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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观与中国现代政治学构建*

2014-04-07薛其林

湖湘论坛 2014年6期
关键词:政治学唯物史观阶级

薛其林

(长沙大学,湖南 长沙 410022)

政治学主要是通过对人类社会政治制度和人类政治行为的研究,来探讨和发现人类社会政治演进发展的规律,并由此设计出有效的政治运行制度。现代政治学在西方就有两大派系:其一是欧陆政治学,该学派把政治学放在法学门类之下,表现为国家学、国法学;其二是英美政治学,把政治学当作独立的学科,采用实证主义的方法。中国尽管历史悠久,但专门研究政治学的完整而富有体系的成果不多,独立的政治学相对还是一个空白。[1]直到鸦片战争之后,才开启了从器物、制度到思想层面向西方寻求治国真理的序幕,人们开始主动了解和思考西方的政治思想和政治制度,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自己的政治学体系。

一、西学东渐与中国现代政治学的兴起

从19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由于中西文化交流推动,严复、何启、胡礼垣、马建忠、郑观应、薛福成等早期维新派,把西方的议会制度、三权分立思想介绍到中国。其中,严复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比较系统的介绍西方资产阶级政治学说的思想家,他翻译了《天演论》、《法意》、《群己权界论》等著作,介绍和提倡君主立宪制。“百日维新”失败后,梁启超开始着力引介西方政治学。他“广罗政学理论”,把古希腊到19世纪西方各种政治学说介绍到中国,并极力推崇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卢梭的主权在民等欧洲近代政治学说。 资产阶级革命派的《译书汇编》,就以翻译欧美与日本的政法名著而著称。新文化运动前后,民主政治、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等西方政治学诸流派,更是踏浪而来,泛滥国中。[2]

俞可平《中国政治学百年回眸》总结了晚清以来的中国政治学。认为:“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政治学,在我国产生于清末民初,肇始于译介西方近代政治学著作……1899年,京师大学堂正式设立了仕学馆,它事实上是现代大学里政治学系或行政管理系的前身。1903年,京师大学堂首次开设了‘政治科’,这是中国大学设立的第一门政治学课程。”又认为:“民国初年是我国政治学的活跃时期,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中国政治学就是在这个时期基本形成的。”这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政治学在大学成为一门独立的社会科学学科。民国后陆续兴办的综合性大学大多设有政治学系科,据统计,到1948年,已有40多所大学设立了政治学系。其次,开始出现从事政治学研究的专业学者,涌现出了一批著名的政治学家,如浦薛凤、钱端升、萧公权、邓初民等。第三,出版了一批中国学者撰写的政治学专门著作,如高一涵的《政治学纲要》、钱端升的《中国战时地方政府》、《民国政制史》、邓初民的《新政治学大纲》、萧公权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等。第四,政治学专门人才开始逐渐为社会所接受和重视,一些政治学者成为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和政府的决策参谋,直接将政治学运用于社会实践。第五,全国性政治学术团体成立。1932年,我国第一个全国性的专业政治学会——“中国政治学会”在南京成立。

20世纪初,中国社会动荡,特别是五四运动的影响,促使人们关注社会政治问题,尤其是留学生。基于留学背景,中国政治学出现了欧陆政治学和英美政治学两派并存的局面。一是以东京帝国大学为代表的“德意志流”政治学,一是以早稻田大学为代表的英美实证主义政治学。两派中,前者的影响更大。(1)德国政治学影响的阶段。如,法国学者巴斯蒂《中国近代国家观念溯源——关于伯伦知理〈国家论〉的翻译》[3]一文通过文本追踪,揭示了梁启超思想与德国政治学的关系,并认为德国政治学经由梁启超等清末知识分子的传播而影响到中国现代思想以及毛泽东等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传播欧陆政治学的中介主要是日本。“各国法政之学,派别不同,各有系统……我国各项法规多取则于日本,而日本实导源于德国。”[4]P11-12(2)英美政治学影响的阶段。辛亥革命后,美国政治学在中国的影响扩大,归国留学生模仿美国政治学会在北京成立了中华政治学会,研究中国社会政治问题。20世纪20年代后,中国的大学大多模仿美国设立独立的政治学系,教材、课程、教学方式也与美国大致一致。经过日本输入的以国家学为代表的德国政治学在中国的地位逐渐衰落。1913年1月教育部公布的《大学规程令》将法科分为法律学、政治学、经济学三门。到1932年,全国已有近30所大学设立了政治学系。[5]P77

开办政治系的大学以北大、清华、南开、武汉大学知名。政治学的代表人物主要有:钱端升、萧公权、周鲠生、李剑农、张忠紱、张奚若、蒲薛凤等。出版的著述主要有:蒲薛凤的《西洋近代政治思潮》、程仰之的《七年来之政治学》(收录在《中国战时学术》中,所谓“七年”指抗战七年)、杨幼炯的《当代中国政治学》、杨玉清的《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学》等。与中国政治思想相关的著述主要有:陶希圣的《中国政治思想史》、陈安仁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大纲》、谢无量的《古代政治思想研究》、嵇文甫的《先秦诸子政治社会思想述要》、梁启超的《先秦政治思想史》、李麦麦的《中国古代政治哲学批判》、刘麟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吕振羽的《中国政治思想史》、杨幼炯的《中国政治思想史》、萧公权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等。

关于这些著述的价值,萧公权评价指出:“有的是在时代风潮之中生吞活剥马克思学说,硬套到中国史解释之上,有的是取材泛滥无所归,举凡社会史、政治史、经济史均在讨论范围内,故虽名《政治思想史》,实际内容至为庞杂,主题不彰。”[5]P163这里批评的两种情形,前者的典型是李麦麦,后者的典型为陶希圣。

二、唯物史观传播与新型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构建

中国现代政治学的起步和发展除了受到上述两个派系的影响外,同时也受到经由俄国传入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影响,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由此兴起。

1920年邓初民著的《政治科学大纲》,运用马克思主义原理,建立了新型“政治学之说明体系”,甚至还打出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旗号,并把批评的矛头指向当时占主导地位的英美政治学,亦即所谓“资产阶级政治学”[5]P4-5。当时李麦麦、吕振羽、嵇文甫等明显采用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学说来撰写政治思想史。瞿秋白、张太雷、恽代英等人分别在上海大学、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和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理论主讲《社会科学概论》、《政治学》、《政治学概论》等课程。清华政治学研究会经常邀请学界名人演讲,其中有李大钊演讲政治与政党问题、高一涵演讲共产主义的历史、张君劢演讲马克思政治论与中华民国建设等问题。赵宝煦在《中国政治学百年历程》一文中,既概述了中国政治学兴起后所走过的百年历程,又系统阐述了“西方政治学”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异同关系。[6]

关于马克思主义有没有完整的政治学体系,学术界一直有不同看法。日本著名政治学家蜡山政道认为“马克思主义并没有政治学,而只有国家论”[7]P143。尽管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所写的关于政治的著作在形式上没有系统地建立政治学理论,却提出了不少独特的政治原理。历来所谓“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理论体系,一般是后人从构成马克思主义主体的各种片断材料中创建或重建的,不存在一种现成的、原生形态的、体系化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正因为它是后人重建的,因此所谓“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就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文本。事实上现代社会科学的分科理念乃是19世纪晚期才开始发展起来,在马克思提出政治理论的时候,他也不可能有明确的学科理念与使命。从此一事实出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一说是可以成立的。

我认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是在与其他西方各种政治学流派的论战、诘难中发展起来,并逐渐居于主导地位的,大体上可以分为学理派和实践派。尽管两者不能截然分开,但为了方便研究,把他们分开来加以讨论。邓初民、傅宇芳等属于前者,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等人则属于后者,恽代英、瞿秋白则介于二者之间。

三、唯物史观指导下的中国现代政治学学理派

在中国现代政治学发展谱系中,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学理派是在与以经验论为基础的实证主义政治学的对抗、诘难中发展起来的,而且是一个具有巨大影响的流派。关于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理论解释可以参看密利本德著、黄子郁译的《马克思主义与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王沪宁主编的《政治的逻辑——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五四”之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得到进一步传播,1920年后,有人开始用马克思主义观点编译和讲授政治学。1924年夏天,瞿秋白在上海学生联合会组织的夏令讲习会上讲《社会科学概论》,就是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解释政治原理。同年11月26至29日,张太雷在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以“马克思政治学”为题连续发表了列宁《国家与革命》一书的第一章译文。1926年,恽代英在黄埔军校讲授《政治学概论》也是运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和社会发展理论。恽代英编的 《政治学概论》(1926年9月)曾作为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政治讲义丛刊第五种印行。[8]P856-875在中国最早以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系统地阐述政治学的性质、概念、研究方法以及阶级、政党、民族、国家等政治现象并建构起现代政治学体系,邓初民算得上是第一人。20世纪30年代,邓初民先后编著出版了《政治科学大纲》、《政治学》,曾任中国政治学会副会长、上海市政治学会会长的石啸冲认为“中国社联”开创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研究,是从邓初民开始的[9]P77-79。1932年,傅宇芳著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教程》由上海长城书店印行,公开打出“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旗号。此时,运用唯物史观和阶级理论撰写政治学概论之类的著作还有周绍张的《政治学体系》、高振青的《新政治学大纲》等。

运用唯物史观编著政治学的风气在20世纪30年代初兴起,是北伐后唯物史观风行的一种表现。郭湛波在《近五十年中国思想史》中依据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阶段划分理论及其相关概念将北伐胜利至1935年这个阶段的中国思想概括为:“代表这个时代思想人物可以冯芝生,张申府,郭沫若,李达为代表;这个时代的特征,以马克思体系的辩证唯物论为主要思潮。”[10]P148-14920世纪30年代关于中国社会史和社会性质的论战,无论是论战的哪一方,所使用的话语和方法都是马克思主义的。《独立评论》上一位署名“圣羽”的 “旁观者”说,“近年来唯物史的研讨颇为活跃”,并“呈一面倒之势”[11]P214。当时唯物史观在学术思想界的势力和影响是不可低估的,连身居史学界主流的顾颉刚在1933年初也已明显感觉到“近年唯物史观风靡一世”的强烈冲击[12]P158-159。

那些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与观点尤其是阶级观点写成的政治学,都认为政治主要是阶级关系的表现。恽代英说:“自有历史(有阶级制度)以来,政治总是统治阶级(压迫阶级)之治术(治理被压迫阶级之术)……到没有阶级的时代(自由社会),政治则成为全民治理自己事务之术——所谓全民政治。”[8]P856-875邓初民说:“一阶级对于其他阶级之强力的支配的活动与现象,即是所谓政治活动与政治现象。这种政治现象,便是政治学所要研究的唯一对象。”[13]P23傅宇芳说:“人类社会经济关系中,因一阶级对于其他阶级为要保障其经济上社会上站在支配地位,而由此社会经济的自然矛盾现象中产生出来的,超越于社会关系之上的有组织的权力之统治的表现,便是 ‘政治’。”“政治关系的实质,乃是人类经济关系在发展过程中将社会关系分裂为对立的阶级关系的时候,那在经济上社会上占优越地位的阶级对于被榨取阶级或被支配阶级的一种有组织有权力的统治关系。”他进而认为,国际政治的内容“不外是世界上国际布尔乔亚对于世界上国际普罗列塔利亚特之剥削和统治及帝国主义的强大民族对弱小民族之榨取和统治的表现而已”[14]P11。

说政治现象主要是阶级支配与被支配关系的表现,乃是基于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理论。邓初民说:“整个的社会,只是两大部分(下部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合成,而表现于人类生活的,只是三种过程——社会的生活过程,政治的生活过程,精神的生活过程。”“所谓社会的生活过程,就是以生产关系社会组织为中心而经营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生活……在社会构成之中,占 ‘基础’的地位……所谓政治的生活过程,就是以政治制度及法律制度为中心而经营的生活过程。因而政治的生活过程,在社会构成之中,占‘上层建筑之一’的地位,显现出来的,就是种种的法律生活,政治生活,即是一种统治形态。所谓精神的生活过程,就是以社会的意识形态为中心而经营的生活过程。因而精神的生活过程,在社会构成之中,是占‘上层建筑之二’的地位。这种意识形态,细分起来,则有法制上的意识形态,政治上的意识形态,宗教上的意识形态,艺术上的意识形态,哲学上的意识形态等等。法制上的意识形态,便凝结为法律学;政治上的意识形态,便凝结为政治学;其他的意识形态也各自凝结而为各种科学。而这些科学,自然是要受社会的‘下部基础’及‘上层建筑之一’所规定的。”[13]P7

上述邓初民的观点不仅说明了政治现象的阶级本质,也指出了社会现象的阶级本质,而这些都是根源于经济基础决定论的因果法则。由于认为在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中存在着因果法则,于是很自然就从逻辑上推出一切政治学都是阶级意识的产物的结论。邓初民说,“意识形态或所谓科学,一面为社会‘基础’及其‘上层建筑之—’所规定,所制约;一面又能支配人类生活……这是一般意识形态的性质,也便是政治学的性质。”[13]P19

现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者认为只有唯物辩证法才是研究政治学的真正科学的方法,而当时所流行的着重事实的观察、实验与比较等实证的方法,都在他们批评之列。邓初民认为:“在未曾把握唯物辩证法以前的科学方法,是旧的科学的方法,它所建立的法则,已被毁坏了;在把握了唯物辩证法以后的科学方法,是新的科学方法……现在流传在一般人士口中甚至于还在支配欧美学术界一部分人士的,是旧的科学的方法,即已被破坏的法则。”[13]P28高振青也认为,“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者们并没有用过‘政治学’这样的名称,但事实上,都可以说,政治学因他们的研究,始得有了成为科学的实质。”[15]P4

傅宇芳的批评更为激烈,他称当时通行的政治学为“布尔乔亚政治学”(即“资产阶级政治学”),对这些政治学著作所表现或主张的各种方法,如历史的方法、实验的方法、比较的方法、生物学的方法、法理学的方法、心理学的方法,逐项进行批判,指出这些方法在观察和研究政治现象时存在着共同的缺点:第一,是从表面着眼或观念上着想的,未能深入其实质及其基础;第二,是从固定的关系上出发的,未能把握其变动过程和必然倾向;第三,是从全民立场出发的,根本是把政治关系看为自然现象,忽视了阶级对立的事实。总之,“布尔乔亚的方法是唯心的玄学的机械的构成其装饰品似的政治学的方法”。在他看来,正因为这些研究方法的缺陷,“难怪一切布尔乔亚政治学底内容,从头至尾都是在那里叙述政治现象而以断章取义为其特点”,根本不能领悟到政治原理的科学性。反之,他认为“普罗列塔利亚的政治学的方法,是唯物辩证法的方法。这种方法,是以由政治现象之整个法则之把握,而以妥实客观地吻合于事实,说明政治现象,和推决事情之将来,藉以决定和指挥政治运动的方法”[14]P26-27。

由此他们区分资产阶级政治学和无产阶级政治学,所谓“资产阶级政治学”不仅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而且也因为方法的缺陷而不能成为真正科学的政治学,因此它是反动的伪科学。于是他们给真正科学的政治学所下的定义是:“阐明人类底阶级社会中支配权力之运动法则,以为社会运动之指针的科学,就是政治学。”[14]P8“以政治现象为研究对象,用科学的方法达到从混沌的政治现象中抽出因果关系法则的目的之学,便是政治学。”[13]P25他们基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所下的政治学概念就是无产阶级的政治学。

而在所谓“资产阶级政治学者”看来,运用史观编制的政治学,无论其为唯心史观还是唯物史观,都因为缺乏科学的精神与方法,并不能算做政治科学中的一派。浦薛凤认为在政治思想史研究中“有牵强附会应用一项史观 (无论其为自由实现论或经济支配论)以发挥所有政治学说之所以由起者”。他指出了研究政治思想所应具备的态度:“第一,须捐除成见。苟不然者,犹带着色眼镜,所见均非真相:任何叙述批评不免指鹿为马。第二,须设身置地。惟能深切了解当时当地之生活与环境,乃能起死人而肉白骨,使过去思想家一一活跃如生,重吐衷曲;否则不特一切索然无味抑且茫然不知其所指。”陈之迈针对史观派做了明确与严厉的批评:现在中国研究社会科学的人的确有一种“习气”,在未曾收集事实——遑论研究事实——之前,先去找一个立场。他认为“研究社会科学得先有立场”的主张是绝对错误的。在未曾汇集事实之前,先有了一套“立场”,等于在未汇集事实之前先有了结论,在汇集事实的时候,看到了可以用来拥护他的结论的事实便汇集起来,看到了足以反驳他的结论的事实便摈弃不要,这个他凭空造做出来的结论及他所汇集出来拥护他的结论的事实有什么价值?偏颇之见是社会科学最大的敌人,“不是唯心便是唯物”主义是最幼稚的主张。[16]

与浦薛凤、陈之迈相对,邓初民则强调立场和史观的重要。他指出:“大凡一种学问,即是一种科学,它是否正确,是否能忠实于它所有的任务,最要紧的是看它站在什么立场出发,换言之,就是要看它的出发点是什么?这里所说的立场,便是在哲学上纷争了很长时间的唯心唯物的立场。出发的立场不同,所得的结论与判断必然也不同。所以从事于科学研究的人们,首先就要解决这个纷争,决定究竟以什么立场做出发点。就是说首先道破这个纷争不决的唯物唯心的哑谜。”[13]P28-29

总之,20世纪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前期,一批系统研究有关阶级、政党、政权、民族、国家、革命等基本政治命题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理论和中国本土政治学者开始涌现,由此推动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学科建设。[17]代表性的有:(一)恽代英的《政治学概论》。全书分为“政治国家”、“国体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政体人民参政的方式”、“人民的权利”和“党”五讲,围绕国家的概念、本质、起源,国体、政体和党等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重要议题展开研究。(二)邓初民的《政治科学大纲》。全书十章,从国家的本质、发展阶段到消亡,从探讨国家与社会、国家与经济的关系到探讨国家与革命的关系,进行详尽的分析。该书的突出亮点,一是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理论出发研究政治学。二是学科意识更为强烈,学科体系更加完整。(三)秦明的《政治学概论》。全书十二章,分别论述了政治学的涵义、“政治”与 “政治学”在社会结构中之位置、国家论、国家与政制、政党、一阶级专政与德谟克拉西、代议制与苏维埃等内容。他认为,真正的社会科学,是唯物辩证法的产物。因此,只有秉持唯物史观指导的政治学,才是“站在正确的科学立场”上的政治学。(四)高振青的《新政治学大纲》。全书十篇,突出的特色是:一是从唯物史观出发立论,认为只有科学社会主义者所创立的政治学,才是具有了科学实质的政治学;二是强烈的学科意识。(五)傅宇芳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教程》。培养中国无产阶级的政治家、服务正在开展的革命实践是撰写和出版该书的目的。全书分为上、中、下三篇。上篇主要阐述政治学的基本构件,如政治学的“意义”、“涵义”、研究方法、任务等,在此基础上批评了“机会主义”、“盲动主义”和“官僚主义”在政治实践上的错误理论;中篇为“国家论”,主要阐述了阶级、阶级意识和政党等相关政治问题;下篇主要从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角度,论述了政治运动的意义、路线、程序、方式和“怎样做一个完美的政治运动者”等问题。该书的特点:一是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以唯物史观为指导;二是着力构建科学化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三是强调政治理论与政治实践结合,“科学底价值,在于实用;政治科学的价值,在于政治运动之实际的指导。”

在中国本土政治学者的努力下,在强烈的国家意识和现代学科意识的驱使下,适应现实斗争实践的需要,20世纪30、40年代,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的中国现代政治学已经构建起来。与传统政治学相区别,中国现代政治学在知识体系上,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以唯物辩证法和阶级分析法等为基本研究方法,以有关阶级、政党、民族、国家、革命等政治现象、政治结构、政治关系和政治活动为基本研究内容,揭示人类社会政治生活的起源、发展、最终归宿和政治活动的存在方式和运动规律。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最终走向胜利提供了政治理论上的支持。

从形成的背景、过程和内容结构看,中国现代政治学体系具有如下一些特征:第一,与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理论需求紧密相联;第二,反映出当时民众国家意识的觉醒;第三,具有浓厚的现代学科意识;第四,中国现代政治学,在内容、体系结构上存在着欠成熟之处。具体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体系结构上不够严谨,如对人类社会一些基本政治现象的研究缺失或论述不全,如秦明的《政治学概论》、傅宇芳的《马克思主义政治学教程》,对阶级、民族和政党等人类社会的基本政治现象没有专门论述或论述不详。二是在内容上,由于译介过程中的误解误读,对唯物史观政治学的某些观点存在望文生义的解读。如高振青的《新政治学大纲》,将无产阶级专政说成是“无产阶级独裁”,容易让人们误解为类似历史上剥削阶级独裁的区别。

四、唯物史观指导下的中国现代政治学实践派

就实践派政治学而言,主要是把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运用于现实政治实践,运用阶级分析方法,创建政党,开展阶级斗争,进行政治革命。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是主要代表。

陈独秀和李大钊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旗帜,在“五四”前后,不断运用进步历史观分析中国政治制度、社会问题、文化问题和民众觉醒问题,重点介绍了马克思主义思潮,并展开了与无政府主义等非马克思主义思潮的论战,运用唯物史观来启蒙民众思想。他们在这一时期发表的大量政论文章,自觉把进化史观转化为唯物史观,并运用唯物史观分析现实政治社会和民众觉醒问题。

陈独秀首先呼吁青年解放思想,以“利刃断铁,快刀理麻”的果敢精神,破除奴隶的、保守的、退隐的、虚无的人生观,树立自主的、进步的、进取的、科学的人生观。“破坏君权,否认教权”[18]P11,实现一场“除旧布新的大革命”。接着,陈独秀于1920年9月发表《谈政治》一文,运用唯物史观的群众观点、阶级观点、阶级斗争方法,彻底改造现实政治,“用革命的手段建设劳动阶级的国家”,实现《共产党宣言》所确立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阶段目标。并身体力行,在上海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共产主义小组,并于次年组建了以他为核心的全国性的中国共产党,实践其政治主张:“用阶级战争的手段,打倒一切资本阶级,从他们手中抢夺来政权;并且用劳动专政的制度,拥护劳动者底政权,建设劳动者的国家。”[18]P129可见,陈独秀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学说的最早启蒙者和实践者,作为 “一位屹立在反帝反封建最前沿阵地的大刀阔斧勇猛拼杀的斗士”[18]P10,他成为了这一时期中国政治界、思想界影响至大的巨星。

李大钊生活在中国社会急剧转型时期,目睹了推翻封建帝制、创建民国和复辟帝制的全过程,围绕民众觉悟这个中心,对国家政治等系列问题展开了深入思考,并自觉运用唯物史观的理论和方法来诠释中国政治社会问题。始终从民众出发,深切关注民众命运、民众意志,是其学术思想的突出亮点。这赋予其唯物史观和政治民主思想以科学性内涵和实践性特征。其政治学说集中体现在 《隐忧篇》、《大哀篇》、《民彝与政治》等著述中。《隐忧篇》、《大哀篇》深入剖析了民国创建之后中国政治社会紧迫存在的“边患、兵忧、财困、食艰、业敝、才难六项危难”[19]P1。1916年他撰写《民彝与政治》,则针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政治闹剧和深刻教训,从民众觉悟、民众威力、组织民众切入,系统探讨了实现国家民主富强的政治制度问题。首先,他认为,构建民主共和政体的基础是民众:“民彝者,民宪之基础也。”[20]P40-41其次,他指出,要彻底破除封建专制政治体制下民众依赖、迷信、盲从“英雄”、“神武”人物的落后意识,必须树立自信、自主、自强的民众主体意识。最后,他精辟地论述了“民众”与“英雄”的关系:“是故离于众庶,则无英雄。离于众意总积,则英雄无势力焉。”[20]P48民众意志彰显,“再造神州之大任始有可图,中华维新之运命始有成功之望也”[20]P56。

《民彝与政治》的发表,是李大钊政治观发生质变的标志,表明他的认识已达到了唯物史观的高度。1917年,李大钊受到俄国十月革命胜利的极大鼓舞和启发,相继发表《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Bolshevism的胜利》、《我的马克思主义观》等文章,既阐明了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三者“不可分的关系”,又精辟地指出“阶级竞争说恰如一条金线,把这三大原理根本上联络起来”[20]P177。与此同时,他运用唯物史观积极投身中国共产党的创建等政治实践中。

在中国近现代革命史上,毛泽东非常敏锐地领会和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并把它和中国的具体实际结合起来,形成了自己一整套独具特色的阶级斗争理论[21]。毛泽东于1920年下半年开始研读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认识到“马克思主义是对历史的正确解释”[22]P131。自此,找到了认识问题的钥匙,“老老实实地开始研究实际的阶级斗争”[23]P21-22。1921年1月21日毛泽东给蔡和森的信中直白地指出:“唯物史观是吾党哲学的根据”。这是毛泽东开始信仰马克思主义并重点接受阶级观的时间节点。后结合革命斗争实践的认识,他得出了改造中国“最宜采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政治改良”只是“补缀办法”这一结论。可见,阶级观不仅是毛泽东分析问题的基本认识方法,而且还是解决实际问题的基本工作方法。这成为其政治学的最鲜明特色。一方面他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观来分析中国社会各阶级、阶层,另一方面运用阶级观来指导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

毛泽东较早领会了陈独秀、李大钊的觉悟民众、组织民众的思想,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撰写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发动了风风烈烈的农民运动。并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群众观,科学阐明中国革命的动力、对象、任务、步骤和途径,形成了自己一整套独具特色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提出了以 “人民大众”为核心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总路线,确立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建党、建军宗旨,并具体化为制定政策和检验一切工作的价值标准。正是因为抓住了群众史观这个克敌制胜的法宝,中国共产党才能在极其复杂和敌我力量悬殊的不利情况下逆势而上,不断凝聚力量,发展壮大,最终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毛泽东指出:“群众观点是我们与国民党的根本区别。”他认为,中国一切问题的关键在政治,一切政治的关键在民众,不解决要不要民众的问题,什么都无从谈起。可见,群众路线、人民主体地位是毛泽东政治观念中最核心的范畴,是毛泽东政治思想最鲜明的特色和活的灵魂。他不仅提出“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的著名命题,而且还高频率使用人民、人民群众、人民利益、为人民服务、人民战争、人民军队、人民共和国、人民政府等概念术语[24]。在政治斗争方面,毛泽东运用阶级斗争观解决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总路线、中国革命的道路、社会主义建设等许多重大的实际问题。例如,关于中国革命的道路问题,毛泽东首先强调保证中国革命的领导权要掌握在最进步、最革命、最能代表广大人民利益的无产阶级手里,其次强调武装斗争的革命形式,最后强调摆正各阶级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并独创性地提出了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政权理论。此外,在经济建设,军事斗争,党的建设,文化工作和思想政治工作等方面,毛泽东的阶级观、群众观也发挥过积极作用。可以说,唯物史观是毛泽东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的法宝。

[1]俞可平.中国政治学百年回眸[N].人民日报,2000-12-18.

[2]王兴波.学术与政治—以钱端升为个案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

[3][法]巴斯蒂.中国近代国家观念溯源——关于伯伦知理〈国家论〉的翻译[J].近代史研究,1997,(4).

[4]大清教育新法令(第6编)[M].政学社石印本,1911.

[5]孙宏云.中国现代政治学的展开:清华政治学系的早期发展(一九二六至一九三七)[M].北京:三联书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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