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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虚无主义的不同内涵

2014-04-05张晓兰

关键词:虚无主义尼采海德格尔

张晓兰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上海200433)

当今时代,虚无主义如此普及而且到处弥漫,已经彻底深入到所有人的脑海和心灵,现代人正直接面对着虚无。虚无主义似乎成为流行的标语和批判的标靶,但每个人对虚无主义内涵的阐释并非完全一致,所以要想对这一问题有所认识,首先要对其在不同时期或者在不同思想家那里的不同内涵进行梳理和阐述。

一、虚无主义早期非哲学上的使用

虚无主义(nihil)从词源上来说,主要指“什么都没有”,最早是作为异教徒意义上的使用。约亨·古德斯布洛姆曾在《虚无主义与文化》著作中,详细追溯了虚无主义(Nihilismus)一词的使用历史。指出虚无主义最早在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内涵为辱骂性质的,并不断发展成为带有不屑意味的在政治上对毫无价值的认同,也就是说不再相信任何传统和权威。而人们最早接触到虚无主义这个词是在小说《父与子》中,随着这一著作的流行,虚无主义问题成为了众所周知的问题。小说主人公巴扎罗夫认为,“虚无主义者,这是一个不向任何权威低头的人,一个不会把任何原则都信以为真的人,不管这个原则受到什么样的尊崇”[1]206。在这里,虚无主义不是辱骂性的,也不是无信仰的,而是在权威面前的骄傲和藐视。巴扎罗夫讥笑父辈的循规蹈矩,他标榜说:“我们认为有益的事情,我们就依据它来行动……现在最有益的事情就是否定——我们就来否定。”并且“‘否定一切’巴扎罗夫泰然自若地重复说。”[1]236

虚无主义的基础是亲身经验:“惟有在我们的感官感知中可获得的、亦即被我们亲身经验到的存在者,才是现实的和存在着的,此外一切皆虚无。因此,这种观点否定了所有建立在传统、权威以及其他任何特定的有效价值基础上的东西。”[2]717虚无主义内涵上的变化也显示出了它的复杂性,无论认为虚无主义代表灾难还是进步,无论是谴责还是赞颂,虚无主义都主要是指无权威、无信仰。虚无主义问题只有到了哲学家那里才能被严肃地对待和使用,然而反对一切传统和信念也就成为虚无主义的重要标志。

二、虚无主义在哲学上的最初内涵

虚无主义在哲学上的第一次使用可以追溯到德国哲学家雅可比(Jacobi)的“致费希特的信”。他在信中写到:“真的,亲爱的费希特,如果您或者无论是谁想把我要反对的唯心论称作喀迈拉主义的话,我是不会不高兴的;我自己就骂它是虚无主义……”[2]716雅可比批判过费希特的唯心论哲学就是虚无主义:“它是虚无主义的,因为它允许在自我的外部,或脱离开自我的虚无之存在,允许说自我本身不过是‘想象所具有的自由力量’的产物。”[3]4雅可比首次在哲学上用“虚无主义”来谴责哲学上的自我主义,指那些将自我奉为中心的唯心主义的观念论哲学。雅可比是在批判的意义上谈及虚无主义,似乎从一开始虚无主义就成为了哲学上批判的对象。

与雅可比批评虚无主义相反,施蒂纳却将自我主义称颂为解放,施蒂纳作为典型的虚无主义者出场了。他虽然没有直接使用过虚无主义这个概念,却直接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强调“我”是创造性的虚无,我自己作为创造者从虚无中创造出所有。施蒂纳在对宗教批判的过程中指出,现代人代替了神,国家代替了教会,科学代替了信仰,似乎从神对人的前统治时期,变成了人对人的压迫和统治,人杀死了神并将自身作为了唯一的神。施蒂纳要求每个人摆脱传统的束缚获得自由,而“我”就是自由的根据。他不接受人们在尊重和服从契约过程中在国家中所获得的自由,他无法容忍在“唯一者”之上还有一个更高者。施蒂纳认为,人不是某种固定的观念,而是不断展开着的可能性,作为“唯一者”的我意愿什么,那么就可能拥有什么,而我也就可能成为什么。这样的“唯一者”既不屈从于外在的上帝或者他者,也不屈从于内在的欲望和意识,我就是我的目的和最高根据。施蒂纳在此真正地陷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他对尼采的影响也存在很多争议,或者说尼采是否阅读过施蒂纳的著作?尼采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施蒂纳思想的影响?这些问题一直是学术界争论而并无定论的问题。不管怎样,尼采还是和施蒂纳在同样的虚无主义背景下来思考问题的。

三、尼采对虚无主义的系统阐述

尼采被视为是第一位在哲学上深入论述虚无主义的人,他对其确实有最深刻的思考和批判,使得虚无主义问题成为了哲学上的重要问题。尼采认为“虚无主义”并非仅仅是指一种否定的和遁入一无所有的虚无之中。尼采所说的虚无主义是指欧洲虚无主义,他借疯子之口说出“上帝死了”,而这句话也就意味着上帝不再能为人们提供真理和道德的基础,意味着西方传统的超感性世界彻底失效,人们的生活变得没有了价值和意义。他认为“虚无主义是意义次序的崩溃,在那里所有曾被设置为价值的先验来源的东西成了零与空,在那里没有任何天钩来为生命悬挂意义”[3]8。有人或许会认为“上帝之死”可能是尼采作为无神论的观点,因为在如今仍然有人到教堂礼拜用信仰承担着生活的意义。然而这并非是尼采发疯者单纯的个人见解,因为“我们首先必须尝试来思考‘上帝死了’这句话的本来意思”[4]195-196。

在1882年出版的《快乐的科学》第三卷中,尼采详尽地论述到“上帝死了”这句话也就意味着“‘基督教的上帝’已经丧失了它对于存在者和对于人类规定性的支配权力”[2]718。这也就意味着超感性的世界的失效,人类不再有可以在本质上遵循的东西,也就是说超感性所代表的理性和规范、目的和价值都不再有作用力。这也就标志着最可怕的客人即虚无主义的来临。虚无主义在此也就意味着超感性世界失效的历史性过程,这也伴随着上帝和理性不断的失落而缓慢到来。尼采在论述虚无主义本质时指出,虚无主义是指“最高价值的贬黜”,也就意味着作为最高价值的超感性目标的失效。在尼采看来,“作为最高价值的罢黜,虚无主义乃是:宇宙学价值的沦落”[2]746。虚无主义作为一种心理状态也就意味着无价值。而这种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的出现需要3个条件:

首先,当人们在一切事件中寻找本来就不存在于其中的意义时,虚无主义就作为生成目的的失望原因而登场了;其次,当人们在一切事件中寻找或者假设其中存在一种整体性、系统性和组织性时,人们的心灵也就沉浸在了最高统治的支配之中,而人自身也就失去了价值,那么作为心理状态的虚无主义就登场了。最后,当人们发现生成什么是不可能的,人们也就开始怀疑这个真实世界,人们也将摒弃通向神秘的虚假世界的途径,认为只有生成的实在性才是唯一的实在性。那么当人们发现所臆造的真实世界只是出于心理需要时,虚无主义也就再次登场了。因为人们似乎必须有一个彼岸世界,才能真正地忍受现实世界。

总而言之,似乎对意义的寻求、对整体性的假设和对超感性世界的向往都无法达到时,虚无主义也就在此降临了。尼采提出“重估一切价值”,即不仅仅在以往的价值上设定新的有效价值,而且要连整个以往价值本身都要被重新规定。“这就意味着:价值设定本身必须成为另一种方式。因为,甚至新价值应当为之而成为价值的那个东西,在彼岸沦丧之后也不再是此岸的东西了。”[2]773尼采要求对一切价值进行了重估,并重建了一种新的价值,即强力意志。

面对“上帝死了”,施蒂纳认为这是人的解放,而尼采则认为所有的价值都被贬黜了,并试图建立一种新的价值。然而在海德格尔看来,虚无主义与价值之间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因为他看到在价值背后还有一个存在概念。尼采认为自己的整个哲学是对柏拉图主义的倒转,但是海德格尔却认为尼采仍旧停留在形而上学的立场上,他根本没有克服虚无主义,也将无法克服虚无主义。

四、海德格尔的存在之虚无主义

海德格尔作为尼采之后探讨虚无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在《尼采》中深刻探讨了虚无主义的问题,并对尼采的价值虚无主义展开了批判。他认为虚无主义并非某个人的观点,而是欧洲的一场历史性运动。虚无主义并非当前之物,而是支配着先前几个世纪并且规定着未来世纪的历史运动。海德格尔指出,作为历史性运动的虚无主义从柏拉图那里就已经开始了,而到尼采那里达到了本质性的完成。他还指出:“本真的虚无主义的基础既不是强力意志的形而上学,也不是意志形而上学,而唯一地是形而上学本身。形而上学作为形而上学乃是本真的虚无主义。”[2]1036

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虚无主义就发生在整个形而上学的历史过程当中,形而上学的整个传统都在追问“存在者是什么?”这一恒久问题,而根本无法达到存在本身的本质性追问。那么形而上学又是如何对待存在本身的呢?在海德格尔看来,形而上学只是根据存在来思考了存在者,并没有思考存在本身。存在并不是可以被追问之物,然而形而上学的错误就在于把存在当成了存在者来追问和思考。所以海德格尔认为虚无主义的到来并非价值的罢黜和失落,而是对存在的遗忘,而这是由形而上学本身的性质所决定的。人们在形而上学的传统中陷入了存在者的研究之中,所以海德格尔将虚无主义与形而上学等同起来,对虚无主义的克服也就变成了对几千年来的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

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并非某个存在者,也并非类似于存在者之物,存在是超越于存在者,超越于具体存在物的。传统形而上学追问“是什么”的思维方式就是对存在者内容和性质的规定,但对于存在本身,人们只能追问“如何是”,因为存在是存在者之存在的根据。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并没有真正认识到存在与存在者之间的区别,这就导致了整个传统对存在本身的遗忘。

首先是在词源上的遗忘。在海德格尔看来,希腊人将存在命名为ousia,后来形而上学将其译为“实体”(substanz),似乎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存在就已经失掉本义了。希腊人将存在本来的含义称为physis、aletheia和logos,分别表示“涌现”、“解蔽”和“聚集”。但是在海德格尔看来,physis由“涌现”变成了“自然”或“物理”;aletheia由“解蔽”和“遮蔽”变成了主客体相符合意义上的真理;logos由源始意义的“聚集”变成了“逻辑”。这都说明了存在在词源上的隐失。

其次是在历史上的遗忘。柏拉图说:“作为进入无蔽域之中的在场状态,存在乃是相,即可见状态(sichtigkeit)。因为存在是进入无蔽域之中的持存者的在场状态,所以柏拉图能够把存在、存在状态解释为相或理念。”[2]964存在在柏拉图那里被理解为相或者理念,存在是先天的,是存在者的在场状态和可能性条件,这也就意味着在形而上学开端处存在与存在者的区分就是模糊不清的。到近代笛卡尔的主体,存在者的存在状态也就成为通过主体和为了主体的被表象状态,至此存在与存在者的存在之间的区别再次被遮蔽。随着近代主体形而上学的发展,存在不断被主体化的东西同化,到康德那里存在者的存在状态第一次被放在了可能性条件的层面上,这就为尼采价值之虚无主义的完成奠定了基础,同时意味着存在的彻底被遗忘和遮蔽。

总而言之,海德格尔认为虚无主义就是对存在本身的遗忘,这样的遗忘发生在整个形而上学的历史过程中,对虚无主义的克服也就意味着对存在本身的追问和寻求。相对于尼采来说,海德格尔在思想道路上有重大的改变,但他试图通过追溯形而上学传统的源头来克服虚无主义的构想也并没有成功。因为只要人们对存在有所言说,存在就可能降为存在者,人们只能在存在上打叉和沉默不语。这就注定海德格尔也难逃虚无主义和形而上学的命运。

尼采和海德格尔的虚无主义思想在其后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鲍德里亚吸取了尼采对价值虚无主义批判的精神,但他对尼采的思路有所颠倒。鲍德里亚认为,“上帝之死”在尼采那里意味着依靠上帝来认识自我的人们宣告了最高价值的贬黜,但是现今的人们生活在超真实的世界中,生活在一种非真非假的冷漠的、非价值的世界中,他们不再依靠上帝来认识自我。鲍德里亚也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承认自己是一个虚无主义者。鲍德里亚所说的虚无主义似乎已经不同于尼采的虚无主义,他认为虚无主义经历了文艺复兴至启蒙时期、20世纪超现实主义时期和透明的虚无主义这样3个阶段。前两个时期也就是尼采所讨论的虚无主义阶段,而后一个时期的理论核心就是如何将“真实”呈现出来,超真实世界成为了虚无主义的最新表现。从这种意义上讲,鲍德里亚回归到了更远的地方,似乎想在文明开始的地方找到解放之路。

虚无主义从《父与子》中在非哲学上的使用,发展到雅可比第一次哲学上的使用,后来又从施蒂纳发展到尼采在哲学上的系统阐述,经过海德格尔的批判和阐述又对之后的发展产生重大影响。虚无主义已经成为了哲学上和现代性的重要问题,人们必须对其给予足够的重视。虚无主义已越来越接近现代性思考的核心,也离人们越来越近,成为人们的心灵和精神必须要面对的重要问题。伴随着虚无主义问题的演变和发展,虚无主义留给人们的不仅是不同的内涵,而更重要的是在生命价值和意义道路上无止境的探索。

[1]刘硕良.屠格涅夫全集(3)[M].智量,磊然,译.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2]〔德〕海德格尔.尼采(下)[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3]Critchley S.Very Little—Almost Nothing:Death,Philosophy,Literature[M].New York:Routledge,1997.

[4]〔德〕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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