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别集制名考述
2014-04-05刘秋彬
刘秋彬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0)
马端临认为作家自制集名始自南朝宋齐时人张融,他说:“宋两朝艺文志曰:别集者,人别为集,古人但以名氏命篇。南朝张融始著《玉海》之号,后世争效,制为集名,一家至有十数者,爵里年氏各立意义,或相重复,而文亦不胜其繁矣。”①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279页。史称张融“文集数十卷,行于世,自名其集为《玉海》。司徒褚彦回问其故,融云:‘盖玉以比德,海崇上善耳。’”②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837页。这说明南朝时,虽有作家自编文集,但自制集名仍是个别现象,故褚彦回有此追问。再如南朝王筠“自撰其文章,以一官为一集,自《洗马》、《中书》、《中庶》、《吏部》、《左佐》、《临海》、《太府》各十卷”,③李延寿:《南史》,第611页。集名实为开具的履历清单,没有特别的意义。余嘉锡先生论古书制名时说:“古人著书,多单篇别行;及其编次成书,类出于门弟子或后学之手,因推本其学之所自出,以人名其书。……汉魏以后,学者著书,无不自撰美名者,独至文章,多由后人编定。故别集直书姓名者,至宋尤多。元明以后,此风渐寡。”④余嘉锡:《古书通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1-32页。需辨析的是,唐及唐前别集多由后人裒辑、编次,故多冠以作者姓名,旨在声明“著作权”。宋人则不同,多数作家生前已将作品编纂成集,且有阶段性的作品流布于世,在制名上颇为讲究。后人整理、编刻的“全集”,集名也取径多途,非单“直书姓名”。即便冠以姓名,也多用作家别号。精心结撰集名,自宋蔚然成风,集名成为有意义的“标识”。考察宋人别集制名方法及涵义,从中可直观地窥出作家的人生志趣、审美情趣、作品的艺术取向乃至自觉的传播意识。
一、集名取径
宋人别集现存743种,⑤刘琳、沈治宏:《现存宋人著述总录》,成都:巴蜀书社,1995年,第8页。有些虽散佚,但集序仍存,可知晓集名。集名有自制和他制,取径主要有:
(一)以人名集:以人名集包括作家姓氏、字、官职、号等,这是别集制名的主流。唐宋时期,作家别号盛行,但检索《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唐人别集505家,537部,制名取自其号的仅数部,如吕才编次王绩诗赋取其别号,名曰《东皋子》;卢照邻编刻来济集取其爵号,名曰《南阳集》(来济封“南阳县男”)。
以号名集在唐只是个别现象,在宋却为普遍的风气。 《宋史·艺文志》著录宋人别集641家,1824部,集名多取自别号。如宋初张咏《乖崖集》(张号“乖崖子”)、潘阆《逍遥集》(潘号“逍遥子”),直至宋末江湖派诗人别集几乎全用别号名集。有些作家别号取自家乡或居住地山川之名,则类于以地名集。如余靖《武溪集》、石介《徂徕集》、黄裳《演山集》等。
(二)以地名集:以地名集即以作家籍贯、仕宦地 (或该地山川)名集,此类比重也较大。唐人有取其籍贯、仕宦地名集者,如杨炯《盈川集》、陆龟蒙《松陵集》、李商隐《樊南集》、杜牧《樊川集》,但较少见。宋人以籍贯名集者有所增加,如杨亿《武夷新集》、赵湘《南阳集》、韩琦《安阳集》、李觏《延平集》等;还有以郡望名集,此类较少,如苏辙《栾城集》、曾肇《曲阜集》、程珌《洺水集》等。宋代最为普遍的是以居所室名、斋号、堂号名集,如王安中“乃治室西斋之后,名之曰‘初寮’”,遂以“初寮”名集。①王安中:《初寮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46册,第342页。周召“筑斋以遁,且以遁名”,集名《遁斋集》。②胡铨:《遁斋记》,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95册,第363页。
以地名集往往体现作家特殊的情结,如杨亿释其《武夷新集》制名之缘由:“盖山林之士不忘维桑之情,雕篆之文窃怀敝帚之爱,命题之意良在是也。”③杨亿:《武夷新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4册,第375页。李纲因父李夔葬于锡山,其地有梁溪,纲曾庐墓于此,故文集名《梁溪集》,以志不忘鞠育之情。陆游巴蜀之行虽短暂,但却是其人生及诗文创作的重要转变时期,故诗集取名《剑南诗稿》,以此怀念其南郑军旅生涯。④参见莫砺锋:《陆游诗中的巴蜀情结》,《社会科学研究》2003年第5期。
(三)以创作时段、身心状态名集:以创作时段名集者,如元祐元年 (丙寅1086),孔武仲由湘潭令迁为秘书省正字,将赴京途中所作诗歌编集,名为《丙寅赴阙诗稿》。⑤孔武仲:《丙寅赴阙诗稿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00册,第260页。宋咸将其居丧期间诗文编集,取名《忧余集》。⑥余靖:《宋职方忧余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7册,第23页。杨万里一官一集,并在集序中描述诗风转变的过程。以身心状态名集者,如释智圆将病中所作诗歌编集,名为《病课集》,自序云:“其犹儒家流修仕进之道,退而肄业,谓之‘过夏’;执业以出,谓之‘夏课’。吾以病中所得,病差而写出,谓之‘病课’,不亦宜邪?且欲后之人知吾以贫病寂寥而自胜者欤!”⑦释智圆:《病课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5册,第228页。车若水集名《脚气集》,其侄车惟一跋云:“咸淳甲戌冬,伯父脚气病作,时以书自娱,随所见而录,浸复成编,因目曰《脚气集》。”⑧车惟一:《脚气集跋》,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57册,第424页。
(四)出自事典:取自典籍中语或典故。这是宋代别集制名的特色,体现宋人尚雅忌俗的风尚和渊博的学识。王禹偁《小畜集》取名自《易经》,自序云:“小畜之象曰:‘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说者曰:‘未能行其施,故可懿文而已。’是禹偁位不能行道,文可以饰身也。集曰《小畜》,不其然乎?”⑨王禹偁:《小畜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8册,第34页。邵雍诗集名《伊川击壤集》,“击壤”取自尧时壤夫击壤于道,自得其乐之说。韩琦编先兄文集名为《荆玉集》,典出卞和献玉之说,“且志兄有才而不遇也”。[10]韩琦:《三司封荆玉集后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40册,第23页。马廷鸾编先兄文集取名《续荆玉集》,作序云:“昔东坡公与袁公济诗云:‘文如翻水成,赋作叉手速。秋风起鸿雁,我亦继华躅。那知君蹭蹬,独泣荆山玉。’……于是合苏、韩二公之说,名吾兄之文曰《续荆玉集》,以遗其子焉,后之君子其必有以悼之矣。”[11]马廷鸾:《续荆玉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53册,454页。《后汉书·蔡邕传》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12]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004页。宋人以“焦尾”名集者就有黄庭坚、陈绍良、韩元吉等。晁补之、陈舜功、罗孝芬皆以“鸡肋”名集,取自三国曹操、杨修之事典,以示敝帚自珍之意。
(五)以自谦、自警之辞名集:作家自拟集名多用自谦之辞,如宋庠有《缇巾集》,自序云:“此燕石也,与瓦甓无异,虽缇巾什袭,庸足宝乎?”①宋庠:《缇巾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0册,第430页。并告诫家人不可广布。宋祁集名《西州猥稿》,自序云:“西州者,益也,猥,杂也,稿,其未工之辞也。”②宋祁:《西州猥稿系题》,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4册,第326页。话虽如此,宋祁还是请人将诗歌刻石期待传之久远。柴望诗集名《道州台衣诗集》,“台衣”指戏服,自谑诗作如侏儒、俳优著戏服,短而不佳,徒博人一笑;③柴望:《道州台衣诗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59册,306页。其从弟柴元彪诗稿取名《袜线稿》,拆袜线则更无一条长,短之又短,更为疏劣。④柴元彪:《袜线稿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47册,第308页。周紫芝集名《太仓稊米集》,自序云:“昔者山谷先生书告其甥曰:‘文章直是太仓一稊米耳。’黄公之文可与马迁、扬雄、刘向之徒相为表里。若其诗则杜子美、苏子瞻而下不数也,而犹小之如此,况不逮其万有一者乎?后数年而集亡,当于东家酱瓿上而求之,其必有得矣。”⑤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62册,第108页。有些自拟集名是出于自警,如叶梦得将其奏稿编集并取名《志愧集》,表达坐视故国沦丧而未能建功立业的愧疚。其自序称:“天下岂无大安危,生民岂无大休戚。矧宣靖以来,中原分裂,上方栉沐风雨,旰食图功,而身遭不世之主,横被非常之知,所言仅如是而已。心非木石,安得不愧。姑自识之,留以遗子孙,庶后世悼其意之不终,或有感励奋发,慨然少能著见者,犹足雪其无功之耻,而偿其未报之恩也。”⑥叶梦得:《志愧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47册,第309页。楼钥有文集《攻愧集》,魏了翁为其作序云:“四明楼宣献公早以名进士发身,三朝大典多出公手。天下之称记览词章者未之或先,孰知公之所以反观内省者,匪辞之尚,惟愧之攻。其诗曰:‘参乎病知免,遂使启足手。宁知起易箦,乃在此段后。’人至于内自攻治,知义理之无穷,而毫发之不可愧,则浩乎两间不忧不惧,而辞之本立矣。”⑦魏了翁:《攻愧楼宣献公文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10册,第75页。楼钥长于四六之文,文辞精博,以“攻愧”名集则是标举不以文辞为尚,惯于内省,直至道德本心的价值取向。
二、集名释义
严羽论唐人诗歌题目拟制时云:“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⑧严羽:《沧浪诗话》,何文焕辑:《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695页。我们也可以说,宋人别集,不必观其文,见其集名而知其人生志趣、门户流派、审美情趣等。
(一)处世原则与人生志趣。宋人尚雅忌俗表现在生活诸多层面,如对个人“字”与“号”的命取颇为用心,多向贤达闻人请“字”,《全宋文》中收录“字说”、“字序”类文章众多。“号”多自拟,且随人生沉浮、境遇变迁而更改。以“号”名集折射出作家的处世原则与人生志趣。如张咏自道“乖则违众,崖不利物”,后人以“乖崖”名其集,正与其守正不阿的人生态度相一致。靖康之难后,金立张邦昌为帝,时为祠部员外郎的喻汝砺闻变,“扪其膝曰:‘此膝岂可屈哉?’即日挂冠神武门,遂自号扪膝居士”,⑨刘光祖:《扪膝先生文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79册,第65页。并以此名集,彰显其临危不惧的气概。
作家、诗人借用典籍中语或典故名集也出于心有戚戚。黄庶久沉下僚,难于得位行志,因有“素餐”之叹,故名集《伐檀集》,自序云:“其少而学也,观诗书以来至于忠臣义士奇功大节,常恨身不出于其时,不得与古人上下其事。每辄自奋以为苟朝得位夕必行之,当使后之人望乎己,若今之慕乎古也。”[10]黄庶:《伐檀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51册,第143页。彭俊民自谓:“余少而学,长而仕,非能忘名利者也,亦非穷而恶乎不穷者也。盖将穷而仕,仕而学,以期于不犯义。故集其所尝为文,而名之曰《固穷》,且以见其志尔。”[11]彭俊民:《固穷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145册,第175页。“固穷”出自《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句。彭俊民以此名集,宣扬不为名利丧失操守,坚守道义而能有所不为的人生态度。舒岳祥将入元后所作诗文编集,自序云:“予自丙子数罹忧患,于是悟古今一梦也,此身一蝶也。其有乐乎蝶之乐也,其有忧乎蝶之忧也,不足为有无轻重,……因集己丑以后诗文若干篇目曰《蝶轩稿》云。”①舒岳祥:《蝶轩稿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51册,第11页。以庄生梦蝶之典名集,实是宋元鼎革后遗民的悲凉与无奈。郑思肖将诗文集取名《大义集》、《中兴集》,表达亡国之忧愤与不忘故国的遗民情怀,他在自序中一再申明:“每一有作,倍怀哀痛,直若锋刃之加于心,苦语流出肺腑间。言之固不忍,然得慷慨长歌,虽暂舒气,将则何如?呜呼痛哉!尧舜之圣,非吾君也,况于汤武乎?又况于非汤武者乎?三宫在北,二王在南,抚卷一恸,天回日低”;“五六年来,梦中大哭,号叫大宋,盖不知其几,此心之不得已于动也!夫非歌诗无以雪其愤,所以皆厄挫悲恋之辞。我之所谓诗者,非空寄于言也,实终身不易之天也,岂徒诗而已哉”。②郑思肖:《大义集序》、《中兴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60册,第27-28页。
(二)门户、流派及审美情趣。四库馆臣曾指出, “南宋之衰,学派变为门户,诗派变为江湖”。③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二《鹤山全集》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91页。总体而言,北宋士人别号多取自山川等自然景观,喜以“居士”自称。南宋士人别号多取自居所雅号“斋”、“堂”、“庵”之类,缀以“先生”。这与北宋士大夫禅悦之风盛行而南宋理学地位上升的内在思想文化因素相应,其外在表现为北宋士人处世豁达包容,虽在治国方略上政见相左却能维持私人友谊,如苏轼与王安石、章惇等;而南宋士人则拘于门户之见,势同水火。北宋党争是政见之争,南宋则流为意气之争。如王柏少慕诸葛亮,自号“长啸”,后受业于杨时,更以“鲁斋”,且以此别号名集,一览便知其门户流派。
以审美情趣来看,南宋永嘉“四灵”诗集:赵师秀《清苑斋集》、徐照《芳兰轩集》、徐玑《二薇亭集》、翁卷《苇碧轩集》,集名取境窘狭幽寂,正与他们诗歌重雕琢、偏爱幽淡意象、题材局限于咏物赠酬相应。方回就曾批评“四灵”说:“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于此数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④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40页。此外,南宋江湖派诗集多喜以雪、云、泉、潭、竹、梅、菊等幽冷凄清之物名集。如以雪名集者:宋伯仁《雪岩吟草》、罗与之《雪坡小稿》、张至龙《雪林删余》、张良臣《雪窗小集》、姚镛《雪蓬稿》;以云名集者:释永颐《云泉诗集》、薛嵎《云泉诗》、吴汝弌《云卧诗稿》、黄文雷《看云小集》;以竹、菊、梅名集者:徐集孙《竹所吟稿》、毛珝《吾竹小稿》、吴惟信《菊潭诗集》、高翥《菊涧集》、许棐《梅屋诗集》、邹登龙《梅屋吟》等。这些诗集取名如此,诗歌取境也清冷、寒寂,“白云涧里结鸥盟,想得诗肩太瘦生。思入江梅冰雪骨,吟成风竹落花声”⑤姚勉:《毛霆甫诗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51册,第450页。正是疏离于政权的体制外作家的心境写照及审美情趣的体现。
(三)追摹对象及艺术取向。集名揭示追摹的对象者,如钱守谦《梦草集》、黄任伯《草塘集》取自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句,姚勉称黄任伯“是乃所以为诗也,不钩章不棘句,不呕己心,不鲠人喉,其斯之谓诗矣”,⑥姚勉:《草塘诗稿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51册,第464页。指出了其取法谢灵运、崇尚清新自然的诗风。虞俦诗集名《尊白堂集》,陈贵谊作序云:“绍定己丑秋八月,武冈守朝请郎虞君衡遣介检奉一编书谒余序其首。启而视之,曰《尊白堂集》。……独未谕‘尊白’之意何谓也。侍郎平日常曰:韩魏公有‘醉白堂’,坡公有‘我似乐天’之句,此吾所不敢,惟知尊之敬之,故扁以为堂。”⑦陈贵谊:《尊白堂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2册,第385页。虞俦诗歌明白显畅,不事辞藻,颇近白居易。“其真朴之处,颇近居易。而粗率流易之处,亦颇近居易。盖心摹手追,与之俱化,长与短均似之也”。⑧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九《尊白堂集》提要,第1374页。
集名揭示艺术取向者,如邵雍集名《击壤集》,自序云:“所作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不希名誉,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其或经道之余,因闲观时,因静照物,因时起志,因物寓言,因志发咏,因言成诗,因咏成声,因诗成音。是故哀而未尝伤,乐而未尝淫。”①邵雍:《击壤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46册,第53-54页。强调诗文要直抒胸臆,不以锻炼为工,不追求韵律之美。岳珂《玉楮集》、刘克永《刻楮集》取宋人刻玉为楮叶,三年而成之意。“刻楮”谓以雕琢求工巧,以人伪象天真,此反其意而用。岳珂辩诘“巧”与“拙”的关系道:“今夫发于性情著于咏歌,雕锼肾肠摹写月露,旬锻月炼以求其大巧,夫谁不然。至于风行水上涣而成文,云出岫间了非有意,澄江净练、风雨满城,尚絅去华,贵乎直遂。兹巧也,盖寓乎至拙之中,匪徒工之所能媲。夫以他山之攻、昆吾之切,追琢毫芒以取其象似,故必待积月以致其力,则其成也难。遇物感形、因时言志,不责以浮靡,惟取其自然,故不待引日以全其大,则其成也易。”②岳珂:《玉楮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0册,第350页。岳珂认为工巧实拙,拙朴实巧,寓巧于拙,但他的诗歌浅显直露,少一唱三叹的韵致。
三、制名与传播
宋代雕版印刷普及,几乎无一路不刻书,诗文集大都以刻本形式传播,导致文学传播的“革命性变革”。③参见张高评:《宋代雕版印刷与传媒效应》,《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传播方式的变革使读者对文学的接受,由口头传播时代的被动接受变为主动选择。宋人不仅用心整理诗文集,而且精心结撰集名,体现了传播意识的自觉及对传播策略的讲求。
(一)集名作为“有意义”的标识,为撰序者提供言说的话头。序实难作,清人魏禧云:“其文是而人非者不足叙,其人是而文非者不足叙;文与人是矣,非其心中所乐道,不足叙也;中心乐道之,而不能知其甘苦曲折之故,亦不足叙也。”④魏禧:《与邱邦士》,《魏叔子文集》,胡守仁、姚品文等校,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13-314页。就作序者言,既要有相当的文坛声誉,又要有足够的识见;既要考虑集主 (或其他求序者)的感受,又要获得读者的认同。作序者首先是读者,担当“第一读者”职志,并且应当是批评型的专家,要高屋建瓴地审视作品,读后发表自己的文学见解,对作品做出价值评估与阐释。若其文学成就、文坛地位高于集主,所作集序应具有启示和指导意义,起到引领文坛风尚的作用。其次,作序者不仅是作品的评判者,更充当着传播的推手。宋人诗文集编次后多求闻人贤达作序以延誉,文学作品有高下之分,评判的角度言人人殊。别致的集名给撰序者提供了言说的话头、阐释的空间。泛观宋人所撰集序,无论自序还是他序,由集名切入,释集名之由来者占相当大的比重。这样既是对求序者有所交代,也给读者留下置评的空间。
(二)集名及集序为读者提供了价值预设与阅读期待。如前所述,集名往往蕴含着作者 (或其他制名者)的审美情趣和艺术取向,与集序一起构成读者的“前理解”。如魏仲恭裒辑朱淑真诗歌以《断肠集》名之,并感慨道:“(朱淑真)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⑤魏仲恭:《断肠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277册,第108页。显然,他期待此集能引起后世读者的共鸣。
以自谦之辞名集,自贬中见自负,则体现作家的传播技巧:读者若不以为然,则我已预作申明;读者若允为佳作,则见我自谦之德。许棐《献丑集》自序很好地表达了这种心态,他说:“闺女弄妆,自谓天下色也,出见施、嫱,始知献丑。予以诗文献丑者也。自重痼之余,户外事一不以缀意,独嗜笔砚,如奇声美味。每有题著,必拊几嗟赏,谓意语天出,不知前有古人,今有作者。及示人,人传以为笑,始悔不藏之也。然则丑可藏乎?曰不可,安知不有窥而笑者哉!抑笑可禁乎?曰不可,禁笑则愈笑也。与其藏丑而人窥笑,禁笑而人愈笑,孰若献丑之笑之为快也?故名其集曰《献丑》。”⑥许棐:《献丑集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33册,第368页。再如程公许有集《沧洲尘缶编》,自序云:“用采陆士衡‘惧蒙尘于叩缶,顾取笑于鸣玉’之句名其编曰‘尘缶’,并叙所以未暇搜择之本意,友朋见者幸无强之以云雷之饰,责之以宫商之音,庶几万一不以吴楚之僭取罪于当代作者。”⑦程公许:《沧洲尘缶编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20册,第61页。
宋人诗文大都在生前编纂成集,作家本人或请他人拣择,力求以“精品”传世。如朱熹曾删择自己诗歌取名《牧斋净稿》。①王柏:《朱子诗选跋》,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38册,第246页。有些集名缀以“摘稿”、“删稿”、“余稿”等,取孔子删诗得三百篇之意,如萧德藻《千岩摘稿》、陈槐卿《拂石摘稿》、赵崇榞《江村摘稿》、刘翼《心游摘稿》、朱长文《乐圃余稿》、武衍《适安藏拙余稿》、张至龙《雪林删余》等,意在告诉读者应据此稿推求作者本心及旨趣。
(三)精致集名是书商的广告语。南宋后期,江湖诗人群体以干谒、卖文为生,成为“职业作家”。黄铢“年五十而家日贫,方卖文四方以活妻子”;②真德秀:《黄子厚诗后序》,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313册,第154页。戴复古自道“七十老翁头雪白,落在江湖卖诗册”;③戴复古:《市舶提举管仲登饮于万贡堂有诗》,《石屏诗集》卷一,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宋集珍本丛刊》,北京:线装书局,2004年,第72册,第630页。徐集孙“每做一诗,甫脱稿,人即争购,相为传诵”。④陈思编、陈世隆补:《两宋名贤小集》卷二九九,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宋集珍本丛刊》,第103册,第245页。文学创作不再是点缀风雅、愉悦性情,而是谋生的手段。能否有效传播,不仅关乎文名,也事关生计。诗人与书商呈共生状态,书商刊刻书籍为射利,诗人也据此谋生。精致的集名犹如书籍的广告语,是诗文有效传播的重要因素。
南宋末临安书商陈起及其后人陈思刊刻的《江湖集》、《江湖后集》、《江湖续集》等江湖派诗集今均已失传,但就明毛氏汲古阁影钞《南宋群贤六十家小集》看,江湖派诗集制名都颇为讲究,可称典雅精致。如高似孙《疏寮小集》、邹应龙《梅屋吟》、张弋《秋江烟草》、赵崇鉘《鸥渚微吟》、黄大受《露香拾稿》等,集名本身就洋溢着诗情画意。
汉刘歆曾称扬雄《太玄》、《法言》不为人理解,“恐后人用覆酱瓿也”。⑤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85页。宋人担心文名堙没的焦虑更甚于前代,因而更重视诗文的传世,更期待“后世扬子云”的出现与被理解,对此杨万里有诗言:“但登诗坛将骚雅,底用蚁穴封王侯。”⑥杨万里:《正月十二日游东坡白鹤峰故居其北思无邪斋真迹犹存》,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911页。人作为时空交集点上瞬间和有限的存在物,现世的功名富贵最终会淹没于历史的滚滚洪流中,只有诗文创作才能指向永恒与无限。宋人对立言不朽的追求和担心文名湮没的焦虑,转化为一种对作品传播更加自觉的意识。这种自觉的传播意识,既体现在作者重视传播中的文本因素,即创作阶段对诗文技巧的孜孜探求,力图超唐越汉,构建属于自己时代的诗文体式;又体现在对非文本因素运筹上,如积极编刻、主动求序、拟制集名等,讲求传播策略。如果说魏晋是文学创作的“自觉时代”,那么宋代则是文学传播的自觉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