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学生博闻
2014-04-04赵清风
赵清风
看《麦田里的守望者》时想起博闻。他是我曾经的学生,现在的朋友。今天一大早收到他祝福新年快乐的短信,感慨良多。24岁的他和人到中年的我,有不少共同话题,电话里,他滔滔不绝讲述近期见闻,他相信我是很好的倾听者,就一发不可收,他是完全敞开的,他把对社会的思考,对工作的认知,对爱的理解,和盘托出,一吐为快。这样的学生少有。
我总在某个瞬间,会想到博闻,就比如这一次看到小说的主人公霍尔顿,就不由得想起他来。小说才看了一半,我与其说被主人公的遭遇吸引,不如说被作品中独特的儿童看世界的视角触动。
博闻刚来我那个重点班的时候,才上初一,大胖子,全身圆滚滚的。白皮肤,透着粉红的健康色,细眼睛滴溜溜转,可他早已“身经百战”,据他自己陈述,私立学校的班主任“很坏”,他早就和班主任有了斗法经验,他是公认的迎战高手。
他父母离异,父亲是我们单位的一个部门领导,别的孩子通过考试进入重点班,他走后门进入,也因此,他敏感,怕被同学、老师歧视。他几乎没有自主学习的习惯,难以完成各科作业。他逃避作业,欺负弱小,成了家常便饭。
那个时候,我迷恋苏霍姆林斯基。在我的眼里,学生都是具有独特个性的人,如果一个老师不能很好地保护他们的个性,至少不要过多地损害他们。博闻在我的班级里,学业成绩一直很难上升,从初一的倒数第一,到初二的排名依然靠后,但我记得曾经为他和几个学生专门做了阅读名著的辅导,他的理解力很不赖,那个时候,他和我在对话,不是一味受老师教化的那种,我也常常对他的奇思妙想很欣赏,尤其是作文,他曾获学校的一等奖。他的文字与众不同,极少有庸常乏味的句子,对于事物的描述他能鞭辟入里,观点常是入木三分。
他母亲曾是某电厂幼儿园的园长,未见面之前,我见到过她手写的短笺,字体挺独特,文字也透彻,自然地表达感激之情。记得那是个周五吧,他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想要和我见面聊一聊,我几乎没多想什么,就带着博闻出发了。那是一家豪华饭店,透明无味的鲍参鱼翅至今还能想起。我原本以为只是见面聊一下,谁知他母亲为了表达感激之情,“盛情款待”了我这个无知的老师。
他父亲军人出身,家庭背景优越,第二次婚姻,又生了个小宝贝,博闻在父亲家的周内五天,继母是不敢住的,因为在博闻意识里面,父母离异就是第三者闯入导致的结果,所以,他对继母恨之入骨,对继母各种刁难——继母一定是怕他的,父亲也对他很无奈,父子之间少有对话,我见过他们一起吃饭,如陌生人一般各吃各,吃完各走各的。
春节到了,他的父亲送来一张500元的购物卡。
别以为这个事小,在纯真少年的心中会觉得,原来神圣的老师似乎也是俗的。我又想起来《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句子:“麻烦就在这里。你永远找不到一个舒服、宁静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
常言道:吃了人的嘴短,拿了人的手软。
从此和他相处,掺了些许复杂的情感。
一方面,我是他的班主任,牵扯到班级的纪律、卫生成绩的时候,我不可能超脱,评判优劣,难以自拔。人一旦被欲念左右,就会以爱的名义,实施伤害,而不自知。
另一方面,内心柔弱,无条件地接纳一个人天生的弱点,是我的秉性。我渴望心灵沟通,希望进入心灵深处。
面对这样的两个我,博闻当时是迷茫的。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虚伪”的,他一定觉得老师装模作样,假仁假义,他大概会厌烦至极。他尤其痛恨我给他母亲通电话,他在学校的各种表现,从我这里传递给母亲,被认为就是告黑状。
初三,博闻到学校来基本就是二打:一打乒乓,二打架。班里同学在他打架之后,还是很耐心地劝说,记得有一次班会课,很多孩子给他写了情真意切的信,希望他能回到学习中来。他对于这些说辞不屑一顾,该玩照玩,叛逆的心很难拉回到正常轨道。我无奈,由着他吧,他能到学校来就好,不打架,不逃学,就算这一天平安。即使天天处于失望当中,还是渴望着一星半点的希望之火。
这个班终于被送进了考场,我松了一口气。中考成绩出来了,和预料中一样,他没上线,我想,我会在记忆里淡忘他吧。
高一开学后,我代两个班的语文。走进普通班,一眼看到最后一排,怎么又是他?他并没因上了高中,增加多少学习兴趣,体重倒是快要200斤了。他很快适应了普通班的环境,课堂上不是和同桌讲话就是一个人哼小调。我那个时候到底能讲些什么?无非就是课本上的那点东西,逼他学,逼他背诵,在他眼里,老师太不识趣了,你让我到办公室里,我就是不写不背,看你能把我怎么着吧?
职业倦怠向我袭来,每天看到他,就像看到从地狱里来的人。我怕上课,怕走进他在的教室,我完全没有了自我认同,每天身心分裂,课堂上也是碎片化的存在,怎么样都无法将教学整合进我的个性中去。他呢,貌似自得其乐,终日不知在做些什么。他的存在,直接影响了好几个学生听课,渐渐影响到一片,我快要崩溃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可能无法胜任教学吧,进而怀疑自己的心理是否有了问题,恰好此时有人提议我到教研室工作,我虽心存不舍但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我想要尽快忘掉这样一段经历,无论过去有多少荣光、辉煌,都无法驱赶心头的阴影。
在新环境里,我的伤口渐渐愈合,时间治疗仪真的很神奇。
高考的前一天,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博闻,我想他一定也要参加吧,于是拨通了他家的电话,他接的。打开话匣子他就滔滔不绝了。我们有回到从前美好相处的感觉,天南海北一番,只字不提高考。我们都在刻意回避什么,心心相通。高考后很长时间没他的任何消息。
第二年暑假,我在家里闲着,一阵胆怯的敲门声传来,我打开门一看,只见一高大帅气的小伙,我问:“你找谁?”
“老师,我是博闻。”
天哪,怎么回事?怎会是你呢?你那一身的肉呢?都到哪里去了?他声音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增加了一些喜悦。他一坐到沙发上,把我当作了朋友一样,无话不说。
我把当时正在读的一些书介绍给了他。那时节,他在网上开了一家商店,到了大三,就开始做实体店铺生意了,和女朋友一起做。据说,没有赚到钱,倒是赚到了很多教训,他始终是兴致勃勃的。霍尔顿说:“我想,他们应该不会羞愧,也不会后悔。青春的日子,总是要破坏一些东西,才会收获另一些东西。”
有一次很晚了,他才从铺子里回父亲家,我们俩遇上了,就在家属院里边走边聊,我们聊潜意识,人的心态,人的正念,聊成功的秘密,也聊过去的同学,现在他和父母的关系,他没愤恨了,也不再乱下断语。我有问到他弟弟,他说挺好玩。看样子,他已接纳这份亲情。
博闻正式工作是在大学刚毕业的那一年。他进了城管直属队。领导挺赏识他,让他做笔录,写材料,也常带着他下基层。他说:“老师,你知道就我这语文水平,目前能搞定这份工作,其实刚开始也挺不容易的。我是在和你相处的基础上,和领导相处,沟通还可以。领导说:你没事多在单位待着,这样人家用你比较顺手。我没有贪欲,就不会犯原则错误,工作常常是危险的,我亲眼看见人是如何被人践踏的。”
想起来徐社东老师的一段话:今天已经不是一个宏大叙事的年代,已经是一个小我被尊重的时代,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小小的生命样本,就是你这个简简单单的平凡生命,最有价值,小小的一个人生,就是一个宇宙啊!别人,许多人,许多你所见到的人,熟悉的、陌生的,构成了你生命的丛林或你生命的生态环境,你生活在他们中间,家人、陌生人、同学、老师,都与你交往。你活着,你没有觉得,但你活着。你思考人生,思考活着。活着时你所能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经历人生。博闻在经历自己的人生,我也在经历我的人生。我们师生间相互的影响,构成了彼此生命的生态环境。这个可能就是看《麦田里的守望者》,人人会被霍尔顿吸引的原因。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霍尔顿内心干净。他最喜欢做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博闻是霍尔顿式的人物,他内心纯粹,渴望美好,他不仅仅是我的学生,很多时候,他是我的老师。如果没有他,我不会在辉煌的时刻,明了自己的愚昧。
我愿意一直有这样的老师,引导我走向光明。
(作者单位:陕西灞桥教师进修学校)
责任编辑 赵霭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