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教对皇侃《论语义疏》的影响
2014-04-05柏宇航
柏 宇 航
(陕西师范大学 政治经济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论语义疏》是由南朝梁经学家皇侃所作,是《论语》现存最早的义疏注本,也是六朝时儒家义疏唯一传世者。该书集魏晋诸儒之注,以疏解何晏《论语集解》。其特点是不仅对经、注作疏解,对于一些难点,还以讲经的方式进行辨析。就其搜集资料而言,“先通何《集》,若江《集》中诸人有可採者,亦附而申之。其又别有通儒解释,于何《集》无妨者,亦引取为说,以示广闻也”[1]5。由此可知,其较何晏《集解》更为丰富。就学术思想而言,皇《疏》是在何《集》基础上之疏解,又广引王弼、郭象等注,其受玄学影响自不待言,学界亦有定论。然此时正值佛教发展之鼎盛时期,其亦不可避免会受到佛教之影响,笔者拟从词汇、文体、思想等层面,对此作一初步探讨。
一、皇《疏》借用大量佛学词汇
对比皇《疏》与其他现存的《论语》注释著作,如邢昺的《论语注疏》、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刘宝楠的《论语正义》等,人们会发现,只有皇《疏》用如此大量的佛学词语解经。无疑,这是皇《疏》在特定的历史文化环境下形成的特色,亦是其深受佛学影响的一大表现。笔者试举几例如下:
(一)方便
“方便”一词,本为佛教术语,“有二释:一对般若而释。二对真实而释……方者方法,便者便用,便用契于一切众生之机之方法也。又方为方正之理,便为巧妙之言辞。对种种之机,用方正之理与巧妙之言也,又方者众生之方域,便者教化之便法,应诸机之方域,而用适化之便法,谓之方便”[2]310。而皇侃在其《义疏》中用作“设法、设计”义,即对佛教“方便”义的化用,如:“子贡闻子禽之言,故方便答距之也。言智与不智由于一言耳,今汝出此言,是不智也。”[1]513此外,皇侃在其《自序》中将《论语》一书定性为“应机设教”。“夫圣人应世,事迹多端,随感而起,故为教不一……然此书之体,适会多途,皆夫子平生应机作教,事无常准……义既不定于一方,名故难求乎诸类,因题‘论语’两字,以为此书之名也。”[1]1-2而“应机设教”亦源于佛教的“方便”思想。
(二)印可
“印可”一词,本佛教术语,“证明弟子之所得,而称美许可也。《维摩经·弟子品》曰:‘若能如是宴作者,佛所印可。’ 《辅行七之三》曰:‘印谓印可,可谓称可。事理相称,故可称心’”[2]515。而皇《疏》中取其“承认,认可”之义。如:“然此一书,或是弟子之言,或有时俗之语,虽非悉孔子之语,而当时皆被孔子印可也。必被印可,乃得预録,故称此‘子曰’,通贯一书也。”[1]1
(三)无常
“无常”一词,与“常住”相对。“世间一切之法,生灭迁流,刹那不住,谓之无常。无常有二:一、刹那无常,谓刹那有生、住、异、灭之变化也。二、相续无常,谓一期相续之上有生、住、异、灭之变化之四相也。”[2]1089皇《疏》中则至少两次用到该词,且以“无常”为贵。“君子权变无常,若为事苟合道,得理之正,君子为之,不必存于小信,自经于沟渎也。”[1]414另:“孔子闻不能用己,故行去也。江熙云:‘麟不能为豺步,凤不能为隼击,夫子所陈,必也正道也。景公不能用,故托吾老。可合则往,于离则去,圣人无常者也。’”[1]477
(四)圆通
“圆通”一词,亦本佛教术语,“妙智所证之理曰圆通。性体周遍为圆,妙用无碍为通。又以觉慧周遍通解通入法性,谓为圆通。此前义就所证理体释之。后义就能证行门释之”[2]1169。皇侃将其世俗化用在《义疏》自序中:“义文两立,理事双该。圆通之教,如或应示。”故蔡公谓此书为圆通之喻,云:“物有大而不普、小而兼通者,譬如巨镜百寻,所照必偏;明珠一寸,鉴包六合。以蔡公斯喻,故言《论语》小而圆通,有如明珠。诸典大而偏用,譬若巨镜。诚哉是言也。”[1]3此外,上述自序中的“理事双该”一词,“巨镜”与“明珠”之喻,亦皆源自于佛教。
在皇《疏》之中,引用佛学词汇的地方还有很多,如“此篇明凡人之性易为染著”[1]81中的“染著”,“原壤,方外之圣人也”[1]388中的“方外”等,在此笔者不作赘述,因为以上所举之例,或已证明在用词方面,皇《疏》所受佛学之影响。
二、皇《疏》本身“义疏”之体例源于佛教
关于“义疏”的产生时代与原因,学界存在不同说法。郭在贻认为:“所谓义疏,也是一种传注形式,其名源于六朝佛家的解释佛典,以后泛指会通古书义理,加以阐释发挥的书。”[3]126马宗霍认为:“缘义疏之兴,初盖由于讲论,两汉之时,已有讲经之列,石渠阁之所平,白虎观之所议,是其事也。魏晋尚清谈,把麈树义,相习成俗。移谈玄以谈经,而讲经之风益盛。南北朝崇佛教,敷座说法,本彼宗风,从而效之,又有升座所经之例,初凭口耳之传,继有竹帛之著,而义疏成矣。”[4]85-86周大璞云:“义疏是兼释经注的一种训诂方式,它萌于汉末,而盛行于六朝。”[5]294梁启超对此亦有所论:“夫隋唐义疏之学,在经学界中有特别价值,此人所共知矣。而此种学问,实与佛典疏钞之学同时发生。吾故不敢径指此为翻译文学之产物,然最少必有彼此相互之影响,则可断言也。而此为著述进化一显著之阶段,则又可断言也。”[6]199以上各说虽表述有异,但基本上都承认了“义疏是一种兼释经注的训诂方式,从而把它与汉代以来只注经文的另一种形式——注——区别开来。另外,诸家都把义疏的产生与六朝这一特定的历史时期联系起来考虑,认为与佛教的流行关系密切”[7]9。
承认义疏这一体例与佛教的流行有密切关系只是第一步,那么,能不能进一步说,儒家的义疏就是源于佛教的义疏呢?对此,刘学智在其主编的《中国思想学说史·魏晋南北朝卷》中做出了分析。他提出,“梁启超、牟润孙、饶宗颐等学者均认为儒家之义疏源于佛教义疏”,与此同时,引王晓卫《论佛教对北朝儒学的影响》一文的材料作进一步论述。“牟润孙先生指出:‘讲经而著为义疏,以释氏为先。’此言足以发千古之所未覆。牟先生又指出,南北朝时期,经与疏本不在一本,经文与注为母本,义疏则为经注所生之子本,北魏大儒徐遵明临讲‘持经执疏’,正与僧徒译经时行翻行讲的形式相同。讲儒家经典而仿释氏撰为义疏,始于南朝。北朝则以刘献之为最早,《魏书·儒林》本传称其撰《毛诗章句疏》三卷,此与其未就之《涅磐经注》当取同一体例……”随后,又广引《魏书》之史料,说明北朝佛教传播之广,崇信佛法人数之多(其中包含大量儒学经师),儒学经师受佛法影响之深,最终得出结论:“儒家义疏源于佛教义疏,也是有可能的。”[8]753-754此外,路广正先生亦云:“义疏者,疏通其义也。起于六朝时,与佛家讲经说法的疏本不无关系。六朝去古已远,古书不易读懂,连汉人之注也须加以解释方能明白,于是模仿佛教徒讲经时的方法,产生既注经又疏经注的‘义疏’……这一时期关于《论语》另有一部有影响的注疏是梁皇侃的《论语义疏》……行文中,他不仅解释词义,串讲句义,还阐发章旨,总括全篇大义,与何晏《论语集解》有相辅相成之功。”[9]377
经上文之分析,笔者认为,皇《疏》之体例确实来源于佛教,甚至可说,其文整体解释框架都显现着佛典文体之痕迹。梁启超在《翻译文学与佛典》一文中云:“尤有一事当注意者,则组织的解剖的文体之出现也。稍治佛典者,当知科判之学,为唐宋后佛学家所极重视,其著名之诸大经论,恒经数家或十数家之科判,分章分节分段,各极精密。”[6]199无疑,皇《疏》中“先解篇名,次释章义,并析篇章结构”的解释框架,正是对佛典“分章分节分段”的著作方式的借鉴。此外,皇侃还效仿佛经譬喻诸经的体例,引神话故事来训解《论语》。陈寅恪在《杨树达论语疏证序》中云:“惟皇侃《论语义疏》引《论释》以解‘公冶长章’,殊类天竺《譬喻经》之体。殆六朝儒学之士,渐染于佛教者至深,亦尝袭用其法,以诂孔氏之书耶?”[10]263《论语·公冶长》首章“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后,皇侃引《论释》中的一则材料以释公冶长无罪入狱之事:“公冶长从卫返鲁,行至二堺上,闻鸟相呼往清溪食死人肉。须臾见一老妪……然此语乃出杂书,未必可信,而亦古旧相传云冶长解鸟语,故聊记之也。”[1]98此与佛典中先讲故事为引,后通过比喻阐释佛典义理的方式,可谓如出一辙。
三、皇《疏》间接或直接用佛教义理解经
如果说皇《疏》只是引用佛教的词汇并借鉴佛典的文体来解经,虽说影响很大,然仍流于表层而略显肤浅。若皇《疏》已间接或直接用佛教的义理来解经,便可说,其受佛教之影响已“深入骨髓”了。此绝非危言耸听,尽管是对儒家经典作疏解,然在佛教鼎盛的梁武帝时期,佛教的传播之广,浸染程度之深,亦可谓令人咋舌。在皇《疏》之中,确有很多用佛教义理解经之痕迹。下面,笔者试举几例以明之。
《论语·里仁》云:“子曰:‘德不孤,必有邻。”皇《疏》曰:“言人有德者,此人非孤然,而必有善邻里。故云:鲁无君子者,子贱斯焉取斯乎。又一云:邻,报也。言德行不孤失,必为人所报也。故殷仲堪曰:推诚相与,则殊类可亲;以善接物,物亦不皆忘,以善应之。是以德不孤焉,必有邻也。”[1]96如果说皇氏的疏文,前半段还纯是一派儒家气象,那么从“又一云”开始,后半段则完全是佛家因果报应之义理。《论语·子罕》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皇《疏》释云:“凡人有滞,故动静委屈自任用其意。圣人无心,泛若不系舟,豁寂同道,故无意也。物求则趣应,无所抑必……无所抑必由无意,故能为化,无必也。圣虽已应物,物若不能得行,则圣亦不追固执之……亦由无意,故能无固也。圣人晦迹,功遂身退,恒不异,故无我也。亦由无意,故能无我也。”[1]208-209总之,“子绝四”即做到“无我”。这与佛教“一切法无我”的佛理是一致的。
又如《论语·先进》云:“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皇侃解释:“外教无三世之义,见乎此句也。周孔之教,唯说现在,不明过去未来,而子路此问事鬼神,政言鬼神在幽冥之中,其法云何也,此是问过去也。孔子言:人事易,汝尚未能,则何敢问幽冥之中乎?此是问过去也……此又问当来之事也。言问今日以后死事复云何也。”[1]273“外教:指佛法以外之教。”[2]467此处皇侃所说“外教”应是与佛教相对的儒教,而“内教”则指的是佛教,因为一般来说,“佛家自指其教为内教,以他教为外教。”[2]343张文修在《皇侃〈论语义疏〉的玄学主旨与汉学佛学影响》中亦认为:“在这里,皇侃俨然是站在佛教的立场上,称儒家为外教,并指出儒家有不明之处。”[11]很显然,皇《疏》中的“三世”、“现在”、“过去”、“当来”,正是借用了佛家三世轮回的理论。
再如《论语·阳货》云:“佛肸召,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皇《疏》云:“径为之说二譬,譬天下至坚之物磨之不薄;至白之物染之不黑。是我昔亦有此二言,汝今那唯忆不入而不忆亦入乎……然孔子所以有此二说不同者,或其不入是为贤人,贤人以下易染,故不许入也;若许入者是圣人,圣人不为世俗染累,如至坚至白之物也。子路不欲往,孔子欲往,故具告也……王弼云:‘孔子机发后应,事形乃视,择地以处身,资教以全度者也,故不入乱人之邦。圣人通远虑微,应变神化,浊乱不能污其洁,凶恶不能害其性,所以避难不藏身,绝物不以形也。’”[1]451-452张文修对此解读为,皇《疏》明显是受到了佛典《维摩诘经》的影响,其“圣人不为世俗所累,故能入不善之国,而贤人不能入”的思想,显然运用了“天女散花”中“菩萨不沾染天花,罗汉则染”这一佛学义理[11]。而孙述圻分析说:“佛教要求‘能脱种种贪等系缚’,做到‘纵任无碍,尘累不能拘’……这实际上是把佛教三法印之一的‘涅槃寂静’作为解惑释累的最高境界了。”[12]其实,无论是用染净理论去解释,还是用佛教的三法印理论去分析,佛教思想对皇《疏》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
正如黄侃在其《汉唐玄学论》中所云:“皇氏《论语义疏》所集,多晋末旧说,自来经生持佛理以解儒书者,殆莫先于是书也。其中所用名言,多由佛籍转化,至宋人‘虚灵不至’等言语,又《义疏》之云礽已。”[13]388笔者亦从词汇、体例、佛理3个层面深入分析了皇《疏》所受佛教之影响,其结论无须赘言。还有一个问题须明:既然受佛教影响如此之深,那么皇《疏》其儒学主旨是否会被动摇呢?答案是,不会动摇,因为衡量皇《疏》主旨是否发生了变化的重要标志,就在于其核心理念是否发生了质变。而皇《疏》中尽管掺杂了不少佛教的词汇和思想,然这都无关宏旨,于全文中所占比重亦是极小的,儒家的核心价值“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并没有发生改变。因此,皇《疏》仍为儒家著作,其巨大之学术价值是不容忽视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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