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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边·爱尔兰小辑裁缝的孩子

2014-04-06威廉特雷弗著邹海仑译

西部 2014年4期
关键词:尔格圣母裁缝

威廉·特雷弗著邹海仑译

周边·爱尔兰小辑裁缝的孩子

威廉·特雷弗著邹海仑译

威廉·特雷弗(1928—),爱尔兰文学界元老,当代短篇小说大师,素有“爱尔兰的契诃夫”之称。曾就读于都柏林圣三一大学,主修历史。1952年移居英国。1964年,凭借小说《老男孩》获得霍桑顿文学奖,自此便全身心投入写作。几十年来,他创作了大量作品,获得了各种最具声誉的文学奖。他的大多数作品关注小人物内心丰富而隐秘的悲哀。因其巨大的文学成就,于2002年被授予英国荣誉爵位。虽然特雷弗至今仍居住于英国,但是他坚称自己“骨子里永远都是爱尔兰人”。

卡哈尔把WD-40(一种美国生产的万能除锈润滑剂)喷到扳手拧不动的螺栓上。别的所有螺栓都轻而易举地拧出来了,只有这个锈住了,排气装置就在它下方。他曾试图用锤子把螺栓敲出来,用各种法子扳那个排气装置,希望某些东西会松动松动,但是什么都纹丝不动。五点半了,他告诉赫斯林,这辆该死的汽车修不好了。

汽车修理厂的灯总开着,后墙上的一排窗户前摆放着一溜架子。一些废弃的小轿车因为零件有用而留着,一些轿车和摩托车等着出让,还有几个能够移动的千斤顶,占据着那间小小的木板办公室两边的空间。这间办公室也在修理厂的后边。那儿有几个工具架,沿着后墙有几个带台钳的工作台,还有几排崭新的和翻新的轮胎,外加几桶油脂和机油。修理厂的中央有两个地坑,在其中一个地坑里,卡哈尔的父亲正在安装离合器。收音机开着,正在介绍如何在鱼缸里养鱼。“你把那家伙关掉行不行?”卡哈尔的父亲从正在干活儿的那辆汽车下面喊道。卡哈尔寻找着波段,直到找到他父亲那个时代的音乐为止。

除了他这个小子,家里全是丫头,她们都比他年长,都离开了这个小镇———三个去了英格兰,另一个在高威的邓恩斯百货公司工作,还有一个嫁到内布拉斯加去了。汽车修理厂是卡哈尔熟悉的地方,因为从童年时代起他就在这儿陪着父亲,并且随着年岁增长,干一些交给他的零活儿。父亲曾有过一个帮手,是一个和他们家沾亲带故的老头儿,卡哈尔最终取代了他的位置。

他又试着拧了拧那个螺栓,但是WD-40还没起作用。他是个精瘦得几乎骨瘦如柴的年轻人,黑头发,长脸上通常不见微笑。他穿着一件黄T恤衫,外面罩着油迹斑斑的连体工作服,这件本是绿色的工作服已被洗得发白。他今年十九岁。

“你好。”一个声音说道。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站在汽车修理厂大敞着的门口。

“你们好。”卡哈尔说道。

“你看有没有可能,先生,”那个男人问道,“你开车送我们去圣母那儿?”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卡哈尔的父亲从地坑里向上喊道,想知道谁在那儿。

“你说的是哪个圣母?”卡哈尔问道。

那两个人互相看了看,没打算回答,这使卡哈尔以为他们是外国人,没有听懂他的话。一年前,一个德国人开着他那辆大众汽车进了汽车修理厂,引擎里有杂音。“我当时希望是发动机连杆头出了问题。”但是卡哈尔的父亲后来承认,其实只是汽车前盖的销子有些松动。几周后,一对从美国来的夫妇来给他们租来的汽车换一个轮胎。从那以后,就没有外国人来过。

“波尔蒂尔格的,”那个女人说道,“是这么说的吧?”

“你们在找那尊圣像?”

他们先是不太有把握地点了点头,然后更确定似的,同时点着头。

“你们不开车吗,你们自己?”卡哈尔问他们。

“我们没有汽车。”那个男人说道。

“我们是从阿维拉来这儿旅游的。”那个女人的黑色头发像丝绸一样发亮,梳到后面,用一条红蓝相间的缎带扎起来。她的眼睛是棕色的,牙齿很白,皮肤呈橄榄色。她一身旅游者的打扮,不甚整洁:牛仔裤,红色条纹衬衫,外面加一件呢子夹克。那个男人穿着同样的裤子,他的衬衫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灰蓝色,脖子上系着一条白方巾。卡哈尔估摸着他们的年龄,觉得要比他大一些。

“阿维拉?”他问道。

“在西班牙。”那个男人说道。

卡哈尔的父亲又从地坑里叫唤起来,卡哈尔于是告诉他说,有两个西班牙人到汽车修理厂来了。

“那家商店,”那个男人解释到,“那儿的人说你能开车送我们去圣像那儿。”

“他们的车抛锚了吗?”卡哈尔的父亲喊道。

他可以跟他们要价五十欧元,到波尔蒂尔格,再回来,卡哈尔琢磨着。那样他就要错过电视上德国队对荷兰队的比赛,这也许是本届世界杯上最精彩的比赛。但是为了五十欧元,也就不在乎它了。

“还有一件事,”他说道,“我得把排气装置安上去。”

他指了指那根管子和挂在赫斯林的那辆旧沃克斯豪尔汽车外面的消音器,他们都明白了。他打手势说他们得在原地等一小会儿,并且摊平手掌,在空中做了一个推开的动作,表明他们不必理会来自地坑里的闹腾。他们俩都被逗笑了。当卡哈尔再次试着拧动那个螺栓的时候,它开始转动了。

当排气装置和消音器哐当一声掉到地上的时候,他作了个挑大拇指的手势。为了不让他父亲听见,他走近那两个西班牙人站着的地方,压低了嗓门儿说:“大概七点左右我可以带你们去。”他领着他们来到前院,做好安排,同时给墨菲斯黑啤酒专运卡车的油箱加满了油。

卡哈尔的父亲驱车在去恩尼斯的路上走了一英里之后,在种马场的入口处掉头,开车回了汽车修理厂。他很满意,给谢伊神父安装的离合器调整得很到位。他把那辆汽车放在前院,准备让谢伊神父来取车,并把钥匙挂在办公室里。赫斯林从法院回来,他正在写支票,因为卡哈尔修好了那个排气装置。等赫斯林走了,卡哈尔边脱工作服边说,来修理厂的人想让他开车送他们去波尔蒂尔格。他们是西班牙人,卡哈尔又说了一遍,怕刚才说的话父亲没听见。

“他们去波尔蒂尔格干什么?”

“没事儿,就是要看看那尊圣像。”

“这些日子没人去看那尊圣像了。”

“他们就是要到那个地方去。”

“不过,你事先有没有告诉他们那东西是怎么回事儿?”

“当然告诉他们了。”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去那儿?”

“人们可以去那儿给圣母像拍照。”

十三年前,当时的主教和两个教区神父不再对波尔蒂尔格的路边圣母像顶礼膜拜。不管是曾造访过波尔蒂尔格十字路口的那三个男人,还是神父或修女,都觉得这尊圣母像不再有任何特殊之处;没有人曾亲眼目睹传说中的情景——当忏悔者恳求原谅自己犯下的罪过时,会有眼泪从那双凹陷的眼睛中流出来。这尊圣母像成了传教士和宗教出版物关注的对象,声称看到过这种现象的说法,被抨击为一种愚昧。后来,一个当时的助理牧师证实了两三个经常从那尊圣母像旁边经过的当地人注意到的东西——那双眼睛下面确实有些潮湿——但那无非是雨水积存在圣母像的眼窝里。于是,这件事儿就此了结。那些曾经对并非亲眼所见的东西确信不移的人,那些以往没有注意到高悬在圣母像上方的树枝上的树叶是湿漉漉的人,感到自己的确像精神导师曾经预言过的那么愚蠢。几乎一夜之间,波尔蒂尔格的哭泣圣母又变成了它一向被描绘出来的形象。”我们的路边夫人“,有一度人们就这么称呼它。

“我从来没听说过人们给它照相的事儿。”卡哈尔的父亲摇着头,好像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他经常怀疑他,而且通常是有道理的。

“前段时间,有个家伙在写一本书。他走遍了整个爱尔兰,寻找那些哭泣的圣母像。”

“那无非是波尔蒂尔格的雨水。”

“他已经把这写到书里了。那男人要把整个事情写下来,你怎么才能找到这块地方的所有圣像,其中有些很棒,有些却不怎么样。”

“你把那两个西班牙人送到波尔蒂尔格的那个地方了吗?”

“当然送到了。”

“你去把小莱希的摩托车里的汽油抽出来吧,咱们得把漏油的地方焊上。”

卡哈尔父亲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卡哈尔并没有把波尔蒂尔格圣母像的所有真相告诉那对西班牙情侣。他心里惦记着那五十欧元,他琢磨要是自己说漏了嘴,说波尔蒂尔格的圣母像的种种传说根本是无稽之谈,那他实在是个傻瓜。他们在和都柏林酒馆的一个男人聊天时听说,这尊圣母像被称作“我们的眼泪夫人”、“我们的路边夫人”以及“波尔蒂尔格的圣母”。他们不得不重复了两遍,卡哈尔才听清楚,他认为他最终弄明白他们所说的意思了。把这段旅程拉长个四五英里不是什么难事儿,而且如果他们被在都柏林听到的那些名号误导了,那也和他无关。在七点过五分的时候,他已经喝完了茶并看了一会儿电视,他开车驶进了梅西旅馆的院子。他等在那儿,正像他先头说好的那样,而他们几乎马上露面了。

他们在后座上紧紧挨在一起。在重新发动引擎之前,卡哈尔告诉他们车费是多少,他们说没问题。他驱车穿过小镇,这个时候的小镇还是像往常一样安静。有些店铺仍开着——报亭、烟草店、甜食店、小杂货店和昆兰超市,各式各样的酒馆——还会营业几个小时,但是这条街上笼罩着一种宁静。

“你们在度假吗?”卡哈尔问道。

他无法从他们的答话中得到很多信息。他们俩都在说话,一边互相纠正着。在多次重复之后,他们似乎是要告诉他他们就要结婚了。

“好呀,那可太棒了。”他说道。

他转到洛耶路上。车后座上的人说着西班牙语。收音机关着,或者他本该把它打开,让它做个伴儿。这是一辆黑色的福特科蒂纳,里程表表明它已经行驶了十八万英里。他父亲已将它大修了一番。他们一直使用这辆车,直到贴在车上的纳税证过期,才将它闲置着作为备用车。卡哈尔想,万一他们认为他无话可说,他就和他们聊汽车的事儿。但是他知道那也不容易。基督教兄弟会的人已经给他贴上了不善言谈的标签。他自己因此也确信不疑,有时候他担心这会让别人以为他不够聪明。无论什么时候,卡哈尔都试图通过发表议论来掩盖真相。

“你们在这儿待了很长时间吧?”他问道。那个姑娘说,他们在都柏林已经待了两天。他说他自己到都柏林去过几次。他说从现在开始要走山路了,直到他们到达波尔蒂尔格为止。这儿景色很美,那个姑娘说。

在两棵枯树那儿,他开上了岔道,虽然走直路也能够带他们到那儿,但是这么走,路更长一些,而且路上布满了坑坑洼洼。对走山路来说,这是辆好车,那个男人说道。卡哈尔说这是辆福特车,很高兴他懂车。多和他们聊聊,自然而然就能明白他们的意思,卡哈尔认为。

“用西班牙语怎么说?”他回头问道,“一尊雕像?”

“Estatua”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

“Estatua”卡哈尔重复了一遍,一边换挡向洛耶的那座小山开去。

那个姑娘为他鼓掌,他能够在后视镜里看到她的微笑。上帝呀,一个这样的女人,他想道。给我一个这样的女人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想象着他单独和她在这辆汽车里的情景,那个男人没在那儿,他没和她一起来爱尔兰,他根本不存在。

“你听说过阿维拉的圣特雷萨么?你在爱尔兰听说过她的事儿吗?”在后视镜里,她的嘴唇张张合合,牙齿闪闪发亮,她的舌尖在那儿停留了片刻。她的问话就像任何一个爱尔兰人说的那么清楚。

“当然听说过。”他说道,其实他把阿维拉的圣特雷萨和那个为人谦卑、因为做微不足道的事而闻名的圣特雷萨搞混了。“她很伟大,”卡哈尔对她赞不绝口,“伟大极了。”

令他失望的是,他们又说起了西班牙语。他正和明妮·芬内利交往,但是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更优秀。这两个女人的脸挨在一起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根本没有可比性。他驾车开过桥那边的一些村舍,那条路曲曲折折,车在这个地方转来转去。收音机里早先说要下雨,但是丝毫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十月的黄昏没有一丝微风,黑暗开始降临。

“还有一英里路吧。”他说道,头也不回。他们还在不停地说西班牙语。如果他们计划拍照片,那么这个点儿赶到那儿他们可不怎么幸运了。由于有密密匝匝的大树,即使在天气最好的时候,波尔蒂尔格也显得阴森森的。他不知道德国队是否已经进球得分了。如果他有多余的钱,他宁肯把赌注下在那些德国人身上。

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卡哈尔把汽车开到路边的绿化带上,那地方宽敞,看上去很干燥。在驾驶途中他就知道车出问题了,他发现毛病就出在前面的边轮上,轮胎的气门漏气了。他估摸已经失去了五六磅的气压。

“这花不了我一分钟的时间。”他让他的乘客放心,并在他们坐的地方后面搜寻着,在一些旧报纸、工具和空油漆罐当中,寻找那个打气筒。他想了片刻,打气筒可能不在那儿。如果那个备用胎是瘪的,那么他该怎么办。要是一辆车是折价买进的,有时候就有这种情况。可打气筒在那儿,他给那瘪了一点儿的轮胎又打进了几磅气,使它能继续前行。等他们到达波尔蒂尔格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再看着办。

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没有足够的光线进行拍照了,但那两位还是走上前,靠近那位路边圣母,距今还不到一年时间,它显得比卡哈尔记忆中上次开车从它旁边经过时更加倾斜了。刚才打进轮胎的额外气压已经漏完了,就在他们专心看圣母像的时候,他开始换那个轮胎,因为他发现那个备用轮胎可以用。自始至终,他都能听到他们在用西班牙语交谈,虽然他们并没有提高嗓音。当他们回到汽车旁边的时候,汽车还用千斤顶顶着,他们不得不等一会儿,于是他们站在他身旁的路上,但是显得并不在意。

当卡哈尔终于调转车头开始踏上归程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道,还能看到下半场的大部分比赛。你从来不知道你如何被人晾在那儿,要晾多久,也不知道当别人到处闲逛时你得等多久。

“你们对她还满意么?”他问他们,同时打开了前灯,这样那些坑坑洼洼就会现形了。

他们用西班牙语回答,好像他们已经忘记了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又倒下来一点儿,他说道。但是他们没听明白。他们说起那个他们在都柏林酒馆里遇见的人。他们不断重复一些东西,一些急促而模糊不清的英语词汇,好像是关于结婚的。最后,在卡哈尔听来,似乎是那个酒馆里的男人告诉他们,当他们去波尔蒂尔格忏悔的时候就会得到婚姻的祝福。

“你们请他喝酒了吗?”他问道。但是他们俩都没听懂。

直到下了山,他们一辆汽车也没遇到,甚至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看到。幸亏有这个轮胎,要是把他们整夜搁在山上,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拒绝付钱。他们不再聊天了。当他朝后视镜里看的时候,他们正在接吻,无非是昏暗中的模糊影子,互相拥抱着。

就在这时,当他们刚刚驶过那几棵枯树之后,那个孩子跑了出来。她从那栋蓝色的小屋里跑出来,撞到了这辆汽车上。他以前就听说过这种事儿,在这条路上跑出来的一个孩子撞到了汽车上。这种事儿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以往他经过的时候,甚至从来没有看见过小孩儿,但是人们经常提到这件事儿。他感觉到砰的一声,就在车前灯照见墙边的白色衣服之后不过一秒钟,那孩子突然跑了出来。

卡哈尔没有停车。在他的后视镜里,那条路又陷入了黑暗之中。他看见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躺在那儿,但是他对自己说那是他想象出来的。在这辆科蒂纳的后座上,那对男女继续相互拥抱着。

汗水已经沁出了卡哈尔双手的掌心,沁出了他的后背和前额。是她自己扑到了汽车的一侧,扑到了他的车门上。那栋小屋里的那个未婚女人是她母亲,在修理厂里他听别人说过好几回了。菲齐·吉尔让他看了他汽车挡泥板的损坏程度,并且说那孩子手里肯定有一块石头。但通常那儿没有什么损伤,而且没人提到对孩子本人造成的伤害。

路边的一栋栋平房表明他们到达了城镇,现在他们都高兴起来。那两个人又说起西班牙语来,他们问他,什么时候有去高威的公共汽车。这当中出现了一点儿误会,因为他以为他们问今天夜里的车,但是随后他明白他们问的是明天早晨的车。他告诉了他们。当他们在梅西旅馆的院子里付钱给他的时候,那个男人递给他一支铅笔和一个笔记本。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他们做着手势向他解释,于是他写下了那班公共汽车的时间。他们在进旅馆之前和他握手告别。

这天凌晨,刚刚过了一点半,卡哈尔就醒了,再也无法入睡。他努力回忆那场足球赛他看到了什么,那些跑动,那些扑救,亮了两次黄牌。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头,好像电视中的那些画面和那些零星的球赛评论来自于梦中,但他知道那并不是梦。在车库里,他已经察看了那辆汽车的侧面,没有发现有什么痕迹。他关掉车库的电灯,并且锁了车库的门。他看了在香农体育场的足球比赛,但是没有等到比赛结束,因为比赛不精彩,他失去了兴趣。他本该停车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停车。他不记得他踩过刹车。他不知道他是否试图那样做,他不知道当时是否来不及踩刹车了。

有人看见那辆福特科蒂纳曾经出发开上洛耶路,然后开回来。他父亲知道他走的那条路经过那个未婚女人的小屋。那两个西班牙人在那家旅馆里,会说他们已经看见了那个圣母像。他们会在那家旅馆里说他们要到高威去。能在高威找到他们,并且盘问他们。

在黑暗中,卡哈尔试图把这件事儿清理出个头绪来。他们会听见砰的一声。他们不会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们在接吻的时候听见了那声音。他们会记得当他们在梅西的院子里走出那辆汽车之前有多长时间。那并不是一件白色连衣裙,卡哈尔突然意识到:它拖到地上,对于一件连衣裙来说未免太长了,那更像是一件睡袍。

有几次他曾经看见过住在那儿的那个女人,当她来镇上买东西的时候,他们说她是个裁缝,矮小消瘦,长着一双好奇的黑眼睛,在她的面容之间有一种扭曲的表情,使她不那么讨人喜欢。据说她的孩子出生的时候,无人知晓孩子的父亲是谁——甚至连她本人都不知道,虽然这种说法没什么根据。还有一种说法,她从不提及孩子的出生。

卡哈尔躺在黑暗中,极力遏制想要回现场察看的冲动:步行到那栋蓝色小屋去,因为开车去是愚蠢的;去那条路上找找可能遗留下来的东西,他不知道会找到什么。他和明妮·芬内利经常在半夜起床,以便在她家后面的棚子里会面。他们躺在那儿的一堆网眼布上,悄声细语着,互相爱抚,那是他们白天在任何地方都无法做的。白天,他们最多就是躲在乡间的什么地方,在福特科蒂纳汽车里欢畅上半个小时。但他们能在那个棚子里度过半个夜晚。

他盘算着,如果步行到发生车祸的地方,要花多长时间。他想去,他想到那儿看见那条路上什么都没有,以便能够释然地闭上双眼。有时候,在他和明妮·芬内利分手的时候,黎明已经到来,他也想象着那场面,当他从乡间走回家的时候,天开始放亮,他感觉一切又都正常了。但很可能他将不会有这样的心情。

“总有一天那孩子会送命的。”他听见菲齐·吉尔说,另一个人说那个女人无法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据说那个孩子被单独留在家里,甚至一整夜,而那女人却在莱希的酒馆里自斟自酌,并且四处找男人做伴儿。

那个夜晚,卡哈尔再也无法入睡了。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在等待着有什么人会走进汽车修理厂,说发现了什么情况,但是没人来。第三天也没人来,第四天也是如此。现在,那两个西班牙人肯定离开高威了,可能注意到这辆福特科蒂纳汽车的人,记忆也正在变得模糊、不可靠。卡哈尔估计,那些他认识的司机事实上都经历过同样的撞上孩子的意外,于是内心里对自己说,他还是很幸运的。即使如此,他还是得等很长一段时间才敢再次开车经过那栋小屋,如果他非要打那儿过的话。

这时候,有一件事儿改变了一切。一天晚上,他和明妮·芬内利坐在希伯咖啡馆里,明妮·芬内利说道:“你不要看,不过有一个人在盯着你。”

“谁?”

“你认识那个女裁缝么?”

他们点的薯条这时候刚刚端上来。卡哈尔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心里知道,或迟或早他将无法阻止自己向周围张望。他想要问,那个女人是否带着那个孩子。但是在镇上,他以往只看见她独自一人,而且他知道那个孩子不会在那儿。如果她在,那将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能让他得以解脱的机会,他想。那晚车祸的恐惧一直困扰着他,像洪水一样正在淹没他的意识,扼杀所有的一切。

“上帝呀,那个人让我毛骨悚然!”明妮·芬内利低声嘟囔道,一边把醋泼洒在她的薯条上。

卡哈尔向周围张望了一下。他向那个女裁缝瞥了一眼,她孤单单地坐在那儿,他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背。她本来应该在莱希酒馆的,她坐着的那副样子说明她已经喝醉了。他们吃完了薯条,喝完了等餐时提供的咖啡,这时他问:她是否还在那儿。

“是的,她在那儿。你认识她么?她常来汽车修理厂么?”

“啊,不,她没有汽车。她从没来过。”

“我想最好现在回去,卡哈尔。”

他还不想走呢,那个女人还在那儿。但是如果他们等下去,他们可能要在这儿待几个小时。他不想从她旁边经过,但是当他站起来打算付钱的时候,发现他们不得不经过那儿。当他们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对明妮·芬内利而不是对他说:“你愿意让我给你做结婚礼服么?”那个女裁缝又主动说,“在你需要它的时候,你会想到我么?”

明妮·芬内利笑起来,说他们压根儿没准备做结婚礼服呢。

“卡哈尔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那个女裁缝说,“我说得不错吧,卡哈尔?”

“我还以为你不认识她呢。”明妮·芬内利说道,这时他们已经到了外面。

三天以后,杜尔根先生把他那辆战前的雷利汽车开来,留在了汽车修理厂,因为手闸打滑。他约好时间,下午四点回来取车,并且在离开之前说道:“你们听说了裁缝小孩儿的事儿没有?”

他可不是那种把事情搞错的人。他总是过分讲究细节,长着细细黑黑的八字胡,他的雷利跑车是他单身汉生活的骄傲,他说的话和他穿的衣服一样有条不紊。

“走失了,”他说,“警察正在调查这件事儿呢。”

这话是对卡哈尔父亲说的。卡哈尔在工作台上修理从吉布尼的面包车上拆下来的冷却系统,刚找到管子老化的地方。

“缺心眼儿,那孩子。”他父亲说道。

“说得不错。”

“你听到了什么传言?”

“反正她自己走丢了。他们在一些路段询问过往的行人是否见过她。”

卡哈尔听见了这番对话,自从那个女裁缝到希伯咖啡馆以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的那种不安,又开始使他烦躁起来。他想知道警察问的是些什么问题,他想知道那个孩子是什么时候走丢的,虽然他一心想干好手头的活儿,但还是无法把任何东西安装到一起。

“那个女人是不是也挺缺心眼儿?”杜尔根先生走了以后,他父亲议论道,“说实在的,她什么时候尽过照料孩子的义务?”

卡哈尔什么也没说。他尽力去想和明妮·芬内利结婚的事儿,虽然这事儿还没定下来呢,甚至他们自己的意见也还不一致呢。有片刻,她那丰满美好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变得栩栩如生,她的胳膊和双手都肉乎乎的。他发现那非常吸引人,自从他最初注意到她以来,他总是有那种感觉。那时候,她还常去那些修女那儿呢。他不应该去想那个西班牙女郎,他不应该放纵自己。他本该告诉他们那尊圣母像一文不值,那个他们遇见的男人在瞎扯,完全是因为他们给他买的那些酒。

“你母亲曾让那女人给后屋的那些窗帘轧过边儿,”他父亲说道,“你还记得吗,小子?”

卡哈尔摇了摇头。

“啊哈,那时候你还不到五岁呢,也许还要小一点儿。那时候她刚开始做裁缝,她父亲还和她一起住在那个小屋里。神父们说给她工作是因为她是个仁慈的人。老天爷啊,他们现在可不会说这话了!”

卡哈尔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大。麦当娜正在唱歌。他想象她在《起来》那首歌里的样子,她几年前所喜爱的装束,那些吊袜带和内衣。他曾认为她很了不起。

“我要开那辆丰田车出去。”他父亲说道。前院的门铃响了,有人在那儿等着加汽油。当卡哈尔去应门铃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这事儿和他无关。在德国队和荷兰队打比赛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和杜尔根先生带来的消息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不能把两者联系起来。

“你好呀。”在加油泵旁边,他和校车司机打着招呼。

裁缝的孩子在那儿躺了几天,才被人发现。她躺在一道沟底下,身体被页岩遮住了一部分。那是一个废弃的采石场,离她住的地方有半英里。多年前,当最后一批石头被卡车运走以后,那里拉起了一道蒺藜铁丝网,并且竖起两个标明有危险的布告牌。她肯定是从那道铁丝网底下爬过去的,警察说。在一天之内,一道铁链围栏代替了那道蒺藜铁丝网。

镇上的那个女裁缝因为发生的悲剧在背后受到人们的谴责。自从她母亲很早去世之后,她父亲独自把她养大。说她父亲就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一种恶意诽谤。以前没有这种说法,但是现在,由于这个孩子的存在微不足道——她曾活着却悲惨地死去了,这种说法似乎自然而然有了根据。

“你好吗,卡哈尔?”卡哈尔听见那个女裁缝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那是十一月的某个凌晨,他正朝那个棚子走去,在那儿,他和明妮·芬内利沉迷于彼此的爱恋之中。这时几乎还不到凌晨一点钟,镇上的灯光在好长时间以前就熄灭了,除主要街道外还有少数灯亮着。“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么,卡哈尔?咱们出去,到我那儿去好么?”

所有这些话,都是在卡哈尔朝前走的时候对着他的后背说的。他知道谁在那儿,他知道那是谁,他用不着回头看。

“让我一个人待着。”他说。

“好多个晚上,我坐在河边的椅子上休息,好多个晚上,我看见你。你总是急匆匆的,卡哈尔。”

“我现在正忙着呢。”

“在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啊呀呀,你接着走吧,卡哈尔!”

“我不认识你,我不想和你说话。”

“她走失了五天我才去找那些警察。这不是她第一次走失。她出去到那条路上还不到一分钟呢。”

卡哈尔什么话也没说。即使他没有转过身来,也能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儿,又酸又难闻。

“我没有很快就去找他们,因为担心他们会追查出事情的原委,那时候对他们来说那些是新线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卡哈尔?”

卡哈尔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她几乎撞到他身上。他让她滚开。

“那条路对于她是那么个东西。在她早晨肚子里没食儿的时候,她第一件事就是朝汽车跑。第二件事就是到那条路上去,到圣母像那儿去。她常常对着圣母像一跪就是一整天,直到某个老家伙发现了她,把她给我领回来为止。他搀着她的手走到屋里来。哦,有好多次呢,卡哈尔。那些警察看到的不是第一现场,我该什么时候对那位警官说这事儿呢?任何女人都会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儿,卡哈尔。”

“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好不好!”

“她走的时候是七点钟,也许七点二十了。我让门开着,去莱希酒馆,而且我看见那辆黑色的汽车从那儿经过,你就坐在车里。一般人总是晚上才注意到汽车。不过接下来她不见了,我从莱希酒馆回来已经很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卡哈尔?”

“这事儿和我无关。”

“他回去和他来时走的应该是同一条路,我对自己说。但是我没有跟那些警察提这件事儿,卡哈尔。她是不是穿着睡袍在路上闲逛?这就是他们问我的话,我告诉他们她总是在你看见她之前就出门儿了。咱们回家好么,卡哈尔?”

“我不会和你到任何地方去。”

“你连一句自责的话都没有,卡哈尔。”

“我没有什么可自责的。那天晚上我的车里还有别人。”

“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有人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现在和我回家吧,卡哈尔。”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没有人干任何事情。西班牙人一直在那辆车里。我开车把他们送到波尔蒂尔格,然后又送他们回梅西旅馆。”

“明妮·芬内利对你一点儿用也没有,卡哈尔。”

以前,他从来没有在近处细看过这个女裁缝。她比他想的要年轻,但是看上去还是比他要大得多,也许大个十二三岁吧。她脸上的扭曲并不丑,但它破坏了原本可能有的一种美,他想起那个西班牙女郎的毫无瑕疵的美,和她那像丝绸一样的头发。女裁缝的头发也是黑色的,但是蓬乱而纠结,了无生气地披散在双肩上。那双在希伯咖啡馆里曾那么热切地盯着他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她那丰满的嘴唇在微笑时向后牵动着,她的一个牙齿稍微有些豁口儿。卡哈尔走开了,她没有跟上来。

这只是开始,并没有结束。在镇上,虽然这种情况再也没有在夜晚发生,但她总是在那儿,卡哈尔知道这只是一种幻觉,其实她并不总是在那儿,但她似乎在,因为每一次她的出现都那么意味深长。她把自己收拾得整洁起来,她穿上黑色的衣服,有人说她在哀悼她的孩子。据说她已经不常到莱希酒馆去了。有人看见她给她的小屋正面刷油漆,还是原来的蓝色调,她开始打理小屋前面乱糟糟的花园。她从镇上的铺子步行回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在街边站住,招手搭便车。

卡哈尔继续着他所熟悉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修理汽车,为顾客服务,应付加汽油的铃声,但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打消他们之间的联系。女裁缝在那天夜里跟踪他的时候,使他意识到了这种联系,并且知道它的根儿在何处,知道它在扩展,在聚集着力量,并且在他的内心里,被恐怖滋养着。卡哈尔很害怕,却不知道怕什么,当他试图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的时候,反而更糊涂了。他开始去做弥撒,并且比以往更频繁地去作忏悔。他父亲注意到,卡哈尔这些日子甚至比以往更少在加油泵前面和顾客聊天了,顾客把汽车留在修理厂里的时候,他也很少说话。他母亲不知道他是不是贫血,于是给他吃一些含铁的补血药片。他那个还在爱尔兰的姐姐,偶尔在周末回到镇上过一两天,说这个烦心事儿肯定和明妮·芬内利有关系。

整个这段时间里——其他方面一切照旧——那个孩子一再被从岩石中的那道沟里抬出来,她还是穿着那件睡衣,就像卡哈尔当初看见的那样。她躺着,并且像死尸那样被包裹起来。如果当初他不是非得换那个轮胎,他就会在不同的时间经过那个小屋,就不会正巧碰上她跑出来,她也不会觉得想要那时候跑出来。如果他向那两个西班牙人解释说,圣母的眼泪无非是雨水,他就根本不会在那条路上。

那个女裁缝没有再对他说什么,也没有找机会那么干,但是他知道新刷的蓝油漆,还有那丧服,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还有,无数鲜花开满了那个小小的前花园,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自从那天晚上他开车送那对西班牙人到波尔蒂尔格,已经又过去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他参加了明妮·芬内利的婚礼,她嫁给了戴斯·唐尼,一个来自阿森赖的兽医。

那个女裁缝没有把那件事儿说出去,那是他们俩在黑暗的街道上时只有他们之间知道的事儿:在那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假若他走回去,走出家门,像他想要做的那样,走到那个孩子倒下的地方,他就会把她运到采石场去。而卡哈尔知道,是那个女裁缝,而不是他,做了这件事儿。

他经常去拜望路边圣像,总是期望她或许会在那儿。他跪在那儿,不请求得到任何东西。他只是在自己的脑海里自言自语,愿意弥补自己的罪过,并且许诺接受可能落在他身上的任何惩罚,因为他没有拆穿都柏林酒馆的男人对那两个西班牙人的愚弄;因为他拿路上的那尊倾斜的圣母像开玩笑,因为他撒谎挣了五十欧元;他当时看见他们在接吻,他当时想到脱光了衣服的麦当娜,而且不在乎她叫自己裸体麦当娜。

有一次,在波尔蒂尔格的时候,卡哈尔注意到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就是那曾被人们当作是圣母脸颊上泪水的东西。他摸了摸那积满了雨水的凹陷处,然后抬起湿淋淋的手指放到嘴里。并没有咸味儿,但是这并没有关系。他驱车往回走,当他经过那个裁缝的蓝色小屋时,她就在屋前的小花园里,正在给花坛除草。虽然她并没有抬头,他却想走到她的面前,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那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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