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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自我作古与《饮酒》(其五)的经典化

2014-04-07边利丰

华中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采菊陶诗南山

边利丰

(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湖北宜昌,443002)

一、 问题的缘起

《饮酒》(其五)(以下简称《饮酒》)是陶渊明最重要的代表作品,也是中国最为脍炙人口的经典诗歌之一。陶渊明最终成为中国文学甚至中国文化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物也与此诗有关。冯友兰曾以此诗判定“在东晋名士中,渊明的境界最高”。“这首诗所表现的乐,是超乎哀乐的乐。这首诗表示最高的玄学,亦表现最大底风流。”[1]世人之所以推崇《饮酒》,主要是因其表现的人生境界和艺术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谓“境界为最上”,进而将中国文学的境界分为“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并标举“无我之境”为上境。他披沙沥金地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无我之境”的主要代表,认为“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2]。在“无我之境”中,审美主体以物观物,似乎全然忘我,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读者也好像感觉不到作者的参与或存在。学术界论及“无我之境”问题大多亦围绕此诗展开。

《饮酒》的“无我之境”主要体现在一个“见”字。然而作品的这个最大亮点可能并非陶诗固有,而是源于苏轼的改造与“发明”(而非发现)。陶渊明的诗文集在两宋版本较多,不同版本的异文差别也较大。据《蔡宽夫诗话》记载:“《渊明集》世既多本,校之不胜其异。有一字而数十字不同者,不可概举。”[3]关于此诗的异文,苏轼有两段重要的论述。其《题渊明饮酒诗后》说: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4]

《书诸集改字》又说:

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二诗改此两字,便觉一篇神气索然也。[5]

苏轼深爱陶诗,甚至曾经史无前例地遍和陶诗,应当对当时刊行的主要陶集版本非常熟悉。我们虽然不能根据苏轼的话判定“俗本”的具体数量及其所占比重,但他接近深恶痛绝的“最可疾”态度使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所谓“俗本”相当盛行并且居于统治地位。苏轼断定此诗的诗眼应为“见”字,而“俗本”作“望”,是“率然妄以意改”——毫无根据地依自己的意思轻率改动,未能把握诗人的“用意深微”,致使诗歌“神气索然”。在他看来这一异文非同小可:“见”字以无心而得妙,正是“见”字所体现的“偶然”、“不用意”的心态决定了作品的“悠然”神气。按照苏轼的思路,欲求“见”字之妙,应先把握作者形神闲逸自得的“悠然”心境。如用“望”字,则是着意之举,与悠然心境不符。“见”字则不然,南山美景自然而然映入眼帘,山色忽然呈现亦是采菊之余的意外之喜。苏轼此论一出,便形成了围绕此诗异文与境界问题的学术公案。

二、 “望”“见”之辨

目前所见宋代以后的陶集版本以及诗文选本都普遍采纳了苏轼的意见,同时也将他的“望”“见”辨析作为解说此诗的关键,甚至将可能更符合陶诗原貌的“望”径直视为后人之“误”。如朱光潜认为:“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加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6]朱光潜此处所言之“误”是指制版印刷中无意造成的失误,而没有意识到“望”在印刷版本之前的高度一致性,更没有意识到“见”可能才是被人改动的结果,并且这一改动具有主动性、必然性,而非无意而致的失误,“是对文本自觉地进行编辑整理的结果”[7]。程千帆主张由“知人论世”的传统方法入手解读此诗:“试就作者当时之情景推求之:其初来东篱,本为采菊;采菊之次,偶然见山。是采菊原在意中,看山则在意外。”故陶渊明原作“以作‘见’为佳焉”[8]。袁行霈笺注陶诗虽已注意到宋代之前《文选》、《艺文类聚》所录此诗均作“望”字,但考虑到“‘望’于义终嫌稍逊”,还是在定本中采用了“见”字,而以“望”字作为版本异文相参[9]。上述三位学者主“见”的出发点都是作品整体的审美效果。目前通行的大学文学教材及中学语文课本也是几无例外地以“见”为“标准”。可见苏轼见解影响之广泛与深远。

苏轼两篇短文均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在其所见诸多陶集版本当中,《饮酒》诗眼一句“皆作‘望南山’”。这表明,苏轼之前关于此诗存在一种较为普遍的版本状态和解读方式,其关键点是 “望”而非“见”。事实确实如此。陶渊明诗文集最早由萧统编成,其原貌已无法得见,但萧统所编《文选》(卷30)收录陶渊明《杂诗》二首,此诗即为其一,作“望南山”。“检核《文选》的所有版本,包括日本所藏《唐抄文选集注》,可以发现,这首诗的文本是完全一致的”[10];唐代欧阳询所编《艺文类聚》(卷65)所辑此诗亦作“望南山”。

实际上,对苏轼说法的质疑自古至今都没有停息过。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卷47)“《文选》”条释“悠然望南山”:“‘望’一作‘见’。就一句而言,‘望’字诚不若‘见’字为近自然,然山气飞鸟,皆望中所有,非复偶然见此也。‘悠然’二字从上‘心远’来。东坡之论不必附会”;黄侃也认为,“望字不误。不望南山,何由知其佳邪?无故改古以伸其谬见,此宋人之病”[11]。何焯、黄侃等显然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及其复杂性,但他们的解说都不能颠覆苏论:南山可以因“望”而得,并不能排除其在诗人采菊之次偶然呈现的可能性。

范子烨做了一项全面而细致的工作,试图实现对此诗的“还原解释”。他从《饮酒》的影响史入手,认为后世“酷爱陶诗”的韦应物、白居易、王安石、苏轼等人相似诗句中“望”字的使用表现出一种“望山情结”,“似乎隐隐地透露出”对“悠然望南山”的“遵从”,而与“见南山”之说相矛盾。范子烨认为:“陶渊明是一个喜欢远望的诗人。他住宅附近的东园就是骋目远眺的绝佳处所。”他推断,陶渊明“望南山”的地点即在东园,“他喜欢望山”,“有关‘望’的描写,也经常见于陶渊明诗文”[12]。张剑以同样的思路来论证“见”的可能性。其举司马光《见山台》诗为例:“吾爱陶渊明,指衣遂长往。手辞梁主命,牺牛惮金鞅。爱君心岂忘,居山神可养。轻举向千龄,高风犹尚想。”张剑以为,此诗的题目是《见山台》,如果司马光读到的陶诗版本是“望南山”而非“见南山”的话,这首诗的题目就应该是“望山台”了。宋祁《咏菊》诗亦有“见山应自语,今古几渊明”。 张剑还指出唐诗接受陶诗也常取“见”字,这“也许恰好反映出唐人所见陶诗版本中既有‘见’”字又有‘望’字的事实”。因此,“悠然见南山”“不是苏轼自我作古,而当有其版本依据”[13]。这里我们不难看出,两位学者以相同的研究思路得出的结论并不一致;并且,其结论都是可能性的,而非必然性的。我们不能单纯凭借并不完全的逻辑推理得出必然性的结论。无论陶渊明其他诗文,还是后人作品受其影响对“望”或者“见”字的运用,至多只能证明其可能性,即便是极大之可能,也绝非必然。

总体而言,主“见”者强调的是作品的整体审美效果,以艺术的妙处和胜意为旨归;主“望”者则往往试图揭示所谓作品真相,强调的是作品解读与作者原意、作品原貌的同一性。

三、 “南山”之所指

围绕此诗的“望”“见”之辨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即“南山”究竟何指。主流意见有两种:一强调南山是隐喻或象征,一认为南山是写实。

学术界一般认为,此处的南山即是庐山。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认为“指庐山而言”,这一观点为人们所普遍接受。徐复则认为南山应当是“县界南山”,且以之为此诗的“确解”:“‘悠然望南山’,既是先生劳累之后,舒展腰身休息时,对南山景物的自然欣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活道路的再次肯定。……诗句应该从最早也就是萧统的说法,是‘悠然望南山’,这个‘望’是表示向往的‘望’。南山也实有所指。《晋书·隐逸传》‘翟汤,字道深,寻阳人。笃行纯素,仁让廉洁不屑世事,耕而后食。人有馈赠,虽釜庾一无所受。’‘司徒王导辟,不就。隐于县界南山。’……后代的诗评家,常常喜欢用自己的兴趣爱好去改造古人,改造古人的作品,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若有取舍,便非完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这里所举的,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14]所谓“县界南山”(寻阳县界南山)实际上就是庐山,如《江西通志·九江府》说:“翟汤隐于庐山。”

其实,南山还是《诗经》以后传统诗文中较为常见的一个意象。《诗经》多处出现南山意象,其中《小雅》出现六次“南山”,均与祝福、祝寿相联系。《小雅·天保》最为明显,其末句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此处的南山系指终南山。这样看来,将《饮酒》的“采菊”与“南山”联系起来,认为“南山”是“终南山”也说得过去。王瑶就以此注“采菊东篱下”二句:“相传服菊可以延年,采菊是为了服食。《诗经》上说‘如南山之寿’,南山是寿考的征象。”[15]采菊服食以期延年是当时一种社会风气。《西京杂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傅玄《菊花赋》:“服之者长寿,食之者通神。”服菊的养生习惯在当代中国依旧非常普遍。陶渊明《九日闲居》亦可证实这一点。其序曰:“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其诗云:“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可见,陶渊明采菊确实有“制颓龄”以求寿考的想法。

沈从文认为文物证史可以启发新知,他借助两件重要出土文物,指出史上的“商山四皓”,汉代和六朝人通说是“南山四皓”,因此《饮酒》诗的南山即是商山。

这里让我们联想到,多少年来学人论陶诗时,喜欢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对于这两句诗的解释,大致多以为这十个字显得陶渊明生活态度多么从容不迫、不以得失萦怀累心。东蓠采菊是实,所见南山也不尽虚。沈从文自谓惭愧读书不多,不能明白千多年来讲陶诗的,有没有人曾提起过这两句诗,事实上是不是也还可以有些感慨,正可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发生联系,用事虽不同,立意却相近。原来渊明所说“南山”,是想起隐居南山那四位辅政老人,并没有真见什么南山!何以为证?那个画像砖产生的年代,恰好正和渊明写诗年代相差不多[16]。

沈从文的说法似乎有一定的道理。商山在陶诗曾经多次出现,如《赠羊长史》:“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角,精爽今何如”;《桃花源诗》:“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两首诗中,商山非常明确地与四皓相联系,而出现南山的作品中都没有这种关联性线索。沈从文的看法难以圆满解释这一现象。

上述“南山”虽在现实中客观存在,但后世解读所侧重的是其象征性意义。无论是庐山、终南山和商山,无论陶渊明是否可以真正目见,都不影响诗人象征性地遥视与瞻望,目力不及并不能阻碍诗人对远山的心驰神往。事实上,在中国古代诗词中,目望既是写实,更重抒情、写意的类似例子很多。杜甫《春望》、《晓望白帝城盐山》之所望基本都是目见之实景,但依然处处渲染着诗人的忧伤和感慨。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则完全不同。这首词作于江西造口,长安代指宋都汴京。诗人在江西登台遥望,纵使没有无数青山的重重遮拦,也不可能真正望到汴京。作品的登高临远既是写实,更暗用了李勉登郁孤台望阙之事来抒写自己的忠愤满怀。

关于此山的另一种重要说法:“南山”当指陶渊明家附近的一座真实、具体存在的山,诗人时常劳作于此。陶集共出现三次“南山”。除此诗外,还有《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杂诗》(其七):“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此说认为,种豆的地方与陶氏墓地(旧宅)显然都在陶渊明家附近,所以“南山”自然也在附近。“采菊东篱下,悠然望(或见)南山”描写的是陶家附近的景象,接下来“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就描写了南山的景象。这一“南山”于诗人而言,则既可能望,亦可于采菊之次自然呈现。然而,诗人种豆之南山也未必如此简单而写实,仍旧联结着复杂的历史事件。汉代杨恽有种豆诗:“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其诗载于《报孙会宗书》(《文选》卷41)。杨恽后因此诗为汉宣帝所恶,遭腰斩于市,多人受到牵连,史称“种豆诗案”。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之四乙编)“诗祸”条:“杨子幼以‘南山种豆’之句杀其身,此诗祸之始也。”前人已经意识到陶渊明“种豆南山下”诗句与“种豆诗案”的某种联系。如元代的吴师道《题家藏渊明集后》(《礼部集》卷17)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苖稀。’本杨恽《书》意。”

四、 《饮酒》诗的真相

《饮酒》诗必然有其历史真相,陶渊明也应当对其有较为清晰、明确的命意,但如何考察其真相和本意却值得深思。中国古代一向就有“诗史互证”的传统,强调通过考察诗人本事或历史背景以释证诗歌。这种做法的合理之处不需赘言,然而诗歌与历史毕竟有着极其关键的区别:“史必征实,诗可凿空。”诗歌作为创造性的产物,或多或少都必然存在虚构、想象的成分,而不能与历史事实本身等同。如果完全将作者本事与诗歌对照起来,生硬地以历史坐实诗句,甚至对号入座,难免生拉硬扯、牵强附会。在钱锺书看来,如此读诗、解诗则不如无诗。“夫世法视诗为华言绮语,作者姑妄言之,读者亦姑妄听之。……然执着‘遣兴’、‘泛寄’,信为直书纪实,自有人在。诗而尽信,则诗不如无耳。”[17]钱锺书借《诗经·河广》阐明“诗文之词虚而非伪”时也曾说:“以华词为实言而‘尽信之’,即以辞害意,或出于不学,而多出于不思。……泥华词为质言,视运典为纪事,认虚成实,盖不学之失也。”[18]钱锺书的看法对我们反思《饮酒》的相关问题大有裨益,对于此诗的很多解说其实已经混淆了诗与史的基本虚实界线。难道眼前无山诗人便不能遥望并神往了吗?

作者的原意、作品的真相虽然都曾客观存在,但对于后人来说又都是难以确定的东西。这种情况下,应当保留各家的解释并向所有解释的可能性保持开放,毕竟“问题的本质就是敞开和开放可能性”。以回归作者原意为理想的研究,实际上是希望把握住永远不变的、准确而有权威性的意义。然而经典阅读和经典研究的价值并不仅仅是认识过去,而更应当以今日眼光回视历史。如果一切都以作者原意为准,大部分具有独创性的见解可能就不复存在了。而且,“从原则上来讲,毫无理由可以表明,为什么作者的意义就比头发最短或脚丫最大的批评家们所提供的解读更为可取”[19]。

笔者并非是要否定作者原意、作品真相的存在,更非反对探寻真相,关键是我们怎样才能真正接近这个真相。研究者为探求陶诗真相,采用了诸多方法。然而,“证实之法,最可靠的是根据最初底本,其次是最古传本,其次是最古引用本文的书”[20]。关于陶诗原貌最有力的证据只能是苏轼之前《文选》、《艺文类聚》的记载及深爱陶诗的苏轼本人对此诗的“皆作‘望南山’” 的说法。宋代之前流行的陶集大多为手抄形式,存在异文的可能性明显较大,其 “皆作‘望’”的情况正好说明,“望”才是陶渊明《饮酒》诗的真相。

这样看来,《饮酒》诗因一“见”字所体现出的轻松自在与漫不经意,确实应当是苏轼本人的发明,而非陶诗的本相和本意。富有意味的是,苏轼改诗虽强调以追寻作者“用意深微”为旨归,但又没有任何事实证明“见”是诗人原意之所在,而所谓“俗本”的流传有绪却更加可以证明“望”才是陶诗的原貌。苏轼以“见”易“望”实为“自我作古”,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发明”之举。然而,“字句的改变不是无关大局的小节,它可以使一首诗全然改观;变化逐渐积累,就可以改变一个诗人的面貌”[21]。陶诗的无意而妙主要因这一异文被发掘出来,此诗也因此成为中国文学的杰作,甚至是“杰作中的杰作”,而诗人崇高地位的最终确立也与之密不可分。毋庸置疑的是,我们实际上也更愿意选择、接受可能不合作品原貌的“见”字以其苏轼的辨析见解。它虽然不是陶渊明的原意,却更符合民族文化的审美想象——自古至今我们不也如苏轼一样更愿意看到那样飘逸的诗人,那样自然的诗歌吗?我们对陶渊明和陶诗的审美想象难道不正是对中国文化某种难以企及的人生境界、思想境界和艺术境界的渴望与期待吗?

五、 自我作古与苏轼的诗学理想

事实上,这个问题如果仅从文献资料和诗学效果入手,已经不太可能进行更为深入的探讨了。黄侃与徐复在谈及此问题时曾指出苏轼这一做法是“无故改古以伸其谬见”,“用自己的兴趣爱好去改造古人,改造古人的作品”。苏轼坚持标举“望”“见”之别确实与其诗学理想(而非“谬见”)有关,他之所以“自我作古”改造陶诗实际是将自己的审美理想投射到古代诗人身上,是要通过修正前人的创作来表达自己的诗学理想、建构新的诗学规范。

苏轼对这首诗的发明与阐释与宋代文学的审美风尚密切相关。宋人论诗普遍以“风行水上”的自然无意为高,强调艺术生成的偶得之妙。这种审美风尚肇始于宋初。宋代的诗话作品中记载了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梅尧臣以无意、偶然之得为美的轶事。欧阳修《六一诗话》载:“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引者注)云: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成绝唱。”[22]梅尧臣平生“苦于吟咏”、“ 构思极艰”,然其樽俎之间的偶尔之作,却被认为是时代绝唱,可见当时对这种审美风尚的推崇。《苕溪渔隐丛话》也记了苏轼的一段类似的话。“予在广陵,与晁无咎、昙秀道人同舟,送客山光寺,时客去,予醉卧舟中,昙秀作诗云:‘扁舟乘兴到山光,古寺临流胜概藏。惭愧南风知我意,吹将草木作天香。’予和之云:‘闹处清游借隙光,醉时真境发天藏。梦回拾得吹来句,十里南风草木香。’予昔对欧公诵文与可诗云:‘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公曰:‘此非与可诗,世间元有此句,与可拾得。’”[23]在欧阳修看来,“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之所以美妙,正是因为它是文与可偶尔“拾得”的佳句,而非刻意经营的结果。陶诗无意而妙的艺术高境正是在这种文化环境中被发掘、发现、发明出来的。

苏门论及诗文亦是普遍推崇无心、无意的自然妙境。苏洵就以风水相激自然成文为天下之至文,然此二物非有求乎为文,而是“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而文生焉”[24]。苏轼论及艺术创作重视“无心”、“无意”受其父的影响。其《南行前集叙》说:“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25]苏轼“随物赋形”思想的核心其实就在于“无意”的自然之美。《东坡易传》反映了苏轼艺术“无心”论的哲学基础。其卷六解释“利涉大川,乘木舟虚也”:“易至于巽,在上而云涉川者,其言必及木。易之彖曰:‘木道乃行。’涣之彖曰:‘乘木有功。’中孚之彖曰:‘乘木舟虚。’以明此巽之功也。以巽行兑,乘天下之至顺而行于人之所说,必无心者也。舟虚者,无心之谓也。”在苏轼看来,只有“无心”者才能“乘天下之至顺而行于人之所说”;卷七解释“乾知大始,坤成大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 乾无心于知之,故易。坤无心于作之,故简。易故无所不知,简故无所不能。”苏轼认为,乾坤作为天地,因其 “无心”,而“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卷七解释“易则易知,简则易从”:“ 易简者,一之谓也。凡有心者,虽欲一不可得也,一不则无信也。夫无信者,岂不难知难从哉!乾坤惟无心,故一,一故有信,信故物知之也。易而从之也不能。”有心就会破坏作为整体的“一”,乾坤无心,故能得 “一”。

在此基础上,苏轼多以“无心”论艺。其论书有“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26];“此数十纸,皆文忠公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其文采字画,皆有自然绝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迹也”[27];《题吴道子画》论画说:“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独到秋毫颠。”《子思论》论文则说:“昔者夫子之文章,非有意于为文,是以未尝立论也。所可得而言者,唯其归于至当,斯以为圣人而已矣。……夫子既没,诸子之欲为书以传于后世者,其意皆存乎为文,汲汲乎惟恐其汩其汩没而莫吾知也,是故皆喜立论。”[28]此处苏轼甚至强调圣人所以为圣人,在其无意之处;后人有意而为,就只能落入下流。苏轼改造陶诗意亦在此。

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诗的影响——当它涉及两位强者诗人,两位真正的诗人时——总是以对前一位诗人的误读而进行的。这种误读是一种创造性的校正,实际上必然是一种误译。一部成果斐然的‘诗的影响’的历史——亦即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诗歌的主要传统——乃是一部焦虑和自我拯救之漫画的历史,是歪曲和误解的历史,是反常和随心所欲地修正的历史,而没有所有这一切,现代诗歌本身是根本不可能生存的。”[29]我们完全无法得知苏轼是否具有布鲁姆所说的那种清醒地“校正” 陶诗的意识,但他却进行了几乎相同的活动,实际效果也几乎一致:通过对前代伟大诗人作品进行有意无意地“修正”为自己的审美理想确立诗歌史的位置。从这首诗的流传、接受历史来看,苏轼对《饮酒》诗的一字之辨,已经到了只要讨论此诗,就必须围绕其意见展开的程度——甚至已经到了几乎完全取代作品原貌的程度。也就是说,苏轼的意见的确已经成功地“修正”了原作,并借此树立了新的诗学理想和规范。李泽厚认为:苏轼“发现”了陶诗,陶诗以苏化的面目流传[30]。现在看来,说苏轼“发明”了陶诗,并因之造就了苏化面目的陶诗可能更为准确。

苏轼“自我作古”对陶诗的“校正”并非孤例,他还曾通过删改柳宗元的名篇《渔翁》来表达自己的诗学见解。 柳宗元《渔翁》仅六句,其诗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苏轼手书此诗且跋曰:“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31]苏轼“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的说法得到了极为普遍的赞同。南宋严羽说:“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32];王士祯也钦佩苏轼之说:“柳子厚‘渔翁夜傍西岩宿’,只以‘欸乃一声山水绿’作结,当为绝唱。添二句反蛇足也”[33];沈德潜亦云:“东坡谓删去末二语,余情不尽,信然”[34]。比较《渔翁》原诗与苏轼所改之诗,我们不难发现,“删去原诗的末二句,全诗在余音袅袅的柔橹声中戛然而止,而末二句所表达的悠然自得之意趣也已化作言外之意融入一片青绿山水之中,可谓极含蓄蕴藉之能事。苏轼说此诗‘有奇趣’,正是着眼于此”[35]。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陶渊明经典化研究”【10BZW006】、湖北省教育厅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09Q029】“中国文学的经典化研究”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冯友兰:《论风流》,《三松堂学术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616页。

[2] (清)王国维:《人间词话》,《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0页。

[3] (宋)蔡启:《蔡宽夫诗话》,《宋诗话辑佚》,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80页。

[4] (宋)苏轼:《题渊明饮酒诗后》,《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92页。

[5] (宋)苏轼:《书诸集改字》,《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99页。

[6] 朱光潜:《“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朱光潜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第91页。

[7] 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页。

[8] 程千帆:《陶诗“结庐在人境”篇异文释》,《程千帆全集》第八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32~435页。

[9]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247页。

[10] 范子烨:《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306页。

[11] 黄侃:《文选平点》,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45页。

[12] 范子烨:《悠然望南山——文化视域中的陶渊明》,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第324~329页。

[13] 张剑:《为什么是“悠然见南山”?》,《文史知识》,2011年第8期。

[14] 徐复:《陶渊明杂诗之一“望南山”确解》,《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15] (晋)陶渊明著,王瑶编注:《陶渊明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年,第63页。

[16] 沈从文:《“商山四皓”和“悠然见南山”》,《沈从文文物与艺术研究文集》,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2年,第80页。

[17] 钱锺书:《谈艺录》(补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88页。

[18] 钱锺书:《管锥编》(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93~194页。

[19] [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7页。

[20] 胡适:《校勘学方法论——序陈垣先生的〈元典章校补释例〉》,国立北京大学《国学季刊》四卷三号(抽印本)。

[21] 田晓菲:《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4页。

[22] (宋)欧阳修:《六一诗话》,见《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64页。

[23]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64页。

[24] (宋)苏洵:《仲兄字文甫说》,《嘉佑集》第十四卷,四部备要本,第七十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78页。

[25] (宋)苏轼:《南行前集叙》,《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页。

[26] (宋)苏轼:《评草书》,《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83页。

[27] (宋)苏轼:《跋刘景文欧公贴》,《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98页。

[28] (宋)苏轼:《子思论》,《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4页。

[29] [美]哈罗德·布鲁姆:《影响的焦虑》,徐文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31页。

[30] 李泽厚:《美的历程》,《美学三书》,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62页。

[31] (宋)苏轼:《书柳子厚渔翁诗》,《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552页。

[32] (宋)严羽:《沧浪诗话·考证》,《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06页。

[33] (清)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34页。

[34]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253页。

[35] 莫砺锋:《论后人对唐诗名篇的删改》,《文学遗产》,200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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