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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经皆文”看刘勰的“文学”观念

2014-04-06范立红

湖北社会科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五经纯文学古代文学

范立红

(贵州毕节学院 人文学院,贵州 毕节 551700)

20世纪初以来,中国的文学史写作一直处于西方文学观念的强势影响之下,人们自觉不自觉地从西方的“纯文学”观念出发构建中国的古代文学体系,以情感性、形象性、审美性作为界定文学的一个基本标准,根据这一标准,将诗、词、歌、赋、小说、戏曲等作为经典的文学样式加以突出,而把大量的古代文章排除于文学之外。20世纪80年代以来,部分学者对处于西方“纯文学”观念影响下的中国文学史建设进行了历史反思,他们认为:“纯文学观的要害恰恰在于割裂文学与相关事象间的联系,致使大量虽非文学作品却具有相当文学性的文本进不了文学史家的眼界,从而大大削弱乃至扭曲了我国文学的传统精神,造成残缺不全的文学历史景观”。[1]杨义先生也指出了在这种“纯文学”观念影响下的文学史建设所带来的局限:“提纯的洗礼带有某种人为的阉割性,使文学与整个文化浑融共处的自然生成形态被割裂了,”[2](p454)因此,他们结合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重提20世纪初由谢无量提出的“大文学”这一概念,认为“我国文学的发展始终与哲学、史学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具有“蓄积久远的文化内容”。因此他们强调从文化角度对文学进行研究,主张“应该打破文学史研究的、旧有的狭隘格局,开阔视野,把文化史、社会史的研究成果引入文学史的研究,打通与文学史相邻学科的间隔。”[3]建立一种更符合中国文学实际状况的“大文学”观,这种文学观“超越了‘杂文学’观的芜杂而取其博学多识,超越了纯文学观的偏狭而取其思维的严谨精湛,从而在广度和深度相辅相成中返回文学存在的原本状态。”[4](p16)

反思中国古代文学存在的基本形态,中国古人关于“文”的一般观念,这对于我们重新认识“文学”这一概念、以及中国文学史的建设都是很有意义的。实际上,回到中国古代文化元典,我们会发现,古人们关于“文”的基本观念,他们的论构建,都是体现出这种“大文学”的特性的。《文心雕龙》作为一部“笼罩群言”、“深得文理”之作,它是刘勰对先秦两汉直至魏晋六朝时期文学发展状况的总结,它对隋唐以后的中国古代文学思想也有着深刻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中国古人们关于“文学”的基本观念。其中所包含着的“五经皆文”的观念,体现出了二十余年来为杨公骥、傅璇琮、贾植芳、杨义、董乃斌、陈伯海等学者所倡导的“大文学”观的性质。

“宗经”思想是刘勰文学观念的一个基本方面,这不仅来自于他对儒家文化传统的推崇,也来自他对于文学自身发展源流的体认,其中包含着刘勰对于文学的性质的理解。与宗经思想相伴生的“五经皆文”的观念,是《文心雕龙》理论体系“大文学”性质的突出表现。

中国古代并没有一个与其现代意义相同的“文学”观念,而为人们所广泛使用的是“文”与“文章”等概念,与文、史、哲高度融合并具有文学性特征的“文章”,是中国古代文学存在的基本形态,刘勰是以此为基础来讨论文学问题的,他对于文章的界定很宽泛,“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在刘勰的观念中,文章涵盖了包括历史、哲学、政治、伦理、文学作品在内的一切篇章,即所有的“圣贤书辞”,同时,这些内容又是以“文”的方式呈现出来的。刘勰把内容涉及了中国古代文化各个方面的“经”看作文章的典范,他指出:“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宗经》)。“经”之所以能成为文章的典范,是因为它体现着“恒久之至道”,这是与刘勰原文于道的文学本质观相一致的,因此,刘勰对“经”作出了“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的评价,把它看作文学创作的最高标准。

刘勰的宗经思想不仅把五经确立为后世文章的思想标准和艺术标准,而且认为各种文章都是在五经的基础上发展演化而来的,他在《宗经》篇中明确指出:“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起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刘勰简明扼要地勾勒出了各种文体的发展渊源,它基本上是符合各种文体发展的实际状况的。在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易》是卜筮之书,《易传》则是释经说理之作,它所体现着先民们对于世界的哲学思考,因此,刘勰认为“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尚书》是有关国家政务的官方文告,它与政治生活紧密相关,是官方政务公文的早期形式,因此刘勰说:“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诗经》是最早的诗歌总集,作为抒情言志之作,后世的诗词歌赋等抒情性文体是在其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起来的,所以刘勰认为“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礼》是先秦时期礼仪制度的经典,而铭诔箴祝等文章样式与各种礼仪活动密切相关,故刘勰说“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春秋》为历史著作,是对各种政治、外交活动的记载,其中也包括用于政治、外交活动的各种文书的萌芽,所以刘勰说“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刘勰“文”出于五经的观念是符合中国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的,这在中国古代是一种较为普遍的认识,荀子、扬雄等人都曾有过关于五经与各体文章之间的关系的论述,而北齐颜之推对文章的发展源流也作出了与刘勰基本一致的阐述:“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颜氏家训》)。诗、书、礼、易、春秋作为先秦文化的经典样式,其内容涵盖了中国古代文化的各个方面,它实际上已经包含着文章分类的最早雏形,它是古人从文章的不同价值功能出发所作出的区分。五经的内容构成涉及了政治、哲学、历史、伦理、文学艺术等多个方面,它们分别具有自身的特点,如刘勰所概括的:“《易》惟谈天,入神致用;《书》实记言;《诗》主言志;《礼》以立体;《春秋》辨理”(《宗经》)。刘勰对五经各自的价值功能及所属领域的区别有着充分的认识,他把它们都纳入了“文”的范畴,这是基于一种认识,在他所面对的文学传统中,文、史、哲是融合为一体的,所有政治、哲学、伦理、历史的内容,都必须通过“文”才能得以显现。“古来文章,以雕缛成体”,在先秦时期人们关于“文”的观念中,“文”一直具有文饰的内涵,礼乐制度、学术文章都可称为“文”,这与古代中国人把握世界的方式是紧密相关的,他们往往以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自然宇宙人生,因此,无论是政治、历史、伦理、哲学的内容,它们都必须通过“文”的形式得以表达。“文”本身是作为“道”的体现、外化而存在的,它讲究辞采、雕缛,具有现代意义上的“文学”的特质,但它们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在先秦两汉人的文化观念里,却不把‘文’当作一个独立的艺术范畴,也不把它当作一个独立的存在。他们认为‘文’是事物的形式与现象,是附丽于事物本质的外在表现。”[5](p26)这一论断很好地揭示出了先秦两汉时期人们对“文”的价值、功能和地位的认识。这一时期无论是政治、哲学,还是历史、伦理的内容,它们都是以文学的方式存在着的,而所谓文学,也只能存在于这种对于自然、人生的思考之中,因此,吕思勉先生有这样的看法“然诸子之文,各有其面貌性情,彼此不能相假;亦实为中国文学,立极于前。”[6](p138)先秦时期的历史著作、书牍文体,它们当然不完全符合我们今天的“纯文学”观念,但在历史上它们往往是与文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些文章往往都有着自己特定的实用功能,都具有一定的文学性。刘勰“文”出于五经的观念表明了他对中国古代文学发展源流的一个基本认识:“文”本身就是附着在对自然、社会、人生的广泛思考上,基于一定的实用价值而产生的,文学与哲学、历史、政治、伦理等水乳交融、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个显著特点。

文体论是《文心雕龙》中很重要的部分,刘勰的创作论、作家论、文学发展论都是以文体论为基础的,因此,文体论部分所论及的范围实际上就代表着刘勰对于文学的性质的认识。与“文”出于五经的观念相一致,刘勰把包括经、史、子、集在内的三十余类数十种文体都纳入了《文心雕龙》的文体论部分,它几乎涵盖了刘勰所能接触到的,历史上、现实中存在着的所有文章样式。这也导致了人们对《文心雕龙》一书的性质产生的广泛争议,有人以萧统《文选》已把属于经、史、子范围的文体排斥在“文”外来为依据,说明刘勰的文学观念是落后于时代的。其实,《文心雕龙》作为一部总结性的文学理论著作,它对文学的规律、经验的总结应当立足于广阔的文学发展历程,而不应仅仅从某一个时代的审美风尚出发。刘勰对于“文”的认识的广泛性是他着眼于中国文学发展的整体面貌的一个结果,萧统“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的选文标准固然更符合我们今天的“纯文学”观念,但它更多地代表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的自觉的一种发展趋势,而不能充分体现出先秦两汉以来中国文学文、史、哲融为一体的历史传统,如果从现代“纯文学”观念出发认为其文学观念较刘勰更为进步,就有点以偏概全了。诚如有学者所指出:“如果真以纯文学观念为标准剪裁中国文学史,那末删削之余恐大伤元气了。”[7](p334)相较于萧统,刘勰对于“文”的范围的界定更能代表中国古代文学的整体面貌,因而更具有代表性的,能得到更多理论家的认同。如曹丕把文章分为奏议、书论、铭诔、诗赋四科八体,陆机把文分为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十类,他们对文章体类的认识都是以其实用功能为基础,与刘勰是基本一致的,只不过刘勰所作的分类更全面、系统了,它代表了中国古人们对于文章体类的一种普遍认识,这种认识在后来也是有着广泛影响的,如直到清代姚鼐在《古文辞类纂》中,把历代文体分为论辩、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潇铭、颂赞、辞斌、哀祭十三大类,其分类的着眼点也是以文章的实用价值功能为基础的。

“五经皆文”的观念以及对于文章体类的广泛性的认识,折射出了刘勰对于“文”的性质的理解,他强调“文”的实用性功能,认为“文”是基于一定的实用价值功能而产生的,这是与其原“文”于“道”的文学本质观相一致的。具体来说,就是一定的政治、哲学、历史、宗教、伦理内容必须通过“文”的形式表现出来,“文”的实用功能是与文学性融合在一起的,因此,刘勰在论及每一种文体的发展源流时,总是先从其功用、价值入手,并由此出发提出了相应的写作要求,如《明诗》中的“诗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义归‘无邪’,持之为训,有符焉尔”;《诠赋》中“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诔碑》中“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碑者,埤也。上古帝皇,纪号封禅,树石埤岳,故曰碑也”,刘勰始终强调文章的实用功能,他反对片面强调文学形式而排斥其实用性的文学观念。在刘勰的视野之中,文学是与哲学、政治、道德、伦理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他指出:“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总术》),认为“文”本身是用来丰富语言的,这无论对于《尚书》还是《诗经》都是同一个道理。因此,他对于把“经”排除于“文”归于“言”的流行观念持明确的反对态度:“经传之体,出言入笔,笔为言使,可强可弱”(《总术》),他认为文采的强弱,并不是划分“文”和“言”的标准,文章的文学性是附着在一定的实用功能上的。刘勰强调“宗经”,是基于他对“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的文坛现实的不满,他认识到由于齐梁以来对文学形式的片面推崇,文章的实用价值功用正受到威胁,因而他强调“宗经”,认为“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乎异端;辞训之异,宜体于要”(《序志》),其“体要”的要求是与强调文章的实用功能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刘勰这种强调文章实用价值功能的态度在《序志》篇中得到集中体现:“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这种观念与后来的“纯文学”观念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它不仅贯穿“文心”全书,而且在唐代古文运动之后,一直延续到清代,在中国文学传统中都是有着广泛影响的。

《文心雕龙》是以论“文”为中心的,刘勰对中国古代文学的历史发展源流、存在形态、价值功能都有着深刻的认识,因此他的文学观念能够立足于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文、史、哲融为一体的实际,把历史上、现实中所存在的一切文学样式都纳入自己的考察范围,从而使其理论体系的建立有着广阔的视野,能够更全面、准确地反映出中国古代文学存在的真实、复杂的整体状况,形成了一种具有更广泛的包容力的“大文学观”,表现出了深厚的民族特点。尤其是其“文”源于五经的观念,着眼于中国文学附着于一定的实用功能而产生、发展起来的实际情况,充分注意到中国古代文学与其他文化样式的复杂联系,以此作为构建《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基础,它对于改变我们研究中那种“空前地高扬了古代文论中那些重形式技巧和审美特征的话语资源而对注重美刺教化的观点予以轻视”[8]的倾向是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的。同时,它对于我们建构富于民族传统、具有“中国气派”的文学理论体系也具有很大的借鉴价值。

[1]陈伯海.杂文学、纯文学、大文学及其他[J].红河学院学报,2004,(5).

[2]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3]赵明.两汉大文学史·导论[M].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8.

[4]杨义.重绘中国文学地图的纲目[J].北京联合大学学报,2007,(2).

[5]赵敏俐,谭家健.中国古代文学通论(先秦两汉卷)[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5.

[6]吕思勉.经子解题[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6.

[7]张少康.文心雕龙研究[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

[8]党圣元.学科意识与体系建构的学术效应[J].文学评论,20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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