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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民族观的形成

2014-04-07胡俊飞

华中学术 2014年1期
关键词:瞿秋白民族性民族主义

胡俊飞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经典的与俄苏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直接影响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形成,然而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它们的接受,从一开始便是根据中国特定的历史条件,具有主体意识的“研究、批评与决定”。对于文艺的民族性,从起初承续新文化运动的简单认同,到接受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指导的一度排拒,再到确认中国社会革命民主主义性质的辩证容纳,形成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1]在民族观上经历了曲折的转换过程。虽然尚未形成明晰的内涵和稳定的立场,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文艺民族性问题上的考察总体而言还是逐趋独立成熟,完成了最初的探索,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后来根据变化了的历史条件在民族观念上的成熟与建构铺垫了基础。

一、 民族主义与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形成

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在革新、救亡与图强目标的驱策下,民族主义思潮风起云涌,国人的天下观念幻灭,现代民族意识觉醒。现代民族意识在中国的生成与天朝秩序的坍塌、天下观念的幻灭是同一历史过程的不同侧面。中国自古以天下自居,虽有狄、蛮、胡、戎等指示有异于己的族别称谓,然而在天下体制下,它们并不截然地被视为外邦,而是作为天下内在的组成部分存在,只不过在结构秩序中处于边缘和从属的位置而已。另外,“天下”偏向于表示一种文化道德秩序。具有这些特点的“天下”与以明晰疆界、政治共同体为特质的民族国家体系有着显在的区别。天朝体系和天下意识在古代中国根深蒂固,即便几经蒙、满等边疆各族数度入主中原,中遇印度佛教传入东土,但由于物质技术与制度文明的优势,天朝体制始终未受根本性挑战与毁灭性冲击,代代因袭传承下来,以至晚清有识之士不禁感喟, “视吾国之外,无他国焉,乃至于知有天下不知有国家”[2];“数千年历史上无国际之名词,此无他以为中国之外无所谓世界,中国以外无所谓国家”[3]。直到19世纪中叶,英、法等民族国家相继以坚船利炮轰开闭关自守的国门,在一波接一波的侵犯和劫掠狂潮下,曾经坚若磐石的天下迷梦惊醒破灭。作为对来自西方民族国家刺激的回应,以及深根于中国文化深处经世致用传统的促醒,民族意识首先萌发于以梁启超、陈独秀等为代表的一批首先睁眼看世界的仁人志士心底。他们通过办报(刊)撰文引介宣传域外民族主义观念,民族主义在国内迅速散布开来,掀起了一股声势浩大、影响深远的民族主义思潮。19世纪中后期,“民族”一语还只是偶见于报章杂志,而到20世纪头二十年,它已“腾于众人之口”[4]。仅历半世纪,“民族主义”在中国由隐而未闻跃升为“世界最光明正大之主义”,被时人奉为挽民族危亡于既倒的济世良方,“故今日欲抵挡列强之民族帝国主义,以挽浩劫而拯生灵,唯有行我民族主义之一策”[5]。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先驱在未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前,莫不深受民族主义思潮的感染,在自己的撰述与活动中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早年陈独秀与梁启超等人一道,本身便是民族主义思想的积极推介者。陈独秀的民族主义观念不仅形诸文章,而且通过办刊、讲演、组织社团等多种形式表达出来,在思想流向上也有着由激越感性向沉敛理智的延展。陈独秀初期的民族主义多是直白激昂的,其所组织的青年学会明白揭橥“以民族主义为宗旨”,行文中亦毫不含糊地直斥国人无爱国心之陋弊,呼唤尽死守土地、合群爱国、独立尚任之爱国精神[6];新文化运动前后,陈独秀反省了自己早年的民族观,在《爱国心与自觉心》、《我之爱国主义》诸文中,爱国心被理解为是“持续的治本的”,“不在为国捐躯”,而在于日常行为中自觉的勤、廉、洁、诚、信等优良民德的培养。青年毛泽东深受康有为、梁启超民族主义译介的影响,其公开见刊的第一篇文章《体育之研究》表达了对中国命运的关心和对中国人民站起来承担救亡使命的召唤,溢于言表的民族主义或爱国情怀被认为“贯穿于毛泽东整个生涯的思想行动中的基本主题”[7]。新文化运动中的李大钊也明确指出,“今日世界之问题,乃民族之问题也”,号召“建立民族之精神,统一民族之思想”[8]。鲁迅在辛亥革命前,“亲身参加那时的民族革命运动”,“抱着极热烈的民族思想”[9],所提出的文化建设目标“外之补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也体现出鲜明的、开放的民族性要求。中国的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同帝国主义相勾连的历史状况,决定了主张社会革命的中国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没有一个不首先是爱国主义者,都是人民爱国运动中的首领或战士”[10]。

中国民族主义深受传统华夏中心观念的影响,潜藏着世界主义的冲动,民族诉求甚至只具有“工具性和阶段性的意义”[11]。中国民族主义的这一特点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先驱们身上也得到鲜明体现,他们莫不在一种世界的视野下与范围内考虑和解决中国民族自身所面临的问题。毛泽东在设定“新民学会”的宗旨时,接受了蔡和森的意见,“‘改造中国与世界’正与我平日主张相合”[12]。毛泽东的民族主义是具有国际视野的,“ 提出‘世界’,所以明吾侪的主张是国际的;提出‘中国’,所以明吾侪的下手处。……中国问题本来是世界的问题,然从事中国改造不着眼于世界改造,则所改造必为狭义,必妨碍世界”[13]。作为五四运动的参与者,瞿秋白最早的文字《不签字后之办法》和《欧洲大战与国民自解》等以恢宏的国际视野和自觉的民族担当,为中国拒签巴黎和会协议之后的事宜出谋划策,鞭笞国民遇事懒散、推诿、因循、清议的劣性,呼唤国民觉悟自强,以“世界的历史的眼光”、“坚毅的志向”和“明敏的智能”,“建设一巩固的国家,去迎合世界的现势”[14]。李大钊觉察到民族主义的褊狭,在反对《凡尔赛条约》时坦陈,不是出于“狭隘的爱国心,乃是反抗侵略主义,反抗强盗世界的强盗行为”,契合于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的精神。天下主义深刻影响下的民族主义充沛地洋溢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先驱的思想与行动中。

民族主义不仅没有对中国接受马克思主义构成“心理障碍”,相反还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形成作了思想上的铺垫[15]。有着强烈民族主义情怀的陈独秀、毛泽东、瞿秋白、李大钊等人,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最初接受、传播和运用的主要成员。李大钊在自己组织的《晨报》副刊、陈独秀在自己主编的《新青年》,都开设了“马克思研究专栏”,后者在五四运动爆发时还推出了马克思主义专号,刊出了为数不少的马克思主义经济、社会、政治、哲学等领域的著译文章。作为中国共产党成立后的理论刊物,由瞿秋白主持的改版《新青年》也有计划地译介和评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著作,其中既有对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的翻译,也有对“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化”等问题的深入探讨,还有对世界革命下中国民族解放运动途径与前景的剖析等,不一而足。民族主义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接受的重要前提和动力,郑振铎追述了时人在“热烈的民族主义觉醒的同时,其中一部分人便已有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倾向”[16]的情形,瞿秋白也用精辟的语言描述和说明了当时中国由民族主义转向马克思主义实是一种自然的过渡。“五四运动的发展,摧残一切旧宗法的礼教,急转直下,以至于社会主义,自然决不限于民族主义了。”[17]爱国运动“不能望文生义的去解释”,它不再是单纯的、民主主义性质的民族主义情绪,“帝国主义压迫的切骨的痛苦,触醒了空泛的民主主义的噩梦”,反对帝国主义的学生爱国运动“倏忽一变倾向于社会主义”[18]。因反帝而爱国,因反帝而接受批判资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学说,借由反帝,民族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有机地勾连在一起。“五四”新文学运动同时受到“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革命的引导”,“十月革命的影响,和一九二六年前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运动的交叉,势之所至,使知识分子为追求理想而左倾”[19]。

深受民族主义影响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最初并非从本土文艺创作实践中直接概括总结而成,而是在对经典与俄苏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译介、阐释和运用中实现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萌芽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它是“随着马克思列宁主义一般原理在中国传播与发展的”[20]。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包括文艺理论在内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在国内大量传播开来,并逐渐成为20年代中国一种举足轻重的思想理论。马克思主义这一时期在中国的传播、接受、运用和建设都取得了不容低估的成果,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形成是马克思主义在文艺文化战线上收获的重要实绩。瞿秋白、陈独秀、邓中夏、郭沫若等人在从事紧张的政治斗争、文艺创作和理论建设之余,尝试着用自己所接触、掌握和理解的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立场与方法从事文艺批评活动,或评析国内文艺,或绍述域外文坛,或考辨文艺一般问题。形成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积极介入和指导了“五四”时期的文艺实践,“革命文学”观念正是其所孕育的成果。由于民族主义同时是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的基本动力、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先驱的思想背景和中国文艺面临的现实境遇任务,如何认识和看待文艺的民族性问题,不可避免地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首先需要回应的问题。

二、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接受与排拒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形成虽然历时仅十载,但在如何看待文艺的民族性上却经历了从起初承继新文化运动的简单认同,到接受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影响的一度排拒,再到后来根据中国社会革命形势需要的辩证容纳的曲折转换过程。由于民族主义是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的思想背景、基本境遇与时代任务,相形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批判性肯定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整体性否定的状况,“民族性”在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是以一个十分重要且正面的价值出现的。一般认为,以国际主义为视野、立场和追求的“马克思主义同民族主义是不能调和的”[21],然而马克思主义和民族主义在中国的遭遇一开始却并没有出现因理念上的抵牾而相互对抗的局面,反而出乎意料地协调共处,“马克思主义与民族主义相互成为对方内在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中国现代引人注目的现象”[22]。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接受是出于民族救亡的目的,加之以阶级斗争学说引入的马克思主义一开始并不被认为是与民族性相冲突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取民族性为一种积极价值便是十分自然之事。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刚登上历史舞台时,承认并推许文艺的民族性价值维度。陈独秀《文学革命论》领新文化运动之先声,虽然没有公开伸张文艺的民族性,但提出文学应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的主张,联系其稍早前所作《爱国心与自觉心》、《我之爱国主义》等文以民德的培养阐释自己的爱国主义观可知,陈独秀并没有舍弃民族主义,相反他的文学革命论正是对文学民族性表达的具体要求与规范。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另一主将瞿秋白在为郑振铎俄译小说《灰色马》所作的序言中,从文艺的内涵与性质上高度肯定了民族性,“文艺是民族精神及其社会生活之映影;而那所谓‘艺术的真实’正是俄国文学的特长,正足以尽此文学所当负的重任”[23]。在《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国文学》一文中,瞿秋白对文学凝聚民族精神的文化功能给予了赞许,“‘民族国家运动’在西欧和俄国都曾有民族文学的先声,他是民族统一的精神所寄”[24]。瞿秋白并没有在“民族精神”或“民族性”等流行概念中注入单一的阶级语义,与当时的茅盾、郑振铎等民主主义作家的用词并无轩轾。鲁迅对陶元庆绘画的赞赏也是从其合于世界潮流的民族性出发的,陶元庆的绘画以“新的形,尤其是新的色来写出他自己的世界,而其中仍有中国向来的魂灵,则就是:民族性”[25]。即便作西洋画,但由于“作者夙擅中国画的,于是固有的情调,又自然而然地从作品中渗出,融成特别的丰神”,但却也是“和世界的时代思潮合流,而并未梏亡中国的民族性”[26]。此外,邓中夏《贡献于新诗人之前》在规定革命文学的内涵时,要求文学振奋民族精神,促进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和压迫的斗争,“关于表现民族伟大精神的作品,要特别多做,警醒已死的人心,提高民族的地位,鼓励人民奋斗,使人民有为国效死的精神”[27]。肖楚女《艺术与生活》[28]一文从振奋民族精神的意义上,赞许了郭沫若的《棠棣之花》是难得的佳作。

形成初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于文艺民族性的推崇很大程度上是接续新文化民主运动对于民族主义理性接受的结果。萌芽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推崇文艺的民族性,并非由于革命观念此时尚未渗入文艺活动中,事实上,阶级意识已在同时期瞿秋白《艺术与人生》、郭沫若《我们的文学新运动》等文艺批评文章中呈露出来。早在1923—1924年间,邓中夏、恽代英等早期共产党人便在文艺战线明确提出“革命文学”的主张。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民族性的认同接受,文艺的民族性和阶级性关系此时也还没有表现出后来焦灼的对抗性,很大程度上只是对从晚清到新文化运动的民主革命把民族置于一个重要地位的传统的传承。民族主义在中国的引介与传播,严重冲击了中国传统文化,然而民族主义唤起的反传统主义尚不足以指引中国摆脱内忧外患的困境。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一开始便是指导当前行动的直接指南而被接受、理解和运用的”[29]。作为马克思主义内在的一部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中国的第一天所展现的也是革命实践的品格,“革命的理论不能和革命的实践相离”,“应用马克思主义于中国国情的工作,断不可一日或缓”[30]。中共“一大”尽管已经直接接触和了解了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否定性的民族观念,但并没有采纳其意见[31]。直到中共“二大”前,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保持着制订文艺方针路线上的自主性,坚持着以民族性为革命文艺实践重要价值的取向,“各国革命有各国国情,我们中国是个生产事业落后的国家,我们要保留独立自主的权力,要有独立自主的做法”[32]。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民族诉求是以资产阶级的个性主义为根基的,“融合了个性解放的要求和民族解放的要求”[33],因此尚是民主主义性质的,但即便如此,在反封反帝的时代任务中和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矛盾尚未凸显时仍具有进步的革命意义。

随着中共加入第三国际,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介入深刻改变了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于民族性的接受和肯定的立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开始极力推崇文艺的阶级革命属性,并以文艺的阶级性、国际主义质疑、对抗乃至否定文艺的民族性。接受了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民族观,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通过强调文艺的国际性和阶级性,表现出鲜明的排拒文艺的民族主义倾向。以1924年为界,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凸显了文艺的阶级革命属性与国际主义精神,在对待民族性的态度上发生了一个由认同到疏离再到排拒的逆转,民族性不再是一个纯然透明进步、无须质询的价值,而是需要重新认识、反省乃至抵制的取向。这一转变首先体现于这一时期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上。中国共产党“二大”通过了“加入第三国际决议案”,根据加入第三国际条件的第6条,“凡是愿意加入第三国际的党,应该告发一切爱国社会主义”[34],无产阶级是世界性的,俄罗斯苏维埃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唯一祖国”。中国共产党“须加紧宣传民族斗争虽然忠于而不能代替阶级斗争的理由,并须宣传民族的党和阶级的党使命之不同,使工人群众不至民族主义化”[35]。中共“四大”在“对于民族革命运动之决议案”中明确表达了对民族主义的拒绝,“现代的民族解放运动,和原始的笼统的民族排外不同……孤立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已经不适宜于现代民族解放运动的工具了”[36]。民族利益需要服从于阶级斗争的需要,民族主义因为不适应甚至伤及社会革命而遭到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遗弃,这种对于民族主义的认识和处理已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民族观没有什么区别,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民族观事实上成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指针。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民族性的排拒除体现于党的民族路线外,也具体地呈示于此一时期的文学批评活动中。瞿秋白取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民族观的阶级论域,对民族主义思想进行了批判与扬弃,他在《世界革命中的民族主义》一文中站在世界社会主义革命的立场,对中国国民党所发表的“民族主义”提出了质疑。瞿秋白通过反问民族主义思想中的“我们”是谁,回答“我们”实际是指“中国豪绅资产阶级与国际帝国主义”,“我们”的民族主义是“互相剥削中国工农之权的民族主义”[37],从而消解了国民党名为“全民”实为“豪绅阶级”的民族主义,揭穿了国民党所鼓噪的民族主义的欺骗性与反动性。与政治观念同步,他这一时期的文艺评论也放弃了先前要求文艺体现民族性的主张,旗帜鲜明地反对文艺创作中丧失了阶级革命意识、鼓吹所谓一般抽象的民族主义的现象。如果说瞿秋白是从阶级的角度对民族主义的欺骗性发起攻击,那么陈独秀则从国际主义立场出发确认了民族主义的落后性。陈独秀认为,民族主义的狭隘性已经不能适应时代与革命的需要,甚至构成了对民族解放的阻碍。“纯资产阶级性的非国际性的民族主义,是前时代欧洲纯资产阶级的口号,这一口号,已属于过去的而且是反对的了;在现代各阶级联合的含有国际性的殖民地民族运动中,它已经是分散此运动在内外反帝国主义联合战线之障碍物。”[38]瞿秋白和陈独秀对民族主义的批评渗透和影响了这一时期的左翼文艺实践,以蒋光慈的《无产阶级革命与文化》、郭沫若的《我们的文学新运动》、《革命与文学》为肇始,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阶级性日益强调和重视,并将文艺的阶级性和民族性直接对立起来,在阶级性的挤压下,之前的文艺民族性诉求逐渐淡漠。在20世纪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学”论争中,文艺的阶级性要求甚至完全压倒、否定和取代了文艺的民族性诉求,以至鲁迅等反封建礼教的民主主义作家也遭到批判。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之所以通过将民族和阶级问题对立起来而拒斥前者,很大程度是不顾实际情形,全盘接受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否定性民族观指导的结果,正如鲁迅所言,“对于中国社会,未曾加以细密的分析,便将在苏维埃政权之下才能运用的方法,来机械地运用了”[39]。文学的民族性诉求尽管在理论论争中遭到压抑,但在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中,“五四”及以后的新文学始终“被民族解放的热潮所推动,人民大众的反帝要求是一直流贯在新文艺底主题里面”[40]。

无论接受还是排拒,中国马克思文学批评形成的中前期所认识和对待的民族性都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意义上的,个人的自觉和民族的自觉是联结在一起的。这一时期组成民族体的个人还是一般的、抽象的和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体,还没有被赋予阶级的属性。对此,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形成前期中,瞿秋白的民族论述颇具代表性,“‘我’对民族为个性,民族对世界为个性,无‘我’无民族,无民族性无世界,无世界,更无所谓‘我’,无所谓民族,无所谓文化”[41]。瞿秋白是在个体、民族与世界的特殊性与普遍性辩证统一的关系中肯定民族的,民族是“我”的依附所在,是世界的构成单位,是文化的承载之所。“民族”在抽象个性的民主平等原则下被讨论,“作为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所有制关系的产物”个体的“我”是民族的价值所系;对于世界而言,“民族”既是“个体”也为“个性”。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民族性的接受屏蔽了个体和民族的阶级属性,还停留在对于民族理解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上。随着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介入和革命斗争经验的丰富,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认识到貌似客观公允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性质的民族主义的欺骗性和狭隘性。“想不偏右也不偏左,纯粹站在‘民族’、‘国家’的利益上面,是不可能的事”,宣称所谓“国家民族利益超于一切”的论调,不过是资产阶级愚弄民众的伎俩。另外,民族性中有许多落后的因素,民族主义可能为反动势力所用,并不能不加分辨地一概拥护;民族主义也不是“盲目的反对一切外国人”,“以国家或民族文化为最高原则”,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终结的目的是造成中国资产阶级的帝国主义”[42]。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排拒民族主义,既非要将正常的民族情感统统抹杀掉,也非否定民族性在无产阶级社会革命的积极价值,而是要与资产阶级具有蛊惑性和反动性的民族主义划清界线,避免“耽溺于资产阶级性的民族德谟克拉西的运动中”[43]。

三、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民族性的辩证容纳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民族性的接纳和强调是与中国所处历史的特定状况相适应的。民主主义要求的民族解放和国内外反对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社会主义革命在中国现代是两面一体地结合在一起的,这样的时代特点使中国马克思主义要担负起使民族从帝国主义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的任务。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民族性的排拒是一段时期内党受共产国际“左”倾冒进策略指导,错误地估计革命性质与形势在文艺战线上的反映。随着党对社会革命首先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判定,与阶级性和国际主义相辩证的民族性被重新纳入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价值体系中。“解放被压迫的劳动人民”和“解放被压迫的民族”是中国社会主义运动的两面大旗,民族解放和独立是中国革命首先需要完成的任务。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固然是狭隘的,但遵奉泯灭民族性的大同主义对于被压迫的弱小民族而言更为虚妄有害,大同主义“在强大民族口中喊出,虽未必有益却无损,在被压迫的弱小民族口中喊出,则是何等昏聩无耻的话!是何等可怕的麻醉剂、催眠剂!”[44]缘此,虽然资产阶级民族主义不足取,但扬弃了前者狭隘反动封闭排外属性的、与无产阶级国际主义运动相协调的民族性仍可以也应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考察文艺现象与评判作品优劣的价值诉求和尺度。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批判封闭狭隘的民族主义,吸纳与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相统一的民族主义。针对资产阶级民族主义认为中国的民族独立运动应完全由中国人自己的力量来完成,拒绝外力援助的看法,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犀利地揭穿了它的狭隘性和落后性。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看似更为高调彻底,但实质上是为关门革命辩护的形式逻辑,“他们不是民族主义,而是闭关主义,他们不是独立运动,而是孤立运动”。在现代国际帝国主义造成的整个世界革命状况下,“一国家一民族关起门来独立革命是不可以得到成功的了”[45]。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对资产阶级民族主义的批判直接受教于对民族主义作阶级分析的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但前者并没有完全亦步亦趋于后者,堕入“反对一切形式的民族主义”的观念中。抵抗帝国主义、谋求民族独立的斗争不应局限于一个民族范围内孤立地开展运动,而要与社会主义的国际主义协调起来。中国民族革命既是本民族的事情,也与其他民族的斗争相联系,它依赖于其他民族斗争的配合与协助,同时“中国革命的成功,将与伟大的影响于欧洲,乃至全世界”[46]。“我们一方自己振作,一方和世界被压迫民众联合起来向帝国主义共同作战,那么我们民族必有达到完全独立之一日。”[47]中国革命是世界的一部分,民族主义应摒弃孤立主义,与国际主义达成一致。“世界社会主义的革命运动不但对于中国工人是当然的同盟军。中国的解放如果没有世界无产阶级的援助,中国平民的民族民权主义,没有国籍的民主主义是决不能达到和实现。所以中国的民族主义根本上是国际主义的。”这里的国际主义切不能与超越阶级属性的大同主义混为一谈,它不是不加区分地与所有民族的联合,而是“与全世界被压迫的劳动者,被压迫的落后民族结合在一起”[48]。

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反对维护封建资本主义统治的民族主义,肯定与无产阶级革命相协调的民族主义。针对文艺创作中盛行的对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的歌颂,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因其倡导愚忠驯顺、为专制统治辩护而给予了严肃的批评。民族主义应代表先进的力量和拥有进步的内涵,具体而言,即需要与反对国内外资本主义的阶级斗争结合起来。前期民主主义性质的民族主义在工人阶级尚未成为巨大的自觉的政治力量,封建主义仍极大阻碍民族的革新进步时,客观上还具有相当的革命积极意义,但随着工人运动的进展,资产阶级伸张个性的民族主义已经退化为反动的力量,沦为维护封建资本主义专制统治的口实,以张扬自由平等的个性主义和博爱的人道主义的伪善外衣掩饰了阶级专制统治的真相。对于中国马克思主义而言,社会革命“是站在全民众的观点上去反抗外国资本主义,而国民革命第一目标——民族主义——就是代表全中国民众与外国资本主义去实行阶级斗争”[49],中国的民族解放斗争是与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统一在一起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坚持与无产阶级革命相协调的民族主义,把无产阶级、民众与民族的利益相洽无间地结合起来,这需要确保民族主义的无产阶级性质,保证无产阶级在民族运动中的主导与独立地位。毛泽东1921—1927年对“‘民’强调两重意义:一种指‘民众’,一种指‘中华民族’,他的思想、著作和行为中把‘民众’和‘民族’联系起来了”。“我们参加民族运动,是为了全民族的解放,并且为了无产阶级自己的利益,决不是为了资产阶级的利益”,为了达到这个目标,无产阶级“不是附属于资产阶级而参加,乃是以自己阶级独立的地位与目的而参加”[50]。中国马克思主义对于民族和阶级关系问题的考察在20世纪20年代还主要局限于政治战线,文艺中的民族性与阶级性关系论争直到30年代才逐渐展开,但却是很长一段时期文艺民族性问题的核心论题。

中国马克思主义将民族的独立作为首要的目标,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将民族性作为与阶级性、国际主义相辩证的文艺的价值属性和诉求,是符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在民族问题上的意见的,“不恢复每个民族的独立和统一,那就既不可能有无产阶级的国际联合,也不可能有各民族为达到共同目的而必须实行的和睦的与自觉的合作”[51]。民族是无产阶级开展斗争的场所,成为民族是无产阶级革命的目标,民族诉求是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利益相契合的。连一向抵制民族主义的列宁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标举民族性表达了同情与理解,“印度与中国觉悟的无产者,除了走民族道路以外也不能走别的道路,因为他们的国家还没有形成为民族国家”[52]。综观整个形成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虽然没有形成体系化的民族观念,但它还是在辩证思索和容纳民族性上作出了可贵的探索,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后来的民族观建设指引了正确的方向,提示了主要的议题。虽然是对经典与俄苏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民族观的继承,深受其影响与启发,然而中国马克思主义批评并没有一味地盲从、移植和照搬前者,而是根据中国革命的实际历史情形展开了有别于和超越于它们的探索。在这个意义上,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形成期的民族观从一开始便具有某种“中国化”的特质,这一基调贯穿于整个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民族观念建设中。

*本文获华中师范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培育计划一般资助项目【2013YBYB26】“马克思主义民族思想与当代中国文学批评”资助。

注释:

[1] 不同于已有多种著述以“革命文学”论争为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史的起点,本文把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滥觞前溯至新文化运动。从新文化运动到“革命文学”论争期间,陈独秀、瞿秋白、鲁迅等人在译介、述评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时,对于文化艺术问题也发表了许多意见,可以视作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组成部分。

[2] 杨度:《论今日所处之世界》,《东方杂志》1907年第4期。

[3] 梁启超:《爱国论》,《饮冰室合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第66页。

[4] 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242页。

[5] 梁启超:《新民说》,《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第3册,北京:新民书局,1933年,第4~5页。

[6] 陈独秀:《安徽爱国会演说》,任建树编:《陈独秀著作选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0页。

[7] 郑家超编:《西方学者谈毛泽东》,香港:新世纪出版社,1993年,第31页。

[8] 李大钊:《新中华民族主义》,《李大钊文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01~303页。

[9] 冯雪峰:《关于鲁迅在文学上的地位》,《雪峰文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2页。

[10] 冯雪峰:《冯雪峰忆鲁迅》,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7页。

[11] 金观涛、刘青峰:《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250页。

[12] 毛泽东:《毛泽东书信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页。

[13] 毛泽东:《在新民学会长沙会员大会上的发言》,《毛泽东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页。

[14] 《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7页。

[15] [美]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郑大华、任菁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117页。

[16] 郑振铎:《〈文艺复兴〉发刊词》,《郑振铎选集》下册,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243~1244页。

[17] 瞿秋白:《自民族主义至国际主义》,《瞿秋白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41页。

[18]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6页。

[19] 郑学稼:《论“民族形式”的内容》,《中央周刊》第3卷第45期,1941年6月20日。

[20] 王太顺:《关于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在中国萌芽的问题》,《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第1卷,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2年,第424页。

[21]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编:《列宁论民族问题》上册,北京:民族出版社,1987年,第236页。

[22] 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第一部下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497页。

[23] 瞿秋白:《郑译〈灰色马〉序》,《俄国文学史及其他》,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69页。

[24]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12页。

[25] 鲁迅:《集外集拾遗·〈陶元庆氏西洋绘画展览会目录〉序》,《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2页。

[26] 鲁迅:《而已集·当陶元庆君的绘画展览时》,《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4页。

[27] 邓中夏:《贡献于新诗人之前》,《中国青年》第10期,1923年12月。

[28] 肖楚女:《艺术与生活》,《中国青年》第38期,1924年7月。

最好的慰藉,自然是更公平的环境。“严夫人”和“晒官谱求关照”舆情之后,都得到了有关方面比较迅速的介入,这或许算是积极的信号。

[29]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140页。

[30] 瞿秋白:《〈瞿秋白论文集〉自序》,《瞿秋白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10~311页。

[31] 参见张文琳、吕建云:《中共“一大”为何没有采纳列宁的民族和殖民地革命思想》,《甘肃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

[32] 包惠僧:《回忆马林》,《马林在中国的有关资料》,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年,第100页。

[33] 胡风:《民族战争与新文艺传统》,《胡风评论集》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36页。

[34]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69页。

[35]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404~405页。

[37] 瞿秋白:《世界革命中的民族主义》,《布尔塞维克》第17期。

[38] 陈独秀:《孙中山三民主义之民族主义是不是国家主义?》,《陈独秀文章选编》下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213页。

[39] 鲁迅:《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4页。

[40] 胡风:《人民大众向文学要求什么?》,《胡风评论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374页。

[41] 《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213页。

[42] 瞿秋白:《中国国民革命与戴季陶主义》,《瞿秋白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98、182页。

[43]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36页。

[44] 陈独秀:《大同主义与弱小民族》,《陈独秀文章选编》中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504页。

[45] 陈独秀:《世界革命与中国民族解放运动》,《陈独秀文章选编》下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214~215页。

[46] 李大钊:《中山主义的国民革命与世界革命》,《李大钊文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64页。

[47] 恽代英:《中国民族独立问题》,《恽代英文集》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50页。

[48] 瞿秋白:《从民族主义到国际主义》,《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篇》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37页。

[49] 瞿秋白:《国民革命与阶级斗争》,《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篇》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87页。

[50] 《中共中央文件选集》,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30~331页。

[5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49页。

[52] 《列宁全集》第3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2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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