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飞岂是多才艺之俊秀文人?①
2014-04-07罗盛吉王中龙瞿正瀛
罗盛吉,王中龙,瞿正瀛
(1.新竹清华大学 历史研究所,台湾 新竹 30078;2.台湾大学 历史学研究所,台湾 台北 002200)
张飞(?—221),字益德,谥桓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黑面虬髯,忠憨鲁莽而武勇过人的“黑张飞”、“莽张飞”、“猛张飞”,粗中有细,时不乏鬼灵精,这种形象已深入民间[1,2]。然而上述张飞像近来时或遭怀疑,有人认为张飞实乃一“能文能武的美男子”。这类论点在网络上荡漾,积非成是,三人成虎,竟有以之翻案称“《三国演义》中有一点把张飞和关羽写反了”[3-7]。种种说法,令人错愕。
一时叱咤风云的名将张飞,对其形象的探讨,文献已零星有之:沈伯俊等曾撰文否决所谓“张飞美男子”说。[8,9];蔡东洲指出诸种所谓张飞作品尽属明人之伪作,张飞儒雅化为明人之“功劳”,惟在辨伪上犹可申论[10];胡宁则补强冀英俊之论述,清楚地指出各种所谓“张飞立马铭”皆为伪文物[11];陈莹嬑系统地考察了张飞形象自汉末三国迄《三国演义》成书前后之演变,用功甚勤[12]。唯关于如何产生近乎使张飞形象作一百八十度转变的“张飞文人说”,文史学界似犹未有对其由来并演变作详细描述者。一般人甚至习焉不查,或认为张飞相关文物当有所可信,乃至书画史之文章亦偶或有提及张飞作旁证者。
本文在前人基础上,更从原始文献入手,论证前述“张飞文人说”之虚妄,指出张飞能书能画等说产生于明中叶以后,主要发端于杨慎,其后愈演愈烈。并尝试描述“张飞文人化”之层累形塑过程:如何由最初一两件所谓相关文物下,稍通文墨之名将,竟渐次变化成部分人仿佛言之凿凿的“能诗能画能文的美男子”。上古传说人物之层累变形或与神话时代之初民心理有关。历史时代人物竟在千余年后更重新被层累塑形,此一演变过程当亦一有趣个案,值得探讨。
一、史料所载之猛将张飞像
据《三国志》裴松之注所载,张飞的特色以“忠义”、“勇”、“暴”为主。张飞之忠义,表现在其始终追随刘备,为之心腹,时人推许为“为之死用”[13]卷14、“勇而有义”[13]卷32,与刘备、关羽“恩若兄弟”[13]卷36。其“勇”与“暴”见下述评论:
飞雄壮威猛,亚于关羽,魏谋臣程昱等咸称羽飞万人之敌也。羽善待卒伍而骄于士大夫,飞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13]卷36
关羽、张飞皆称万人之敌,为世虎臣。羽报效曹公,飞义释严颜,并有国士之风。然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13]卷36
而
(张飞)破璋将巴郡太守严颜,生获颜。飞呵颜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战?”颜答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也。”飞怒,令左右牵去斫头,颜色不变,曰:“斫头便斫头,何为怒邪!”飞壮而释之,引为宾客。[13]卷36
则为屡受后人称述之张飞“礼贤”案例。
至于张飞是否被视为士大夫之气类?据史料:
或问诸葛亮何如人也?袁子曰:“张飞、关羽与刘备俱起,爪牙腹心之臣,而武人也。”[13]卷35
张飞尝就(刘)巴宿,巴不与语,飞遂忿恚。诸葛亮谓巴曰:“张飞虽实武人,敬慕足下。主公今方收合文武,以定大事,足下虽天素高亮,宜少降意也。”巴曰:“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
辅吴将军张昭尝对孙权论(刘)巴褊厄,不当拒张飞太甚。权曰:“若令子初随世沈浮,容悦玄德,交非其人,何足称为高士乎?”[13]卷39
似乎张飞在当时仍被视作不能为王佐之“武人”,甚至是个不与四海英雄为侪辈之“兵子”。纵然该二段资料皆为高抬其他人物而不免对张飞有所贬损,然而至少张飞不以能文出名当属实。否则以张飞桓桓武功,赫赫“万人敌”名气,时人乃至裴松之皆未为之鸣不平,岂不怪哉!
而,东汉以来,“文”、“笔”、“文章”辨体愈密,文士地位渐趋崇高,魏晋南北朝以降,文学活动或批评等蔚为热门。迩来所有提及张飞的文献中,莫说无一字及于“善属文”了,就连其是否能书能画亦不着一字。名声远低于张益德的曹不兴被称能画,恶名昭彰的吴末帝孙皓被承认善书,蜀中亦有陈寿认定名过其实的诸葛瞻“工书画”,独独无人道及张飞张桓侯书画之才,若张飞真为书家、画家乃至能诗文,何独见冷落如此?
实际上有勇略之名将,本不必需通文。张飞并非文人,亦无损其名将形象。历史上的张飞以忠义勇猛之名为人所称颂,固不必硬生生将他变造为一儒将甚至文人。
二、初步大改造:由杨慎至晚明
史书上的张飞,具有“勇”与“暴”的性格,早期张飞祠亦带有“厉祀”色彩,予人阴森感。然而在宋代文人渐次提高蜀汉地位下,张飞之神格渐由戾狠骇人之阴神转化为护民保乡之阳神。又在庶民娱乐兴起后,基于市民审美趣味之市井娱乐创造下,娱乐作品中之张飞性格更经历了由“暴”到“莽”的演变,直接的粗暴化为可爱的鲁莽。[1,10,12]
元朝俗文化兴盛,加强了张飞的可爱化。《三国志平话》中,鲁莽直率,会闯祸却又每每直接了当立下大功的张飞,可说是当时张飞形象的典型。然而过度夸张化的《三国志平话》,角色间极不平衡,整体性大受影响。《三国演义》大量参考史书,并为了整体艺术平衡而对各角色特色加以修改,张飞夸张而近乎“超人”的喜感面相被削弱,却被暗暗塞入了粗中有细,渐渐成长的慧黠。[2,12,14]
初步予张飞以“儒将“色彩,称张飞能书,就存世文献看来,不早于明朝嘉靖(1522—1566)前。[注]或有误以为元朝梅花道人嘉兴人吴镇已写诗称赞张飞“工书”者,实则写诗称张飞工书者为清甘肃狄道人吴镇(1721—1797)。[11]嘉靖间,杨慎在《升庵诗话》中录有宋朝李育的《飞骑桥诗》,诗咏季汉时曹操手下名将张辽于合肥以寡破众,击退吴军,几获孙权之事。杨慎在该条记事末注有:
张飞当阳阪,曹操不敢逼,而逍遥津甘宁、凌统不能御张辽。则宁、统之将略,下张飞远甚矣。[15]卷9
以孙权帐下猛将甘宁、凌统不能抵御寡兵张辽,对比张飞在当阳长阪据水断桥吓阻优势曹军,高度推崇张飞。这里杨慎用词“将略”,显然不是以“莽张飞”视之了。
首度出现张飞带儒雅色彩乃至超世飘然之风的描述,果然出现在杨慎的作品中。
1.杨慎作品中之张飞像并辨伪
(1)“刁斗铭”
称张飞工书,始自杨慎。其在《丹铅总录》中,以“刁斗铭”为例,称此铭文字很漂亮,为张飞所书,并引“张士环”诗以赞之:
涪陵有张飞“刁斗铭”,其文字甚工,飞所书也。张士环诗云:“天下英雄只豫州,阿瞒不共戴天雠。山河割据三分国,宇宙威名丈八矛。江上祠堂严剑佩,人间刁斗见银钩。空余诸葛秦州表,左袒何人复为刘!”[16]卷21
这整则资料实际上抄自他处,只是经杨慎“加工“过。原记载见于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夔州路·涪州·古迹》【张益德】项下,作:
(涪州乐温县令赵焕记载)大观间(1107—1110)于庙前得三印及佩钩,又耕者得刁斗于祠之北……象之尝至乐温庙中视刁斗及箭簇,又有魏国张士瓌和白君诗云……[17]卷174
后来明天顺五年(1461)之《大明一统志·重庆府·祠庙》【张飞祠】项下亦录此事,作:
涪州亦有(张飞)庙,宋大观间于庙前得三印及佩钩、刁斗,上镌飞名。张士瓌诗……[18]卷69
二原始记载皆未称所谓“刁斗”之“铭”为张飞所书。尤其是据《舆地纪胜》,这个刁斗是“耕者”得于祠北的。纵非伪古物,《舆地纪胜》作者王象之亲自看了后也没留下任何评论,反而径引了张士瓌(通瑰)和白君的诗来称赞张飞,而诗中内容完全没说铭文这回事。天顺《大明一统志》文字稍含糊:镌有张飞名字的到底是刁斗或是三印、佩钩?即使承认刁斗上真有张飞之名,他也没说那是张飞所亲书。
然而到杨慎笔下,“文字甚工”、“飞所书也”等字样就冒出来了。考虑到杨慎对史料容易轻率地误判或扩大解释,这个地方难保不会再犯[注]例如杨慎就曾误解《抱朴子》原文而误认为曹操曾辟请诸葛亮被拒。。如果只要有相关文物就一定是亲自手书、一定是文化人这种说法可以成立,那么“不识书”、“得文牒辞讼,惟作大诺而已”的陈伯之,因为丘迟递送了名篇《与陈伯之书》而决定降梁,也可以解释成是一流文章鉴赏家了?稍后他人亦有以“刁斗铭”赞张飞能书,如郎瑛、陈继儒,但两人都推崇且易轻信杨慎,未必果真亲睹此器此铭。然而在题为王世贞所撰的《新刻增补艺苑卮言》中却也有这样的话:“张飞手书‘刁斗铭’书法妙绝,又甚奇!薛仁贵亦有《周易觧》行世。”看似就连深具批判思考力的王世贞也认可“张飞手书刁斗铭”一事了!
此处姑不论《新刻增补艺苑卮言》一书是否为托名。就以王世贞在《读书后》中所言,他对张飞的整体印象仍是个“寡谋”猛将,甚至张飞的对手,“以巧变为称”的张合,在王世贞心目中亦不过“一骑将耳”。不无可能此处他千虑一失,轻信杨慎的叙述,将张飞视为武人而稍通文艺,与另一位“骁悍壮勇”的薛仁贵能著书解经同列为“奇”事。这种小节王世贞并未留意,或亦如他对所谓“乌骓”、“玉追”也不曾认真思考般。
无论如何,由此扩散,后世许多文人对所谓“刁斗铭”都不敢怀疑。从杨慎开始藉由他的影响力给张飞披上了“工书”的形象。
附带提,近人邓拓在《由张飞的书画谈起》中另举所谓“新亭侯刀铭”作张飞工书之证[19]398-400。其实也是受杨慎以来“张飞工书说”误导下先入为主认定张飞为书家,再对材料作过度引申。“新亭侯刀铭”出自《太平御览》引陶弘景《古今刀剑录》,原文为:
张益德初受新亭侯,自命匠炼赤珠山铁为一刀,铭刃曰“新亭侯蜀帝大将也”。后被范强将此刀入吴。[20]卷346
此处可注意者,一则原文未称其为张飞手书,更未称其字体佳否,不足为张飞善书之证;二则刘备政权以绍续炎汉自命,国号曰“汉”不曰“蜀”,张飞自称“蜀帝大将”岂不怪哉?何况张飞“初”拜新亭侯时刘备犹未入蜀,预称“蜀帝大将”简直荒谬!实际上《古今刀剑录》记事间或不合史实,未可遽信。预设立场而误解材料,又不曾分析材料,易使论述踏入误区,仍应稍留心。
(2)“张飞立马铭”
一件所谓“其书甚工”的“刁斗铭”犹不足以撼动世人,若有能附丽史事的文物,影响视听的力量就大了。汉建安二十年末,张飞在巴郡抵御魏将张合的进攻并反击,反将张合驱出巴西郡,使“巴土获安”[13]卷36。此事亦张飞一生中极重要之功绩,而杨慎《全蜀艺文志》中便出现了与此事相关的“文物”:“流江县纪功题名”,称此一纪功碑铭内容为:
汉将张飞率精卒万人,大破贼首张合于八蒙,立马勒石。[21]卷64
由此开先河,一系列的“张飞立马铭”纷纷问世。对于“张飞立马铭”的辨伪,西华师范大学胡宁教授[11]认为“张飞立马铭”存在源流不明、内容歧异、字体不类汉隶三个问题。
除了胡宁已提出的三个方向外,笔者亦由此类汉魏纪功碑刻惯例上加以分析,主张各种“张飞立马铭”皆伪。然而,两件首见于杨慎作品内所谓张飞工书的“证据”,已可见杨慎意图塑造的张飞,是个有勇略又兼具雅兴的人物了。
(3)“新都县真多山题名”
《全蜀艺文志》还载有所谓“真多山题名”,声称作者为张飞。内容为:
王方平采药此山,童子歌“玉炉三涧雪”,信宿乃行。[21]卷64
依此记述,则张飞非但通文,更有仙家风流了!
然而《玉炉三涧雪》实为改编自《西江月》之词牌名,始创于全真教始祖王重阳,带有后起内丹思想,并非汉末魏晋之道教。汉末之王远(方平)得听闻童子歌诗余,内容又为唐宋以后方有之概念、词牌,王远仙人姑不论,张益德闻之亦不惊不怖不畏不疑,岂非咄咄怪事?
无论如何,杨慎笔下,张飞已多出了相当程度的美学、审美素养。既工书,又能赏景,时或爱“露一手”留下石刻题名。
2.杨慎影响下之晚明材料并辨伪
(1)“张桓侯与张辽书”
杨慎之后,推崇杨慎的曹学佺在《蜀中广记·名胜记》中又给张飞添一件文物:
《碑目》:“阆中有张桓侯与张辽书,石刻汉文八分书。”[22]卷24
所谓《碑目》,应指《舆地纪胜》之《碑目》。然而查《舆地纪胜·阆州·碑目》项下,实未之见。
此说究竟可靠否?仍应回到东汉末之历史情境来探讨。据《三国志·张辽传》载,张辽本雁门马邑人,初从并州刺史丁原,后从董卓,再从吕布,吕布败后降曹操,从曹操北讨南征,尝屯颍川临颍、长社。此前经历中看不到他和张飞有较深交集的可能,不像关羽明显曾与张辽共事并交流过。后来:“太祖(曹操)既征孙权还,使辽与乐进﹑李典等将七千余人屯合肥。”其中曹操征孙权,当指建安十三年(208)赤壁之战。此后张辽长期负责对孙权之防线,建安二十四年关羽北伐时,张辽一度被调离合肥,转至陈郡,后再还屯合肥。终其一生并未负责西线防务,不曾与张飞对峙过。
张飞与张辽于私则无证据显示其有私交,于公又无必须通信之理,为何张飞会有尺牍与张辽?设若史阙有间,张飞果真与张辽有私交而未载于文献,那么二人通信何必仅只一回?其更奇者,私人鱼雁往返便罢,又非檄文议论、道箓儒经,乃竟刻诸石崖,张皇其事,汉魏以来未见有此风气!
要言之,无论自历史情境观,自汉魏碑刻惯例观,所谓“张桓侯与张辽书”纯属子虚,纵有之亦必属伪文物无疑。这个伪文物的声明添了些与张飞有关的书翰记载,然而大抵还不脱前述杨慎所创造出的张飞像。
(2)“张飞能画说”
再次扩充张飞才艺,文献可见就是明天启间(1621—1627)出版的卓尔昌之《画髓玄诠》了。《画髓玄诠》祖本为元朝夏元彦所著之《图绘宝鉴》,卓尔昌据正德本或嘉靖本《图绘宝鉴》改编重刻,改题作《画髓玄诠》,另辑入关羽、张飞等传说能画者[22]355。后世称张飞能画,多引此书,惟为避清圣祖御讳而改称《画髓元诠》。
然而卓尔昌书讹误甚多,好篡易《图绘宝鉴》内容,改后竟至几不成文,而擅改韩昂序言,亦致吴麒之与韩昂二人言论混而难分[23]356。要言之,《画髓玄诠》并非一严谨之学术著作,很可能只是书贾图利花招。如此书籍而以之充证据,不亦危乎?
卓尔昌以前之重要书画著录皆不见张飞。虽“张飞能画说”亦晚明创造之伪说,然而自此张飞才艺除翰墨外更增丹青,他已不只儒将,更近乎文人雅士了。
三、层累变形:完全文雅化之张飞
受杨慎称述张飞“刁斗铭”等作品的影响,张飞能文说稍稍发酵。谢肇浙《文海披沙》里有一条“武人能诗”说:
古人武夫健卒皆能诗能文,而不以学问显。项籍学书不成,一生军旅,至垓下悲歌,几与易水争衡;樊哙鸿门宴上排闼禁中匆匆数语,画若夙构;马援知伏波将军及城皋令印文有误;张飞“刁斗铭”文法书法俱称合作;苻坚老羝而有“商风陨秋箨”之句;高敖曹目不知书而为《勑勒歌》,声气悲壮;曹景宗“竞病”两语,休文心服;曹翰以“蟠花旧战袍”语得转官。此等学问皆从何处得来,岂非释氏所谓夙根者耶?[24]
言下之意,并未把樊哙、张飞、高敖曹等视同于文人,只认为他们虽是“武夫健卒”却仍以“宿根”而能诗能文。他这里“能文”标准放得很宽:樊哙一番慷慨直陈也可以算“能文”。至于张飞则不过引用杨慎以来所谓“刁斗铭”说,未见新意。
然而光看标题与首句,加上所谓张飞“刁斗铭”,给人感觉仿佛张飞也同时兼能诗文,若断章取义,则张飞不只是稍具雅趣之儒将,更已称得上词章家了。
果然,张飞确实开始往这方面变形。除了有学养能通文外,甚至家世、相貌在部分人笔下都渐渐儒雅化。
1.家世与教养:“富豪”、“本业儒”、“大学问者”
张飞是否出身富家,史料未载。此说实出自《三国志平话》,为《三国演义》所继受。《三国志平话》虽称张飞“家豪大富”,并未引申其出自书香之家。相反,却是个冲动直接,好战好酒,每每与各军师唱反调,“煞麁”之武将。
然而后来乃有所谓张飞“本业儒”、“大学问者”说,文献可见者有张光祖撰于康熙三年之《乃文辨》。其文曰:
桓侯之在后汉也,其忠肝义胆,直与汉寿比隆,载于《三国志》盖详,故后之人莫不知有桓侯云。虽然,人以为蜀之上将也,展以武;吾以为蜀之上将也,允乃文。何以知之?观于义释严颜有肃雍之度,礼示马超有庄敬之容,可概见矣!设也,严不释则蜀未必可得,超不示则凉未必可服。迹其行事,非具大作用、大学问者,讵能智勇兼到,其光明伟俊若是哉?又非臆说也。按《书》纪,侯籍范阳间。尝过涿郡,而奕叶犹繁。粤稽其家乘,相传始本业儒,侯平日将有事于科名,闻董卓之劫迁帝长安也,遂弃文就武焉。与昭烈共事,慨然有兴汉之志。逮曹操之败董卓而又迁帝于许也,假获如其愿于一击,则天下亦岂至三分?而许田之矛不远过博浪之椎也哉!旣而偕昭烈入蜀,又得相如龙也,又得将如虎也,假使孙刘终为好,而侯之雄材大畧得行,吾恐操闻之有食不下咽者矣。乃今日取荆州,明日取荆州,成鹬蚌之势,而狐媚因以遂其奸谋,谓之何哉!此朱子所谓人不知孙权为国贼,真千古诛心之论也。虽然,侯不得行其志矣,而保障壮猷,深谋远虑,固圉攘寇,容民蓄众,侯之功着于蜀者固伟也。是以蜀人至今爱之如父母,敬之如天,尊之如地,岁时之祀,久而益虔。况近者助顺之举,显赫昭著,然则非止赳赳武夫与矫矫虎臣也明甚!由今而推,其义释礼示之心,当无异蹑足封齐王、附耳侯什邡之故智,又岂绛灌之流所能及其万一哉![25]卷56
蔡东洲已指出这是伪造家史,虚构张飞早年本修儒业[10]。稍有历史感即知,此文中“侯平日将有事于科名”,误将两汉察举征辟当作隋唐后科举,其伪毋庸多言。更不用说全篇内容混史料与《三国演义》或其他杂说为一谈,所谓“严不释则蜀未必可得”是《三国演义》的剧情。“许田一矛”未见于史料,“礼示马超”则史料内涵可疑而所述内容亦近似威迫而非“庄敬礼示”。“义释严颜”诚为大气,但这还是因为严颜本身不畏斫头更不畏张飞发怒,“善折张飞豪”,仅称张飞有肃雍之度也太片面。
至于其推论“非具大作用、大学问者,讵能智勇兼到”云云,更未免酸腐气太重。果真非大学问者不能有大作为,将置泗上亭长英雄刘邦于何地?遑论汉末三国已有之黄盖、王平、丁奉,后世名将沈庆之、麦铁杖、郭崇韬、杨业、荆罕儒、胡大海、额勒登保、鲍超等,皆为兼智勇之名将而不必为所谓“大学问者”。当然,就算是名将,张光祖显然还是看不起“木强敦厚,不好文学”却“可属大事”为汉朝立大功的绛侯周勃,只愿把张飞比作留侯张良,乱捧张家同宗,立论过于主观!
到了网络时代,更有人直接宣称张飞能诗能文,穿凿过甚!果真张飞诗文俱佳,后世辛苦辑佚诸家如严可均、逯钦立等不应一无所获。纵然钟嵘、萧统、徐陵、郭茂倩等人皆欠缺眼光,未曾评点收录张飞作品,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类书亦不愿为张飞保留一鳞半爪乃至片言只语稍称其能诗文?恐怕事实只是:张飞并无这方面的专才,至少无特出之处而无文献或声名可传世,并非所谓“儒将”。
也许读者会怀疑,说不定后来人有独得之秘,他们重新发掘了张飞的真实形象。王国维先生不就重视“二重证据法”,认为古物资料与文献应并列齐观?
“二重证据法”固应重视,但辨伪功夫实不可少。尤其明朝人伪造风气兴盛,治学作风亦不甚严谨,所遗资料应仔细检视。如上述,种种用以支持张飞能书能画乃至本为文人之论据,全数禁不起考验,不过是欺骗后人之伪说或过度激情下之造假。
2.形貌:由“美秀多髯”至“无须美男子”
继气质改变后,张飞连形貌也再受到重构。此即所谓“张飞美男子”说。
开始时杨慎虽欲将张飞儒雅化,似犹未在张飞形貌上大做文章。关于张飞的形貌,完全没有可资征引的原始史料。有之也已是晚唐李商隐《骄儿诗》中所谓“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句了。李商隐该句解释稍有纷歧,笔者不揣鄙陋,亦稍提一点浅见。无论此“胡”字如何解释,至少其与口吃同属被谑笑之样态当无误。
当然,李商隐的时代距汉末三国已相当遥远,不可以之为据亦属实。然而被谑笑的“张飞胡”的确可能是后来“莽张飞”样貌的先声。其后剧作家、小说家底下,“黑脸”、“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之说,纷纷出笼,或许正是依着“莽张飞”形象作的想象。
至晚明,董斯张《广博物志·卷四十六·鸟兽第一·兽上》却有如下记载:张飞有马号“玉追”,时歌曰:“人中有张飞,马中有玉追。”[26]万历间有此记载者不只一家。这个记载一样是可疑的。然而,这个记载虽未讨论张飞本身的形貌,却似乎在张飞的“配备”上开了俊秀化的先声:本来元杂剧中给张飞配备的坐骑是匹黑马,时或称作“乌骓”,此处改霸王坐骑“乌骓”作“玉追”,似已将其坐骑改雅字。而歌谣中“人中有张飞”句,似兼赞张飞的神态与形貌,虽不甚具体,已予人想象空间。
其后李绿园小说《歧路灯》,则声称张飞是“美秀多髯”[27],秀气化的同时,形象与关羽稍重迭。如此改造或与李绿园之士大夫心态有关[28]。
时至今日,竟更有所谓“张飞美男子说”问世,欲彻底将张飞形貌变造成俊秀之生扮!
此说大要,谓张飞两个女儿先后嫁给刘禅,必属美貌,从而张飞本人相貌定当不差;更佐之以“传说”唐代工匠为纪念“五虎上将”张飞所雕塑之“慈眉善目”“脸上竟没有一根胡须”之不知名、未确认之人头石像,称“该石像的发现,使人们对张飞的真实面容不得不重新加以考证”。
关于此说,沈伯俊先生早已提出有力的批驳。即:一是张飞外貌出身,史无明文;二是古人选后重德不重色,政治因素大于外貌因素,刘禅又不以好色闻,甚至董允公开不允许刘禅“广后宫”;三是纵然假设张飞两位女儿外型出众,也不能推得张飞必为美男子,父母与子女间遗传关系十分复杂[8]。
沈伯俊先生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根本重点,即原始史料未载张飞相貌如何:既不像诸葛亮那样有句“容貌甚伟”,又不像关羽那样被称为“美须髯”。《三国志》里周瑜好歹被称为“长壮有姿貌”;而陈寿未载荀彧外貌,裴松之便为之抱不平而以史料补充其姿容;甚至如赵云至少有《云别传》说他“姿颜雄伟”;被司马家整肃之何晏而有《世说》不忘其“美姿仪,面至白”[29]。其余原始史料中述及汉末三国群英之容貌者犹不少,而独缺“雄壮威猛”之张飞。第一手史料既未描绘张飞姿容,后人何由而得推论张飞为“美男子”?凡此种种,俱属对张飞层累附加之杂说。或即专为反对《三国演义》而来,为翻案而翻案。
其实硬把张飞说成杰尼斯型的“美男子”,实在也只是种想象力贫乏。难道粗犷就不能有型?难道张飞就不能是阿诺型的人?甚或难道不能“驱干虽小腹中宽”?无论如何,史料失载。创作者当然可以自由想象,然而非得以此作翻案文章,分出此是彼非,就不免可笑了。
四、张飞文人说成因探故
上述诸多所谓张飞能书画说,最早出现的“刁斗铭”、“立马铭”、“真多山题名”皆与蜀人杨慎有关。其后之“与张辽书”,载此说之曹学佺深受杨慎影响,曾长期任职于四川。再后所谓“喜画美人”乃至“文人说”及近人过度诠释之“新亭侯刀铭”,甚至网络时代所谓“美男子”说,恐皆与杨慎带起之张飞儒将形象所造成的涟漪有关。
为何会产生张飞儒将化甚至文人化的情况?为何杨慎要留下此类记载?底下试为之作初步探讨。
元代以来,张飞虽为民间戏曲所深爱,却似乎并未成为民间信仰之要角。他的“二哥”关羽,在宋元之际,其信仰已渐次普及至全中国,到了明朝,更加兴旺。关羽信仰的展开使其文化程度大为提升,然而关羽虽属俗所谓“蜀国”的刘备集团,却一辈子未到过巴蜀地区,反而是俗所谓“三弟”的张飞曾在巴汉有过事迹。杨慎或许一方面为了力矫阳明学末流之空疏或避免前七子“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偏狭,有意多方挖掘汉末魏晋六朝的诗文题材乃至文化人,另一方面更或许因为他自己是蜀人,对巴蜀地区怀有过多的情感与骄傲。出于抗衡或并美之心态,又加上搜罗地方文物而务侈川峡天府之胜,杨慎更愿意称道曾入益州的张飞。称颂张飞、鄙视吴将犹且不足,便轻率地声称张飞有多种文物存世,书艺甚佳,以图更拉抬张飞形象。
诚如唐代史家刘知几在《史通》所提到的,“郡书者,矜其乡贤,美其邦族”,“地理书者……竞美所居,谈过其实”[30]卷10。原为《四川总志》部分内容的《全蜀艺文志》,杨慎仅仅花了二十八天就编成,误题作者、误收非蜀之文处皆有之,而光环往往献给特定名人。例如误收高适《同群公秋登琴台》[21]卷12,误收李德裕《怀崧楼记》[21]卷34,将作者可疑乃至他人(王珪)所作之宫词题作花蕊夫人作[20]卷7。轻收《成都文类》且不之收之伪作所谓诸葛亮《黄陵庙记》亦一例[21]卷37。而杨慎在考据上虽有开辟草莱之功,在采掇故实时却易轻信而好发异论,他笔下与张飞文物有关之三条内容:《张飞刁斗》(《舆地纪胜》咏刁斗铭)、《流江县纪功题名》(张飞立马铭)、《新都县真多山题名》全都收录在《全蜀艺文志》[21]卷19,确实不足为怪。
虽说对这种“郡国之记,谱谍之书”,“读之者安可不练其得失,明其真伪”[30]卷5,然而由于杨慎博雅冠一时,广受推崇,许多喜爱杨慎的同时人或后人也就不疑有他,直接接受所谓“张飞能书说”。又由于关羽信仰推波助澜,有人坚信与“读《春秋》”之关侯结义的张飞必非市井屠沽辈,因此张飞能书也就顺便能画了,也进一步变成“本业儒”了,也就变成“大学问者”了!
这样子的张飞,在部分文人圈里成为谈助,但实在太一厢情愿,艺术性、生动性反不如《三国演义》里粗中有细的莽张飞。因此虽能影响部分论述,偶充文人夸示博学用,究未成为主流形象。然而到了翻案成风的网络世纪,各式杂说被挖掘出来,网络的知识速食文化与翻案意识结合,终于把“张飞文人说”发挥到夸张的地步:甚至连相貌都硬生生变造成俊秀文人!
五、结论:猛将的文士化——一个翻案意识下层累变造的个案
历史上与关羽同为刘备手下“虎臣”,“功临耿邓亲”的张飞,虽屡受后人歌咏,但在今存史料限制下,我们完全看不到他曾展现文士丰采的一面。而在市民艺术的创作下,史料上张飞的“暴”逐渐往“鲁莽而可爱”的方向发展。
正在蜀汉地位渐受士大夫重视的同时,关、张二名将的相关文物皆相应出现。到了明朝嘉靖间,博学冠于一时,本身更爱翻案的杨慎,开始宣扬张飞有书艺作品存世。“刁斗铭”、“立马铭”、“真多山题名”皆给前此俗文学下的“莽张飞”添了层异色。随之而来的刻出八分书“张桓侯与张辽书”的张飞、“喜画美人”的张飞乃至“本业儒”的张飞都出现了。以此为谈助,与市民艺术创造下“粗中有细”的张飞相反而又相成,或作文人炫耀博学标榜见闻之一话头。然而毕竟俗文学或民间戏曲影响力量较大,一般民众意识中的张飞形象似仍较少与文士挂勾。
到了网络时代的今天,喜出异同之翻案家或好奇爱博唯恐语不惊人的记者,借着资讯传播之迅速与便利,正好拿张飞形象作题目。于是乎“能诗能文”的张飞甚至是“美男子”的张飞,都被说者以坚定的语调大肆宣传,仿佛如此方能还古人以真面目般。在好事者众口铄金下,终于层累地堆砌出远离史料的奇怪张飞像。新时代的层累变造与上古先民口传神话互相映照,皆可作为历史人物在大众意识中变形的个案。
由于笔者学识所限,部分相关议题未能充分发挥:例如民间传说中不同历史人物形象之重迭(或有传说岳飞为张飞转世,而张巡、张抃或南霁云疑或亦与他处张飞祠相关,“儒将”张浚在巴蜀之事迹不知对张飞形象是否有影响),例如“儒”与“莽”中间的各种调和变形之口头传说(有传说认为张飞能画是受诸葛亮启发,惟口传难考其源),又如除伪造古籍、古物(例如丰坊等)外,宗教文献如扶乩作品是否亦对历史人物有影响等。仍望他日能针对这些方向对此一话题作更深入之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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