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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鲁迅的古代小说史研究方法

2014-04-03薛蕾

关键词:小说史观念鲁迅

薛蕾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论鲁迅的古代小说史研究方法

薛蕾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发掘经典著作中所采用的科学研究方法,对于新时期古代小说研究具有重要意义。集中体现于《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的古代小说史研究方法,其将西方文学研究方法与中国传统治学之法融会贯通,将理论分析与文献考据相结合,以社会历史批评发掘小说的社会文化底蕴;以文化比较研究拓展小说审美维度;以古典目录学之法梳理小说观念的发展,从而为中国古代小说研究树立了学术典范。

小说史研究方法;社会历史批评;文化比较研究;古典目录研究

运用符合中国古代小说发展态势及中国传统审美思维特点的研究方法,是决定古代小说研究科学性的关键因素之一。鲁迅在对中国古代小说进行研究的过程中,将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与西方文学研究方法有机融合,从而确立了契合中国古代小说审美特点及文化精神的科学研究方法。《中国小说史略》(以下简称《史略》)集中体现了鲁迅的治学精神与研究方法①本文所引《中国小说史略》原文均据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版)。,奠定了中国小说史写作的基本格局,为古代小说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学术思路。在学界对其进行宏观研究的基础上,笔者试图探讨鲁迅进行小说史研究的治学理念,发掘学术经典中采用的研究方法。

一、以社会历史批评发掘小说的社会文化底蕴

“批评是一般文化史的组成部分,因此,离不开一定的历史和社会环境”[1],社会历史批评基于此种理念: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至关重要,研究这些关系可以形成和加深对文艺作品的美感反映。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2]来概括文学与时代背景的密切关系。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历程也深深镌刻着历史的烙印。这也正是鲁迅自觉地将社会历史批评运用于古代小说史研究的原因所在。鲁迅曾多次提到这种研究理念:“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3];“我们想研究某一时代的文学,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环境,经历和著作”[4]。在小说史研究实践中,鲁迅格外重视每一时期的政治环境、社会风尚以及文人心态等社会文化因素,并着力于穿透纷繁复杂的文化现象透视时代的精神。因而使小说史不仅成为对每一时期小说艺术的总结,也是对小说创作所代表的文化精神的揭示。

首先,鲁迅注重阐释小说的题材类型与社会思潮之间的联系。《史略》中指出明代之所以出现神魔仙怪小说大盛的文学现象,其重要原因之一在于当时独特的社会文化观念:“奉道流羽客之隆重,极于宋宣和时,元虽归佛,亦甚崇道,其幻惑故遍行于人间,明初稍衰,比中叶而复极显赫”,于是“妖妄之说自盛,而影响且及于文章”。同时,鲁迅还揭示出社会思想于承袭中的变化:“历来三教之争,都无解决,互相容受,乃曰‘同源’,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5]明代文化思想的显著特点之一即为儒释道融合,诸多文化思想已不分畛域,神鬼观念更是互相渗透,加之通俗小说的兴起使小说的艺术表现更加丰富,因而鲁迅将明代以神魔仙怪为题材的通俗小说命名为“神魔小说”。此认识也成为对小说题材的重要论断,影响一直延及当代对此类小说的研究。另外,鲁迅还从社会政治局势的角度分析清末谴责小说出现的原因,指出因嘉庆以来“屡挫于外敌”,“有识者则已翻然思改革”,而戊戌变法不成,“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顿有掊击之意矣”。

其次,在阐释小说作品的思想内涵时,《史略》中也注重剖析其对时风世态的深刻反映。其中在论析《儒林外史》时,指出作品实为社会历史的生动映像:“时距明亡未百年,士流盖尚有明季遗风,制艺而外,百不经意,但为矫饰,云希圣贤。敬梓之所描写者即是此曹。”这就揭示出《儒林外史》中情态各异的文人士子,实乃作者对自己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的艺术化的表现,因而使作品中的人物更具有历史的深度。鲁迅还以社会历史批评对明代世情小说代表性作品《金瓶梅》的淫欲情节加以客观的剖析,探寻小说出现此类情节的社会根源:“风气既变,并及文林,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鲁迅不囿于对《金瓶梅》的传统偏见,清醒认识到作品中的艺术表现正是源于现实的人情世态[6]。因而《史略》中对《金瓶梅》在古代小说史中的地位给予准确的评价:“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从而使小说的思想与艺术价值得以彰显,并为此后《金瓶梅》研究蔚为大观奠定了学术基础。鲁迅之所以能深刻剖析作者的创作意旨,正是因为他将作家与作品置于其所处的历史背景中加以考察:“盖世之评一时代历史者,褒贬所加,辄不一致,以当时人文所现,合之近今,得其差池,因生不满。若自设为古之一人,返其旧心,不思近世,平意求索,与之批评,则所论始云不妄,略有思理之士,无不然矣。”[7]

此外,鲁迅还深入分析小说艺术风貌与社会文化之间的联系。在论及六朝文人关于志怪小说的虚实观念时,《史略》中探讨了宗教文化思想与小说艺术观念的联系:

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

此论剖析出志怪小说创作观念所受宗教思想的影响:正因为魏晋文人深受原始宗教及佛教神鬼观念影响,以鬼神灵怪为真实的存在,故而其写作志怪之书的创作观念为“非有意为小说”。这就从创作心理层面揭示出六朝小说观念以“实录”为主的原因,也使得唐人小说观念与六朝相较的进步性得以彰显,“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8],从而勾勒出小说艺术虚构观念的发展演进;同时也发掘出六朝小说与唐代小说在艺术表现方面之所以有“粗陈梗概”与“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之别,其文化心理与审美观念方面的深层原因。在谈到《世说新语》的艺术风格“记言则玄远冷峻,记行则高简瑰奇”时,鲁迅也从魏晋社会局势及文化思潮的维度剖析作品独特审美意蕴的形成原因。首先,指出特定历史阶段的士人,有独特的精神风貌和文化肖像,不同于汉代文人的“俊伟坚卓”,魏晋士人则“吐属玄虚,举止疏放”。然后,分析形成魏晋风度的思想基础,即佛老“厌离于世间则一致”[9]。

正因为鲁迅把小说作为社会意识形态重要的一部分,将其放置于各种社会存在的关系中加以考察,故使其分析和结论更加精辟深刻,且更接近历史的真实与小说发展的本真状态,从而使其小说研究真正具有“史”的价值。

二、以文化比较研究拓展小说审美维度

鲁迅于1907年写的《摩罗诗力说》中已体现出明确的比较研究的意识。他将文化比较研究方法运用于古代小说的研究实践中,并侧重以跨文化视野发掘出古代小说更丰富的审美意蕴。

在论及六朝志怪小说发达的原因时,鲁迅不仅指出中国传统方士思想对文人的影响,且进一步探讨印度思想与文学对中国小说的影响:“还有一种助六朝人志怪思想发达的,便是印度思想之输入。因为晋、宋、齐、梁四朝,佛教大行,当时所译的佛经很多,而同时鬼神奇异之谈也杂出,所以当时合中、印两国的鬼怪到小说里,使它更加发达起来,如阳羡鹅笼的故事。”[9]鲁迅以此为例论析了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后,其宗教艺术想象对志怪艺术的发展产生的影响。这种影响一直贯穿于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中。明人袁于令评论小说的审美特点时也指出:“传奇者贵幻:忽焉怒发,忽焉嘻笑,英雄本色,如阳羡书生,恍惚不可方物。”[10]鲁迅的论析与中国传统小说审美观念相契合。鲁迅将对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视野拓展至域外文化系统,从而不仅追溯小说本身的渊源,且通过发掘其宗教文化内涵,丰富了小说的审美维度,从而为小说史研究开拓更广阔的视域。

在比较分析中,鲁迅注重从事实联系的角度,以文献材料为据来辨析比较对象之间是否存在必然联系。《史略》中之所以提出“阳羡鹅笼”源出印度佛教经典的观点,是因为此论断建立在切实的文献基础之上。而若无确凿的文献史料及文本依据,鲁迅对不同文化领域间的直接影响的评判,是极为谨慎的。鲁迅与胡适关于《西游记》中孙悟空形象来源问题的不同认识就体现出这一点。鲁迅提出孙悟空的形象源于唐人传奇《古岳渎经》中的无支祁,并指出自己所据的事实:“《西游》中两提‘无支祁’(一作“巫枝祇”),盖元时盛行此故事,作《西游》者或亦受此影响。其根本见《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11]而胡适则提出“我假定哈奴曼是猴行者的根本”[12]。鲁迅在反驳胡适的观点时,依然以是否有“事实联系”来加以分析:“1.著《西游记》的人,并未看过佛经;2.中国所译的印度经论中,没有和这相类的话;3.作者吴承恩熟于唐人小说,《西游记》中受唐人小说的影响的地方很不少。”[9]鲁迅与胡适对此问题的不同论断与他们不同的研究方法有密切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鲁迅在进行比较研究时,其核心是探究中国古代小说如何通过吸收域外优秀的文化艺术,形成自己的审美意蕴。因此,他对阳羡鹅笼故事的考察并未止于发掘其在佛经中的记载,而是进一步分析其在志怪小说中的变化:“魏晋以来,渐译释典,天竺故事亦流传世间,文人喜其颖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遂蜕化为国有。”并结合此故事在小说发展史上的演变证实其中国化的过程:“晋人荀氏作《灵鬼志》,亦记道人入笼子中事,尚云来自外国,至吴均记,乃为中国之书生。”此论析揭示出印度佛教思想对中国志怪小说虽有深远影响,然而其中国化的过程不容忽视。中国小说的志怪传统最终发展成具有民族文化思维特点的“奇幻”审美观念,从而在此艺术积淀的基础上,于明清时期出现《西游记》、《聊斋志异》等集幻设艺术之大成的典范之作。鲁迅的研究所遵循的正是古代小说发展的客观历史全貌。

三、以文献目录学之法探寻小说理论观念

鲁迅将传统目录学的方法运用于小说史的研究,聚合历代目录之书对小说的著录情况,对小说观念的流变加以历时性的研究;将文献著录的变化及相关的分类方法与文学观念的发展变革规律相结合,以书目著录来考辨小说观念的内涵与外延。这种研究方法成为梳理中国古代“小说”观念、把握古代小说文体特征的重要路径。

《史略》第一篇的切入视角即为“史家对小说之著录及论述”。在考察汉代“小说”观念时,鲁迅以《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附于《诸子略》之末的“小说家”作品及班固之注为依据,提炼出《汉志》所体现的小说观念为“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缪者也”,准确把握中国古代小说观念形成初期小说与子部、史部的密切关系。延及唐代小说观念,则据《隋书·经籍志》的著录状况指出“所论列则仍袭《汉书》《艺文志》”,揭示出《隋志》所反映的小说观念多承袭汉代,视小说为“街谈巷语之说”。然鲁迅又发现《隋志》小说观念的进步性,指出小说归属的微妙变化:“小说故隶于子”。将小说明确归入子部,与其他诸家并列,意味着对小说地位的提高。这就有别于《汉志》认为“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仅将小说家附录于诸子之末的著录方式。鲁迅这一发现使唐代小说观念的进步性得以彰显。将小说作为子部中的一个重要类目的著录方式,直接影响后世公、私书目的分类体系,后人遂习称小说为子部小说。

鲁迅洞悉志怪类作品由史部杂传类改录入小说类,这实则意味着小说的虚构性在宋代得到体认,反映出小说观念由“实录”向“虚构”的关键性转变。宋代洪迈在其所编的志怪小说集《夷坚志》的序言中明确提出“稗官小说家言不必信”[13]的观点,显示出宋代已有相当一部分文人对志怪小说的虚构性特征有清醒的认识。鲁迅的相关分析与古代小说观念的发展状态相契合。

对于明清两代史家小说观念的变化,鲁迅则通过两个时代对小说的不同分类加以辨析。继胡应麟对小说进行系统的分类之后,至清代官修《四库全书》,对小说也进行了一次分类实践。鲁迅分析了二者对小说分类的不同处理,着重指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将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原归为小说的丛谈、辩订、箴规三类作品改隶于杂家,“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同时指出胡应麟视为小说重要类型之一的传奇,在《提要》中未被著录。最后,鲁迅对宋之平话、元明之演义等通俗小说的著录情况加以概述,指出“史家成见,自汉迄今盖略同:目录亦史之支流,固难有超其分际者矣”。由著录情况客观总结出其中所体现出的史家对通俗小说的轻视态度,使史家小说观念得到全面的反映。

由《史略》可以看出,鲁迅将目录学运用于对小说观念流变的梳理中,将横向剖析与纵向梳理相结合,开拓了研究小说观念及小说审美观念的方法,丰富了传统目录学的研究维度。自鲁迅之后,郑振铎、孙楷第、赵景深、胡士莹、谭正璧等学者,在古典小说研究中发展了此研究方法,深刻揭示古典小说的发展脉络和规律,使古典小说研究实现可持续性的发展。

鲁迅运用科学的研究方法进行小说史研究,因此使《中国小说史略》“能做到史料考据与文学感悟相映,虚与实结合,史与论并长”[14],为小说研究奠定优良的学术传统。在“西学东渐”思潮的裹挟下,“以西例律我国小说”的观念一度对小说研究产生较大影响。而过于倚重西方文学研究方法,则难免会使中国古代小说研究的道路有所偏颇。在这样的学术氛围中,鲁迅的研究理念与方法显得尤为可贵。他将西方文学批评方法与中国传统治学之法相融通,将理论分析与文献考据相结合,确立了以中国古代小说文本为依据,以小说的历史发展为核心,以中国社会文化背景为依托,博采古今治学之法,融通中西文学观念的小说史研究方法,为中国小说史研究树立了学术典范。对鲁迅学术研究方法的探讨是具有开放性与延展性的课题,这对于当下学界进行古代小说研究时,正确处理多元的文学研究方法与中国古典小说审美特质之间的关系,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1][美]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M].杨岂深,杨自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10.

[2](梁)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75.

[3]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44.

[4]鲁迅.而已集[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01.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明)兰陵笑笑生.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M].王汝梅,校注.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1.

[7]鲁迅.坟[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6.

[8](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北京:中华书局,1958:486.

[9]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M]//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19-327.

[10](明)袁于令.隋史遗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2.

[11]鲁迅.书信[M]//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31.

[12]胡适.胡适文存[M].上海:上海书店,1989:78.

[13]丁锡根.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99.

[14]黄霖.20世纪的“中国小说史”编纂[J].东岳论丛,2004(3):87.

(责任编辑:任屹立)

Lu Xun’s Research M ethods of th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ese Novels

XUE Lei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

It is of significance to explore the scientific research methods used in classic works for the contemporary study of ancient Chinese novels.A Brief History of Chinese Fiction embodies Lu Xun's research methods.In this work,Lu Xun combines western literary research methods with traditional Chinese research methods,as wall as bridges theoretical analysis with textual criticism.He studies the ideological and aesthetic implication of novels and the conception of novel by the method of social and historical criticism,cultural comparison,and classical bibliography.These research methods establish an academic model of the study on ancient Chinese novels.

research method of novel history;social and historical criticism;cultural comparison;study of classical bibliography

I210.96/.97

A

1671-0304(2014)01-0099-04

2013-09-10

薛蕾(1978-),女,河南开封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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