弟啊……爸没了,走前……一直念叨……没闭眼啊。”木匠藏着声,泪如雨下,抬手替姐擦眼泪:“姐,别哭。”刘哥前面抱住木匠:“兄弟,你别憋着,叔是我送走的,兄弟们都去了,热热闹闹的。”木匠“扑通”跪下,放声恸嚎,头在水泥浇制的地坪上磕得“嘭嘭”直响,听得人撕心裂肺。刘哥扶,姐扶,不动。额头的鲜血染红了地面。值勤警察赶过来,也扶不动。忙对讲机呼,几个武警赶来。六七人合力架腿搂腰抓胳膊塞进刘哥车。
离开监狱一公里,有座桥,刘哥停车。姐带木匠下车,放了刘哥备好的鞭炮。刘哥拿过木匠的行李扔了。桥下潺潺流淌的河水,几分钟就将行李带出了视线。上车,又走两公里左右,是个小镇。刘哥停下车,望后坐木匠:“洗个澡再走,哥的事你扛了,哥给你去晦气。”拿下备好的衣服,刘哥陪着,姐在车上等。很快,两人出来,直奔高速路,回家。路上,刘哥告诉木匠:“饭店被人放火烧了,应该是道上人做的,没报警。”木匠铁青脸。姐告诉木匠:“车卖了,没人开,爸又要治病。”木匠泪水默默流下来,顺脸到下颌,不擦不抹。姐看了,心揪起,伸手去擦,推开。木匠桩头似,不动,傻傻的,满眼满脸的泪。
到家时,已是深夜,刘哥准备了十桌兄弟接风。木匠说:“先回家,给爸磕个头!”磕了头,告别母亲,随刘哥到酒店。众兄弟喝到天亮。木匠来酒不拒,灌得酩酊大醉。刘哥抱着伏在席上的木匠:“兄弟,有什么想法?给哥说——”接着,一摞钱,塞给木匠。木匠抽了几张,其余推回去。
“我要出去。”羽毛没了,钱没了,木匠是穷大哥了。他想离开这个地方,潦倒模样,不想让兄弟见着。
“这钱,带着,现在世道变了,啥事都要钱开路。”
“不能白拿刘哥的钱。”
“那好,你替我办件事,算费用,行吧。”
“好。”
几天后,和刘哥一直争土方生意的对手住了院。木匠拿了刘哥的钱,考驾驶证,剩下给母亲,到省城坐动车去了杭州。临行前,因酒后滋事被治安拘留十天,罚款4000元,赔偿医药费等12000元。钱是刘哥出的。到省城,也是刘哥送。木匠坐上动车,刘哥又给杭州朋友打电话:“一定要照顾。”
木匠“牢友”在杭州,“蹲牢”前是车辆出租公司老板,曾对木匠说过:“兄弟有缘,出去后,到我那开车去,不抽你份子,一年赚十万八万没问题。”可不巧,木匠找到公司时,这人却因“传染性非典型肺炎”被隔离了,联系不上。无奈,口袋空空的木匠只好去找刘哥朋友。
刘哥朋友做土建工程,驾驶员刚辞职,看木匠膀大腰圆,左瞧右望,越看越喜欢,像天上掉了块馅饼:“兄弟,给我开车吧!一月6000元,吃住用全包。”见木匠应了,老板像逛商场捡了便宜货似的,立即喊财务跟着,亲自“包装”木匠——西装、领带、皮鞋、白手套,板寸短发,墨镜——
老板谈生意,木匠站身后,柱子似;老板招待客人,木匠斟酒,客人喝得速度明显快;老板视察工地,木匠拿着包,工人都离三米远外;工资按月付,春节又给厚厚红包,木匠全寄给姐,嘱托服侍好母亲。
时间长了,老板不再让木匠拎包,也不再安排木匠斟酒,拉木匠上桌陪客。酒后,俩人时,老板经常提醒:“你看工地上,有没有能做事?看好,我给你做,不能开一辈子车——”
木匠也有心,就开始攒钱,余钱超六位数时,木匠开口:“老板,我想做工地上水电。”老板回:“现在工地做水电的,是建委王主任的小舅子,这小子做事毛糙,想换,又怕得罪姓王的。”
“这个,我去办……”木匠望着老板,老板点头。
当晚,木匠就去了姓王的家,放下所有积蓄,还有一摞姓王的生活照。几天后,王局长联系老板:“兄弟,我小舅子资金链出了问题,麻烦将余款结了,水电工程交其他人吧。”
老板当时还愣了一会儿,边感慨木匠的办事效率,边想木匠会用啥招?边一心三用地说:“这哪能?做好好的,不能换!局长支持支持……”说着,心里还在骂木匠:“看不出,还挺贼。”
木匠还替老板开车,有时间才到自己工地去。他将老校长从家乡请去管理,技术人员是刘哥推荐的;里里外外,他依仗这俩人,自己做甩手掌柜。老校长去后,还带了些木匠的同学、朋友过去,木匠见了,就像海外游子在外见了黄皮肤的东方人,既兴奋又亲热。闲下来,就跑过去喝酒。酒多了,就与同学、朋友五湖四海地打电话,好多人间蒸发的同学、朋友就聚了去。去了,木匠就摆酒,酒劲上头,他就摆谱,把自己当做“同学会”、“朋友会”负责人,组织他们参观工地,到西湖喝龙井,送纪念品,等等;碰到同学、朋友有难处,他主动牵头想办法。但有一天,老校长却骂他了,老私塾先生似地以手当戒尺指着木匠脸:“你混啊。不念书不知道百善孝为先,还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吧?你就准备这样玩下去——”
老校长寥寥几句,犹如当头棒喝,又犹如惊雷阵雨,让木匠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好比每天端着的饭碗,他以前看到的,就是物质的碗而已,而现在看到的,已经不仅仅是只碗,还有责任、还有义务,甚至人伦纲常了。以前,他以为能养活自己,能给爸妈争面子,就是好孩子。现在他明白,穿金戴银、吆五喝六的生活,与吃酸菜咸鱼、低眉顺眼的生活,并无好坏。木匠想到妈早就给他讲过“想抱孙子”的话,第一次感到自己不孝顺——以前,只是觉得爱玩而已。
木匠想到这,想到妈,也就想到了回家。过了几日,见老板正开心,就势开口:“我想回去看看妈。”老板当场就准了。还掏出1000块钱:“这算我孝敬的,你快去快回,开我车。”老老校长知道了,直发感慨——私营企业办事效率就是高,人情关怀也没有那么多程序与形式。
木匠到家,姐姐、姐夫听了,也带了孩子过去。木匠妈高兴,炒了几个菜,非要木匠喝几杯。喝了酒,木匠说:“妈,我带你去看电影。”看了电影,木匠又说:“我带你们去吃烤鸭。”妈答应了。木匠通知刘哥,又打电话给以前所长。所长已经做分局长,接到木匠电话,哈哈笑起:“一定到。”晚上,木匠一家,还有局长、刘哥,坐到了市区“全聚德”加盟店包房。局长、刘哥轮番敬木匠妈酒,木匠妈高兴,各喝了一小杯。然后,三人拼酒,局长先倒下,木匠送回去。回头又与刘哥到歌厅唱歌,又到大排档“吹”了几瓶啤酒。快天亮时,才回家。到家,先去妈房间看看,妈睡着了,自己才到房里睡了。
第二天,休息好,又带妈到百十里外看大海。玩了三天,木匠妈累了,要回家。木匠说:“我马上给你找个儿媳妇,带孙子累不累——”
“不累,不累……”木匠妈话没说完,嘴角抽搐了几下,笑容还挂地脸上,身子却像面团似地瘫到,顺床沿滑到地上。
再喊,不应了。
送到医院,量血压,翻开眼皮看瞳孔,电击……没反应,医生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斗争,溢满汗水的脸部表情开始放松下来,低低地,轻声对木匠:“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因兴奋导致急性脑溢血,回去准备后事吧。”
“我他妈真是个‘祸殃啊……祸殃啊!,我的妈啊……尽尽孝,怎么就怎么难啊……天啊……”来来往往的病人,急急忙忙的医生、护士,走来走去,拉着风,似乎所有夹杂着的悲痛都吹向了木匠。
刘哥赶到:“兄弟,忙后事吧。”
公安局长联系当地警方,安排殡仪馆车将木匠妈遗体拉回去。
一周后,丧事完了,木匠准备回杭州。
这时,老校长电话到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老校长告诉木匠:“工地出事了,电焊火花点燃防护棚,整幢楼都烧了,还死两工人,老板已经找不着了……”事故和木匠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就是他所有投资都成灰烬,化为一阵烟云,散了。木匠找去的工人工资,还有点欠账,老校长拿钱替木匠付了。材料款,还有几十万,要等事故结论出来,通过法律途径索赔。
木匠一下子苍老了好多,胡子也不刮,脸也不洗,张嘴满是口臭味,身上老油味,几米外都冲鼻子。老刘来看,见了说:“你再这样,人就完了——”
几天后,杭州传票到了:木匠涉嫌组织非法用工,前去接受调查。这时,万念俱灰的木匠才记起:这几个电焊工,是老板让他招进的。他不知道,做这事还要操作证。
到了杭州,做了笔录。有人告诉他:“你情节不重,可以取保。”木匠没钱,老板车又被封了,选择“拘役六个月”。
木匠又进了“号房”。这一年,他34岁。
这次服刑是在看守所;杭州看守所。看守所生活,不表,一年后刑满,木匠按时出了看守所。
出来第二天,木匠将房子卖给了房屋经纪公司。拿齐房款,直奔无锡。那里有个地下赌场,他想,赌赌运气!做大事,总要钱的——没有钱,就只能做赌徒,卖房钱就像檐下凹洼里的一滴水。
加油站、赌场、饭店、水电工程——已经没有人再小看木匠,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春风吹起,谁都知道木匠是“大哥”。
打肿脸,也是胖子,现在就是打脸时——他想。
结果,输了,输精光。爸妈死了,窝也输没了。
找刘哥。刘哥还是根稻草,其他人是不屑理会他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就业的。
刘哥说。“浙江老张在开发区做地产,‘道 上不熟,你去吧。”
“好——”木匠去了。
一年后,木匠有了自己的“路虎”,还找了专职驾驶员。
又一年,娶了媳妇,农村姑娘,胖胖的,圆脸,美中不足,崩牙。木匠没有办酒席,请刘哥随他到女方家吃顿饭,放了鞭炮,接回来,住几天,又送了回去。有人问:“嫂子呢?”木匠笑笑“啥嫂子?哥相好。”后来,渐渐地没人再问。
第三年,浙江老张去上海发展。临行,他含泪将木匠推荐给福建钱老板。钱老板做钢材生意,见第一面,就笑眯眯递烟:“兄弟,以后就仰仗你了……”
木匠安稳下来,身边也热闹。“牢友”出来没饭吃,缺钱花,想女人,找事做的,他想法满足;半大孩子不爱读书,喜欢美容,不想回家,受人欺侮,没钱下馆子的,他也护着。所以,他耳边“木爷”“木哥”叫声不断,连没发育好的女孩也争着勾他脖子,挠他痒。
这时,刘哥死了。歌厅包房里,被几个青春期孩子围上,小斧子往死里砍,脸都认不出来了。
木匠听说,恸哭。身边人见了,嚷着冲出去,木匠眼泪还没风干,这些人电话到:“木爷,害死刘爷的场子,砸了——”木匠带着哭声:“找几个人到派出所说清楚,场子损失先拿钱赔了……”
木匠替老刘办了丧事,供了骨灰。老刘没儿没女,他收了老刘家房产钥匙。半年后,木匠又进了监狱。罪名是教唆他人犯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
这年,木匠38岁。
一年后,一群青春期孩子聚到监狱铁门前,等木匠。木匠出门,围上去:“木爷回家了。”
鞭炮响起,几十辆车马达轰鸣。
几天后,木匠失踪。人间消失似,无影无踪。
后来,有人在邻县中学前,看到一对夫妇带着孩子摆露天摊炸串子卖学生,男高大,一米八个子,女圆脸,胖胖的,崩牙。——这不是邻县“木匠”嘛!
“模样像。”
“像?就是吧。”
“也有这个下场,呸!人渣。”
几个学生走过来:“这家串子贵死了。”“整个县城,就他家卖串子,想吃,贵也得买……”
炸串子男人,听见声,抬头望。几个学生,立马止声。
“木匠,电话。”圆脸女人大声喊男人,并用手指了指摊边响着的手机。男人走过去,拿起手机:“……这点事,还找我?你们看着办就行,尽量别弄出人命来……”
完了,男人低头,快速地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放到耳边:“领导啊……我尊敬的领导,我几个小弟又给你惹麻烦了吧?你再给我个面子……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那孩子水灵吧……哈,哈,马上再给你换……哈,哈……”
圆脸女人狠狠盯了他一眼,将孩子推过去。孩子打个踉跄,哭了。男人见了,忙挂电话,抱过去哄:“乖,别哭了……”
又过了年,木匠露面。
区法制会,木匠坐台上:“……经过教育,我才有今天安静日子……感谢党,感谢政府给我重新做人机会……多次挽救我……社区关心,给我一次次机会……我……”
哽咽,说不下去。稍顷,才接上:
“感谢领导,感谢组织……今天,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领导……激动,特别激动 ……”
台下领导听着,偶尔相互间点点头,目光交流。台下,掌声一阵一阵,浪打似的。
会议散后,木匠挨着与领导握手,鞠躬。
出场,几十个板寸围起木匠:
“木爷,今天带我们喝个痛快!”
木匠挥挥手:
“走,再喊几个学生妹过来,晚上有领导参加……”
一阵马达轰鸣。
这年,木匠40岁。
作者简介:
葛富,江苏涟水人,1974年6月出生。江苏省作协会员。1990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迄今公开发表文学作品100多万字,著有作品集《如烟岁月的琐碎纪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