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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抚平的创伤
——解读《赎罪》的创伤书写

2014-04-04王俊生

关键词:赎罪罗比记忆

□王俊生

无法抚平的创伤
——解读《赎罪》的创伤书写

□王俊生

麦克尤恩的《赎罪》的叙事时间跨度长达64年,叙事背景从英国普通的中产阶级家庭转换到二战这一历史大背景,从一件普通的案件出发,探讨了历史背景下的道德与人性、心灵的创伤与救赎。小说刻画了个体对家庭创伤、集体创伤以及战争创伤的反应。主人公在遭受一系列创伤,饱受创伤记忆的折磨之后,幸存者开始与创伤记忆做抗争。在抗争的过程中,创伤幸存者对于自我、他人和社会的评判标准被摧毁,而后又重建。虽然创伤造成的伤痕无法抚平,但个体的人格在修复创伤的过程中得到了提升。

创伤;《赎罪》;创伤记忆

麦克尤恩是英国当代文坛最负盛名的小说家之一,作品多次位列欧美畅销书排行榜,并且被翻译成多种文字畅销世界各国。《赎罪》是麦克尤恩最为成功的一部力作,独特的写作手法和多重主题使该小说2001年一经出版就吸引了大量评论家和读者的注意力,获得了包括布克奖在内的多项提名。小说探讨了人性、战争、成长和赎罪等多种主题,是一部复杂而精巧的作品。2006年这一作品被搬上银幕,使小说受到更加广泛的关注。《时代周刊》将其位列自创刊以来最伟大的100部英文小说之一。文学评论家从很多角度对《赎罪》做了深刻的解读,如叙事技巧、元小说、小说主题、互文性等,但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就在于其无限的意蕴,《赎罪》正是这样一部作品。文章将尝试从创伤理论的视角解读这一作品。麦克尤恩十分擅于表现创伤,通过表现个体在受到创伤之后的反应来探讨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探讨道德与人性。《时间中的孩子》和《星期六》分别表现了不同背景下个体的创伤。前者的创伤背景是超市中遗失的孩子,后者的背景则是9·11事件。麦克尤恩在《赎罪》中再一次刻画了受创的个体以及个体对于创伤的反应,对人性、道德和战争做了深刻的反思。

一、创伤理论

创伤理论研究者凯西·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一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性的、无法回避的经历。[1]凯西认为,受创者对于创伤事件的反应往往是延宕的、无法控制的,创伤记忆常常以幻觉、梦境等方式闪回、入侵受创者的大脑,使受创者持续受其影响,无法克服创伤,获得痊愈。她认为:“创伤事件的直接经历者在当时可能对所受的创伤浑然不知,创伤事件对他的影响可能以滞后的、延宕的方式显现出来。”[1]

在经历了创伤事件后,受创者通常选择逃避和遗忘来对抗创伤记忆的折磨,但是逃避与遗忘只能暂时将创伤记忆压制在大脑的记忆深处,一旦某个场景触发了创伤机制,创伤记忆就会突然袭击受创者。朱迪斯·赫曼在《创伤与复原》中提到:对恐怖事件的否认与大声言说之间的冲突正是心理创伤的辩证法。[2]一方面,受创者极力压制创伤记忆,否认创伤事件的存在,另一方面他们需要一个出口来释放压抑许久的情绪。

为了摆脱创伤带来的各种症状,受创者需要勇敢面对创伤记忆,将过去的创伤记忆融入当下的记忆,并且通过讲述释放内心的情绪。面对与讲述可以使受创者重新融入社会,恢复正常生活和交流。如果受创者能够成功地走出了创伤事件的阴影,他将重新认识自己,并且在人格方面得到提升。

二、《赎罪》中的创伤书写

《赎罪》讲述了主人公布里奥尼用尽一生赎罪的心路历程。塔利斯家13岁的女儿布里奥尼酷爱写作,整日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世界中。她对成人世界认识的局限导致她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并因此而导致了罗比——塔利斯家管家的儿子、姐姐塞西莉亚的爱人,被冤入狱,随后参战并死于战场。布里奥尼用谎言断送了罗比和姐姐的一生,为此,成年后的她一直活在自责和愧疚中,通过写作将事件的真相还原,试图以这样一种方式赎罪。

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布里奥尼和罗比都经历了创伤,但是他们的创伤症状有很大的区别。布里奥尼最终选择正视过去,通过写作释放了自己的创伤记忆,罗比却永远失去了治愈创伤的机会,死于战场。

(一)谎言、社会、战争——刺伤罗比的三把利剑

罗比·特纳是塔利斯家管家的儿子,也是同塞西莉亚一同长大、一起上学的好朋友,却被年幼无知的布里奥尼指控为强奸犯而无辜入狱。唯一知道真相的布里奥尼的表姐对表妹的指控沉默纵容,布里奥尼将猜测和幻想变成了指控罗比的证言。13岁的布里奥尼正处于青春期的门槛,对于成人世界缺乏理智的认识。她对罗比的指控正是源自她对姐姐与罗比之间感情的误解。罗比与塞西莉亚互相爱慕,但罗比由于身份卑微一直不敢表露心迹,塞西莉亚也还不明确自己对罗比的感情,所以他们一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是喷泉前面发生的一幕却使两人的关系逐渐明朗。罗比送错的道歉信成为进一步打开塞西莉亚心扉的钥匙,促成了两人在图书室的亲密行为。这三个场景恰巧都被布里奥尼看到。无知的她将其误解为罗比对姐姐的骚扰,称罗比为“色情狂”。双胞胎表弟失踪的当晚,表姐罗拉被强暴,布里奥尼仅仅凭借自己在黑暗里看到的一个身影便坚信罗比就是强奸犯。当罗比带着双胞胎回到塔利斯家的时候,他不知道等待他的竟是莫须有的罪名。布里奥尼的谎言对罗比造成了巨大的创伤、无法弥补的伤痛。罗比自始至终都没有为自己辩解,他将创伤事件埋藏在内心深处,但是创伤记忆总是困扰着他。在监狱中,他常常无法入睡,回忆着过去的场景。即便是在横尸遍野、炮火漫天的战场,罗比也会经常回到创伤事件发生的时间,想起与塞西莉亚在一起的时光,想起自己曾经的美好蓝图,想起布里奥尼是如何将自己的梦想打碎。“在头脑清醒的时候,特纳才烦恼重重。”“他被无法选择的或指引的思绪折磨得头晕目眩。”[3]普通的神经症患者将过去的痛苦藏于心中,避免触碰带来的伤害,但创伤患者在幻想中、梦中不断重现创伤记忆,这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失去了逃避创伤事件的能力。创伤记忆一直到罗比临终前都在折磨着他。“特纳又一次发觉脑袋里的一些记忆在折磨他了,他身上烧得厉害,一点力气都没有,根本睡不着。”[3]在昏迷中,他想起在他被警察抓走的那天,塞西莉亚走到他面前,“她说她相信他,信任他,爱他的时候决不让自己哭出来”。[3]他还能感觉到手腕上那冷冰冰的手铐。

除了个体创伤以外,社会加诸到罗比身上的集体创伤也纠缠着、折磨着他。作为社会下层阶级,罗比有着这个阶级所共有的集体创伤记忆。他的自卑使他不敢向塞西莉亚表达自己的感情。当他被指控为强奸犯,被警察带走时,他没有反抗,没有为自己辩护,这也是他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在入狱以前,奔赴战场以前,罗比曾幻想在杰克的资助下学医,完成自己的梦想,过上自由的生活。但是当他被指控为强奸犯时,杰克冷漠的表现以及后来的遭遇终于让他明白“没有根基,一切都是徒然。”[3]阶级的悬殊是横亘在罗比与塔利斯一家之间无法跨越的障碍。尽管杰克曾不顾妻子的反对,坚持资助罗比的学业,但是在塔利斯一家的眼中,罗比始终是一个仆人的儿子。所以,当罗比被指正强奸罪名的时候,埃米莉选择相信13岁的布里奥尼,杰克则躲进了内政部。集体创伤记忆是罗比由父辈身上一代代继承下来的,他的整个人生都难逃集体创伤的阴影,在被指控之后,罗比受到了个体创伤与集体创伤的双重打击。

朱迪斯·赫曼在《创伤与复原》一书中如此描述一战期间士兵们的状态:毁灭性战争带来的灾难之一就是对战争带来的许多荣耀和自豪的幻觉。无数次面临堑壕战的恐怖之后,许多士兵的精神开始崩溃。[2]战场的惨烈情景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罗比的神经。他经常会想起那条挂在树上的小男孩的腿。“他努力想要摆脱这些图像。它们却不放过他。一个法国小男孩在床上书睡着,还有……。”[3]在临终前的昏迷中,他又想起了被烧焦的衣服碎片和孩子的睡衣,想要为那个男孩举行一场葬礼,让他这有罪的人亲手埋葬无辜的人。他想要获得那位佛兰芒妇女和她的儿子的原谅。

个体创伤、集体创伤和战争创伤像三柄利剑刺向罗比,这些创伤记忆不断在他的脑海中闪回,在梦中再现,使他痛苦不堪。

(二)无知的惩罚——布里奥尼的创伤

虽然布里奥尼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她一手摧毁了姐姐和罗比的人生。但与此同时,她自己的命运也从此发生了逆转。逐渐长大的她对自己当年所犯的罪行有了越来越清晰的认识,陷入了深深的自责,终其一生都在赎罪。童年的创伤伴随了布里奥尼的一生。成年的布里奥尼意识到自己所犯罪行后,放弃了去剑桥学习的机会,进入了姐姐曾经工作的医院做了一名护士,远离了家人。她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逃避过去的创伤记忆,另一方面是通过惩罚自己来赎罪。但即便远离家人,她还是不断被创伤记忆所折磨:“它们只是那个深夜和佛晓记忆的碎片,在之后的几年里没有给她带来太多的困扰。出于愧疚,她不时地自我折磨,将一个个细节串成一个无休无止圈环,一串需要一生去拨弄的念珠”。[3]那个崇拜秩序,厌恶丑恶的自己已经远离了布里奥尼,在医院工作的布里奥尼每天要面对的是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躯体,做的是又脏又累的工作。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同时,她想通过这种方式向罗比赎罪,她把这些伤员看成是罗比,精心照料,以减轻自己的罪责。她通过不停的辛苦工作来压抑创伤记忆,但是创伤记忆却不断在大脑中闪回。当她得知罗拉和马歇尔的婚讯的时候,创伤记忆又一次被触发。“从早晨到黄昏,从病房进进出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布里奥尼觉得那熟悉的罪恶感以全新的、能撕裂人的力量追逐着她。”[3]

“心理创伤的核心体验就是虚无感和疏离感。”[2]弗洛伊德在《悲悼与抑郁症》中,将心理创伤分为两类——悲悼与抑郁症。前者的受创主体在创伤事件发生之后一段时间,顺利移情,实现了爱的转移,从旧的客体身上转移到新的客体,修复了创伤;后者的受创主体对创伤的反应则比较消极,拒绝承认爱的客体的消失,拒绝重建自身与外在现实的认同关系,深陷自责、沮丧、冷漠等消极的心理状态,无法顺利实现心理移情。[4]布里奥尼放弃了梦想中的生活——充实的大学生活,温暖的亲情,偏离自己预设的生活轨迹,选择做一名护士。她的这一选择反应了她对待创伤的消极态度。她选择用逃避来压制心理的创伤记忆。但是逃离与逃避并不能将创伤记忆从心底抹去,反而强化了创伤记忆。“没有任何东西能把她从这思绪中拽出来,就连德拉蒙德护士长也不能保护她免遭不安的侵扰。”[3]布里奥尼属于弗洛伊德所说的受创的抑郁主体,她远离家人,拒绝与家人联系,拒绝恢复正常的人际关系,无法实现自我认同,深陷自责和愧疚的心理状态无法自拔。“不管她做多少下等和卑贱的工作,不管她做得多苦,多出色,不管她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多少……她都弥补不了自己造成的损害。”[3]

三、讲述——治愈创伤的一种可能

当布里奥尼得知罗拉和马歇尔的婚礼后,她猛然意识到马歇尔才是真正的强奸犯。“布里奥尼触摸着记忆,编织着细节,仿佛在抚摸肌肤上的皮疹、肌肤上的尘垢:罗拉带着擦伤肿痛的手腕,泪流满面地冲进她的房间;罗拉肩上和马歇尔脸上抓痕累累,……。”[3]战争以及罗拉和马歇尔的结合使布里奥尼想要修复过错的企图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过去的错误已经无法修正,对于布里奥尼,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只有写作。

多米尼克·拉卡普拉认为:“战胜创伤并不意味着个体能够重新书写过去,拼凑出了那个完整的自我,将创伤记忆的碎片弥补地天衣无缝”。[5]克服创伤需要受创者正视过去,接受过去,将过去的记忆融入当下的记忆。当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布里奥尼将写作当做赎罪的工具。写作也成为布里奥尼宣泄的手段,通过在小说中重建创伤事件来修复心理创伤。在《创伤与修复》中,朱迪斯·赫曼指出:“在(创伤)恢复的过程中,复述创伤事件可以改变创伤记忆,使它融入到受创者的整个生命”。[2]从《泉畔双人》中专注于描写光、影、石头,忽略事件的真相以及造成的后果到最终将真相以写作的方式诉诸笔端,完成《赎罪》,布里奥尼成功地将创伤记忆融入了当下的记忆。通过写作这一虚构的方式,布里奥尼试图获得内心的救赎,补偿自己对他人造成的伤害。在小说中,她为姐姐和罗比设置了一个幸福的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自己也有机会亲口对他们说了一声抱歉。但是,现实是罗比和姐姐再也没有相见,罗比死于战场,姐姐也在不久后在一次地铁爆炸中丧命。

与创伤事件相关的一系列道德伦理的坍塌使受创者开始重新审视自我和社会,重建自我评价标准。丹妮拉·皮特认为,“创伤是个体对创伤事件的情绪反应,这一事件摧毁了受创者以往的自我意识和对自我以及社会中的自我的评价标准”。[6]创伤事件的幸存者成功克服创伤后,对自我的认识以及人性、道德的认识将进入一个新的境界。“《赎罪》中创伤的表现并不单纯地集中在创伤事件本身,同时还包含着一个试图医治但无法治愈的过程。”[7]逐渐了解真相的布里奥尼开始反思过去的自己,认识到自己的幼稚和愚蠢,认识到自己在事实中加入了太多幻想的成分,也认识到人的脆弱本质。布里奥尼过去坚信的道德伦理在她修复心理创伤的道路上轰然倒塌,她不得不重新建立对自我、他人和社会的评判标准。历史无法重写,布里奥尼的心理创伤也注定永远无法治愈,悔恨与愧疚也将伴随她一生。但是在通过写作修复创伤的过程中,布里奥尼一方面部分地修复了心理创伤,另一方面对自我、人性和道德有了新的认识,实现了自我提升。

四、结语

《赎罪》是一部结构精巧的小说,直到小说的最后一部分读者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小说真正的作者正是主人公布里奥尼。布里奥尼书写了个体作为创伤事件的亲历者以及事件制造者之一所遭受的心理创伤以及内心的挣扎。同时,布里奥尼通过写作重新抵达事件的发生地和发生时间,通过不同的观察视角还原事件的真相,解放了被自责和悔恨折磨的内心。赎罪已然不可能实现,但是“奋力尝试是一切的一切”。[3]布里奥尼在小说中为姐姐和罗比安排了圆满的结局,这也是一种赎罪。在面对过去,治愈创伤的过程中,布里奥尼通过书写抚慰了受伤的心灵,同时对自我、人性和社会有了更深的认识,实现了与自己的和解,走出了创伤记忆的困扰,终于能够平静地面对未来的生活。

[1]Caruth, Cathy. 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 [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11,21.

[2]Herman, Judith. Trauma and Recovery: The Aftermath of Violence—From Domestic Abuse to Political Terror [M].New York: Basic Books, 1997: 1, 20.

[3]伊恩·麦克尤恩著,郭国良译.赎罪[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220,279, 283, 260, 216, 186, 304, 298-299, 296, 345, 343, 394.

[4]陶家俊.创伤[J].外国文学,2011,(4):117-125.

[5]LaCapra,Dominick.Writing History,Writing Trauma[M].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189.

[6]Daniela Pitt. The Representation of Trauma in Ian McEwan’s Novels “Atonement”and “Saturday”[D]. Johannesburg: University of Witwatersrand, 2009.

[7]王利文.创伤视角下的《赎罪》[J].海外英语,2013,(16):203-204.

2014-04-17

南京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211167

王俊生(1979- ),男,江苏大丰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西方现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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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8091(2014)02-01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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