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也”
2014-04-06邵明众
邵明众
(西北大学 思想所,陕西 西安 710000)
“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也。”出自邵雍《皇极经世·观物外篇》一文:“易者不必引用讲解,始为知易。孟子著书,未尝及《易》,其间易道存焉。但人见之者鲜耳。人能用易,是为知易。如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也。”
邵雍(1011~1077),字尧夫,河南共城(今河南辉县)人。“始学于百源,勤苦刻厉,冬不炉,夏不扇,不就席者数年,卫人贤之。”“少时,自雄其才,慷慨有大志。既学,力慕高远,谓先王之事为可必致。极其学益老,德益劭,玩心高明,观天地之运化,阴阳之消长,以达乎万物之变,然后颓然其顺,浩然而归。”(程颢《邵雍先生墓志铭》)。他精研易理,韦编三绝,创立易学象数派。终生布衣,却和司马光、富弼等达官显贵来往密切,对王安石的变法运动采取不合作的态度。
在开头的一段话中,邵雍认为,用易的人不一定要引用和讲解《易》,才能叫做知道易。孟子著书没有提及到《易》,在其中易道却是存在的。但是能够发现的人很少。能够用易,这才是知道易。像孟子那样的才可称得上善于运用易。本文尝试就该如何理解邵雍的这段话谈一些浅见。
邵雍在这里提出了两种不同的知易。一种是处处不离开作为文本的《易》,并且能够熟练的引用讲解的。另一种是未尝提及到《易》中的文本,但是处处充满了易道的精神。邵雍认为后者才是真正的知易,并且举出孟子作为例证,提出“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也”的结论。
邵雍在这里是针对汉唐经学的弊病有感而发的。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在那个时期就被确立其主流的地位。然而中国历史进入汉末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儒学的主流地位受到佛道冲击,“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北朝时期,佛教思想成体系的输入中国,并对传统儒道文化进行批判。隋唐时期,中国化佛教宗派逐步成形。于是佛学和魏晋玄学一道以其精深的系统化的理论体系在当时社会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佛道学说这种理论上抽象,极其富有哲理,形而上学的味道浓厚的风格,极其吸引知识分子的口味,相比之下,传统的儒学理论显得无力对抗。正如陈善在《扪虱新话》中所说的,“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儒学受到日益严重的挑战,如何复兴儒教成为严峻的问题。复兴意味着儒家的重构。也意味着如何建立儒学得以与佛教和道教相抗衡的理论成为了儒者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可是到了宋初年间,经学依旧用汉唐的那一套章句训诂的治学方法。这种做法要求严格的遵守经注,不适合建立新的思想体系的需要。面对佛道两家的竞争,这种做法窒息了儒学的发展。邵雍认为汉唐章句训诂之学看似一字一句都在提到易、解释易,其实质完全背离了易的精神。由此看来,邵雍这句话实质是假以孟子之名批评以前易学不能做到得道忘言的种种弊端的。
邵雍认为:“朴散人道立,法始乎羲皇。岁月易迁革,书传难考详。善设称周孔,能齐是老庄。奈何言已病,安得意都忘。”(《伊川击壤集》)就是说远古的时候,伏羲创立了易法,但是随着时间的迁移,古代留下的很多书传都已经很难去证实。我们应该学习周公孔子和老子庄子那样善设能齐的思想,避免争来争去,涣散不一。他还说:“记问之学,未足以为事业。”(《皇极经世·观物篇》)。就是说,做学问不能亦步亦趋的跟随,而是要去注重把握其精神实质。纠正舍本逐末的弊端,能够做到得道忘言的境地。重要的是发挥先圣先贤的道,这才是正途。在另一首诗歌,他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同道道亦得,先天天弗违。穷理以尽性,放言而遣辞。”(《伊川击壤集》)如果我们忽视了邵雍此言的实际所指和表意的工具性,也亦步亦趋的就此认为邵雍所说只是止于表面的含义,当然不利于理解邵雍此言的深意。
而邵雍之所以选择《易》和《孟子》作为试图突破汉唐章句训诂之学的切入口,也并不是偶然的。他说:“仲尼生鲁在吾北,去圣千余五百年。今日谁能知此道,当时人自比于天。皇王帝伯中原主,父子君臣万世权。河不出图吾已矣,修经意思岂徒然。”(《伊川击壤集·仲尼吟》)“名教一宗长有主,中原万里岂无人?”(《伊川击壤集·偶书》)
面对时代的拷问,邵雍意图以仲尼为偶像,以内圣外王之道为路径,积极的承担起了维护儒学道统、复兴儒教的重任。
深受道家学说影响的邵雍,应该深悉《庄子》所说的“重言”的作用。想要复兴儒教,回应佛老挑战,同时实现自己效法孔圣的政治抱负,就需要一种高度理论化的思维作为支撑,同时也需要一种具有经典权威的文本作为基础,来构建一种新的体系。
首先就《易》而言,《汉书·艺文志》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及秦燔书,而《易》为筮卜之事,传者不绝。”到了宋代,《易》更是大行其道,具有广泛的影响。金生杨指出:“北宋就有太祖建隆、开宝讲 《易》,太宗太平兴国、端拱讲《易》,真宗大中祥符、天禧讲《易》,仁宗皇祜迩英殿讲《易》,南宋有高宗绍兴讲《易》,孝宗隆兴、淳熙讲《易》,宁宗朝讲《易》十二载,理宗、度宗讲《易》”。 (《宋代君臣讲<易>考》)
而《宋史·隐逸下》更是记载了一个成都篾匠论《易》难倒二程的故事。作为同时具备权威性、神秘色彩、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和最富形而上色彩的《易》显然最适合担此重任。
考察《易》发展的过往,汉代研究《易》大多是从象数出发,解释天地的构造和规律。魏晋时期,王弼以后,学者们则更多的是从义理的视角去发挥。而唐代孔颖达作疏更是让义理之道的王弼玄学列入官学之列。虽然易学经历了几百年间的发展,还是显得有些单薄,抵挡不了佛道冲击。这就必须对《易》进行全新的改造。要利用《易》建立一种新的体系,那就必须打破旧有的诠《易》的方法。
其次,就《孟子》而言。《孟子》在宋代也经历着一场由政治家改革而发起升格运动。首先,邵雍一直都采取一种远离社会政治斗争的人生道路,虽然在政治思想中渗透着批判的态度,也提出过一些有针对性的见解,但是他始终保持着和政治的天然距离,实现了所谓“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周易》情怀,才会给自己的居所起名“安乐窝”。其次,邵雍虽然对现实政治斗争力图采取回避的态度,但是,他在自己的诗歌中却隐藏着自己的政治想法。他在《无酒吟》说:“自从新法行,尝苦樽无酒”。由此可见,虽然正如《宋元学案》记载的那样,邵雍对王安石的政治立场是采取“不激”、“能温”的态度,但是,对王安石的所作所为还是保持着自己的见解。所以,邵雍是不可能简单的由于现实政治而附和王安石升孟运动的。
进一步考察当时的社会背景,我们就会发现从王弼解释《易》发端,到中唐以古文运动,再到北宋五子,儒学经历着自身的重建与转型。李翱在《复性书》中以《中庸》、《易传》为立论的根据,想要建立儒家的心性论学说,为宋代学者将《易传》与四书相互结合,发展心性开了先河。在北宋初年,周敦颐开始了将《孟子》、《中庸》、《易》贯通的行动。《孟子》是一种从内到外,从下向上的路向。《中庸》、《易》则是一种从外向内,从上向下的路向,之间包含了作为互相诠释的可能性。正由于此,邵雍选择把充满心性学的《孟子》与对阐发天道周流的经典《易》解读与诠释联系起来。
邵雍的这种综合既是与《易》的内在精神相合,又是有一定基础的。《易》本身就与道家、孟子有着某些方面的精神性的相通。虽然道家属于史官文化,易属于占卜系统。但是两者都有寻求终极的形而上的根源的愿望,即寻求“性与天道”。另一方面,孔子很少谈及“性与天道”。而《孟子》本身极富有这方面的色彩,这和易的思想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相通性。爱民、保民的民本观念,成德成贤的个体人格追求,因时而动的“时中”处世方式是《易》和《孟子》相通处。这也为《孟子》和《易》的相通提供了思想基础和可能性。这也是为什么宋代以前从未有易学家直接引用孟子其说、其人注释《周易》,是宋代易学家开引《孟子》、《周易》联系之先河,并形成宋代易学重要特征。把一个概念与另一个概念相联系,以寻求新解说相互间的理论支持,增强其可信性和合法性。对此我们应该辩证的看待《孟子》和《周易》的相互联系,事实上使得易学与孟学交融会通,使孟学成为与佛老抗衡的阵地,推动了孟学的繁荣。由此对《周易》和孟子的相互诠释和利用成为儒学复兴运动的重要部分。
邵雍强调“知《易》者不必引用讲解”、“人能用《易》,是为知《易》”,看重易之体、易之用。突破了传统的注疏模式来阐发易学,这种穿透了文本《易》来解读经典,超越起用讲解的支离破碎的弊端,力图抓住隐藏在万事万物之后的变化无穷的形而上之道体,进而推及人事的努力,体现了新儒学所强调的明体达用之精神。
同时,邵雍“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也”的言语,并不是简单的无的放矢。其实,《孟子》和《周易》的相互联系也起到了构建贯通天人“学达性天”(康熙语)的全方位高度哲学化的儒学形态的作用。道家的物理之学可称之为“天学”,对先天之“体”有独到的体会;儒家的性命之学可称之为“人学”,对后天之“用”阐发得特别详尽。老子有天学而无人学,孟子有人学而无天学。邵雍提出“老子得《周易》之体,孟子得《周易》之用”(《皇极经世》)。尽管老子和孟子学派门户不同分属两家,但是邵雍勇于抛弃门户之见,在天学上崇道,在人学上尚儒。以《易》为基础,最终实现了天学和人学的浑然一体,会通整合道家的“天学”与儒家的“人学”而形成一种互补性的结构。
值得一提的是,邵雍曾说:“仲尼后禹千五百余年,今之后仲尼又千五百余年。虽不敢比夫仲尼上赞尧舜禹,岂不敢比孟子上赞仲尼乎?”(《皇极经世·观物篇五十六》)
邵雍虽然认为自己不敢比得上“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今古,表里时事”(《皇极经世·观物内篇》)的孔圣人,但是却是怀抱“欲为天下屠龙手”(《伊川击壤集》)的气魄,是敢于以孟子自诩的。从这个角度看来,邵雍对孟子的这一段评论,颇有夫子自道之意味。邵雍未对《易》之文本进行过章句注疏,而是创造性地将易学之精神,运用到了他构建的全新天人之学体系中去,从而有了虽无易学之形式但却通体昭显着易学底蕴而名为《皇极经世》一书的问世。
虽然邵雍力图构建这样一个天人合一的体系,但是正如后学张岷所说,邵雍的思想实质是“本诸天道,质以人事”,即“推天道以明人事”(《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经部一·易类一》)。对于邵雍的这种经世宏论,抑者斥之为“空中楼阁”,尊者谓之其“学达性天”。我想以邵雍《皇极经世·观物外篇上》的一句话作为注脚最合适不过了:“得鱼兔而忘筌蹄,可也。舍筌蹄而求鱼兔,则未见其得也。”那么,由此角度来看邵雍“孟子可谓善用《易》者也”的言语,也正是这种精神的最好体现吧。
(注:本文为西北大学2013年度“十二五”“211工程”创新人才培养研究生自主创新项目成果,项目编号:YZZ13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