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爱尔兰小辑叶芝诗十一首
2014-04-06傅浩译
傅浩译
周边·爱尔兰小辑叶芝诗十一首
傅浩译
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1939,又译夏芝、叶慈、耶茨等),是用英语写作的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小说家、散文家,被T·S·艾略特推崇为“二十世纪英语世界最伟大的诗人”。如叶芝所自称和众所公认的,他发起的爱尔兰文学复兴运动创造了一种新(现代)的民族文学——用英语写作的爱尔兰文学。
叶芝的诗风几经变法,熔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象征主义、现实主义于一炉,在艺术上达到了他所谓的“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性质的结合”。诚如一位论者所说,他“在现代作家中最具现代感,而无须是现代主义者”。
1923年,“由于他那以一种高度艺术的形式表现了整个民族的精神、永远富有灵感的诗”,获诺贝尔文学奖。
衰老而孤独者
他们说我傲慢又孤独,对,傲慢,
因为在不断变幻的人群中间
我的爱与恨永远都保持不变
直到长眠,高傲的灵魂永不变。
嘲笑我的人群,他们的爱与恨
在世上流浪,找不到固定家庭,
两个在许多门前乞讨的游魂,
啊,它们比风中的浪花还要轻。
从前的日子我往往爱到狂热,
可我爱的人总是变心,从热恋
有的到冷淡,有的到仇恨——而我
始终如一,高傲的灵魂永不变。
我在爱恋中往往也乐于憎恨,
憎恨中也为爱找到一个家庭,
虽然最近变老了却没有变更,
可是它们比风中浪花还要轻。
因此之故我永远傲慢而伤感,
直到长眠,高傲的灵魂永不变;
人群,他们的爱与恨永无家庭,
啊,它们比风中的浪花还要轻。
疯狂的月亮
由于生子众多而发狂,
月亮在天空之中蹒跚;
被她游移之眼那绝望
目光照射得神经错乱,
我们寻觅,徒劳地寻觅
生自她的痛苦的孩子。
她满带她那处女傲慢
初次在山头踏舞之时,
何等的骚动传遍乡间:
双脚都服从她的眼神!
领舞的那是何等男人!
好像捉月的捕蝇草丛,
我们双手变苍白,手指
不过像是细细的骨针;
被那恶意的梦魇漂白,
伸展开来,每根都会
划破可以够着的东西。
在阿耳黑西拉斯——沉思死亡①
喙似苍鹭的白色牛背鹭
以摩洛哥牛羊身上某类
肮脏的寄生虫子为食物,
飞过狭窄的海峡,栖止
在园林浓厚的夜色之中,
待曙光在汇流的海面绽迸。
少年时代,在傍晚时分,
我常给一个朋友带去——
希望一个年长的慧心
推荐更具实质的乐趣——
并非牛顿的比喻②中所说,
而是罗西斯③平滩的真贝壳。
阳光里面有更大的荣耀,
空气中浮动着一股夜寒,
命令想象力多多关照
那位伟大的出题考官④;
他会问什么,倘被问,我
又能以适当的自信答什么。
茫然或已死去的孩子!
注释:
①此诗作于1928年11月,原题《在阿耳黑西拉斯度夏期间所写下的沉思》。阿耳黑西拉斯:西班牙南部一城市,位于直布罗陀海峡北岸。
②英国科学家艾萨克·牛顿爵士(1642-1727)曾经说:“我不知世人会怎样看我;但我自己觉得我不过像一个孩子,在海滩上玩耍,不时地逸出常规,捡到比一般漂亮的卵石或贝壳罢了,而伟大的真理之海洋在我面前尚全然未被发现。”(大卫·布鲁斯特《艾萨克·牛顿爵士的生平、著作和发现》,爱丁堡,1855年,第2卷407页)
③罗西斯角:斯来沟附近一海滨渔村。
④指上帝。
对克伦威尔的诅咒①
你问我找到了什么,我所到之处又广又远,
除克伦威尔的宅邸和凶残的人马一无所见,
恋爱的人们和跳舞的人们都被打入了泥土,
魁梧的汉子、剑客和骑士,他们现在何处?
而有一个趾高气扬到处流浪的老乞丐,
基督受难前他的先辈服侍过他们的先辈。②
哦,那又怎样,哦,那又怎样,
还有什么剩下可说的?
一切邻居的满足和随和的交谈都已成过去,
可是抱怨也没用,因为金钱的吵闹在继续。
向上爬的家伙必定要踩在他的邻居身上,
而我们和所有的缪斯什么东西也算不上。
他们上学受教育而我对他们的教育不理睬,
他们能知道我们自知死期者知道的什么事?
哦,那又怎样,哦,那又怎样,
还有什么剩下可说的?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知识毁了我的心,
就像古寓言里的狐狸毁了斯巴达少年的心,③
因为它证明事物既可能存在又不可能存在,
那些剑客和贵妇依然能够交好往来,
能够付给诗人一首诗的酬金,听琴弦的音韵,
虽然他们都长眠地下,我依然是他们的仆人。
哦,那又怎样,哦,那又怎样,
还有什么剩下可说的?
我在夜半偶然发现一所高大的宅院,
门廊通明开敞,所有的窗户都灯光灿灿,
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也对我表示欢迎;
但我在一处古老的废墟里醒来,风声凄冷;
在我定神四顾之后,我不得不走出去,
去到那些听得懂我说话的狗儿马儿中间去。
哦,那又怎样,哦,那又怎样,
还有什么剩下可说的?
注释:
①此诗作于1936年11月至1937年1月间。1649-1650年,英国护国主奥利佛·克伦威尔(1599-1658)曾率兵征伐爱尔兰。
②在波义尼战役(1690)之后,占了上风的新教权势被强加给天主教的爱尔兰。叶芝在《帕内尔的葬礼》一诗的“注解”中写道:“在社会的底层,但几乎都不在其中,农民们继续做着他们的中世纪的梦;盖尔语诗人们则歌唱被放逐的天主教贵族;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唱:‘在基督受难前我的先辈服侍过他们的先辈’。”(《校刊本》833页)
③伪托为古希腊哲学家兼传记作家普鲁塔克(46-120)所著《十演说家生平》中关于雅典政治家吕库尔古斯(前390-前325/4)的生平一章里所述的一个故事:一个斯巴达少年偷了一只狐狸藏在衣下,宁肯让狐狸咬死也不让人搜身定罪。
一个醉汉对清醒的赞美
来转圈儿,漂亮的婊子,
让我不停地舞蹈,
好让我仍旧保持清醒,
尽管我已经喝饱。
清醒的确是一件珍宝,
我真的非常敬慕;
所以请让我不停舞蹈,
醉鬼虽躺倒呼噜。
注意脚步哟,注意脚步,
不停舞蹈像浪滚;
每一个跳舞的人脚下
都有个墓里死人。
不要起伏,我的漂亮妞,
美人鱼,不是婊子;
一个醉鬼就是个死人,
死人全都是醉鬼。
朝圣者
我只吃面包喝淡奶,斋戒了大约四十天,
因为与穿破布或丝绸,身披乡土披肩
或巴黎大氅的女孩轮饮,曾令我智迷;
女人有什么用处,她们会说的只是
呋儿得喽儿得咯哩噢。
我脚踏砾石走遍德戈湖①的圣岛周遭;
我五体投地在所有的苦路站②前祈祷;
在那里我遇到一老人;尽管我整天祷告,
但我旁边那老人,什么也不说,除了
呋儿得喽儿得咯哩噢。
都知道世上的死者都滞留在那附近,
假如母亲要寻找儿子,她不会有好运;
因为炼狱③的烈火把他们形骸已吞噬;
我对神发誓我问过他们,他们说的是
呋儿得喽儿得咯哩噢。
我在船上时一只毛蓬蓬的大黑鸟出现;
从翅尖到翅尖伸展开来有二十尺宽,
噼噼啪啪扇动着翅膀,它大肆炫耀,
可我不停问,船工能说什么,除了
呋儿得喽儿得咯哩噢。
如今我呆在酒吧里,身子靠在墙壁上,
那就来吧,穿破布或丝绸,身披大氅
或乡土披肩,跟文雅的情郎或随便谁一起,
因为我可以把一切都放下,要说的不过是
呋儿得喽儿得咯哩噢。
注释:
①德戈湖:多呐戈尔郡和费尔玛纳郡交界处一小湖,是爱尔兰最重要的朝圣地,人称“圣帕垂克的炼狱”,据传圣帕垂克曾在那里禁食斋戒,看见过另一个世界的幻景。
②指模拟耶稣身背十字架走向受难处所经路程,沿路歇息处为一站,有图画或雕塑表现相应故事场景,通常十四幅或座组成一系列,天主教会称之为“苦路十四处”。
③在天主教神学中,炼狱是注定要升入天国的灵魂死后经烧炼而涤除污秽的处所。
老年人为什么不该发狂
老年人为什么不该发狂?
有人说有少年前途无量
曾是个手腕健壮的钓者,
却变成醉酒的新闻记者;
有个少女把但丁都背熟,
却毕生给白痴生儿育女;①
——海伦梦想着社会福利,
爬到马车上尖声地呼吁。②
人道是这理所当然:机遇
让好人挨饿,让坏人得志,
假如说邻人清晰地显象,
如在灯光通明的屏幕上,
他们就觉得没有哪一个
完整快乐的心灵的小说
有个配得上开头的结尾。
年轻人对这事一无所知,
旁观的老年人了如指掌;
等他们知道了古书所讲,
知道了没什么比这更强,
就知道老年人为何发狂。
注释:
①伊秀尔特·冈能背诵但丁的所有作品。她的丈夫弗朗西斯·斯图亚特被叶芝蔑称为“白痴”。
②在庆祝爱国者沃尔夫·透纳雕像奠基的游行队伍中,叶芝和毛德·冈曾同乘一四轮马车。
疯珍妮在山上①
我骂主教骂累了
(疯珍妮讲)
九顶帽子九本书
难让他阳刚。
我发现更糟的事
要沉思默想。
国王有美丽表妹,
如今在何方?
在地牢被打至死;
他钉在宝座上。②
昨夜我躺在山上
(疯珍妮讲)
两匹马拉车跑来,
两轮车之上
坐着大尿泡埃玛③,
她的猛情郎
库胡林坐在身旁,
看到这景象,
我双膝跪倒在地,
把石头亲尝;
我在尘土中横躺,
哭得泪直淌。
注释:
①此诗作于1938年7月,属于《或许可谱曲的歌词》组诗中“疯珍妮”系列(1929-1931)的续作。
②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家属于1918年俄国革命期间被杀。
③在爱尔兰传说中,女王埃玛曾被库胡林征服,成为其情妇。她力大而生殖力强,号称“大尿泡”。她因能在雪地上尿出更大的坑而遭其他女人嫉妒,终被她们群起而攻杀。
长足虻①
为使大战不失败,
文明不沦丧,
请让狗安静,拴住马
在远处柱子上。
我主凯撒②在营帐里,
地图摊开,
双眼茫然无睹,
一手托腮。
像溪水之上一只长足虻,
他心思游动在静寂上。
为使高塔遭焚毁,
人怀念那容颜,
若必需,请极轻走过
这寂寞的地面。
似妇人,更像孩儿,她③以为
没人看;双脚
练习着街头学来的
流浪者的舞蹈。
像溪水之上一只长足虻,
她心思游动在静寂上。
为使怀春女初见
心目中亚当,
请关紧教皇圣堂门,
把孩子们阻挡。
那里,脚手架上仰躺着
米开朗琪罗④。
他动静轻如鼠爪,
手来回动作。
像溪水之上一只长足虻
他心思游动在静寂上。
注释:
①此诗作于1937年11月至1938年4月间。长足虻:双翅目长足虻科昆虫。形小,蓝或绿色,有金属光泽。捕食较小的昆虫,见于阴湿的沼泽周围。(《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
②盖尤斯·尤力乌斯·凯撒·奥克塔维亚努斯(前63-14):古罗马第一位皇帝,著有《高卢战记》。
③指年轻时的海伦。
④意大利画家米开朗琪罗·波那罗蒂(1457-1564)曾在罗马西斯廷教堂穹顶绘制著名的壁画《创世记》,其中有裸体的亚当。
约翰·金塞拉对玛丽·穆尔太太的哀悼①
一
血腥而又突然的结局,
由于枪击或绞索,
死亡夺去人想守护者,
留下人愿失去者。
他本来可以拥有我妹妹,
我的表姐妹几十个,
可什么也满足不了那傻瓜,
除了我亲爱的玛丽·穆尔;
别人都不知如何使男人
在桌前或床上快活。
既然我的鸨儿已死掉,
我能为漂亮妞做什么?
二
虽说在讨价还价之时
比老犹太人还要难缠,
可她一讲定,我们就言欢,
把坛坛罐罐喝干;
哦!惟有她有许多故事——
尽管不适合神甫听——
可保持人的灵魂活跃
驱除衰老和忧心;
由于年老,她讲的一切
都披上一层皮膜。②
既然我的鸨儿已死掉,
我能为漂亮妞做什么?
三
我曾经在教堂里面听说
要不是亚当的罪愆③,
伊甸园应当依然存在,
而我也会在里边。
那里没有期望会落空,
没有良俗会结束,
没男人变老,没少女变冷,
只有朋友相伴走;
那里人们从树上摘食吃
没人为半分钱口角。
既然我的鸨儿已死掉,
我能为漂亮妞做什么?
注释:
①此诗作于1938年7月,原题为《一个健壮的农夫对死亡的抱怨》。约翰·金塞拉和玛丽·穆尔太太均为虚构的人物。
②爱尔兰有成语“给故事披上一层皮”,义为润饰,使之可信。
③上帝因亚当偷吃禁果而把他逐出伊甸园,事见《旧约·创世记》第3章第17-19节。
高谈①
缺少高跷②的游行队伍没什么可引人瞩目。
假如我的曾祖父有过高达二十尺的一副,
我的不过才十五尺,现在没有人踩得更高,
世俗无赖偷了去修篱笆或烧了又如何是好。
因为花斑马、链牵熊、笼中狮只会拙劣表演,
因为孩子们要求长腿爹踮起木头脚尖,
因为楼上的女人们要求有张脸在窗外嬉闹,
好让在补旧袜子的她们惊叫,我操起凿和刨。
我乃玛拉基·高跷杰克③,我所学都不拘形式,
从衣领到衣领,从高跷到高跷,从父亲到孩子。
全是比喻,玛拉基、高跷及一切。北极黑雁
高飞在辽阔夜空;夜幕撕裂,曙光迸溅;
我,穿过极新鲜的昼色,阔步前行,前行;
那些庞大的海马露出牙齿④,嘲笑黎明。
注释:
①此诗作于1938年7-8月间,最初发表于当年12月的《伦敦信使报》和《国民》上。
②叶芝在《牛津现代诗选》序言中写道,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结束后,“人人都从高跷上下来了;从此再没人就着清咖啡喝苦艾酒了;没人发疯了;没人自杀了;没人加入天主教会了”。他在致多萝西·韦尔斯利的信中写道:“我现在开始踩偷来的马戏团高跷了。”
③玛拉基(“我的使者”)是《旧约·玛拉基书》的假定作者;圣·玛拉基(1095-1148)是爱尔兰著名圣徒;玛拉基·穆里根是詹姆斯·乔伊斯(1882-1941)在小说《尤里西斯》(1922)中给叶芝的朋友奥利佛·圣约翰·郭伽蒂(1878-1957)取的化名。但此处很可能是叶芝虚构的一个人物。
④海浪被认为是海神曼南南的群马,其牙齿应指白色的浪花。叶芝在给《他教爱人平静下来》一诗所作的注中写道:“曼南南的群马常常与海浪相关联。”(1899;《校刊本》8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