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兰查斯“多元决定”视角下的“新小资产阶级”论批判
2014-04-06姜霁青
姜霁青
(1.中国人民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2.福建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作为20世纪“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尼科斯·普兰查斯深受其老师阿尔都塞之“多元决定论”的影响。他从这一理论出发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阶级结构所进行的分析和探讨,在西方学界有很大影响。他对“新小资产阶级”的深入描述,向我们展示了观察战后西方新社会群体的独特视角。因此,客观分析和评价他的“新小资产阶级”论,这对我们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坚持并发展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十分必要。
一、普兰查斯“新小资产阶级”论的基本内容
在《政治权力和社会阶级》和《当代资本主义的阶级》等著作中,普兰查斯从他的“多元决定论”出发,对“新小资产阶级”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和描述。在他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直接从事物质生产的、直接创造剩余价值的工人应划为无产阶级,除此之外,其他领取工资和薪金的工人,包括从事第三产业流通与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和从事企业管理、科学技术的工作人员等,都应划为“新小资产阶级”。普兰查斯认为,这一群体的劳动既有脑力性质的,也有体力性质的,但与工人阶级相比,其更多地倾向于脑力劳动。另一方面,与传统的小资产阶级不同,“新小资产阶级”产生于垄断资本主义时代背景之下,伴随新科技革命而出现,因而具有自身的崭新特征。
根据普兰查斯的陈述,他确定和划分“新小资产阶级”的标准主要有两条。一为是否参加生产性劳动。普兰查斯认为,在发达工业社会,从事第三产业和服务业的人员及企业管理人员、科技人员虽然也是工薪劳动者,但他们从事的是非生产性劳动,即他们并不生产剩余价值,而只是帮助实现剩余价值。他们处于基本的、占支配地位的资本主义剥削关系之外。因此,他们既不是资产阶级的一部分,也不属于无产阶级的行列。二是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普兰查斯提出,社会阶级是结构整体及其相互关系的产物,因而“分辨一个社会阶级既可以从经济方面,从政治方面,也可以从意识形态方面”。[1](p60)“社会成员的经济地位对确定社会阶级具有主要作用。但我们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这一经济地位就足以确定社会阶级。马克思主义宣称,在一种生产方式或社会形态中,经济确实起着决定性作用,但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层建筑)也起着很重要的作用。”[2](p14)在论及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的阶级归属时他指出:“如果说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不属于工人阶级的一个集团,这是因为,他们通过自己在社会劳动分工中的地位,在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维护的是工人阶级对资本的从属关系,这是决定他们的阶级成分的一个主要因素。”[3](p38)可以看出,正是基于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普兰查斯认为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等不属于工人阶级,而应划为“新小资产阶级”。
普兰查斯指出,“新小资产阶级”具有如下特征:从经济方面看,他们没有生产资料的所有权,不占有资本,是领取工资的雇佣劳动者,但他们从事的又是非物质生产性劳动,不生产剩余价值。从政治方面看,他们中多数所从事的管理和监督劳动体现和维护着资本对劳动的政治支配关系,即统治关系。虽然他们也受资本家支配,但可以从资本家那里获得权力支配工人。因此,他们不同于工人阶级,他们事实上直接统治着工人阶级。从意识形态上看,“新小资产阶级”具有典型的金钱拜物欲、个人主义等特征。他们反对资本主义,但不主张革命而迷恋社会改良,期望在资本主义体制内通过“个人”奋斗得到提升。因此,他们对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有很强的认同度。
在普兰查斯看来,“新小资产阶级”一方面被资本所统治,另一方面又统治着工人阶级,在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等方面维护和支撑着资本对劳动的统治关系。他们人数众多,占经济活动人口的半数以上,但生活的来源是生产性劳动者所创造的剩余价值的一部分,工资也只“相当于他们的劳动力再生产的需要”,工资水平往往与资本家对生产性劳动者的剥削率密切关联。他们热衷于经济决策,却无权决定企业的重大方针。他们喜好政治参与,但如同传统小资产阶级一样经常随着历史形势的不同而摇摆于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纵使他们反对资本主义,但在意识形态上仍带有浓厚的资本主义印迹,他们对资本主义的反对纯粹是基于防止自身无产阶级化这一考虑。当然,普兰查斯也承认,在资本主义的当前阶段,在社会的主要矛盾仍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仍是主要阶级矛盾的条件下,“新小资产阶级”最终将分化到无产阶级的立场上来。因此他认为社会主义革命战略的紧要任务就是与“新小资产阶级”结成联盟,共同反对垄断资本的统治。
二、普兰查斯“新小资产阶级”论的积极因素
在新科技革命带动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战后时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结构呈现出新的特点,被雇佣阶级的队伍发生了新的变化,出现了数量庞大的从事第三产业流通与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以及从事企业管理、科学技术的工作人员。如何认识这些变化,如何认识这个新的被雇佣群体,这是西方理论界面临的共同话题。在这个问题上,普兰查斯基于自己对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的理解,结合结构主义的“多元决定论”,提出了“新小资产阶级”概念,并对“新小资产阶级”作了比较全面的考察。总体上看,他的“新小资产阶级”论有不少积极因素。
首先,普兰查斯在确定和划分“新小资产阶级”时重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思想是一致的。普兰查斯指出:“马克思主义宣称,在一种生产方式或社会形态中,经济确实起着决定性作用,但政治和意识形态(上层建筑)也起着很重要的作用。事实上,每当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泽东分析社会阶级时,他们远非把自己仅仅局限于考虑经济标准,而是明确地提到要考虑政治和意识形态标准。”[2](p14)关于这一点,恩格斯在致约·布洛赫的信中也曾明确表述:“经济状况是基础,但是对历史斗争的进程发生影响并且在许多情况下主要是决定着这一斗争的形式的,还有上层建筑的各种因素……”。[4](p696)基于对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的理解,普兰查斯重视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在划分阶级上的影响。他把政治和意识形态作为确定和划分“新小资产阶级”的两大标准之一,并着重从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对“新小资产阶级”作了较为深入的分析。当然,普兰查斯并没有把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三个要素等量齐观。他承认,在确定社会阶级时,起主要作用的是“经济关系中的地位”。所以,尽管普兰查斯“新小资产阶级”论深受结构主义的影响,但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向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努力接近的意图,这无疑是应该肯定的。
其次,普兰查斯的“新小资产阶级”论是对当代“阶级消亡论”的有力回击,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原理。战后西方经济的空前繁荣,造就了发达国家中间阶层蓬勃发展的态势。这种形势一度直接导致“阶级消亡”论的甚嚣尘上,马克思的阶级分析范式受到嘲笑和消解。西方主流学者声称,在西方社会,阶级存在的条件已经消失,划分阶级的界限已经模糊,阶级作为历史主体的时代已经终结,作为理论客体的范式业已过时,马克思的阶级理论显然已不能解释现实的社会结构状况。于是他们试图用“阶级消亡论”驱逐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和阶级斗争理论,以消解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和革命斗争精神,把工人阶级整合进现有制度之中。在这种形势下,西方左翼学者,包括不少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纷纷对马克思的阶级理论进行大幅修改,轻视传统工人阶级,淡化革命的可能性。作为一名有见地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普兰查斯洞察到“阶级消亡论”的理论实质和理论企图。他肯定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范式依然适用于战后发达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坚持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的基本立场,从经济、政治和意识形态多元层面剖析阶级现实,尤其是新崛起的中间阶层。他在全面分析“新小资产阶级”的基础上指出,尽管这一群体对资本主义具有很强的认同感,倾向于社会改良,但最终将分化到无产阶级队伍中来,成为社会主义革命的重要力量之一。这就有力地回击了西方主流学者的“阶级消亡论”,捍卫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和阶级斗争原理。
再次,普兰查斯对“新小资产阶级”的理论分析,为人们深入研究这一主题提供了可以参考、借鉴的视角与材料。应该承认,伴随着战后新科技革命浪潮的兴起和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的繁荣,一个以技术和专业管理人员为主的“白领”阶层迅速扩大,从而成为当代西方社会结构中的一个重要现象。这一阶层一方面在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中拥有一定的支配、管理权,即代表着资本对劳动的支配;另一方面,他们并不占有生产资料,同无产阶级一样必须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如何定位这一阶层,是战后西方社会的飞速发展给人们带来的时代新课题。普兰查斯系统地论述了划分“新小资产阶级”的标准、新小资产阶级”的内部成分、新小资产阶级”的典型特征、“新小资产阶级”的作用以及“新小资产阶级”与传统小资产阶级的区别和与工人阶级的区别等问题,形成了相当丰富的认识。尽管他的理论分析带有某些局限性,但他对这一阶层的深入描述毕竟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当代发达工业社会的阶级现实,为人们深入研究这一主题提供了可资借鉴的视角与材料。
最后,普兰查斯对“新小资产阶级”的相对客观的崭新判断,可为西方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者制定革命策略提供理论依据。普兰查斯在对“新小资产阶级”的分析中,包含着诸多相对客观的也是极富见地的崭新判断。例如,他在分析“新小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时说:“小资产阶级多重因素汇聚的立场决定了这些矛盾要素结合的形式,也即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作用和影响形式,小资产阶级特有的意识形态要素的作用,以及借助于和工人阶级联系在一起的意识形态的形式和作用。”[5](p240)也就是说,小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本身也是一个各种思想观念斗争的产物和平台,尤其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和工人阶级意识形态之间的战场”。[2](p289)他还分析了“新小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分化的可能性,强调“在某种意义上,新的小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的分化取决于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在力量上的平衡。[2](p334)在普兰查斯看来,“新小资产阶级”既可以充当维护资本主义稳定的“和平力量”,也可以是无产阶级革命所要争取和团结的重要对象。因此他认为社会主义革命战略的紧要任务就是与“新小资产阶级”结成同盟,共同反对垄断资本主义的统治。我们有理由认为,普兰查斯对“新小资产阶级”的这些极富见地的理论判断,可以为发达国家的社会主义者制定正确的革命策略提供依据。
三、普兰查斯“新小资产阶级”论的理论局限
毋庸讳言,普兰查斯的“新小资产阶级”论也带有很大的局限性,甚至在某些方面存在严重的理论错误。这主要体现在:
第一,指导思想错误,理论分析存在一定程度的逻辑混乱。普兰查斯受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把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看作是“经济决定论”。虽然他也强调经济标准在划分阶级问题上的优先性,但在具体分析中却主张把经济、政治、意识形态因素置于同等地位。这种指导思想上的明显错误,致使经济的最终决定作用遭到贬抑。在有关“新小资产阶级”的理论分析中,一方面,他虽然主张不能单纯地从经济方面、同时亦应从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来划分阶级,但实际上仍然依据生产性劳动和非生产性劳动这个唯一的标准来确定和划分出“新小资产阶级”。在这里,我们几乎看不到除经济之外他所声称的其他因素的作用;另一方面,在划分出这样一个阶级之后,他所进行的更进一步的分析几乎都集中于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而极度缺乏经济方面的描述。这表明他的理论分析存在一定程度的逻辑混乱。
第二,界定和划分“新小资产阶级”的标准,使得他对工人阶级范围的界定过于狭窄。普兰查斯试图用他的“新小资产阶级”论消解盛极一时的“新中产阶级”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部分地实现了这一目的。他反对阶级划分上的单纯经济标准,坚持把政治和意识形态因素纳入到阶级划分的依据中来,这在一定程度上是试图接近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但他在界定和划分“新小资产阶级”时所使用的两个标准,使得他把数量庞大的从事第三产业流通与服务行业的工作人员以及从事企业管理、科学技术的工作人员彻底地从工人阶级队伍中“过滤”了出去。其结果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无产阶级就从大多数被减少到一个残余的群体”[6](p49)。普兰查斯捍卫工人阶级的纯洁性和革命主体的努力客观上造成了一个令人不安的结果:工人阶级队伍在缩小,甚至面临被边缘化的危险。正如艾伦·伍德所说:“普兰查斯在总体上关于阶级的定义与其特定的关于‘小资产阶级’的定义,把社会主义策略的聚焦点从形成一个统一的工人阶级转移到构筑以阶级差异和划分为基础的‘人民同盟’上去了”。[6](p49)显然,普兰查斯对工人阶级作了狭义的解释,使工人阶级人数大大减少,地位与作用严重降低。
第三,对“新小资产阶级”部分组成人员的分析存在片面性和表面性。按照普兰查斯的理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工程师和技术员是“新小资产阶级”队伍中的一个重要成分。在他眼里,工程师、技术员的意识形态特征是“永远担心(这种担心表现在反对革命的社会变革)由收入水平不稳定而引起的无产阶级化,它的表现形式是金钱拜物欲”;[7](p58)“常常期望通过‘个人’奋斗得到‘提升’,得到一种资历,以及‘向上升迁’,即变成资产阶级。”[7](p59)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普兰查斯对工程师和技术员的意识形态分析带有很大的片面性和表面性。就思想意识而言,工程师和技术员由于劳动性质和生活条件同一般体力劳动工人有所差别而表现出保守的倾向,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是他们的根本利益同工人阶级是一致的,因而他们在资本和劳动的矛盾激化的条件下会认识到这一点,并转化成无产阶级队伍中的成员。这是普兰查斯自己也承认的。事实上有许多工程师在工人阶级反对资本主义斗争中已经站到了工人的一边。另外,工程师和技术员虽然受资产阶级文化教育比较多,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影响比较深,但他们的文化智力素养和他们同先进生产力的天然联系,可以使他们最终从理论上认清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站到无产阶级的一边来。而普兰查斯仅仅抓住其暂时落后的一面,就将其排除在工人阶级队伍之外,这显然既违背了马克思主义阶级观的本义,又没有跳出教条主义的窠臼。
[1]尼科斯·波朗查斯.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M].叶林,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2]N.Poulantzas,Classes in Comtemporary Capitalism[M].London:NLB,1975.
[3]陈晓明,李刚.普兰查斯“多元决定论”的阶级观评析[J].福建学刊,1993,(5).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N.Poulantzas:Fascism and Dictatorship[M].London:NLB,1974.
[6]艾伦·伍德.新社会主义[M].尚庆飞,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7]尼科斯·普兰查斯.传统小资产阶级和新小资产阶级[J].马克思主义研究参考资料(总第101期),198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