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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二)刘春的诗

2014-04-06刘春

西部 2014年4期

刘春

西部头题·西部中国诗歌联展(二)刘春的诗

刘春

刘春,1974年10月生于广西荔浦歧路村。著有诗集《忧伤的月亮》、《幸福像花儿开放》,随笔集《让时间说话》、《或明或暗的关系》,评论专著《朦胧诗以后》、《一个人的诗歌史》(三部)等。编有《70后诗歌档案》、《落在纸上的雪:当代诗人十二家》等选本。在《花城》、《星星》、《名作欣赏》等开过专栏。曾获首届华文青年诗人奖、第二届宇龙诗歌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广西青年文学“独秀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现居桂林。

月光

很多年了,我再次看到如此干净的月光

在周末的郊区,黑夜亮出了名片

将我照成一尊雕塑

舍不得回房

几个老人在月色中闲聊

关于今年的收成和明春的打算

一个说:杂粮涨价了,明年改种红薯

一个说:橘子价贱,烂在了树上

月光敞亮,年轻人退回大树的阴影

他们低声呢喃,相互依偎

大地在变暖,隐秘的愿望

草一般在心底生长

而屋内,孩子已经熟睡

脸蛋纯洁而稚气

他的父母坐在床沿

其中一个说:过几年,他就该去广东了

请原谅我做一个怯懦的人

请原谅我做一个怯懦的人

不申诉,不辩解,不高声叫喊

不斜视,不抗议,不因爱生恨

请原谅我一再降低额头的海拔

面带微笑,甚至有些谄媚

请原谅我做一个自私的人

有人在公园行走,被尖刀抵住喉咙

有人晚饭后散步,被抢去钱包

有人吃了上顿愁下顿,有人失去了工作

我看在眼里,随之把头扭开

请原谅我做一个冷漠的人

有人“躲猫猫”,有人打死法官

有人去检察院转了一圈就出来

有人从此消失

我认识他们,却不露真情

请原谅我做一个健忘的人

曾被上级要求学习,被亲人管得太紧

被朋友揭发,被外人代表

而我藏住自己的胃、心,和胆

像初秋的大地藏住内心的河流

现在,母亲在厨房忙碌,父亲在咳嗽

妻子数着越来越少的奖金

孩子在地板上欢乐地游玩

我是否还能安静地写字,是否会继续说——

请原谅我在黑暗中沉默,像一具干尸?

小公务员

定义一个早晨需要怎么样的词

清新,舒适,迷蒙,恍惚,抑或是

“梦的延续”、“带着薄荷的清凉”?

无需闹铃,他准时从床上坐起

对面的白墙,闪着亲人般的光晕

多么稳妥的一天——

穿衣,洗漱,出门,在某个固定的小房子

磨蹭八小时,然后关电脑,出门

滚动四个轮子回到原点

吃饭,上床,等待第二个黎明

他有过梦想,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普通的早晨,嘴角还停留着

梦的残渍,心已自觉地步入程序

或许,这个曾做过美梦的中年人,这个过时诗人

他的文字,需要一次壮烈的出轨?

命运

迎面而来的这群女人,步伐凌乱的女人

身上的气息干草青草般

泾渭分明的女人,表情复杂

的女人。她们走来

日光照耀着脸上的青春和皱纹

“草尖上的露珠。”这是

对一种形象最恰当的描绘

她的脸,让我想起坡上的草莓

当风吹过,嫩绿的衣衫掀起桃色的隐私

这是走在最前面的一个

她成长的速度让身旁的母亲坐立不安

另一个,面庞光洁而沉静

双手操纵钟摆的节奏。如果

你爱慕,她不会躲避你的注视

哦,大大方方的姐姐

她面对世界的态度是如此坚决

有人会比我看得更远。第三个

在踽踽走动。她在喘气

她孤单的右手需要一根拐杖

很明显她是累了,她的目光

已打探到休憩的地方……

这群从天尽头走来的女人

神秘莫测的女人,操着

各种方言、脾气好坏不一的女人

意念般直接潜入你身体里的女人

我遇到的绝不止一个

我会遇到她们的全体,并和她们

一一交往、恋爱、分手

在每一个夜里醒来

总会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幽幽低语

卡夫卡

还有什么不能被展览?还有什么

不会被吃掉?我在笼子里撕我的身体

围观者在笼外啃他们的良心

我的胃在冒火,而他们比我更饥饿

这是命,时代的肺结核

感染上面目模糊的祖国。再也没有什么

值得讨论的了,结果早已被商定

广场上,乡村医生对人群举起了针筒

我曾用十年的光阴构造一个国度

它的肮脏与黑暗,它的光明与向往

它许诺过自由,而现在它在咳嗽——

开往纽约的列车停下了引擎

如果留下,我可以做一个称职的保险公司办事员

(但做不了合格的儿子与兄长);如果

要成为一个“人”,那么只有先变成甲虫

在被遗弃之前,自己流放自己

而我需要的不是食物,不是药剂,是一场审判

秋风中舞动的心,需要一个解释

人变成甲虫算得了什么?

甲虫变成人,这世界才会睁大它的眼球!

“烧掉这些不合时宜的纸张吧,

更不要为它们添上结尾。”这是

倦怠者对现实的否决,是普通公民的尝试——

他是否有资格支配自己的一生?

T. S. 艾略特

他在水面上演奏安魂曲,为瓶子里的女人

安排一生的命运——她谙熟肯德基

麦当劳,而她苦心等待的情郎

极有可能是一只猴子

我倾心的是他的山羊胡子,不长不短

比叶芝硬,比“新批评”绵密,与困乏时代进行

艰辛的黄昏恋

(如果把背景换为苏联他就是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看,他在建琴房!那位名叫庞德的占卜者

已为他看准了风水。安魂曲要飞,他要去瑞典

瓶子里的女人,说出令人胆战的一句:

“我要死。”

更早死去的是一种形式。醉心于花园的人

竖着衣领,伤感于花朵枯萎的速度

他走过,目无尊长

身后的废墟上,楼房已建到第四层

如何与他达成联系?这些凌乱的字节

能不能将他从纸面上拉扯出来?

他开始唱起了情歌,和千年后的读者

玩恶作剧,却一再躲避周围的媚笑

“跟上去吧,换掉这身衣服。”有人倾心于

他的演奏和他宽厚的背影。而我站住

——他山羊胡子下隐藏的嘴角

冒出一个细小的水泡

葵花,或者生活

我认识这事物,它的绿色躯干

它在风中摇摆的青青叶片

(那是它一生中最美的琴音)

我认识阳光下谦卑下垂的淡黄头颅

雨中落下的棕色鬓发

我认识镰刀背后无辜的眼睛

默默流下的白色泪水

(这让我一看到嗑瓜子的女人就反胃)

在深秋,我认识孩子们

用来生火取暖的灰暗的干柴

那烟雾熏得路人眼角酸涩

当我终于爱上爱嗑瓜子的女人

结婚、生子,无所事事

我认识它的黑色外套,或许里面

包裹着某些秘密

但我已提不起兴致

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

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

青草,黄花,在黑夜里飞起的纸片

冬天的最后一滴雪……

我写下它们,表情平静,心中却无限感伤

那一年,我写下“青草”

邻家的少女远嫁到了广东

我写下“黄花”

秋风送来楼上老妇人咳嗽的声音

而有人看到我笔下的纸片,就哭了

或许他想起了失散已久的亲人

或许他的命运比纸片更惯于漂泊

在这座小小的城市

我这个新闻单位的小职员

干着最普通的工作

却见过太多注定要被忽略的事情

比如今天,一个长得很像我父亲的老人

冲进我的办公室

起初他茫然四顾,然后开始哭泣

后来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

他穿得太少了,同事赶紧去调空调的温度

在那一瞬,我的眼睛被热风击中

冬天最后的那一滴雪

从眼角流淌出来

草民

风送来青草的气息——

混合着花朵、树木和牛粪的清香

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歧路村

赤脚在草尖上奔跑的日子

我相信,这里的黄昏

同样有孩子循着奶奶的呼唤声回家

狭窄曲折的土路,适合牛车和步行

容不下解放牌汽车

这里的庄稼也不认识联合收割机

每天早上,人们肩扛锄头到地里干活

在夜里,他们喝酒、吸烟,和女人做爱

然后一觉睡到天明

这些花朵一样干净和草一样卑贱的动物

有的扛过枪,见过主席

有的一辈子没进过城

更多的跟着时代的步伐去远方了

多年后在草地上建造大房子

另一些从此没有回来

现在,我仍然在奔跑,只是

赤着的双脚穿上了皮鞋

我怀想贫瘠的风声和自由生长的万物

那些青草和花朵都哪去了呢

她们是否被水泥覆盖

被富人摘下插入花瓶?

早晨的朗诵

朗诵和听故事,是她每日的功课

她捧起书,你能感到清晨是属于她的

她说:“春天来了,河流涨水,百花盛开。”

你的心开始柔软,眼前升起花园

而黄昏将出现小白兔和小羊羔

或者无数只小蝌蚪

她的要求很低——

小白兔在冬天不能被冻着

小羊羔不会被大灰狼吃掉

小蝌蚪找到了她们的妈妈

我一度认为,这样的生活单纯而美好

而走出家门之后,我就改变了想法

戴上面具,不由自主地俯向尘埃

旧报纸

它是单薄的,重量不足三十克;它是渺小的

个头被框定为“A3”;它是沉重的

身上负载着无数话题。现在它是孤单的,在街头

你可以用任何量词对它进行命名

比如“一张”。表示它曾拥有过的好日子,被一双

或多双眼睛抚摩,被嘴巴咀嚼。平整,有风度

而危机渐露端倪——在手与手之间传递

那份茫然,多像一个离开单位又毫无着落的人

它也许会成为“一团”,如果上文所说的

最后一只手瘦小、充满油污

它就会被折叠、挤压,成为球状

与竹筐里的碎玻璃牙膏壳啤酒瓶相依为命

自然,它也可能成为“一片”,往天上飞,像羽毛

作“环城一日游”,俯瞰那些曾经在它身体上

反复上演的风情(世人称之为“新闻”)

而它的身材实在太不适合飞翔了,只能匆匆坠落

或许它会遭遇贵人:被“红领巾”拾起。它的激动

交杂着羞愧:涂满谎言的自己怎配得上

孩子干净的眼睛?但它马上变成了“一块”

然后无法阻拒地飞向垃圾桶

读者们,如果你读出了弦外之音,或者于心不忍

那么在最后,我愿意提供一些关怀

让它像你握着鼠标的右手一样稳重、自信

即使每天按部就班,不刺激,但适得其所

或者被一个诚实而有爱心的中年人遇见,被他展开

阅读(广告部分),带回家(抄写电话号码)

这个漫无目的地拨电话的男人,他上个月才结婚

然而正如前文所暗示:今天他刚刚下岗……

纯洁

当它以表意的方式呈现在纸上,即使只有一次

它也将成为自己的敌人。没有什么

比一张纸更白。正如

没有什么比第一首诗更让他刻骨铭心

那曾经是他的梦想,但已过早地消逝

一如青春期短暂的爱情

同样是纸,但别人手上的印着伟人头像

同样是手,但对方持有一枚公章

一个人离开了自己,成为另一个

他的过去是清白的,但羞于说出口

他的现在是庸碌的,但需要加入一些虚伪

疼痛时,恰到好处地捂住伤口

是的,懂得沉默之前,他学会了掩饰

用纸摩擦眼镜片上的水汽,不是为了更明亮

而是让它变薄,失去准确度

他也会在与生活的摩擦中耗尽一生

或许若干年后,他会选择一个黄昏

面对夕阳喃喃自语,晾晒一些

早该说出的话语,那些往事

埋藏得太深,压抑得太久,如同人性本身

而现在他还是中年,他的孩子

将在一个月后降临,他在学习一个父亲的功课

但心情忐忑,——对于生活

先知也不比一个婴儿知道得更多

二十四节气:大雪

我无法完美地为它命名,即使

用上字典里所有的形容词。我无法

勘破一年中这个最初的秘密

这样的夜晚,我的目光被寒气聚拢

又被喜悦吹散

在雪白的纸上,我打算写下一些词语:

“北方、风、忍耐、内在的火……”

我还想解开棉帽,再轻轻地

呵一口气,让风中战栗的梨树

开满爱情的花朵

而天空在低泣!六角形的泪

无声飘扬。有人看见船在河道上搁浅

大道消失,一个孤儿

用颤抖的童声向路人索取火柴

这究竟是生命中的第几个轮回?

六角形的生灵,它代表承诺、诅咒

欢乐,抑或预示着某种

未知的命运?谁能知道

它舞蹈的时候更热烈,还是

静止的时候更有激情?

整整一个冬天,我没有迈出门槛一步

在抵抗已经成为一种姿态的年代

我手捧诗集端坐火炉旁

念念有词,一动不动

北方

好像进入了动物世界:黄的草,灰的天

羊白得一望无际。它们翻滚、奔跑

在一瞬间变成惊躁的马匹,然后是赵忠祥的

画外音:在遥远的西伯利亚……

一只羊,因为黑,显得很小,“一丁点”

在马群中躲闪腾挪,像幽灵般

有名无实。它出现,被吞没,再出现

这细小的生灵,在寻找什么?它的心底

是否也在叫唤:啊雪,雪落下来了!

是的,雪落下来,铺天盖地

但不是南方,不在我们臃肿的视线之内

它轻盈,于是你古板;它白,于是

你看到时间的黑

我是如何想起这首诗的,它的雏形

是否源于内心的空荡。这个下午

气温沉闷得让气象部门吃惊

我呆坐在沙发上读一个陌生朋友的来信

信的第一句是:“下雪了,北方。”

回过神来已是黄昏,远方飘来

腾格尔的音乐。我披上外衣,走到阳台

一些云停在对面的山坡上

空洞的生活在夕阳下一览无余

第三首关于父亲的诗

在某一首诗里,他曾被安排死去

也许他读过,也许没有

但我问心有愧,不止一次地

解释,写诗就像

做梦,是“闹着玩”,何况

标题还有“虚构”字样

他不置可否,继续下棋、看报

哼他的彩调

可有一次,他突然冒出一句:

“人活几十年,也够了。”

让我愣了老半天

在另一首诗里,这个六十五岁的

老头,有另一种形象

那是1990年,我十六岁

去四川读书

他送我到南宁

列车开动的一瞬,我看见

他的背影瘦削而落寞

现在,我又在写他

悄悄地,充满感情

他在另一间屋子忙自己的事情

具体地说,是在厨房

完成替儿子做饭的任务

他老爱把饭煮焦,在菜里

放很多盐

我吃得难受,却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