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谱系与阐释范式:莫言作品如何走进文学教育
2014-04-08李鹏飞
李鹏飞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00)
2012年,莫言先生喜获诺贝尔文学奖,创造了当代中国文学影响力的新突破,也激扬起新一波巨大的文学热。旋即,教育界声称莫言作品即将大量进入中学语文教材,言之凿凿且意志坚定。尽管对莫言小说的风格、题材、语言、技巧是否能承担起语文课文的功能,部分教育界人士乃至全社会当下仍然存在持续的争议,但莫言作品在中学语文的教育场域的存在却已是铁的事实。莫言的《红高粱》早就选入2006年人教版(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学中文系等编著)选修读本高二年纪《中国小说欣赏》,另外该社编写的高中语文选修读本《中外短篇小说选读》确定将收入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上海版高中教材也宣布考虑收入《透明的红萝卜》。在莫言风的劲吹之下,教材收录的作品只会更多不会更少。莫言作品尽管目前仍屈身于选修教材中,但是进入必修教材也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因而,建立可行而明确的教学指导策略是当务之急。笔者认为,莫言作品细节方面的负面效应(诸如粗鄙的话语、露骨的性描写)还只是一个表层现象,而莫言作品传播的中国形象,其所代表的话语谱系与值取向则更加重要,对中国社会的国家认同与和谐社会建设有着非常值得重视的影响。文学教育场域中不同策略下的话语播撒,则对其影响力有着加强与弱化的显著作用。
一、莫言作品挺进中学语文教材
莫言成名于上个世纪80年代,大学中文系的相关课程中必定提及其作品。中学教材中莫言作品的解读范式一直是大学课程教学的一种延续。
教育部《高中语文新课程标准》对选修课程中的“小说与戏剧”有这样一些规定:“培养阅读古今中外各类小说、戏剧作品的兴趣,形成良好的文化心态,学会尊重、理解和容纳作品所体现的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流派风格的多元文化,正确理解作品表现出来的价值判断和审美取向,分辨精华和糟粕,作出恰当的评价”,“从优秀的小说、戏剧作品中吸取思想、感情和艺术的营养,丰富、深化对历史、社会和人生的认识,提高文学素养。”①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制订:《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1 页。由此可见,形成正确的价值判断与审美观念是超越于具体文学欣赏技巧训练之上的首要任务,尽管从表面上看,选修课中的莫言小说的阐释范式与“爱国”、“英雄”等名词捆绑,但其内在的混乱却无处不在,实属名实难副。
《中国小说欣赏》第九单元“烽火岁月”②本书依小说主题共分9 个单元,分别为“历史与英雄”、“谈神说鬼寄幽怀”、“人情与世态”、“从士林到官场”、“家族的记忆”、“女性的声音”、“情系乡土”、“人在都市”与“烽火岁月”。收入《红旗谱》、《红高粱》部分章节。本单元涉及的题材是“战争”与“英雄”,为何设计本单元,编者说:“就这些以战争为题材的小说而言,战争中人所表现的精神和智慧,一般都是最能打动读者心灵的部分。这些小说的最大魅力也正在于此。”①人民教育出版社课程教育研究所、中学语文课程教材研究开发中心、北京大学中文系语文教育研究所编著:《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选修·中国小说欣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11 页。为何选《红高粱》,编者说:“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作家的视野更加广阔和深远了,他们从战争中挖掘出我们民族赖以生存和延续的‘根’,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斗争精神。这方面的代表作便有这里选的《红高粱》。”②《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选修·中国小说欣赏》,第11 页。显见,编者在《红高粱》的解读中所赞赏的 “精神和智慧” 更加偏于中国传统,是民族的“根”,是“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斗争精神”;编者赞赏的是洋溢着勃勃生命精神的“民族英雄”。这与《红高粱》等“寻根文学”作品的文学追求是一致的。
必须指出,学者们对《红高粱》选入教材的技术性操作是很费脑筋的。编者只能从中截取部分较“干净” 的章节——罗汉大爷成功偷走被日军抢走的骡子——置入“战争英雄”、“民族英雄”、“爱国主义”等国家主导话语框架中,聚焦于主人公的英雄气概。而我们都知道,作品后面的部分,就是罗汉大爷被日本抓住剥皮示众的极度血腥的场景。一方面,《红高粱》 是八十年代寻根文学中一部名作,再加上张艺谋1987年改编的电影《红高粱》 极为成功,连获十几项国内外电影大奖,此作更因而获得如雷贯耳的全球影响力,这是编者难以割舍的;另一方面,《红高粱》 的文学叙事中不时夹杂的粗鄙、血腥、暴力、情色的细节描写,对于作为未成年人的中学生来说,无论从法律、道德、教育、文化来说都极不适合。这应该就是《红高粱》只能收入选修教材而非必修教材的根由。
对于好奇心极强的中学生来说,这种断章取义的编辑策略可以成功吗?或许吧。出于对“著名”作家的景仰,好奇心、探索欲极强的青少年找来《红高粱》、《透明的胡罗卜》原著仔细品读,或者进一步扩展阅读其他作品,并非不存在这种可能性。而大学文学课程的教学中,阅读完整的原著应该是一个必须的环节。作为成年人的大学生,尚未必已经具有成熟的心智从容面对以上内容。而青少年则更有可能产生疑惑,一个在世界上被如此推崇的作家的代表作,代表着他对原野故乡的文学想象,却混杂有如此之多粗俗的感官刺激,其被批评家高度褒奖的文学意义与美学价值在何处?
学者努力凑出似乎差强人意的答案。
《中国小说欣赏》 引用复旦大学著名学者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教程》,说明作品对民间精神的狂热崇拜:“《红高粱》 在现代历史战争题材的创作中开辟出一个鲜活生动的民间世界”,“其中所体现出来的无疑是一种作家把民间作为理想的生存状态”,“叙述者以这样一种民间的理想状态来对比现实生活,却发现这种状态只是过去时态的存在,高密东北乡的英雄剧全都上演在已经逝去的时间中,这不能不令他感到遗憾,不能不令他屡屡发出文明退步隐含种性退化的感慨”,“这种遗憾与感慨反过来又强化了对曾经存在过的民间自在状态的理想化与赞美,从而使其呈现出了更为璀璨夺目的迷人色彩”。③《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选修·中国小说欣赏》,第129 页。
学术界对莫言的正面肯定常与尖锐批评同时存在的,而《中国小说欣赏》却完全没有呈现这一点。而即便是被莫言邀请一起前往瑞典观礼的陈思和,对《红高粱》的缺点也没有回避。他提出:“把民间世界认同为一种理想状态,事实上也会使描绘其中粗鄙丑恶的一面变的自然起来”,“这种倾向反映了民间世界与生俱来的粗鄙文化形态”,而且这种文学风气并不囿于一人,而是一种等而下之的时代风气,“就新历史小说后来的走向而言,由《红高粱》开拓的这种对民间粗鄙形态不加选择的表现方式,愈加显现出低俗趣味的性质,一旦失去真正的民间理想的支撑,这类描写就很自然地堕为作者感官刺激上的自我放纵,而丧失了向民间认同所应有的人文含义。”④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19 页。尽管陈著给力地批评了这类作品的弱点,但这并不能完全消弭其在传播中产生的负面效应,更难掩饰某些学者对作品创造的所谓民间之美的留恋。
作为一种文学想象,尽管莫言用魔幻的手法给那个时空披上了一层光怪陆离而又洋气的外衣,但他笔下的高密东北乡仍然是中国文学书写与中国形象的一部分,是对五四一代作家国民性写作并不高明的模仿。
二、文学话语中的两种中国形象谱系
与莫言作品大步踏入中学教材的现象大致同时,中学语文教学界发生了另一个引人注目的重大变化,即鲁迅作品大范围的退出,时人戏称为“鲁迅下岗”。《药》、《为了忘却的纪念》在大部分流行教材中已删除,甚至有前卫的地方教材将《阿Q 正传》也要无情抛弃。改革开放伊始,大学里的鲁迅研究与作品教学,就已经抛弃了“极左”革命话语的解读范式,而回归启蒙、批判国民性的五四精神。中学教育界的“去鲁迅化”现象,虽略显迟滞,同样也是对建国后对鲁迅过度意识形态化解读倾向(神化为革命家、思想家、文学家)的继续反驳,是一种远离思想教育而向鲁迅作品文学性的回归,有其可取之处。然而更重要的是,据我看,《阿Q 正传》等作品的下岗,沈从文《边城》等作品的上场,还暗含着一种期待,那就是削弱以阿Q 为代表的负面中国人形象以及辛亥革命后中国社会的阴暗形象在中学教材中的影响力,建立受教育者对中国文化、社会、国家的正面接接受与认同。中学与大学教学话语场域中两种中国形象的消长,与文学话语中的变迁有着同样曲线的互动。这是我们审读莫言作品文学与社会价值的基本背景。
(一)文学话语中两种中国形象
20世纪80年代中期,中国文学界发生一场寻根文学的潮流。寻根,就是探寻民族文化心理之根。虽然,寻根文学受到当时主导意识形态与知识界的双重牵制,其思想背景颇多杂糅之处,但这场文学潮流从思想性来说可以理出两种取向。第一种,努力发掘表现民族文化中昂扬、美好、积极的要素,赞美人性、风俗的美丽,流露出对传统文化与民间社会偏于肯定的情感态度,如阿城的“三王”系列(《棋王》、《树王》、《孩子王》),贾平凹的商州系列。第二种,展示与批判当代中国(主要是乡土中国)社会中的丑陋的文化、风俗、民族心理等为主,以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王安忆《小鲍庄》为代表。张承志《北方的河》、莫言《红高粱系列》基本可以归于第一类,其特色是侧重向民间汲取强大的生命能量。
寻根文学作品笔下对中国社会人生展现的路数并非横空出现,其基本框架早已有之。新文化运动中,《阿Q 正传》的诞生,以批判国民劣根性、警醒大众、锻造新民为目的,如鲁迅说的要画出这样沉默的国民的魂灵。这是批判、暴露与否定的写法。而沈从文的《边城》描绘的乡土中国与鲁迅笔下阴暗、抑郁、绝望的图景不同,那是一个美丽、自由、健康、野性的世外桃源,湘西小镇人情世态、风物习俗处处流露出人情与人性的美。这是赞美、表现与肯定的写法。鲁迅与沈从文开创了两种乡土文学脉络。表面看来,沈从文深情渲染的田园抒情诗与鲁迅浓墨书写的灰色故乡,分属于创作的两极,但如果从文学形象学的角度审查这两种中国形象——黑屋与桃花源,却并不完全是本土的原创。刘禾曾提出,鲁迅五四作家的批判国民性的文学写作受到西方中国国民劣根性话语的极大影响,而西方传教士对中国国民性格与行为的描述则可能是阿Q 等文学形象发生的直接触因。①参见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刘洪涛《〈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则提出,《边城》整合了文化守成主义影响下诗意中国、故乡原土的文学形象,在鲁迅的《阿Q 正传》之后重新塑造了中国形象。②参见刘洪涛:《〈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
文学话语中的两种中国形象并非中国作家的独角戏,是西方思想谱系的血脉渊源与中国本土文学基因的杂糅。
(二)中国形象的谱系
就文化领域而言,西方话语中的中国形象是作为一个想象的他者,一个西方社会的自我映射与自我反思的镜像而存在,她必然随着西方历史发展的逻辑而变化,亦随着中西交流的深入与中西国力对抗的消长而沉浮。西方的中国形象最早出现于中国蒙元时期,彼时,蒙古骑兵横扫欧亚大陆的战争威慑了整个欧亚大陆,从丝绸之路传递而来的消息让中世纪的欧洲人对中华帝国不敢丝毫小觑。周宁研究其时欧洲流行的三大游记《马克·波罗游记》、《曼德维尔游记》、《额多立克东游录》后,发现书中所描绘的蒙元中国地大物博、政治统一、城市繁荣、工商业发达、物流与交通通畅的场景,其实是“表现西方现代化萌芽中的世俗资本主义商业精神与绝对主义王权政治期望”③周宁:《天国遥远:西方的中国形象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 页。,一种开明专制的社会乌托邦。伏尔泰等人对中国儒学、伦理、风俗、道德的赞美,则是另一种文化乌托邦。此时此地的中国形象,是西方的启蒙先知们对西方社会批判与反思的思想工具。
在美好的中国形象存在同时,西方文化界有着悠久的对东方专制主义的憎恶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在希腊城邦的智者(如《政治学》中的亚里士多德)看来,波斯帝国君主以暴政统治着东方庞大的国土,专制而暴虐的统治者与愚昧与卑怯的奴隶构成了全部社会。享受着自由民主的希腊人轻而易举就打败了专制统治下的波斯人,连战争都有着十足的正义性。从此,自由民主的西方——专制主义的东方话语结构形成,而“东方”的地理范围从近东的波斯游走至中东的伊斯兰世界一直到远东的印度与中国帝国。中国被纳入到这一思想框架,时间节点分歧于18世纪中期。
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1748年)颠覆了西方对中华帝国形象的美好想象,直接将中国社会定义为专制政体,将之纳入东方专制主义话语体系。经由赫尔德 《关于人类历史哲学的思想》(1791年)、孔多塞《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1793年)等著作的论证,以及数本西方使节与传教士的中国游记的渲染,中华专制帝国的形象最终由黑格尔擘者如椽巨笔写定。黑格尔《历史哲学》中,充斥着启蒙哲学的宏大叙事,他将世界历史描述成一个同序列的进步史。从当时审查世界各民族历史发展的阶段性,他认为中国尚处于童年状态,而欧洲国家则已经迈入了成熟状态。在黑格尔看来,中国民族精神低劣,民众只是懦弱而无觉悟的奴隶:“可是人民却把自己看作是最卑贱的,自信生下来是给皇帝拉车的”①[德]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第137 页。。在西方启蒙权威眼中,中华民族的形象已经堕入黑暗的深渊,中国政治、社会、文化的强烈吸引力已经不复存在。
《论法的精神》发表的100年后,英国炮舰打开了中国封闭的大门,中华帝国被动地卷入了世界一体化、现代化的历史大势。今天,中国国富民强,但欧美国家与西方文化主宰世界秩序的基本格局自近代从未改变,负面的中国形象证明了中国的落后与愚昧,印证了中国民族性格的奴隶性,因此中国人需要启蒙、向西方文化学习,中国社会需要改造,最好全盘西化。这种中国形象为过去西方的殖民侵略与现代的文化霸权建立了最重要的理论基础。
其实,美好中国形象的传统一直在继续。部分左翼人士对共产主义中国“红色圣地”的向往,现代西方公民对中国传统文艺、饮食、体育、民俗、宗教、哲学等文化领域的的肯定与欣赏,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民对中国独立与建设成就的由衷赞叹,都曾对西方国家流行的中国形象产生重大影响。但是,这些正面形象的土壤却受到西方媒体妖魔化舆论反腐冲刷与抹黑而日渐崩塌。随着世界政治潮流的转型与中国改革开放的社会进程,六七十年代达至高潮的“红色圣地”的理想形象已经迅速没落与消失,只留余响。普通西方公民对中国文化的欣赏更多是民间的声音,而且是向后看到的风景,更多与古代中国发生关系。现在,很少有人把中国内地再当作田园牧歌般的伊甸园,因为那与中国高速现代化的社会发展状况不符,对美好人性、神秘文化、精神境界的向往已经逐渐转移到青藏高原的藏民生活与佛教文化。由于不掌握话语权,无论是欧美民间的声音还是第三世界国家的声音,都被欧美主流文化喧嚣的“黄祸论”与“中国威胁论”、“中国崩溃论”力压下去,难以发声。
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当代世界主流文化中的中国形象的结构与色彩。这都对中国以及全世界的中国形象的生产与传播造成重大影响。应该说,中国现当代作家的笔下展现的中国社会的图景与中国人形象是异彩纷呈的,但文学形象的创造特别是传播受到外力的强烈制约。20世纪中国历史的进程历经坎坷,中国社会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长期全面落后于欧美发达国家,于是,有关国家发展、文化优劣的评判话语权也被西方攫取,中国声音也被西方粗暴覆盖。
(三)中国文艺中的中国形象塑造
中国形象的创造与传播既然受到西方殖民主义那只无形巨爪的强力钳制,中国文艺中何种中国形象能进入西方主流文化的传播平台就是被刻意挑选的。张毓强、王鑫方考察中国1988 至2006年在西方重要电影节获奖的中国电影,提炼出这些电影的若干核心因素。②张毓强,王鑫方:《从中国电影国际获奖看新时期中国电影外宣》,《现代传播》2007年第1 期,第49 页。我们可以进一步将之归纳为以下三类:文革时期的社会动乱、人性恶与心理伤害,如《活着》、《我的父亲母亲》、《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孔雀》;中国社会其他时期在自由、民主、人权、人性、环保方面的愚昧落后的场景,如《红高粱》、《戏梦人生》、《一个都不能少》、《盲井》、《三峡好人》;某种畸形的东方风情,集中如同性恋题材的《喜宴》、《霸王别姬》、《东宫西宫》、《春光乍泄》等,也如猎奇趣味的《大红灯笼高高挂》。也许有人会说,《红高粱》不是写出了中国抗战中中国人民英勇抵抗的血性精神吗?我们可以比较一下西方《辛德勒的名单》、《钢琴师》等二战题材电影,其中对人生命、自由、尊严、艺术、战争的尊重与反思,与《红高梁》中情欲、复仇、权欲、虐杀的主使与刺激下“动物凶猛” 的混乱战争场景是一个精神层次的表达吗?应该说,前者在残酷的战争背景中对人性善与艺术美留下了一缕血脉,而后者却常常让人失望与糊涂: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什么暴力是正义的,什么暴力是非正义的?艺术家是着迷于人类搏杀的血腥场景本身,还是在弘扬民族独立与自由的可贵?这是当代西方主流大众文化中的场景,而文学比电影的社会影响更弱,却同样在重复一样的故事。刨去上述电影中的原著小说剧本不提,其余西方人赞赏的“名著”也不过尔尔。获法国费米那文学奖的《废都》,暧昧地映出一场情色、颓废而堕落的皮影戏;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灵山》,作家也不过是冷酷地罗纳中国社会非正常时期种种黑暗、邪恶、兽性、低俗场景;而莫言《檀香刑》、《蛙》的血腥式审美更是触目惊心。
(四)立场何在
鲁迅对《阿Q 正传》似乎并不像其他作家与学者那样看重。司马长风曾提出,“鲁迅认为《阿Q 正传》 根本不是他的代表作”,“文艺评论家们与鲁迅自己对《阿Q 正传》的评价,发生了极大的差距”①彭小苓,韩蔼丽编选:《阿Q70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第439 页。,他还提出证据,比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并未提及此作,以及1935年为《中国文学大系》选的四篇小说无此作等等。鲁迅为何不喜欢《阿Q 正传》呢,或许是因为文学写作的喜剧性效果冲淡了思想批判的力度与意义,使作品作为国民劣根性的象征过于概念化,以及借小说批判国民性的目的并未实现。总之,文学革命的文学救国主义在实践中与知识分子的理想存在巨大差距。
在钱理群等学者的著述中,我们看到启蒙精神的坚守,批判国民性与重视负面中国形象常有着惯性的联系。文化保守主义精神风潮,对文学话语中中国形象走向正面书写有推动作用。中国现代化建设的成功,必然要求着正面中国形象的塑造与传播。而莫言人如其名,在有意无意地模糊着他的话语立场。
要说莫言与五四乡土文学作家的区别,难不能不提所谓“立场的转换”,即某些学者所谓的从“知识分子立场”转移至“民间立场”。莫言对鲁迅以批判国民性为出发点的文学创作观已经提不起兴趣,对于文学启蒙的态度也是颇为暧昧与朦胧。在我看来,莫言基本只是一个作家,而鲁迅则更多是一个知识分子,因此二者文学观与美学技术存在断层十分正常。莫言大师在《檀香刑》中把的血淋淋刑罚细腻地涂写出来,那些心智正常的读者战栗与反胃的同时,作者却沉醉于语言的暴力中,亢奋而难以自制。那么,当文学中有关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的暴力、血腥、愚昧意象与黑暗、压抑、悲观的色调,与启蒙的崇高动机分离后,还有其理直气壮存在的合法性吗?
三、文学教育与中国形象话语生产的边界
文学教育,除了大学中文系以专业知识与职业训练为主要目的的学习阶段,还包括中小学与大学乃至社会性的以文学为载体的审美教育体系,既包括基础文学教育也包括高等文学教育。因此,除了知识的传授,中文语感的涵养、想象能力的培育、人文情感的陶冶、健康人格的塑造、审美情趣的熏陶,无不是其应有之意。依此审查,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并不都能进入文学教育的体系发挥正能量。大量的大众文学作品,快餐式的生产与消费,罔顾作品的人文关怀与精神价值。西方视角下的文艺评奖,也不过是一种话语操纵的手段。因此,在中国文学的传播与研究中,我们不能忘记民族认同与文化认同的大是大非,更不能抛弃人文精神与审美情趣的坚守。中学文学教育作为塑造国民常识与文化基础的重要阶段,必须建立明确的价值判断。我以为,文学教育是话语生产的天然场域,要建立自己的自主权,以下几个方面要考虑我们的教育策略:
(一)启蒙
反思与批判中国国民劣根性,启蒙民智,塑造新民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开创的现代文学精神遗产,尽管这种启蒙曲高和寡,过程中间亦有种种误区、变异与不足。鲁迅开创的的启蒙文学设计中,启发读者的觉悟,自我精神的醒悟与革新是其一般历程,而知识分子话语场将自我启蒙偷换为启蒙他人,并攫取启蒙话语的施动权是历史的偏差。但是,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诗意启蒙仍是支撑中国现代文学精神的巨大力量,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而就莫言等当代作家而言,对作家的身份认同已经远远超越知识分子的立场。尽管他的作品流淌着鲁迅的基因,他本人对文学启蒙的态度却是暧昧不明的。
因此,对文学教育的操作者而言,应肯定他笔下对乡土中国的文学表达对反思历史与批判国民性的价值,但也要警惕他笔下的“高密乡”固步自封的反现代性。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将读者从大文学是反对消遣、猎奇、感官刺激式消费“莫言”的文学接受方式中抽出,回归严肃的文学奖赏活动。在读者的心田重新树立对人类自由、良善与美好的的精神信仰,建立自我心灵提升的内驱力。
(二)中国形象
在莫言先生的名著中充斥着大量令人恐惧与作呕的东西,而这些并不仅仅只是若干零落的血腥意象或暴力场景,而已经能够构成对整个中国现代史的负面书写。《丰乳肥臀》性感的名字下,躲藏着一大帮心理变态人性泯灭的共产党干部。《蛙》中,那些死于强制计划生育政策下的胎儿,血淋淋地舞动在读者眼前。《酒国》市委书记为了升官发财,烹食婴儿大餐款待领导。
或许是不满于主流话语对部分历史记忆的遮蔽,抑或是我们周围花团锦绣的美丽话语太多,作者有意强化了历史镜像的负面表达。对于经历过20世纪苦难中国历史的中国人,我们能够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耐心地辨别作者的历史批判意识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我们也有足够的理性去辨别历史的黑暗与光明、人性的丑恶与良善的比例。我们也知道,那些挣扎于生死边缘的极端人性与奇谈异行并不是人性的常态。因此,不会对中国人的人性与未来失去自信心。
但是,对于涉世未深的青少年,对于慕名而来的国外阅读者而言,由作品观感而形成的中国形象未必是那么的正面与到位。断章取义的阅读方式,其传播效果令人担忧。如果,读者再将这一文学形象体系纳入西方负面中国形象体系中,作为本土“原生”的“证据”,那么喧嚣一时的中国妖魔论更会窃喜。
因此,我们对西方的慷慨大奖不必狂喜,亦不能在洋人的屁股后亦步亦趋迷失本性,在文学场域中丧失话语主动权。体现于文学教育,无论是国内与国外,要把中国形象的负面书写纳入文化反思与自我批判的理性轨道,而不能流为启蒙史观的标准插图。
(三)审美趣味
文学教育借助感性的语言意象对个人的价值观与审美趣味加以熏陶,既可以滋养一个人热爱生活的情趣与精神乐趣,也可以助长一个人敌视人群的内心阴暗。遗憾的是,在若干当代文学作品中,低俗、沉溺于感官刺激与狂化的大众文化趣味合流。莫言作品中部分内容格调也不高。教育者在文学教学实践中,有必要从道德与理性的层面对其泛滥的感性书写造成的影响加以限制,以免对青少年读者的审美趣味生成产生过多的负面作用。
我看到,作为选修教材的《中国小说欣赏》,北京大学中文系是其编写单位之一,著名学者陈平原亦为本书作序。此外,编者还将学术专著《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莫言论》与《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三书列为本课的扩展阅读数目。作品的选择与解读,与大学现当代文学课程教学体系的高度一致性。因此,《红高粱》以及其他作品的解读中,延续大学中文学术话语与阐释框架,并未令人感到意外。然而,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的文学话语谱系,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美。文学研究者在文学场域中的话语操控也问题多多,价值与冲突同时并存。
笔者认为莫言的创作更多是一种流行文学现象,勇做当代大众文化的弄潮儿,或许,这才是他文学话语生产的本质。他正如日中天的声名,固然在文学日渐边缘化的当下,增加了大众对文学的兴趣,但也极其可能放大其作品的负面效应,而造成对对读者与中国文学的伤害。文学研究与文学教育者只有客观理性地对待这个文学现象,选择适当科学的阐释方式,才是健康积极的态度与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