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纪昀对《二冯先生评阅才调集》的“删”与“正”
2014-04-07邓煜
邓 煜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州510006)
研究这个课题的意义何在?还得从《才调集》和它在清代的兴起说起。《才调集》是五代后蜀韦縠编定的一部大型诗歌总集,收录了初唐至晚唐诗人一千首作品,是现存唐人选唐诗选集中数量最多的。这部生于五代的总集直到明末清初时才风行起来,颇受重视,许多名人对它兴趣盎然,大家对它的体例和选诗标准,评价极高,评注本也开始多起来①《才调集》各种评注本在清代共有:顺治初年鲜民赤复氏校本、康熙四十三年垂云堂刻本(另同年宛安堂、宛委堂刻本属垂云堂系统)、康熙年间吴兆宜《才调集笺注》、乾隆五十八年思补堂本《才调集补注》等见傅璇琮、龚祖培《〈才调集〉考》,《唐代文学研究(第五辑)——中国唐代文学学会成立十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暨第六届年会论文集》,1992年。。刊印《二冯先生评阅才调集》的汪瑶说:“近日诗家尚韦縠《才调集》,争购海虞二冯先生阅本为学者指南,转相模写,往往以不得致为憾。”[1]787这说明冯舒、冯班点评的《二冯先生评阅才调集》(下称《二冯》)是当时影响颇大的一个版本②[清]宋邦绥在《才调集补注·序》(《续修四库全书》集部总集类,清乾隆五十八年宋思仁刻本,第253 页)中也说:“国朝冯默庵、钝吟两先生加以评点,遂为学诗者必读之书。”这足以说明《才调集》在当时的影响力。,“至迟到康熙初,学《才调集》的风气已在江南一带蔓延开来。就现有资料看,二冯的影响一直持续到康熙后期。”[2]不久后大学士纪昀在最接近宋本原貌的清康熙四十三年垂云堂刻本③垂云堂本在忠于《才调集》原本的基础上,对文字明显错讹之处作了改动,是历代留存下来诸本中最接近宋本的版本。当代学者已对此有充分研究,可参见周小艳《二冯校本〈才调集〉考略》,《中国典籍与文化》,2013 第2 期以及刘浏《〈才调集〉版本源流考》,《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0年第7 期。的基础上删掉部分选诗,并对二冯的评语加以评点,作《删正二冯评阅才调集》(下称《删正》)。
选本作为一种批评方式,它不仅是编者个人的文学批评观点和文学思想的反映,更是时代审美风向的体现。《才调集》作为一种诗歌选本,它体现了编者“取法晚唐,以秾丽宏敞为宗,救粗疎浅弱之习”[3]1691的努力。对选本进行评点是一种批评,又在此评点基础上进行删正,我们可以称作对选本的再批评。这样便形成了“选本—批评—再批评”的过程。立足于对“再批评”的研究,我们不仅可以察知当时诗坛的审美风向,还可以尝试还原诗坛的生态环境,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研究唐人选唐诗在清代的影响。
当代学界对纪昀的诗歌批评理论研究本不多,论及《删正》也只是单论“如何”体现纪昀的诗学批评观念,并没有还原到当时“为何”要评点二冯这个环境上,如《纪昀评点诗歌研究》有一节专论《删正》[4],但仅是列举个例,其他论文均无系统论及此集,因而此课题值得我们进一步探讨。
一、二冯的评点与纪昀的删正数量统计
我们要了解纪昀的“删”与“正”了什么,就避不开二冯的评点。笔者对二冯的评点和纪昀的删正作了穷尽式的汇总和统计。二冯的评点共有703 条,其中默庵冯舒457 条,钝吟冯班244 条。默庵的评点虽比钝吟多出许多,但是他的评点许多只是“点题”,如卷七许浑诗《金谷园桃花》,他对“花在舞楼空”“开日妾先死”“东流三两片”三句点评均是“金谷园”,仅起点题作用,类似此例超过了200 条。钝吟则更多就诗评诗,多对诗歌内容写得如何、怎么写作了点评。
纪昀的“删”并不针对他们的评语,而是面对选本本身,把《才调集》中不符合他审美要求的诗歌删除,他把1000 首诗删减为194 首,删掉了806 首,删诗数量巨大,仅保留19.4%,不到原集的五分之一。而批点共有345 条,其中多为对二冯评语的再评点,也有少部分为对选本诗歌的点评。
二、“删”诗——“自然”“兴象”与“秾丽”并取的审美倾向
纪昀的“删”诗,虽然删掉了占总集80.6%数量的诗歌,但是并不能说明纪昀完全否定此集,也没有否定二冯所称的“压卷诗人”[1]659,因为在压卷诗人的选择上,除卷九、十没有选外,其余所称的8 位压卷诗人均有入选,我们从中可以窥见他的一些诗学思想。《才调集》中收诗最多的诗人是韦庄(63 首),其次分别是温庭筠(61 首)、元稹(57 首)、李商隐(40 首)、杜牧(33 首)、李白(28 首)、白居易(27 首)。①笔者对《才调集》总1000 选诗进行了统计。而纪昀删减后存诗数量最多的是李白(19 首),其次是李商隐(10 首)、温庭筠(9 首)、杜牧(9 首)、刘禹锡(8 首)。
为何在原集中被收诗最多的韦庄诗(63 首),纪昀只留下了6 首呢?冯班评韦庄说他的诗是此集律诗的楷模,因而入选多:“韦相诗声调高亮,不用晚唐人细碎苦涩工夫,是此书律诗法也。”[1]674而纪昀却不认同:“(韦庄诗调)亦嫌大响,即是浮声。铃铎之音,不如钟锵之沉厚,其质薄也。筝琶之响,不如琴瑟之雅淡,其弦么也。凡诗气太紧峭,调太圆脆者,皆由于酝酿不深。”[5]575-576
纪昀用了两组物的对比(铃铎与钟、筝琶与琴瑟),指出诗太亮丽响亮,熠熠生辉,反而容易轻浮,不如虽表面看来哑色无光但内在却沉雄雅淡的诗歌。这点明,在诗的质与文之间,他更看重质,文之太过,便是过犹不及。
而他也十分看重“兴象”“自然”的诗,在对李白诗歌的点评上可以看出:“兴象之妙,不可言传,此太白独有千古处。”(《长干行二首》)[5]583、“不深不浅,妙造自然”(《乌夜啼》)[5]584、“他人有此丽词,无此鲜色,人人熟诵而光景常新。”(《紫宫乐》五首)[5]585李白的诗在纪昀看来成就很高,自然流利而有兴象寄托,文质兼备,这是他所取的,因而高居他所录诗的第一位。
排在第二、三位的是李商隐和温庭筠,纪昀对他们也持肯定态度。在对李商隐的点评中,纪昀说:“义山诗在飞卿上,高外有逼老杜者,选本多不尽所长,此尤选其不佳者。”[5]586把高度提升到诗史杜甫的层面上,而只录10 首李诗是因为《才调集》多选了他写的不好的诗。这也说明在纪昀诗学理念里,并不排斥温李诗的秾丽的外表,从根本上是因为他们的诗鲜艳的外表里面有“比兴深微,自有根柢”②冯班在对李商隐诗歌点评中说:“此公诗多不可解,所谓见其诗如见西施,不必知名而后美也。”对此纪昀批驳说:“此语似是而非,世无不解而知其工者,二冯以字句秾丽赏之,实不知其比兴深微,自有根柢。”(《删正》,第586 页。)的深意。这也印证了纪昀赞赏诗歌的兴象深意,而又不排斥调响秾丽的风格。
此外他选了9 首杜牧的诗。杜牧《扬州二首》(其一)诗:“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1]690纪昀点评这首诗说:“十字句以自然浑健为佳,非不对即为高古也。皎然《访陆鸿渐不遇》诗,吾所不取。”[5]578从这句评语里可以看出,他认为五言绝句要写得古朴自然,不留人工凿造的痕迹,而全诗要浑然一体,通达矫健。《访陆鸿渐不遇》诗也列出:“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时每日斜。”[6]皎然的这首诗写得自然,叙述感强,以第一人称的视觉写出了诗人访友人的经历,读其诗像是沿着诗人的脚步与他一起探访友人。但与《扬州二首》(其一)对比起来,《访陆鸿渐不遇》是“有人之境”,主观切入感更强,前者是“无人之境”[7],显得更自然,更符合纪昀的审美。
三、“正”评点——对西昆与江西派的“兼及”“折中”
纪昀除对选诗进行了删减外,还对选本和二冯评点作“正”。“正”,共有345 条,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对《才调集》在文献方面的辨正,如在“万古啼猿后,孤城落日依”后批曰:“原作‘孤城落日依’,与暮字重复,从本集改作‘孤村客暂依’。”[5]569纪昀通过和诗歌原集的仔细校对,在异字方面用声律、诗的韵味等方面进行辨别更正,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①又如对卷一“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述剑》)句的点评:“为”读去声,原作“有”,默庵云本集“有”作“为”,“为”更胜。“为”字意深,“有”字意浅;“为”字是英雄壮怀,“有”字是游侠客气。(《删正》,第570 页)纪昀通过吟诵所体现出来的诗的韵味,选择了一个更为恰当的字。像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因与本文主要讨论的问题不符,在此不一一列举。
二是对二冯评点的驳正,这也是本文讨论的重点。在全部评点中,明确批驳反对二冯观点的评语有54 条,赞同的评语有15 条,除去占评语大部分的对诗文的直接评点后,可以看出,纪昀对二冯的评点批驳比赞同多许多。对比评语,可以发现一些值得探讨的问题。如在《才调集》选诗内容上,二冯大加赞扬而纪昀却反对。二冯在评点中难掩对《才调集》的喜爱,说它选的诗有《诗经》遗风:
“惟韦縠《才调集》才情横溢,声调宦畅,不入于风雅颂者不收,不合于赋比兴者不取。尤近选体,气韵不失《三百》遗意,为易知易从也。”[1]633
纪昀却说此集录诗水平低下,连《文选》的标准都达不到,更不用谈《诗经》了:“《才调集》亦一家之格,必欲驾之诸选之上,则非公论,‘不入’四语誉之亦太过情。韦氏所录多晚唐下下之格,与《选》诗已南辕北辙,《三百》遗意又谈何容易乎?”[5]562
甚至有一些评语更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如在此集的编选微旨上,冯班对选温庭筠诗评价说:“(学诗)若自温入,则流丽平典,都无此矣。韦君微旨,倘在此也。”[1]659冯班倡导初学诗之人为了避免伤于粗险,应当从温庭筠入,便无此病。而纪昀评:“元人学飞卿歌行,渐入诗余,只为流丽处受病。平典亦非歌行之极则。韦亦就一时习尚,集为此书,初无别裁诸家之意,此等皆冯氏凿出。”[5]573不仅举了元人学温诗的弊端,还直接说这编选微旨是二冯无中生有的。
再通读二者的所有评点,我们可以发现二冯喜爱《才调集》的原因以及纪昀对此的态度。冯舒在《才调集·凡例》中详细阐述了他们的一些诗学观念,具体而言:
在遵循的诗法方面,冯舒学诗“以杜樊川为宗”[1]633,而冯班“以温李为宗而溯其源于骚选汉魏六朝”[1]633,一个师法色彩鲜明,语言飞动的杜牧,一个以纤细秾丽的温庭筠、李商隐为宗师,并上溯到汉魏六朝,虽然学诗之源不一样,但是他们在修辞立格上都“谨伤雅驯”[1]633。对此,纪昀批曰:“钝吟但由温李以溯齐梁。(谨伤雅驯)此四字从江西诗对面生出,其实二冯所尚只纤秾一处。”[5]561
在这里他指出二冯所称的雅只是针对江西诗的相反面而言,如此“雅”只是“纤秾”,并不是雅之本意的古正。而二冯其实对江西诗派多有扁抑之词,冯舒说江西诗派“一以生硬放轶为新奇”[1]633,而说西昆体“为诗以细润为主,取材骚雅,玉质金相,丰中秀外”。[1]633“生硬”对“细润”,一种是以过度的生硬俚俗换来的唐诗所没有的“新”,一种是用温腻细柔的骚雅之材而做成的“金玉”,一反一正,欲立西昆而斥江西派之意明显。后面更直接点出了为何喜爱西昆而抑江西的原因:
两先生俱右西昆而辟江西,诚恐后来学者不能文而求异,则易入魔道,卒至于牛鬼蛇神而莫可底止也。[1]633
若径从江西派入,则不免草野倨侮,失之乎野。往往生硬拙俗,诘屈槎牙,遗笑天下后世而不可救。今学者多谓印板唐诗不可学,喜从宋元入手。盖江西诗,可以枵腹而为之。西昆则必要多读经史骚选,此非可以日月计也。[1]634
他们钟情于西昆,怕后学者乱学诗容易“入魔道”。这里说的“入魔道”,就指向了俚俗入诗、生硬为奇的江西派。他们进一步说,如果学诗的人从把江西派作为入门之典,不需要熟读经典,肚子空空也可成诗,虽是简单,但写的诗会“生硬拙俗,诘屈槎牙”,最终落得遗笑天下的后果,而学西昆就必须学富五车,胸有成竹才可吟诗,又是一组把江西诗派垫在西昆体下的对比。冯舒进而说,学诗既然要多读经典,那么《才调集》的选材恰好是符合《诗》的骚雅正统,气韵上都有着《诗》的气息,无论从情调还是从声律上看,都是学诗者学习的好材料①《才调集·凡例》:方虚谷《瀛奎律髓》如“初唐四杰”“元和三舍人”“大历十才子”“四灵九僧”之类皆有全书,惜所尚是江西派,议论偏僻,未合中道。……惟韦縠《才调集》才情横溢,声调宣畅,不入于风雅颂者不收,不合于赋比兴者不取,犹近选体气韵,不失三百遗意,为易知易从也。(《二冯》,第633 页。),因而对此集十分推崇。
那么如此一边倒的说法纪昀是如何看待的呢?从他点评的材料来看,他基本上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持“唯务折中”[8]的态度,通过对江西、西昆两派诗歌特点的“裁中、比较、兼及”[9],认为学诗不应以像方回那样以江西诗派为尊,也不像二冯那样以晚唐诗歌为尊,而应该相容并蓄,博采各家之长。
他首先纠正了冯舒关于“西昆三十六体”的说法,他认为“三十六体”是针对“章表诔奠之词”来说的,而不在诗②纪昀评曰:“《唐书》但云:三十六体无西昆字。杨大年《西昆唱酬集·序》曰:取玉山册府之义名曰《西昆唱酬集》。则西昆之名实始于宋。又《唐书》所云,三十六体乃指章表诔奠之词,亦不指诗。”(《删正》,第562 页)。对于冯舒所说西昆体的诗取材骚雅,有细润之风,他用比较兼及的思维说:“李本旁分杜派,温亦自有本源,但缛丽处多耳。杨、刘规摹形似,遂成剪彩之花。江西诸公矫其弊,而起优人挦撦之细,其未之闻耶?”[5]562无论是以温李为宗的西昆派也好,以山谷为宗的江西派也罢,其诗风都有本源,学诗如果只以他们为楷模而不去探寻更深的渊源,只会一味模仿派别之宗,无疑是割裂了诗风在时代中有所继承有所发展的传统,只能学到皮毛,知其一而不知其全。进而他又用裁中的思维比较了两派:“江西之弊在粗俚,西昆之弊在秾俗,不善学之。同一魔道不必论甘而忌辛。”[5]562
在他主修最后润色定稿的《四库全书总目》对《二冯评才调集》也点出:
二冯乃以国初风气矫太仓、历城之习,竞尚宋诗,遂借以排斥江西,尊崇昆体。黄、陈、温、李,龂龂为门户之争。不知学江西者其弊易流於粗犷,学昆体者其弊亦易流於纤秾。除一弊而生一弊,楚固失之,齐亦未为得也。……夫西昆盛於晚唐③晚唐应无西昆之名,西昆之名乃始于宋初。,西江盛於南宋,今将禁晋、宋之不为齐、梁,禁齐、梁之不为开元、大历,此必不得之数。风会流转,人声因之。合三千年之人为一朝之诗,有是理乎?”[1]788
两段评语意思大致相同,均一语中的地指出了江西和西昆派的弊端,一在俚俗,一在秾丽,前者内容上陷入生硬俗套之地,后者形式上落入过于纤艳之流。江西与西昆有时候就像一块硬币的两面,他们的优点也就是对方的缺点,除一弊而另一弊则生。况且学诗不能没有变古通今的目光,只拘泥于一两位诗人,就想学好三千年的古诗,又怎么可能呢?④除了上述两条材料以外,纪昀在《玉溪生诗说》也说:“二冯评《才调集》,意在辟江西而崇昆体,于义山尤力为表扬,然所取多屑屑雕镂之作,而欲持之以攻江西,恐与江西之生硬,正亦如齐、楚之得失也。夫义山、鲁直本源俱出少陵,才分所至,面貌各别,而俱足千古。学者不求其精神意旨所在,而规规于字句之间,分门别户,此诋粗莽,彼诋涂泽。不问曲直,哄然佐斗,不知粗莽者江西之流派,江西本不以粗莽为长;涂泽者西昆之流派,西昆不以涂泽为长也。”参见纪昀《玉溪生诗说·钞诗或问》,《丛书集成续编》,台北艺文印书馆,1989年版。
纪昀的“折中”思维不仅表现在对西昆、江西二派的评点上,对二冯在点评《才调集》诗中过分重声律、色彩也有体现。二冯说“韦相诗声调高亮”[1]674,他采取了部分肯定部分否定的态度:“律诗但求声调,即是龟壳工夫。七子摹拟之弊,惟剩肤词;近时神韵之宗,但存空响。各现变症,同一病源。”[5]575学诗从李商隐入,后又学习苏轼、黄庭坚的纪昀深知两派的各自利弊,因而能擘肌分理客观地进行评价。①纪昀在《二樟诗钞·序》云:“余初学诗从《玉溪集》入,后颇涉猎于苏、黄,于江西宗派亦略窥涯涘。尝有场屋为余驳放看,谓余诋諆江西派,意在煽构,闻者或惑焉。及余所编《四库书总目》出,始知所传为蜚语,群疑乃释。”(《纪晓岚文集》第一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200 页。)
四、同一长河的金子——西昆、江西之争与“变”的思维
虽然二冯点评《才调集》上过于推崇西昆,纪昀谓《才调集》体例编排“随手排成”等方面也有过分之语,但总的来说,二冯和纪昀的诗学理念都有其合理的地方,我们应该多角度地看待。
从清初诗坛背后的社会环境看,二冯选择西昆作为学习楷模也有其内在和外在原因。晚唐的时代是特殊的,“诗歌主要是由中唐诗的功利主义倾向,转向诗人的内心世界,追求纤美幽婉的情韵。”[10]晚唐整体社会政治黑暗,诗人们的感情备受压抑,但又无力反抗,所以他们退缩内心去寻找清幽之地来抚慰他们受伤的心。明末清初,满族入关,汉族诗人们普遍感到前途迷茫,对汉族政权的失去也无力挽回,这与晚唐的情况很相似,于是二冯把笔端转向内心,诗法晚唐的西昆体,书写自己心中的哀伤。而从外因上看,《四库全书总目?唐音戊签提要》说:“明末国初时,太仓、历下之摹古与公安、竟陵之趋新久而俱弊,遂相率而为宋诗。宋诗又弊,而冯舒、冯班之流乃尊昆体以攻江西,而晚唐之体遂盛。”[3]1757宋诗在清初重新盛行,他们为了革其生硬俚俗之病,选择西昆体作为自己手中的武器对抗兴起的宋诗也无可厚非,这也许是时代诗风和诗歌发展内在规律的共同选择。
而学习过两派的纪昀在此集评点上,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偏袒和倾向,有的只是取两派之长补其短的“折中”思维,把其还原到历史环境中来看,他不倚不靠其中一方的思维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在“折中”思维的背后,深藏了“变”的思想。他特别重视诗歌发展过程中的“变”,善于从变、弊两者的关系来考察诗歌发展史。他在主修的《四库全书总目·御定四朝诗》中说:
唐诗至五代而衰,至宋初而未振。王禹偁初学白居易,如古文之有柳穆,明而未融;杨亿等倡西昆体,流布一时。欧阳修、梅尧臣始变旧格,苏轼、黄庭坚益出新意,宋诗于时为极盛。南渡以后,《击壤集》一派参错并行,迁流至于四灵、江湖二派,遂弊极而不复焉。……有元一代,作者兴,虞、杨、范、揭以下,指不胜屈。而末叶争趋绮丽,乃类小词。杨维桢负其才气,破崖岸而为之,风气一新,然讫不能返诸古也。明诗总杂,门户多岐,约而论之,高启诸人为极盛。洪熙、宣德以后,体参台阁,风雅渐微。李东阳稍稍振之,而北地、信阳已崛起与争,诗体遂变。后再变而公安,三变而竟陵,淫哇竞作,明祚遂终。大抵四朝各有其盛衰,其作者亦互有长短。[3]1728
在这里,他以一“变”的思想贯穿唐、宋、元、明四朝诗歌的发展史。历代以来,诗派叠出,风格不一,而有些派别之间审美趣味表面看貌似差异甚大,但把它们置于中国诗歌史的长河中来考察,有其同一源头,因此要用变化发展的眼光,变古通今来看待不同的流派,找出它们的同与异,加以理解,这样才能在诗歌发展的“变”中博取众长。
从《二冯评阅才调集》到《删正二冯评阅才调集》,通过对集子评点的研究,我们可以察知不同时代的不同诗风。纪昀说:“唐宋诗各有门径,不必以一格拘也。”[11]西昆、江西这二格就像是中国诗歌长河中的金子,用什么方法才能挑沙拣金,发现不同金子的闪光点,这对西昆、江西派之争乃至唐宋诗之争的研究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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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刘世南.清诗流派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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