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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郑敏早期诗歌的隐忍诗学

2014-04-08

红河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郑敏冯至里尔克

张 俊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论郑敏早期诗歌的隐忍诗学

张 俊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隐忍是郑敏的生活态度也是她早期诗歌的主要特征,其具体内涵是勇于面对生存困难,独自承担苦难,并始终怀抱希望;隐忍诗学的形成与郑敏的生活经历有关,同时也与冯至、里尔克等人的影响有关,其哲学依据是存在主义;作为一种审美追求,隐忍对郑敏本人的诗歌创作有重要意义。隐忍诗学给郑敏提供了全新的认识世界、思考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并将郑敏的诗歌创作导入全新境界,也极大地丰富了现代诗歌的表现手段和表现空间。

郑敏;早期诗歌;隐忍;诗学

西南联大诗人群在战火纷飞的抗日战争中处境大体相同,与郑敏合称“联大三星”的穆旦和杜运燮都亲自奔赴前线投入到保家卫国的战争洪流中,与此相比,郑敏以其对个体生命存在的哲学性思考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最终郑敏决定采取隐忍的方式来面对现实,继而她将这种隐忍发展为一种独有的诗学,唐湜说郑敏的诗有“坚韧的浪漫感情”[1]13,霍俊明也认为郑敏的诗有“隐忍的坚持”[1]219,那么郑敏隐忍诗学的具体内涵是怎样的,其思想资源和哲学依据是什么,以及作为一种审美追求,隐忍对于郑敏本人的诗歌创作乃至于新诗的发展有着怎样的意义?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深入探讨。

郑敏对生命的本相有着独特的认识,在她看来,生命并非处处布满着鲜花与芳草,相反却时时充满苦痛。在《Fantasia》中,诗人感慨到:“生命,你做了些/什么工作?不就是/这样:一滴,一滴将苦痛/的汁液搅入快乐里/那最初还是完整无知的吗?”的确,苦痛是不会远离人类的,我们始终在苦痛的包围中存在着,它像浮萍一样,“吹散了又围集过来/推开了又飘浮过来/流散了又围集过来。”以至于诗人说,“好像这世界从没有过太阳”,我们在渗透了黑暗的古树林里行走,“我们如被一群野羊追逐”。既然承认了这份挥之不去的苦痛,就无法逃离、必须面对,郑敏选择面对的方式并非直接抗争而是隐忍。《诗集1942--1947》对隐忍有着独到的阐释:对于“开始于偶然,但又不允许逃避”的生命“让服从成为我的特色”。(《生命》)何谓“生的美”?“像树木无言地把茂绿舍弃/在地壳下忍受黑暗和压挤”。(《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对于存在必然体会到的寂寞,“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寂寞》)对于世界的冷酷,“在他的痛苦的疲劳的/微笑里只写有诗人所说的/‘我赞美!’”(《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三日的死讯》)

隐忍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诗人给予的回答是:个体生命即使面对的生存境况各不相同,然而面对属己的各不相同的生命苦痛,他们都不期望从宇宙、自然、他人中获得援助以消解自己的那份负担和沉重,而是在无垠的时间里、在广阔的空间里独自隐忍。《金黄的稻束》里,“疲倦的母亲”站在“金黄的稻束”已被收割了的田地里,“收获日的满月在/高耸的树巅上”,“远山是/围着我们的心边”。尽管看起来,这是一幅多么宁静和谐的立体油画,体验收获的母亲与这些景物如此自然地融为一体。然而,疲倦的母亲仍然是一个人,“无数个疲倦的母亲”分别守着自己的田地,春种、秋收,日晒雨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垠的时间里默默耕种着,她们没有向周围的“满月”、“树巅”、“远山”寻求些许的慰藉,自然,她们也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如雕像般各自“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 默默承受沉甸甸的疲倦。在《盲者》中,失明的个体,无论是在夜深人静的夜里,还是繁华声、喧闹声此起彼伏的白天,都独自面对无边的如荒原般的黑暗。这中间,月亮和太阳交替着,鲜艳的色彩充斥着整个世界,可盲者全然无知,当他“走过街巷”时,“妇女和儿童都上前”把他紧紧围绕着,可盲者仍然没有与他们有任何亲密接触,更不会问他们前面的路在哪里,求指引方向、给予帮助,盲者在没有光亮的世界里踽踽独行,无依无靠、默默隐忍。《小漆匠》里,小漆匠把自己整个人埋藏在灰暗的生活里,他没有欢喜也没有忧虑,不依赖身外世界的宽慰,“他不抛给自己的以外一瞥/阳光也不曾温暖过他的世界”,“一只永恒的手”“没有遗落,没有间歇”地涂绘着。《Renoir少女的画像》中的少女冷酷地将嘴唇紧闭着、灵魂封锁着,不向看她的人吐露自己的心声,未来是什么,人生道路的如何抉择,明天的希望在哪里?这些都是困扰少女的难题,但她只能独自面对。《人力车夫》里的人力车夫“是这古老土地的坚忍的化身”,他永远举起他的腿在世界上奔跑着,不管天气如何,地面的状况如何,也不论什么时间,只要有人让他拉,他就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车轮的痕迹。

隐忍在郑敏诗歌中最集中的表现形式是沉默。我们看到,站在稻田里的疲倦的母亲“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静默”,盲者如“在一块不语的石头里/在一座沉默的山头上” ,小漆匠“像静寂的海,当没有潮汐”,战士“只留下一个沉默的祷告”,舞者“每一个缓和与敏捷的行动/都是沉默的一笔,”人力车夫的“回答只是颠扑不破的沉默”……沉默不语并不是无话可说,相反,沉默是金。正如鲁迅在《野草》中说:“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个体生命在遭遇苦痛时,其内心正体验着苦痛的重量和力量,他们越是沉默不语,体验和感受越丰富,他们分明感受到了自己是如何忍受着苦痛,甚至能分出每一份苦痛的重量,而一旦时过境迁蓦然回首那些已逝岁月时,他们发现自己一路走来,隐忍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并不断积蓄,而这份强大且不断积蓄的隐忍力量也为他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迎接更大的苦难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经验,于是内心会感到比较踏实。正如诗人在《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中所说的那样:“只有当痛苦深深浸透了身体/灵魂才能燃烧,吐出光和力。”因此,对郑敏而言隐忍中沉默是个体生命面对生活克服痛苦最有效的方式。

郑敏诗歌中的隐忍还隐约透露着希望和光明。《秘密》中一个青年“他在听:远远的海上,山上,和土地的深处”,而“镜子似的天空上有春天的影子”,无论是海、山、还是土地,它们越是那么的遥远越有可能隐藏着希望和光明,只要坚持不放弃,春天总会来临。《盲者》中的盲者使那些路人“觉悟到纵使在黑暗中/也有一只手牵引着/那忠于忍受苦痛的人”,在《时代与死》中,诗人如是说:“那消逝了的每一道光明/已深深融入生者的血液/被载向人类期望的那一天。”即使无边的黑暗和苦难袭击着我们,仍能感受到“黎明的来到”和“正在长大的光明”。这样来看,郑敏在诗中所倡导的隐忍并不是简单的一味地承受和忍耐,它带有个体主观感情并有所期待,是为了内心的某种希冀。正因为如此,站在稻田里的母亲“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满心希望自己的田地变得茂盛一些,可以收获更多的庄稼,不至于被饥饿威胁和折磨;小漆匠那“天真的眼睛”“只像一片无知的淡漠的绿野,点缀了稀疏的几颗希望的露珠”,他希望自己的生活变得好起来;少女“苦苦地默思和聚炼自己/为了就将向一片充满了取予的爱的天地走去” 。如果承受苦痛不能给个体带来希望,那么承受也就失去了其意义和价值,郑敏诗歌中的隐忍其实是为个体生命开辟了一条摆脱苦痛、寻找希望的切实可行的道路,它虽暂住在此岸,却不断地在向彼岸招手致意。

郑敏隐忍诗学的形成是内/外在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独特的成长经历以及对诗歌非同一般的认识奠定了郑敏诗歌创作的心理及情感基础,并为其隐忍诗学的形成提供内在动因。郑敏两岁时被生父过继给好友,从此便成为养父家的唯一的孩子。她曾回忆说:“我有一个十分寂寞的童年,我没有什么玩伴,终日一人踯躅在一个园子里和花木、和落日中的东山对话。”“我在《诗集1942--1947》中那首《寂寞》就是这种内心生活的记载。”[2]609郑敏小时候对寂寞的体验是深切的,而她对寂寞的处理方法是忍耐,而并非是找其他小伙伴玩耍。在《寂寞》这首诗中,抒情主人公高呼“我想起有人自火的痛苦里/求得‘虔诚’的最后的安息,我也将在‘寂寞’的咬啮里/寻得‘生命’最严肃的意义” ,这种对寂寞忍耐正是郑敏童年时代的真实生活写照,有了童年这样的隐忍经历,到联大读书时学的又是哲学,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思考是中西哲学的一个很常见的命题,因此,郑敏在诗歌创作中将自己所学的哲学命题与童年的隐忍经历结合起来是很正常的,在郑敏的诗学中,诗和生命密不可分。在《诗和生命》中,诗人说:“对于我,诗和生命之间画着相互转换的符号。所谓“生命”,是人的神经思维肌肤对生活的强烈的感受。……我在诗里往往寻找生命的强烈震波。”[2]559-560诗人对自己的生命总是很敏感,郑敏小时候的对寂寞的隐忍体验和长大以后对自己生命的诸种感受都是她诗歌里想要表达的,隐忍是对苦难的承受,越隐忍越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而诗人自我存在意识也就越强,隐忍对郑敏而言既是压力与危机,又是动力又希望。

从外部情况来看,郑敏隐忍诗学的形成离不开里尔克、冯至等人的影响。里尔克对于人生、社会以及艺术的看法不仅为郑敏的诗歌创作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同时也为郑敏隐忍诗学观念提供了哲学依据。郑敏曾说:“40多年前,当我第一次读到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时,我就常常在苦恼时听到召唤。以后经过很多次的文化冲击,他仍然是我心灵接近的一位诗人。”[2]553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的中写到: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着忍耐的人们走来;他们在这里,好像永恒总在他们面前,无忧无虑地寂静而广大。我天天学习,在我所感谢的痛苦中学习:“忍耐”是一切![3]里尔克对青年诗人的这种虔诚的规劝和建议让郑敏备受启发。此外,在《邻人》里,里尔克感慨道:“为什么我总有这样的邻人/他们怯懦地强迫你唱歌/强迫你讲:生活啊,这是/比所有物体更沉重的重荷” 。面对生活的沉重负担,里尔克没有反抗,他在《预感》中说:“我尽情地舒卷肢体/然后猛然跃下,孤独地/听凭狂风戏弄。”里尔克诗歌对于苦难所采取的隐忍方式直接影响到郑敏的诗歌创作。然而,郑敏并没有完全照搬里尔克式诗歌,她的隐忍诗学有自己的独创性。里尔克诗歌似乎总是与孤独紧密相连,《孤独者》中:“不,我的心将变成一座高塔/我自己将在它边缘上/那里别无他物,只有痛苦/与无言,只有大千世界/只有一件在巨大中显得孤单的东西。”[4]里尔克还在一封信件中这样写到:“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必须这样孤独下去,必须忍受孤独,不能退缩让步”。[5]显然在里尔克这里隐忍意味着孤独,对于生命重担孤独地承受,而郑敏诗歌中,隐忍针对的是无边的生活苦难,无论是干旱、残疾、工作还是生命成长,都是郑敏诗歌中着力表现对象,苦难在郑敏笔下是多重的,因此隐忍也需要更多的耐力和承受力,并且郑敏的隐忍带有希望和期盼,拒绝妥协和失望。

郑敏始终将诗歌创作和哲学紧密联系起来,她的隐忍诗学与存在主义在许多方面不谋而合,从某种程度上说,存在主义为郑敏隐忍诗学提供了坚实的哲学依据。存在主义强调存在的第一性,并对存在的方式与意义进行了深入持久的探索。存在主义大师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说“此在(指人)的本质在于它的生存。”“而此在又总以这样或那样去存在的方式是我的存在。”[6]49-50他强调人首先是存在,并且是单独的存在,自己存在的所有境况不依赖他人和世界。《读Selige Sehnsucht后》中就是这种思想的表现,“风雪,年岁,阳光,和黑暗围着他们舞蹈好像落叶,他们却直立在中央/是两株没有凋落的菩提,不断的/从自己内心里吐出生命的亮光”,在这里,个体随时面对着生命的苦痛,在此情况下该如何生存?只有独自一人默默承受,不去寻求外界的任何帮助,无论面临的苦痛是多么棘手,这是因为他意识到隐忍“是属己的存在”,任何人都不能代替“我”去承受属于“我”的痛苦,同样地,“我”也不能代替别人去承受别人的苦痛。另一位存在主义大师萨特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人首先是存在——人在谈得上别的一切之前,首先是一个把自己推向未来的东西,并且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做。”[7]在郑敏的诗歌中,个体生命正是对于生存有着强烈的渴望,为了把自己引领到希望的未来以继续存在下去,所以采取隐忍的方式,在沉默中体会“属己的存在”,进而“诗意地栖居”。如《池塘》:“女孩子蹲在杵石上要想/洗去旧衣上的垢/一块儿在朦胧里感受着/破晓的就要来临。”将郑敏导向存在主义的引路人正是里尔克,里尔克深邃的思想影响西方哲学界,连海德格尔与萨特也都无法走出他那高大的身影,存在主义的诗学源头可以追溯到里尔克那里。考夫曼在《存在主义——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萨特》中说:“下面选入的一些新近翻译的《马尔特手记》,不仅仅是由于《马尔特手记》影响了萨特的《恶心》,也不是海德格尔曾经就里尔克写在此书抄本上的一首诗歌写过一则长篇论著,而是由于此书中道出了许多存在主义的要旨”[8],因此以里尔克为桥梁和纽带,再加上郑敏在联大读的就是哲学专业,她对存在主义应该并不陌生。此外,郑敏与存在主义的因缘还与自己的恩师冯至有密切的关系。郑敏曾说:“在国内,从开始写诗一直到第一本诗集《诗集一九四二——一九四七》的形成,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冯先生。”[2]589在联大时所学的知识“这些都使我追随冯至先生以哲学作为诗歌的底蕴”。[2]856冯至诗歌的哲学底蕴是存在主义已被学界证实,如周棉在《冯至传》中介绍了存在主义对冯至的影响,解志熙也在《生命的沉思与存在的决断——论冯至的创作与存在主义的关系》中系统地阐述冯至创作中的存在主义。冯至自己也曾回忆说:“在留学期间,喜读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作品,欣赏荷兰画家梵诃的绘画,听雅思培斯教授讲课,受到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9]郑敏既然以冯至为师,那么在自己的诗中以存在主义哲学为依据也就理所当然。

作为一种审美追求,隐忍对郑敏本人的诗歌创作有重要意义。隐忍诗学给郑敏提供了全新的认识世界、思考世界的角度和方法,并将郑敏的诗歌创作导入全新境界,也极大地丰富了现代诗歌的表现手段和表现空间。郑敏所倡导的隐忍并非夸夸其谈的精神幻象,它实有其据又实有其指,她所针对的是千千万万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劳苦民众。在郑敏诗歌中,有作为母亲的村妇在稻田里的隐忍,有盲人面对无边黑暗的隐忍,有小漆匠不知疲倦的涂染色彩的隐忍,有清道夫在街角整理垃圾的隐忍,有人力车夫辛苦载人的隐忍等等。这些小人物虽然是面对自己个人的生存处境,然而是那么具体真实,让人能真切地体会到。整个历史的河流更是由无名的人们推动的,他们形成一种集体的力量,诉说着隐忍在人类的演进过程中不可替代的作用,郑敏正是通过这样的视角来表达她对人生、社会以及历史的看法。

隐忍在郑敏的诗中有一系列的表现方式,如暗示、象征、烘托、对比等,为此,诗人用了许多意象,如雕像、菩提、棕榈树、寺院、沿岸等寄寓自己的诗学追求。郑敏自己曾说“意象是诗人的理性和感性在瞬间的突然结合。因此,我们可以说意象是呼吸着的思想,思想着的身体。意象在经过这种改造后再不是仅起着修饰作用的比喻,它和诗的关系是有机的,内在的。”[2]66通过诗中的意象可以窥探诗人的内心世界,在《盲者》中,诗人说阳光和月光以及色彩围绕在盲者周围时,“好像围绕着/一座紧闭的寺院”,诗人借紧闭的寺院暗示盲者不受外界一切现象的影响,在自己的世界独自隐忍着,将自己封闭起来。《金黄的稻束》中,“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雕像这个意象很好地说明了稻田里的母亲隐忍的姿态。在《寂寞》中,诗人开篇即说“这一棵矮小的棕榈树,它是成年的都站在/这儿,我的门前吗?”这一棵平凡的树终年隐忍地站在“我”的门前,正是为了烘托“我”终年地隐忍着寂寞这个强大的敌人。为了突出希望,诗人用了两组相反相成的意象来对比,一组是“光芒的星辰”、“芬芳的玫瑰”、“花瓣里的火焰”、“飞跃的鸟”、“天空上的明朗”、“一角蓝天”、“春天”、“太阳”、“旗帜”等;另一组则是“灰云”、“野羊”、“夜雾”、“深夜”、“阴郁的森林”、“绿野”、“苦汁”等。前者是明亮欢快的,后者则是黯淡深沉的;前者象征着希望、光明、未来、美好,后者象征着痛苦、阴霾、折磨、黑暗,个体生命独自隐忍的世界是如后者一样,被各种压抑充斥着,然而围绕在他周围的却是温暖光明的世界,只要个体生命能够突破这阴暗的世界,一直默默隐忍着,终将被外面的光明的世界照耀着。

为了突出隐忍,诗人在语言上费尽心思。郑敏诗中多次出现像“低首沉思”、“低首摘食着”、“他在听”、“你倾听着”、“倾听它的悲怆”、“高高承举”、“举起,永远地举起”……这类的词语。无论是低头,还是倾听,都是一种“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谦卑的姿态,不去据理力争,不去热情宣泄,这种姿态正是隐忍的姿态。隐忍强调的就是默默低头、尽心倾听、保持沉默,而“举”这个动作更是表明了对苦痛的主动的隐忍接受,并且高高地“举”凸显了这种隐忍的虔诚。郑敏除了用这些动词来形象地说明隐忍的姿态外,还用富有张力的语言来表现隐忍的强度。“来吧,我的眼泪/和我的苦痛的心/我欢喜知道他在那儿/撕裂,压挤我的心” ,寂寞明明让“我”无比痛苦,在撕裂和压挤着我,“我”需要承受的是如此沉重,然而“我”却欢喜他在那里,可以看出“我”隐忍的韧劲是多么强大。“这使我记起一只永恒的手/它没有遗落,没有间歇/的绘着人物,原野/森林,阳光和风雪”,小漆匠为了带来有色彩的世界,而他辛苦的动作却是没有终止,这种张力让我们不禁佩服小漆匠内心世界的强大。

在抒情方式上,诗人没有“飞流直下三千尺”般的肆意宣泄,而是尽量藏掖以突出“隐忍”诗学特征,以至于我们在诗歌中看不到直接的情感抒发,但却处处感受到这种与生命相关的体验与经验。在《马》中,诗人展示了马在没有人干扰下在大自然下的“静立”和“奔驰”的两种姿态,“披着鬃发,踢起前蹄”的奔跑是多么形象,然而,诗人突然感悟到它其实是悲剧的英雄,总是“白日里踏上栈道餐着荒凉,入暮又被驱入街市的狭窄”,近而想到马的执鞭者人类也是如此,“载着过重的负担,默默前行”。诗人并没有对马和人类的隐忍抒发任何同情、佩服之情,而是远距离的冷静地描述,让读者自己体会背后这份厚重的感情。同样地,在《金黄的稻束》中,“无数个疲倦的母亲”“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面对她们的默默隐忍,诗人没有直抒胸臆,而是说“历史也不过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而你们,站在那儿/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 ,诗人的这种“隐忍”含蓄的表达方式,让人们对她所要表达的隐忍内涵能够更深入的体会,而不是简单的一种情感的抒发和表达。

郑敏诗歌在内在结构上同样讲究内敛隐忍,她说:“诗之所以成为诗,因为它有特殊的内在结构(非文字、句法的结构)……它的主要特性是通过暗示、启发,向读者展现一个有深刻意义的境界。这可以是通过一件客观的事或主观的境遇使读者在它的暗示下自己恍然大悟,所悟到的道理总是直接或间接地与历史时代,社会有关。”[2](17)郑敏认为诗的结构如同建筑物一样,有“展开式结构”,“高层式结构”。在《寂寞》中,诗人为了表达抒情主人公“我”对寂寞的隐忍,采用了层层展开的结构方式,首先,抒情主人公“我”面对一个始终如一地“站在泥地和青苔”的“矮小的棕榈树”,终于从喧闹的世界里苏醒过来,内心意识到自己是寂寞的,正在一个人“单独的对着世界”,在生命这条道路上踽踽独行着。接下来,抒情主人公“我”在对自我存在状态的初步的认知基础上,进一步发现它其实是人类的普遍存在状态,具有形而上的意味。既然寂寞是我们每个人“最忠实的伴侣”,那么何不忍受寂寞,并在寂寞中寻求生命的意义?抒情主人公“我”为人生的寂寞寻求了一条出路和意义。这里,诗人采用层层展开的方式,暗示读者对寂寞应持有的隐忍态度。

总之,郑敏的隐忍诗学不仅丰富了其诗歌内涵,也扩展了其诗歌的审美空间。诗歌是诗人情感和思想的理想表现场所,郑敏的隐忍诗学势必会成为自己对人生的一种看法和理解,这也是郑敏在经历“文革”苦难后仍能够有丰富的创作活力,成为诗坛常青树的重要原因。与此同时,在现代诗歌史上,郑敏以其隐忍诗学向现代人展示了一种如何应对人生苦痛的诗意生存方式,真正为现代诗歌注入了现代性的内容与形式。

[1]吴思敬,宋晓冬.郑敏诗歌研究论集[C].北京:学苑出版社,2011.

[2]郑敏.郑敏文集·文论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3]莱内·马利亚·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M].冯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7.

[4]国际诗坛(第三辑)[J].绿原,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233.

[5]霍尔特胡森.里尔克[M].魏育青,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250.

[6][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新知三联书店,2006。

[7][法]萨特.超越生命的选择[M].陈宣良,等,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131.

[8]Kaufman.Existentialism from Dostoevsky to Sartre[M].New York:Meridian Books,1956:113-114.

[9]冯至.冯至学术精华录[M].北京: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姜仁达]

On Forbearance Poetics of Zheng Min's Early Poems

ZHANG Jun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College of Shanghai Normar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Forbearance is not only Zheng Min’s attitude to life,but also the main characteristic of her early poetry.Its concrete connotation is the courage to face difficulty in life,alone to bear the suffering,and the expectation of hope;Forbearance poetics is connected with Zheng Min's life experiences,the influence of Feng Zhi,It’s on the basis of the philosophy about existentialism.As a kind of aesthetic pursuit,forbearance to Zheng Min’s poetry creation has important significance.It provides a new world of understanding,the angle and the method of thinking about the world,and imports Zheng Min’s poetry to new realm,also greatly enriches the performance measure and the space of modern poetry.

Zheng Min;early poems:forbearance;poetics

I052

:A

:1008-9128(2014)06-0047-05

2014-04-03

张俊(1991—),女,安徽无为人,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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