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背景下“心灵之窗”的建构
——重读严风华的《一座山,两个人》
2014-04-08罗小凤
罗小凤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1)
美国著名散文家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促生了中国当代散文创作的新格局,尤其是对当代生态散文范式的盛行大有助益,如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韩少功《山南水北》等散文无不承纳《瓦尔登湖》的影响。在梭罗的自然观、生态观等思想的影响下,一些散文家意识到现代化、城市化对人的严重流弊与桎梏,因而回归自然,体验自然,书写自然,丰富了当代散文场域的话语资源与精神资源。而深受梭罗影响的广西壮族散文家严风华历经十年山野经验而创作的长篇散文《一座山,两个人》,无疑亦是当代散文创作版图上不可忽略的一竿标签,与《一个人的村庄》《山南水北》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严风华虽然未能像梭罗那样在瓦尔登湖边自建的小木屋中度过两年自耕自食、写作看书的简朴原始的生活,却也能在山中托人搭建小屋,名曰“止嚣庐”,从而在现代化、城市化的喧嚣背景下拥有一方自己的栖息地。他每月均会从城市出走,到山中小住,这一举动被他坚持了十年时间,在这十年的阶段性栖居山野的经历中,他亲身接触、体会了大自然的各种奥妙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在严风华看来,梭罗栖居瓦尔登湖是在“营造他的心灵世界”,而他自己则试图“用一座山来构造我的心灵之窗”[1]118,《一座山,两个人》便是他寻找与建构心灵之窗的一次努力,为当代散文创作贡献了一份来自山野的独特经验,对于当下散文创作具有不少启示与借鉴价值。
一、乡野情结:行为文本与文学文本的双构
严风华自幼对乡野情有独钟,甚至到了“痴想”的境界。他将这种始终缠绕于心的痴想命名为“乡野情结”,即“逍遥乡野,结庐为舍,图个自在”[2]。严风华的这种情结缘起于幼时父母将之寄居于农村姑妈家而得以拥有农村生活的童年经验,由此深刻地影响了他对于乡野的情感:“乡野的气息,无论沉重或轻盈,均如丝如缕,不动声色地渗入我的肌肤和血液,构成我挥之不去的乡野记忆和情愫”、“以至于今日,我对乡野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有增无减”[2]。
正是在这乡野情结的牵引下,严风华开始寻找容纳这情结的栖居之所,而广西凭祥上石镇一位深居山林的孤寡老人为他的“痴想”与“乡野情结”筑就了落脚点,即帮严风华在其屋对面修建一间简陋的瓦房。于是,严风华得以每个月到山里住上几天,亲近乡野,亲近自然。虽然严风华没有像梭罗长期居住于瓦尔登湖那样长住山中,却与韩少功一样,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奔波,正符合了林语堂所言的“两脚踏城乡文化,一心写自然文章”。在城市化与现代文明占绝对主导的当下,返归乡野,深入大山,亲近山林,与山为伴,与老人为伴,以山野气息清洗自己在城市红尘中沾染的污垢,本身成为一个颇富意义与阐释空间的行为文本,但严风华起初并未将这行为文本转换为文学文本:“我从不敢随意地将山中之事写成任何文字,见诸于报刊,更没有成书的想法”。[2]后来,他是在《瓦尔登湖》的影响与刺激下,才将“前因后果及当时的日记整理成文”[2],于是形成《一座山,两个人》这一文学文本。
无论是住进深山这一行为文本,还是《一座山,两个人》这一文学文本,都是严风华内心深处乡野情结的灌注与凝结,是水到渠成的自然收获。而这行为文本与文学文本的互相阐释、互相辉映,反过来又进一步建构、夯实了严风华的乡野情结,使他在城市的现实生活中依然践行、坚持其行为文本与文学文本中的核心精神、准则。更富有意义的是,这行为文本与文学文本的双重同构,使其乡野情结更富有阐释空间。在严风华看来,住进深山,返归山野,是对自然的亲近,对自我的亲近。因为山野相对于城市而言,可以提供心灵自由,城市“有太多的管束,有太多的诱惑,也有太多的争斗,有太多的陷阱。城市其实就是一方看不见的沼泽地,时时让你陷入其中,时时让你挣扎,不得安生。”[1]8-9,而“山野社会为个人提供了不需伪装自我的自由”[3],由于人烟罕至,“乡野坦荡荡”[1]8,可以不用上演城市里所上演的缺乏真诚的戏剧,可以“剥去伪装,废除级别 ”[1]60,“为自己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来,避开烦劳,避开嘈杂,让心清一清,静一静”[1]98,他可以在山中“点孤灯,听山风,熬长夜”[1]33,可以在山里自由“造梦”:“我在乡野里造了一个浪漫和喜悦的梦”[1]22,即使孤独也是美妙的:“孤独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滋味,像药酒一样,散漫全身,最终悄悄地潜入了我的心灵,一点一点地为我筑起了一座简朴而又清静的营垒,让我曲卷在那儿,静静地歇息。”[1]43可见,严风华对于山野确实情有独钟。带着乡野情结,严风华全身心地投入了山野之中,捕捉其独特风情,如《醉牧》《江哥醉卧止嚣庐》《为贼做梦》等篇章中呈现了山野趣事,《李花满床》《满地香溢》《冷月侵身》等则呈现了山野的独特风情。如此,严风华在行为文本与文学文本的结合中对心灵之窗进行了双重建构。
需要指出的是,严风华的乡野情结并不能用单纯的生态观去阐释,他也在文中思考工业文明对大山的破坏,面对收割松胶、种大棚菜、收购树木、修公路等,他有忧虑,有思考,但他并非仅仅立足于生态角度去思考,更多的是人文关照,是对山里人生活状态的同情。他曾指出,一些文化人无法体谅乡下人的生活现实,每次采风后便感叹:“某某地方某某民族原生态的歌舞已逐渐变味,或传统民居遭受破坏,应该大力保护,等等。一副痛心疾首状。但最终会有多少人出了钱出了力去保护?要人家保存原生态,那不就是要人家永远跳着原始舞蹈,住着破烂不堪的旧房子,供我们观赏和作为创作素材而已。”[1]88确实,外界要求当地人保持原生态,但当地人为了糊口,为了生存,又必须开发资源卖,否则无法生存;保持生态的同时意味着保持愚昧、落后、贫穷,而外界又没有给予多少扶助,如何保持原生态?严风华的思考比一般的生态意识到达了一个更深更实的层面,抓住了乡村、山村发展与保持原生态之间的矛盾核心,因而他不是表面呼吁原生态的保存,他的散文不是一般的生态散文。赵树勤、龙其林曾指出梭罗的生态思想“更多地停留在感性的层面上,而且还并不完善。”[4]或许严风华在这方面比梭罗更理性,更贴近山野的生活现实。这是他乡野情结的一部分,说明他的乡野情结不是将乡野伪乌托邦化、伪诗意化,而是呈现乡野的真实状态,而这,正是通过行为文本与文学文本的双重建构获得的深刻认知。
二、山地风情:人与山的和谐共存
深山与一般的乡村既拥有相同的生活经验,亦存在不少差异,比如深山里的人无田可耕种,只能靠养鸡鸭狗等牲畜和种瓜果树木换钱;深山里人更少,甚至周围没有任何邻居,因而更孤独;深山由于经济来源少,生活更加简陋、贫穷,没有厕所,也没有茅房,只能以“挖坑掩埋法”解决;深山的交通更加闭塞,生存环境更加恶劣;与此同时,深山更少受外界的影响,因而更贴近自然、更本真、更原生态。因而严风华所提供的文本经验与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中书写的乡村经验显然并不一样。韩少功突出民间文化的“奇”,捕捉乡村里的奇人奇事奇闻,刘亮程所叙述的是农耕文化,带有对农耕文明的追忆与挽悼之情,而严风华所叙述的则是山地风情,是一个山里老人与“我”在深山里的日常生活现实,是平实的、真实的,甚至是平淡无奇的,而这就是山村生活的“原象”,是更本真的山野现实。刘亮程建构的乡村尚且为拥有过农村经验的人熟悉,而严风华建构的山村世界则离人们的生活经验更远,带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常常有冒险般的体验,如深夜进深山,走山路、荒野;一座山上仅住着一个老人,周围荒无人烟等,不无冒险性。“我”去了,整座山里就住着两个人,而只有老人真正是山的主人,“我”虽然也建了“止嚣庐”,也时不时地住在那里,但始终只是“过客”、“看客”。
《一座山,两个人》的聚焦点主要在深山,主要通过山地风情、世情、人情的描写、叙述呈现出人与山的关系。在这座山里,人与畜、人与植物、人与山都是共生共存的,文中涉笔的动物有狗、鸡、鸭、猫、鱼等,植物有三华李、沙梨、桂、石榴、木薯、桉树、松树等,人与这些动植物之间的关系都是那么和谐、自然。严风华在书中将外在自然与人性自然相融汇,通过深山的生活细节舒展开山野中独特的生命体验,更呈现出人与山、自然的和谐状态。所谓人性自然,是经过作者之眼的过滤、加工,已不是单纯的外在自然,已经最大可能地使人性与自然交织、融构在一起,如将动植物意象拟人化,狗被取名为“大S”和“小S”、鸡会“独舞”、树会忧伤等等。《错杀》《大S和小S》等篇章中呈现了人与狗、狗与狗、狗与猫之间的关系,杀阿六时老伯流泪了,“我”则拉肚子了,这都是错杀阿六的报应;大S和小S相依为命,互相帮助、配合;一般情况下猫与狗不能和平共处,但老伯养的猫和狗竟然出现狗为猫挠痒等和谐场景,呈现了山野生活的和谐景象。《独舞》中有一只白鸡被小鹰抓断了脚筋,腿残了,“我”对它充满了怜悯、同情,每次去都会细致地观察其变化,一发现其有变化“我”便出现情绪波动:“我当时真的无法表达我的兴奋”、“我为它高兴”[1]132,体现出作者对弱小动物的人文观照,也呈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密切关系,甚至到了心心相印、相依为命的境界。而人与植物亦是如此,《那一年落叶纷纷》中由三华李树与沙梨树落叶纷纷、“被冬天遗弃”的景况与老伯身体多病的境况相互映衬,发出感慨:“人与树,境况是很相似的”[1]143,可见人与自然的相通,真可谓“天人合一”。事实上,人在山里的日子就是人与山相依为命、彼此依存的关系,如老伯与山的关系:“老伯可与人言无二三,而纷纷落叶可告知冷暖。树下嗅雨,孤屋御风;与鸡鸭为群,看草木同朽,这就是老伯的日子”[1]47。在山里,人与物、物与物都是相互依存的:“在山里,草木也罢,蛇虫也罢,人也罢,都是山的公民,彼此相依相偎,当可善待。”[1]51在严风华笔下,树与人甚至成为了朋友:“树们一棵棵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我常常穿插其中,开始觉得它们是树,但后来就渐渐感到它们简直就是朋友,沉默的朋友;我仿佛是在与一个个老友碰面,与它们擦肩而过。在山里,也许是过于孤单和清冷的缘故,看一棵树,一根草,都可以看成朋友。”[1]61水亦是通人性、通道的:“此时的水,已通了人性”[1]38难怪作者发出感叹:“这个地方,无意中说来就来了,无意中就属于我了。整个山林是我的,整个黑夜是我的。萤火虫的光亮,夜鸟的啼鸣,草虫的吟唱,树叶的摩挲,山风的吹拂,都是我的。我从来没有如此富有,富有得如此舒坦,舒坦得如此轻盈。”[1]26事实上,严风华拥有的是人与自然、人与山的和谐佳境。
当然,作者并非一味地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一面,也呈现了生活在山里的弊端,如多瘴气、多虫、多危险;在山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作者所呈现的亦是山野现实,而非乌托邦,不带理想和虚构色彩,如写老伯与人打交道,并非一味地呈现其闪光的一面,对于他的精明也有呈现,如卖桉树林木头的老板需要开路运输木头,老伯趁机宰了老板一回:“老伯说,趁这机会,要好好宰他一回。”[1]152《山林的影子》中叙述老伯跟那些收割松胶的农民工打交道:“老伯常说这么一句话:‘他图我的食,我借他的力。’老伯很精明,他知道这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1]137严风华没有为了预设的某种乌托邦理想或理念而虚构、歪曲、夸大,而是真实、现实地呈现乡野中真实的“民情、世情、风情”,这正是“山地风情”所拥有的独特之处,亦是严风华建构其“心灵之窗”的真诚之处。
三、深山顿悟:生活与道的融通
严风华住进深山如梭罗住在瓦尔登湖一样,“既不是为了生活节俭,也不是去挥霍,只是去做一些属于自己的事情”[5]18,严风华所做的“属于自己的事情”便是思考生命、人生、世界,思考人与山、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由此返回本真,追回自我。城市文明掏空了每个人的内心与灵魂,绑架了自我,因此,不少人返归自然,甚至山林,静心修炼。严风华与深山打交道期间,以山野中的人、事、物感悟人世,以自己的学养进行思考,获得了不少顿悟。他在书中常引经据典,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老子、庄子、张岱的《陶庵梦忆》、清代张潮的《幽梦影》、李叔同等,熟谙东西方典故、学识,糅合东西方文化,因而其开悟之路更通达、精进。
山里的生活宁静、清明、澄澈,因而山里人更容易放下执著,明心见性,参悟生命之道,在山野生活中的人已经将生活过成了“道”,由此,山里的生活充满了禅韵,处处皆蕴藏佛理,时时开悟心智。严风华在山野生活的体验中,尤其是在与老伯这种久居山林之人的接触中,亦接受了山野之“道”的潜移默化。老伯是严风华所接触的山里人中最有禅韵、最懂佛理之人:“老伯也许不知道,他就属于‘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他不信佛,不懂佛,但说的是佛理”“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未必比老伯明白”[1]51,他的生活处处皆佛理,点滴皆通“道”,虽然他并不自知,真正抵达了“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这些山野之“道”深刻地影响了严风华散文创作的文风,有论者认为他的散文中有“荣辱不惊的大智”和“醍醐灌顶的大悟”[6],便是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方面的特点。
《一座山,两个人》如刘亮程的《一个人的村庄》一样“朴素、沉静而又博大、丰富”[7]325,书名便以“一”与“二”的相对性传释人与山之间既相对又相辅的关系状态,泛溢着哲性与禅韵;书中更是充满警句、格言式的语句,不仅能开启人心智,亦使他自己警醒,如他由桉树林老板赌钱赌输而将桉树林作抵押发感慨:“祸福之至一转眼,善恶之举为一念”,由山里人生活的孤独而思考:“孤独是一种孕育智慧和滋养心灵的行为和过程。体验到孤独的滋味,那是一个人的幸运。但同时需要机智。”[1]43其他诸如“幸福与否,其实就是个人的自我感觉”[1]35、“身累只因心累,心坦然身自安然”[1]68等语句都富含哲理,都是他对生命、人生的顿悟之果。
在文中,严风华对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进行了深层次的思考,山野中的万事万物都是他顿悟的助缘。《六月泉声》中对水与人的关系进行了思考:“水之于人,已经结成了一种亲密无间的情缘。”[1]37水对于山里人而言更其重要,因为山里没有自来水,若无水,喝水、吃饭、卫生等各方面都会受到严重影响。山里的水也是一种生命,跟人诉说、嬉戏、玩耍。同时,水还是人的楷模,因为“水善于帮助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几于道”[1]38。《日子》由人与虫的关系进而思考人与人的关系,作者以自己被虫子搅扰而无法睡觉,因而厌烦虫子,当他将这种厌烦告知老伯时,老伯却说:“我吃鸡,鸡吃虫,虫咬我,我灭虫,过日子都这样的啦。”[1]50一语道破人与虫及其他生物之间的连锁循环关系,而作者由此联想到人与人的关系,即人与人之间都存在互相攻击、争斗的循环。《地气氤氲》《土地的颜色》等篇章则对人与土地的关系进行了思考,严风华由自身对土地的亲密接触而引发感想,从《圣经》中所谈人与尘土的关系、自然世界中人与土地的关系等方面返回到人的自由、本真这一基点,富有启发与悟性。
对简朴生活的认识无疑是严风华对人生、生活顿悟的一大重要内容,而这主要来源于梭罗的影响和住进深山的经验。梭罗曾倡导简单、朴素的生活和不为物欲所困的生活原则,在他看来,外在的物质只是令生命得以延续的陪衬,而精神层面的追求才是人的价值体现与人生最大意义所在。因而,梭罗曾在《瓦尔登湖》中反复向人们申述简朴生活的意义,认为原始时代的那种简朴能够使人类与大自然保持血肉的关联,而人们生活中的痛苦与焦躁的根源则是大多数的奢侈品以及许多所谓使生活过得舒适的东西有碍于人们的进步。严风华不仅在其书中传达了梭罗的这种思想,也在现实生活中如此践行。他指出:“简单和朴素,其实就是人的一种气质和涵养。这是一种思悟的结果,是对生活透彻的领会。”[1]116他认为自己住进深山的奇异行为,“其实就是希望在生活中能有一种简单和朴素的享受。或者说,我开始渐渐明白了简单和朴素的无与伦比的美妙。”[1]116在他看来,在现代化的当下社会,人类的生活必需品只是“一张床,一双碗筷”,然而当下的人们为了房子、官位、钱、名等拼命,“最终为的只不过是面子而已”[1]116。而就在这种追逐中,人们没有关注真正值得尊重的东西,只是关注那些受人尊重的东西,因而“真诚”这种真正值得尊重的东西逐渐流失。风华对当下缺乏真诚的社会现实进行了深入思考与揭露,都是他对生活简单、朴素的顿悟。
四、跨文体的建构:多文体元素的自由交织
《一座山,两个人》是一部长篇散文,但事实上,它与《山南水北》一样属于跨文体写作,既有散文本体的元素,亦有小说的精彩故事、生动人物、独特经历与体验,还有诗意的语言与哲性的思考等多种元素。韩少功认为在当下文学界,作品文体的界定已日趋模糊,因而他不愿用“小说”这个词,而愿意用“叙事”乃至“写作”这样的词,以尽量减少体裁对感受和思考的限制:“正如《山南水北》中的文章一样,这种介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文体,为我的表达提供了有效而便捷的通道。”[8]他曾从中国的农耕民族和纸的产生的历史源源出发阐述了古代散文的形成与发展,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开放性文体”的说法。在他看来,“中国最大的文体遗产,我觉得是散文。古代散文是‘大散文’,也可说是‘杂文学’,不光是文学,也是历史和哲学甚至是科学。”“我同意散文是‘最自由’和‘最朴实’的说法,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散文像散步,是日常的、朴素的,甚至是赤裸裸的……”[9]217-218韩少功所提倡的“开放性文体”其实就是散文的“跨文体”写作。上世纪90年代末期,“新散文”概念被提出后,散文的跨文体写作便被提上日程。林贤治曾指出,散文有能力把诗歌的想象力同小说戏剧的事实性协调起来,却不为结构形式所羁限。[10]14散文家周佩红则认为:“随意自由的文体给散文提供的是极其广阔的天地。既然小说、诗歌、报告文学都可以而且已经向散文伸出了一只脚,散文为何不可以同样借用小说的情节化、诗歌的抒情化意象化、报告文学的纪实化,同时借鉴它们在文学创新思维方面已经到达的深度,来一个革新呢?”[11]因此,散文家们开始着力于打破各文体之间的壁垒、界限,调动不同文体的优势资源,在散文中引入小说、诗歌、戏剧、新闻、摄影、电影等多种艺术表达方式的各种有效元素,使散文收获与传统散文不一样的审美效果。新世纪初,这种散文的跨文体写作趋势更其明显。严风华的《一座山,两个人》显然对散文的文体探索做出了努力,成为跨文体写作的开放性文本。这种跨文体写作为他建构以自由、本真为主核的心灵之窗提供了自由的形式空间。
《一座山,两个人》在具有散文本体的特点之外,吸纳了不少小说元素,以小说笔法刻画了一个“老人”的核心形象,让人无法不想起《老人与海》中的“老人”,都是那么勤劳、善良、倔强、淳朴。值得注意的是,文中虽然写“两个人”,但“我”其实主要以“过客”、“看客”的身份在“看”山里人的生活,是一个城里人在看深山里人们的生活场景与状态,是一个知识分子在看山、看人,书中所呈现的是一个城里来的知识分子眼中的山野生活,因此文中凸显出来的主要人物是老人,“我”是书中故事、场景的见证者,具有穿针引线之功。这位老人是山的精灵,不仅与山里的一切动植物相依相存,亦对山的禀性、生存之道等谙熟,甚至具有“禅”风。老伯为“我”建房子、老伯过生日、老伯与民工们打交道等,既有俗世中人的精明,亦有道家风骨,栩栩如生,完全是小说中的“典型形象”塑造的手法。而围绕老人塑造的阿姑、姑丈、小农、廖文、央子等人物以及狗、鸡等动物都栩栩如生。《为贼做梦》《醉牧》《江哥醉卧止嚣庐》等篇章既糅入了小说元素,又吸纳了戏剧元素,尤其是《为贼做梦》中“遭贼”一幕,在作者叙述自己夜深遭贼的经历末尾却抖露结果是一场虚惊,充满了戏剧性。《一座山,两个人》还吸收了诗歌元素,如意象元素便被严风华征用得恰当好处,《六月泉声》中的“泉声”、《冷月侵身》中的“冷月”、《李花满床》中的“李花”、《那一年落叶纷纷》中的“落叶”、《断指之谜》中的“断指”等意象抓住了“一座山”的独特风景、风情,是对诗歌意象手法的巧妙援用。在语言上,《一座山,两个人》的跨文体特征亦是极其明显。这部散文的语言一方面保留了散文语言的“散”,常如日常说话般朴素、简单,甚至将原始日记直接搬进散文中,正符合了韩少功曾在《暗示》出版后接受记者采访时所说的:“回到我们日常说话的状态就行。我们日常说话就是夹叙夹议的,就是跨文体的,说到哪儿算哪儿,不可能成天都是一种理论家或者小说家的口吻。”[12]严风华以日常说话的朴素、简单的语言把观察、倾听、体验、梦想和写作融为一体,实践了“跨文体”的文体探索。而另一方面,严风华的语言或如李绿江评价的“得古贤之遗风”[1]96,常如古代骈文般长短句夹杂,诗意十足,如“感悟此理者,已抛弃了繁杂,舍弃了闹热,洗尽了铅华,变得安详和宁静。到达此境,如立于高山之巅,云海翻覆,日落日出,芸芸众生,可尽收眼底。”[1]116或古语与日常生活语言相结合:“达凭祥,4个小时路程,设空调,票价30元”[1]29,形成了别致独到的语言特色;或融会诗歌语言的跳脱性,及现代诗歌普遍使用的隐喻、顶真、象征、陌生化等艺术手段,如“在寂静的时候,往往容易产生孤独。/在孤独的时候,往往容易产生恐惧。/在恐惧的时候,往往容易产生疑心。疑心重的时候,一切都存在危险。”[1]67有时他还用古代的拟话本笔调进行叙述:“江哥生活颇为坎坷。前些年,夫人车祸,撒手人寰,江哥便鳏夫一人,公鸡带仔,独守空房。幸而识得王芳,又续百年之好。”[1]95可见,严风华的散文语言经常是出其不意、变换多端,构建出极具其个人化色彩的言说方式,增加了散文的个性与活力,不失为跨文体探索的有益尝试,更有益于建构严风华所寻求的心灵之窗。
严风华身处现代化、城市化的漩涡中,却在乡野情结的驱使下以栖居山野的行为文本与散文创作的文学文本进行双构,在山地风情的体验中呈现人与山的和谐,在深山中顿悟生活之道、人生之思,在跨文体的探索中将散文、小说、戏剧、诗的元素熔为一炉,从而建构起一扇拥有心灵自由、自我的“心灵之窗”,无疑是当代散文场域中的一项颇富意义与价值的“异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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