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睹物思人: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2014-04-08舒菡

新作文·高中版 2014年4期
关键词:潘安亡妻绿衣

【文前小语】

诗人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事实上,同“死别”比起来,“生离”毕竟要幸运得多,因为还有未来,还有期望,虽前路茫茫却知对方还好好活在世间。而“死别”,看着相爱的人闭上双眼、停止呼吸,再不能说话,再不能微笑,曾经鲜活湿软的身体变得僵硬,并要在泥土中随着时间慢慢腐烂,那种痛,并非“生离”所能比拟。然而只有经历过那种痛的人,才能真正体味那种痛的真切,也才会更加善待生命,更加有价值、有意义地活着。

舒菡,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读书人,写作者。创作多为散文,出版有散文集。杂志主编。现居太原。

有一个成语叫“睹物思人”,看到与远去的人或者亡故的人有关的一件物品,那物品便会承载起厚重而绵长的思念。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教书先生老汪在小女儿活着时,总嫌她淘气。后来她掉进水缸淹死了,老汪说:“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有一天,老汪偶然看到窗台上小女儿没有吃完的一牙月饼,突然就悲从中来,心里像刀剜一样疼,来到新换的水缸前,突然大放悲声,整整哭了三个时辰。后来他就带着一家人离开了这个地方,一路走一路哭,走了三个月,出了河南界,才算止住了伤心,于是便在伤心消失的地方落了脚。这是我看到过的“睹物思人”最震撼心灵的情节。

悼亡诗是中国诗歌的一个大类,而“睹物思人”是悼亡诗中最核心的表现手法。中国最早的悼亡诗,历代研究者大都认为是出自《诗经·邶风》的《绿衣》。

中国最早的悼亡诗

《绿衣》是一位男子怀念亡妻所作,承载哀思的物品便是身上妻子为他做的一件绿衣。

诗歌一共四节。第一节:“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古代的衣服,上曰衣,下曰裳;外曰衣,内曰里。诗人把故妻所做的衣服拿起来,翻里翻面地看,内心无比忧伤。曷,何。维,助词,无实义。已,止。这忧伤,这思念,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永远不会停止。生命不息,对亡妻的思念便不会停止。

第二节:“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衣黄裳”与“绿衣黄里”相对为文,是说诗人把衣和裳都翻里翻面细心看。亡,一说通“忘”,一说停止。妻子活着时的一些情景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所以他的忧愁也是永远摆不脱的。这一节采用复沓的手法,情感比前有所增强。

第三节:“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女,通“汝”,你。古人,故人,指已亡故之人。俾(bǐ),使。訧(yóu),同“尤”,过失、罪过。诗人细心地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感到每一针都反映着妻子对他的深切关心和爱。由此,他想到妻子平时对他在一些事情上的规劝,使他避免了不少过失。这当中包含着多么深厚的感情啊!由思念妻子为自己缝制衣服这件事,想起了妻子品德的贤良,情感进一步加深。

第四节:“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絺(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秋天来了,自己却还穿着葛布制的夏衣,感到浑身凄冷,才找出了妻子为自己制作的绿衣黄里的秋装。如果在以前,天还未冷至此,妻子便已找到秋装为他换上,何至于如今感觉冷时才来找衣服!于是诗人发出了感叹:亡妻啊,你才是最让我称心如意的人啊!

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男子睹物思妻的悲伤。人已逝,而为他缝制的衣服尚在。衣服的合身,针线的细密,使他深深觉得妻子事事合乎自己的心意,这是其他任何人替代不了的。所以,他对妻子的思念,他失去妻子的悲伤,都将是无穷尽的。

《诗经》里的另一首悼亡诗

《诗经》里有不少诗是多解的,于是有人将《绿衣》解作政治诗,还有人将之解作女子抒写失宠心情的诗。因此,作为“悼亡诗之祖”,它的地位是有些争议的。在此背景之下,有人提出中国“悼亡诗之祖”应该是《唐风·葛生》。

与《绿衣》相比,《葛生》是一首毫无争议的悼亡诗。从情感抒发的角度看,《葛生》比《绿衣》更加直率感人,也更加情思绵长。

《葛生》共五节。第一节:“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藤条。楚,荆条。《绿衣》像是室内剧,而《葛生》是确切的室外剧。诗人坐在亡妻的坟前,看到葛藤生长得覆盖住了荆条,蔹在田野里四处蔓延。于是他悲伤地感叹:我的爱人葬身此地,又有谁来陪伴她孤独的居处?

第二节与第一节结构类似:“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情感在复沓中增强:葛藤生长得覆盖住了酸枣树,蔹蔓延在亡妻的坟头。我的爱人葬身此地,谁来陪伴她孤独的睡眠?

第三节,诗人想到了妻子埋葬时枕的枕头、盖的被子:“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你枕的角枕色彩灿烂啊,你盖的锦缎被子光亮鲜明啊,而这无法阻挡你的身体在泥土中慢慢腐烂。我的爱人葬身此地,谁来陪伴她度过每一个孤独的白天?

第四节和第五节,诗人终于再难压抑心头的悲伤,向墓中的妻子说出自己“死则同穴”的约定:“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夏季的天酷长,冬季的夜漫漫。待我百年以后,要到这儿来和你共同居住!冬季的夜漫漫,夏季的天酷长。待我百年以后,再到这儿和你共同居住!

诗从墓地的葛藤写起,触动情思,因两相分离各自独处而备感伤心。写亡人的独处无人陪伴,正是为了写活着的人的孤独无亲,从而表现出生前的相亲相爱,同心同德,以至于发出死后同穴的悲号。后世对这首诗评价极高,有人认为本篇“不仅知为悼亡之祖,亦悼亡诗之绝唱也”(朱守亮《诗经评释》)。就本诗的艺术魅力和对后世悼亡诗歌的创作影响而言,这种评价是当之无愧的。

中国著名的“四大悼亡诗”

有人评出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四大悼亡诗”,它们是西晋潘安的《悼亡诗三首》,唐朝元稹的《遣悲怀》,宋朝苏轼的《江城子》,宋朝贺铸的《鹧鸪天》。这四首诗,也都是“睹物思人”的经典范本。

潘安是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貌比潘安”都成了后世一个固定成语。潘安之妻是大书法家杨肇之女杨容姬,两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杨容姬病殁后,潘安写下悼亡诗三首。诗歌都很长,我们选一些句子来赏读。第一首中有句:“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诗人将“睹物思人”这一成语发挥到了极致,于妻子生活过的每一个角落里,都能想到妻子的身影,因而也越发感到自己的孤单。诗人还引生活中“双”的物品来类比,翰林鸟,游川鱼,如今都不见成双成对了。第二首中有句:“凛凛凉风生,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冷风起始觉夏天的被子有些冷了,这似是《绿衣》中“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意境的进一步生发。第三首中有句:“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诗人走到了妻子坟前,与《葛生》中的诗人一样,看落叶枯荄覆盖着坟茔,内心是无比地凄凉孤独。潘安的悼亡诗,长歌当哭,凄苦哀号,悲凉彻骨,令人不胜心酸,可见其对亡妻的无限挽恋。潘安的悼亡诗在中国文学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endprint

元稹,唐代诗人,在文学史上与白居易齐名,并称“元白”。元稹娶妻子韦丛时,尚无功名,婚后颇受贫困之苦,而她毫无怨言。七年后韦丛病逝,元稹写了不少悼亡诗,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遣悲怀》三首。《遣悲怀》其二:“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睹物思人,衣裳看尽,针线犹存,“贫贱夫妻百事哀”成为千古名句。《遣悲怀》其三:“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我们只有今生,说“来生相见”那是美丽的童话。而只有永远记住她,不忘记她,才是对她一生辛苦最大的报答。元稹还有一首著名的《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妻子离世,自己经历过巨大的哀伤,有什么能抚平这巨大的哀伤,有谁可以代替那曾经的情深意笃?

苏轼的《江城子》我们都很熟悉了,此诗是苏轼为怀念亡妻王弗而作。王弗聪明沉静,知书达礼,且对苏轼关怀备至。二人情深意笃,不料王弗早逝,令苏轼万分悲痛。妻子去世十年后,苏轼写了这样一首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每每想到这首词里的一些句子,我们总是不由得眼眶湿润,内心悲伤,为那曾经鲜活过的生命,也为那多情偏遭不幸的词人。

宋代词人贺铸的《鹧鸪天》是他为悼念亡妻赵氏而作的。妻子去世后,贺铸因事要离开与妻子共居的苏州,想到妻子与自己同来却不能一同归去,痛感物是人非,于是写下了这样的词:“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好好一起来的,怎么就不能一起离开呢?聆听着南窗的夜雨,遥想当年妻子在深夜里为自己补衣的情形,作者沉痛地表现出了对亡妻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之情的深切怀念。

那些散落在诗歌史中的悼亡名句

除了以上“四大悼亡诗”,中国诗歌史上还有不少的悼亡诗,与《诗经》中的“睹物思人”情怀一脉相承。

比如六朝时美貌与潘安齐名的美男子沈约,也写过著名的《悼亡诗》:“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销亡。帘屏既毁撤,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人生短暂,人不如物,而且一去不复返。诗人将悲伤的情感与凄凉的环境融合,表达了生者对逝者的伤悼。

唐代诗人李商隐,与妻子感情甚笃,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便是明证。妻子死后,他也写了几首悼亡诗,我们熟知的《锦瑟》便是其中一首。“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已成为千古名句,令我们吟咏不尽。李商隐还有另一首名为《房中曲》的悼亡诗:“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池翻,相见不相识。”一句“相见不相识”,比苏轼的“纵是相逢应不识”要早得多,苏轼从此处取意也说不定。

宋代诗人梅尧臣也写有《悼亡三首》,有学者认为在悼亡诗中“最真挚、最纯洁,当为千古第一”。我们来欣赏一下其中第一首: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十七年相濡以沫,情深意重。第三首里还有“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之句,美貌而且贤惠,使诗人“相看犹不足”,可见二人感情之笃厚。第三首中还有一句:“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连城宝”,价值连城的宝贝,正如歌中唱的那样,“手心里的宝”,越是珍视,这种失去就越让人心痛。“终当与同穴”,是《诗经·唐风·葛生》中的“百年之后,归于其居”以及《诗经·王风·大车》中的“谷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化用,凄切感人,哀痛至深。

清初学者王士祯的《悼亡诗》也写得颇有才气:“陌上莺啼细草薰,鱼鳞风皱水成纹。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花开花落,物是人非,睹花思人,内心的凄怆无以言表。

以《聊斋志异》著称于世的清代小说家蒲松龄,诗歌的成就也很大。妻子刘氏去世后,他写下了许多缅怀的文字。其中的佳句如:“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图此夕顿离分。”相守五十六年,如今分离,让我如何适应?“无可奈何人似槿,不能自已泪如丝。生平曾未开君箧,此日开来不忍窥。”木槿花朝开夕落,人生短暂,而对你的思念永远不会断绝。一生都没有打开过你的箱箧,如今打开,看到遗物,睹物思人,心情更加悲痛。他甚至希望妻子能够在梦中与他相见:“魂若有灵当入梦,涕如不下亦伤神。”人最痛苦的是内心悲痛却流不下眼泪,可见悲痛之深。他到妻子墓前祭奠,不由得悲叹:“欲唤墓中人,班荆诉烦冤。百叩不一应,泪下如流泉。”斯人已逝,百唤不醒,内心的烦闷无人可诉。蒲松龄还在诗中向刘氏表白:“汝坟即我坟,胡乃先着鞭?只此眼前别,沉痛摧心肝。”按说总有一天会相聚,然而如今的分离还是让人痛断肝肠。

说到悼亡诗,最绕不过去的便是清代诗人纳兰性德,也就是写了那句著名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纳兰容若。容若二十岁时,娶十八岁的卢氏为妻。卢氏“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婚后二人感情笃深,但仅三年,卢氏因产后受寒而亡。沉重的精神打击使他写了不少的悼亡诗词,其代表作《沁园春》,是在他梦见亡妻之后所作,其中有云:“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词句哀婉痛彻,与苏轼《江城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容若另有一首《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云:“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一片伤心画不成”,怎样的画,能画得出如天高如海阔、且绵绵不绝的伤心呢?这样的句子,真可谓断肠之句。

悼亡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唯一集爱情与死亡为一体的诗歌,其从产生到成熟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表达的内涵也不断丰富,创作的手法也逐步提高。而另一方面,中国悼亡诗也大多有着共同的特征,一是多用日常生活中的现实性意象来寄托哀思,即睹物思人;二是在思想内容上侧重凸现“善”字,即歌颂妻子美好的品德;三是表达“死则同穴”的愿望。这些,都与《诗经》中悼亡诗的写作方式一脉相承。

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因为再没有知音;子敬死,子猷叹曰“人琴俱亡”。死亡无法逆转,而这些诗句,这些典故,却教会了我们更加珍惜,珍惜亲人,珍惜朋友,珍惜每一次相遇,珍惜每一个美好的日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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