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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黛实为同根生
——从原型批评理论看“钗黛一体”*

2014-04-01周悟拿

关键词:荣格宝钗黛玉

周悟拿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钗黛实为同根生
——从原型批评理论看“钗黛一体”*

周悟拿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在《红楼梦》的显性表达中,林黛玉和薛宝钗素来代表两种迥异的处世哲学和人生价值观,而若从荣格的原型批评理论入手,以分析人格面具为出发点,从性格、才能、命运的差异进行逆向探究,追溯人物性理的终极意义和心理积淀的艺术呈示,便能将其人格面具发展的原因和过程理出清晰脉络,最后论证出虽然钗黛看似二人,但是实为一体,也从侧面说明研究脂批对于探寻曹雪芹创作匠心的重要意义。

《红楼梦》;荣格;原型批评;人格面具;钗黛一体

一 引 言

众所周知,荣格是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医师。他开分析心理学之先河,初期继承弗洛伊德衣钵,之后更是以弗洛伊德的“个人无意识”理论为基础,深入开拓了“集体无意识”这片未知的疆域。另一方面,《红楼梦》也是家喻户晓的中国经典。若从西方文艺理论入手来探讨《红楼梦》中的人物刻画与人物关系设置,能够为中国经典的研究带来全新的分析视角,也能为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

在《红楼梦》的人物判词、图咏中,钗黛两个主要人物合为一图一咏,《终身误》《枉凝眉》也是合写钗黛,表现了曹雪芹对人物的独到理解与处理方式,也表明了其不同寻常的艺术匠心,为读者留下了阔大无比的想象空间。脂砚斋曾在《红楼梦》第四十二回回前批注,说宝钗和黛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钗黛一体”的说法在红学界也被反复讨论。本文将借助原型批评中的“人格面具”学说(the Persona)为理论基础,对比《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两位女性人物薛宝钗和林黛玉,分析她们如何曾是“一体”,又为何会被认为是代表了两种两极对立的人生哲学。

二 原型批评与文学人物

弗洛伊德的主要关注点在于个人的无意识,而荣格又进一步开拓了集体无意识的理论领域。再将荣格的原型理论应用于文学批评的领域,被称作“原型批评”。荣格认为,集体无意识主要来自于人类长期的心理积淀,而人们自身往往不能直接感知到。就如同“自我”或“原型”一样,人的心智也不是一个物理概念,虽然人的大脑是一个物理上存在的个体。[1](352)尤其对于创作者来说,集体无意识会作为潜在的无意识进入创作过程,对文学作品有潜移默化的巨大影响。集体无意识得到外化之后,就会呈现为各个原型意向。这些原型在远古时代往往表现为神话形象,在历史长河中的不同时代又会转变为各个具体的艺术形象。[2](P186-187)荣格极其推崇集体无意识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他认为“艺术作品的本质在于它超越了个人生活领域而以艺术家的心灵向全人类的心灵说话”。[3](P140)

将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应用于文学领域,最为广泛使用的是原型批评理论。荣格总结得出,原型是在人类个体中自发出现的自然象征,原型之间没有直接的互相影响,也不被共有的社会传统影响。[4](P311)在荣格看来,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内容就是各种原型,例如太阳、月亮、母亲、智叟等等。许多红学家在研究《红楼梦》的过程中也孜孜不倦地寻找原型。“就百年红学来说,无论是旧红学的‘索隐’,还是新红学的‘考证’,其实都是一种在追寻原型或原义、原本中,努力探求《红楼梦》本真意义的研究。”[5](P211)但是这种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中寻找文学作品人物原型的研究,还是不同于西方文艺理论中的原型批评范畴。荣格的原型批评理论能够帮助我们深入了解文学作品的内在深蕴,也能让读者挖掘出作者曹雪芹的深层匠心。

集体无意识的外在表现形式就是各式各样的原型。荣格的原型分析中最重要的4种原型分别是人格面具(the Persona)、自性(the Self)、阿尼玛和阿尼姆斯(Anima and Animus)以及阴影(the Shadow)。本文着重要用到的是人格面具原型的相关理论。在荣格的心理学中,人格面具代表的是在社会秩序的约束之下,人们为了达到外界或他人的期望而表现出的人格,而这往往不是他们内在的真正人格,只是人格面具而已。一方面,人的心理归趋与行为取向是一种历史—心理积淀的文化结构,人格面具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文化心理的映射;另一方面,每个时代所盛行的主流价值观各有不同,因而为了配合特定的社会秩序人们也要戴上不一样的面具。在文学作品中,“无论是何种类型的美,总是不能离开特定的时代社会氛围、文化环境独立存在,而是与特定的文化熏陶之下所形成的内在气质、思想方法、心理结构、行为特点紧紧的联系在一起的”。[6](P82)宝钗“在家为典型的闺秀淑女,出闺为典范的贤妻良母”,其“人生理想和价值观,正是古代文化的典范产物”,[7](P51)是“主体人格与社会规范的自觉契合”,而“黛玉之美是自由人格对社会规范的背离”。[6](P82)人格面具的过度发展会压抑人的真实天性,甚至导致失去自我。也正是因为人格面具的变换,才让真实人格更加扑朔迷离。而人性的复杂,恰恰在各个维度人格面具如此这般的交替或深化之间才能体现出来。

文学作品中最扣人心弦的莫过于其中神态各异的人物描绘,尤其是每个人物的内在矛盾挣扎与人格冲突更能彰显文学作品的思想张力与审美魅力。《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鸿篇巨制,作者曹雪芹的神来之笔描绘了四百多个形形色色的人物,将人性的复杂与矛盾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从荣格原型批评理论的层面追溯其人物性理的终极意义和民族心理积淀的艺术呈示,无疑能将小说人物的本质更清晰地呈现出来,并帮助读者深入了解曹雪芹笔下人物的多面立体感。

三 为何钗黛看似两人

虽然黛玉和宝钗年龄相仿,不仅其人生志趣、个人爱好、生活习惯、身体状态等均有极大不同,而且二人的个性与处事风格也有着巨大的差异。在广大读者的心目中,林黛玉和薛宝钗代表着两种迥然不同的处世哲学和人生价值观。

首先,宝钗人情练达,待人处事总是礼让三分,表现出其理性的自我;而黛玉率性天真,与人交往往往口无遮拦,表现出其本真的自我。宝钗一出场,就以她的豁然大度博得众人的欢迎,“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笑。”(第五回)宝钗也因此而深得贾府中长辈们的喜爱。而后有一次贾母问及宝钗对戏曲和食物的偏好,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一概按照贾母的素日喜好回答,让贾母更加欢悦。(第二十二回)黛玉则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又因寄人篱下的境况而更加敏感。有一次,周瑞家的来给各位小姐送宫花,把最后的两枝留给黛玉,黛玉便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第七回)如此牙尖嘴利,也无怪连下人都疏远她,而更愿意亲近宝钗。黛玉是保持和坚守“自我”的,率真单纯,至情至性;宝钗则“异构”地去“自我”,为社会所雕琢和同化。黛玉尚“情”,不受任何约束,不与世俗抗衡,又不为外在规则与礼节所同化和改变,气质、才情浑然天成,追求自然的生活状态,追求合乎人性本然与超越现实的爱情婚姻,乃为人性之真在状态。宝钗守“德”,其内心为社会所雕琢,社会规范与礼法已经融入其生命与生活,她的“德”完全符合当时的社会标准,理性地选择、追求现实的爱情与婚姻,堪称社会化的完美体现者。“黛玉是超现实的,追求心灵自由到至情,宝钗是恪守社会传统道德、礼法到了至理”,“黛玉的内心都展现给了读者,宝钗却在克制、修炼自我的同时,将心隐藏起来。”[8](P342)本真与理性是黛玉与宝钗人格的两种生活形态与现实表现。

其次,宝钗秉承“入世”哲学,而黛玉则像一位“出世”的隐士。在大观园诗社的咏柳絮一回中,宝钗一反众人悲悯柳絮之词,以“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斗志昂扬的句子一举夺魁,意寓别笑柳絮无根无底,也别笑它轻微,说不定它还会被一阵好风送上青云之间呢。而黛玉吟出的是“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也即把命运托付给东风,春天不暇管你,任凭你去漂泊,可还忍心逗留。(第七十回)这是大观园的最后一次诗会。通过这样鲜明的对比,宝钗的乐观入世更衬出黛玉的哀惋忧伤。宝钗能将“好风”看成自己直上青云的有利助手,而对黛玉来说,那强劲的东风就像在任意摆布她的命运。也有学者认为,黛玉自我意识中清醒地把贾府和自己区分开来,但她与贾府的血缘联系又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一反差也极具讽刺意味;从某种程度来说,黛玉既是命运的受害者,也是自身悲剧的造就者。[9](P368)宝钗时常找宝玉谈论仕途经济,希望能将他引到正道,却反招宝玉反感。相反,宝玉觉得林妹妹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却又格外亲近黛玉。

第三,从二人内在性格来看,宝钗像“金”,积极进取,八面玲珑,经过外在的人工雕琢和内在的后天修为才在社会上光芒夺目;而黛玉则属“木”,带着浑然天成的自然之美,心性高傲,恬淡无为,却必须承受风吹雨打,极易自生自灭。对比二人的处世哲学,若放入中国经典的语境中去思考,显然宝钗秉承的是儒家伦理,而黛玉更倾向于道家理念。宝钗一贯生活得节俭克己,也经常揣摩他人意图来息事宁人或明哲保身,这些都体现了儒家学说中的“仁”与“和”。正如《中庸》中写道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10](P18)宝钗可谓大观园中最能制怒的女性角色,而她的这些人性修养和自我督查,就正是儒家的“道”与“礼”在提醒她要控制情绪,把控内心。[11](P12)至于黛玉,她对自己的本性并不加以抑制,也因而总是口无遮拦,得罪他人。但是她并不需要在别人的认可中来肯定自我的价值,因此她也从来不鼓动宝玉去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道德经》有云,“知我者希,则我者贵。”[12](P326)黛玉应该也是这样,正因世间知己者稀少而更觉自己的行事风格可贵。

可见,黛玉和宝钗的内在性格和处世哲学都是迥然不同的。

四 为何钗黛实为一体

若不是看到脂砚斋序的批注,一般读者在阅读《红楼梦》的过程中都会更加注意钗黛二人的差异。而正因为有脂砚斋这样一句批语,我们又对二人的关系能有新的视角。而加入荣格的原型批评理论之后,则会发现这位欧洲的心理学大师能帮助我们揭开钗黛为何实为一体的谜底。

人格面具(persona)一词最初来源于拉丁语,意为戏剧舞台上代表演员角色的面具。而荣格对这一词语赋予了新的心理学意义:在人际交往之间发展出来的个性特征,即是我们的社交面具。不论人格面具以何种形象呈现,它都是我们自我感知的外在展示。[13](P88)因此,人们从婴儿成长为青少年,再最后发展为成年人,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逐步实现从家庭到社会,从自我向他人的跨越,也逐步发展出了自己的人格面具。因为家庭教育和个人经历不同,人格面具的最终呈现形态也因人而异,但其共同的特点就是似乎能与生俱来地扮演好某种社会角色,适应社会主流需求,在不同的人际环境与生活状态中避免个人情绪与内心意识的外露,自觉防范人格不适,并以此使自我得到社会的认同和赞许。钗黛之所以“看似两人”,其实是指两人的人格面具不一样。而《红楼梦》中,薛宝钗和林黛玉是如何从“实为一体”发展成了走向两个极端的人格面具?若假借荣格的原型批评理论,从两个人物性格、才能、命运这三大方面的差异来进行逆向探究,便能将她们人格面具发展的原因和过程理出清晰的脉络,曹雪芹超乎寻常的写作技巧和匠心独具的全局设计也可见一斑。

第一,宝钗对爱情和自由的追逐其实并不亚于林黛玉。在黛玉说出《牡丹亭》和《西厢记》中的诗句时,宝钗居然能够马上想到出处,以至后来去找黛玉谈心说教。若是宝钗真的对这些“淫词艳曲”从不过问,则不可能这么迅速就反应过来。黛玉在对诗游戏中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是因为这是她天性的自然流露;而宝钗则非常谨慎小心,这一自我感知的外在展示,正是人格面具在发挥作用。

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地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

以上段落表明,其实宝钗也曾经和黛玉一样有着怀春的少女之心,曾经沉迷在所谓的“淫词艳曲”中不可自拔,只是后来因为外界的干涉和管制,才开始老老实实只看“正经书”。宝钗正是在这样的教导中慢慢戴上了人格面具,使自己成为端庄贤良的大家闺秀,来符合和满足外界的期待,满足家族与社会的需要,适应时人的主流价值观。而黛玉则从小生长在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中,加上父母都早早去世,也不像宝钗那样迫切渴望融入到社会价值观中去,行为独立,思想自我。《红楼梦》中写道,薛宝钗的房间好似一个“雪洞”,什么闺阁之物一概都省略,也显然是一个青春少女压制自己天性所致。她平时服用冷香丸,文中说是为了消除娘胎里带来的热毒。“冷香丸”这一味药就可以看作她成长过程受到的克制,以外界制“冷”以消除内心之“热”。而热毒则象征天性中的不羁与叛逆。她所接收的家庭教育和社会感化逐步把她的真性情过滤,让她变成了和黛玉完全两样的人,这些外在力量促使了人格面具的形成,从而隐藏了宝钗真实的性格。但事实上,钗黛生来的天性是相似的。在荣格的话语中,人格面具的目的并不只是隐藏。面具的形成过程可以由隐藏开始,但是随着面具越来越频繁地发挥作用,主体的自我身份则变得具有倾向性。[14] (P72)人格面具所示人性有里外两面,一是先天的自然本真性格,可谓与生俱来的人性内核;一是为适应生活环境、制度规范和精神活动场域而形成或扮演的一种外在而带有稳定性的个性特征。随着一次次的压抑和隐藏,宝钗的人格面具打破了先天的平衡,最终变成了她人性的一部分。主体为了适应外在环境和人际模式的需要,将自我人格定位于所处的活动场域与精神空间之中,消弭了其先天带来的固有的个性特质,将人格面具所标示的人格另一面即适应社会环境而去本真自我的一面转化为社会化人格的常态,因而在长期的自我约束与个性模化的行为方式中固化为一种人格因子,将先天性格深藏内里,实现了人格两面互换之后的常态化。从内里来看,宝钗并没有放弃对爱情和自由的追逐,只是实现了一种面具化的人格表征。黛玉认为宝钗“藏奸”,实际上宝钗是以传统儒家之道,顺乎社会规范,依照道德原则和礼法来约束“自我”,打造自身,并将这些东西内化为自我人性,转化为个性基因,戴上了“人格面具”。

第二,冰雪聪明的黛玉在人际关系、理财治家上的才智,绝对不会输给宝钗。如第三十五回中写道,宝玉挨打后,黛玉看到李纨、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等人都去怡红院看望宝玉,独不见凤姐。黛玉独立花阴想道:“如何她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由这里可以看出,黛玉虽然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可是观察力极其敏锐,其实她对贾府复杂的人脉经络看得非常清楚非常分明。再比如,在第五十二回中写道赵姨娘来看望黛玉,黛玉心里马上明白只是“顺路的人情”,也清楚和宝玉独处被赵姨娘看到会被抓到把柄,于是向宝玉使眼色让他出去。又如在第六十二回中,黛玉赞探春有度:“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俭省,必至后手不接。”虽然黛玉一直和家族事务、财政管理这些事情保持距离,可是她天生就有出众的洞察力,可与之后参与理家的宝钗相媲美。只是黛玉不愿磨掉自己的棱角去顺从去讨好,也不愿去潜心研究人际交往和治家理财的技术,不是学不会、做不好,只是她不愿学、不愿做。黛玉保持了自己的傲骨,至少可以说在其成长过程中,在其社会经验的聚合中,其人格面具发展缓慢,是一个“没有长大的”至少是以本真人性压倒人格面具的纯粹女性。她拒绝戴上符合当时社会价值观的人格面具,否则她也可以成为另一个乐观向上、精明能干的宝钗。因此,敏锐细心的观察能力是钗黛二人都有的天生禀赋,从第二个方面说明了钗黛一体的客观性。人格面具的里外两面相对于黛玉和宝钗来说,宝钗是全力适应环境的要求,以外在的规程与标范来改造自我个性,锻造人格的另一面,即社会倾向明显的“外在”一面,因而其人格面具更多地指向社会环境与礼制文化的要求,并久而久之地作用于其内在人格之中,其“外在”一面也就强化而稳定为一种人格模式,并在人际关系、理财治家上显示出其才智。而黛玉全然不同,她保存和维护自己本真的个性即“里”的一面,不为外界环境和生活空间所影响,也无心去以适应身外的东西为目标来改造自我,因而其人格面具的两面性特征没有痕迹,在人际关系、理财治家、生活事务的观察、分析与处理上,更多的是一种含而不露的内才,内心智慧并不会逊于宝钗。

第三,《红楼梦》中宝钗和黛玉的最终结局在本质上也是一致的:泪尽而死。黛玉是泪尽而死自是不言自明的预言,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前世今生之约就可以推断,既然黛玉要用一生的泪水来感恩灌溉之情,这一世肯定要为宝玉流干最后一滴眼泪而亡。而宝钗“泪尽而死”的结局是从何说起呢?即使最后宝钗做了宝二奶奶,宝玉依然头也不回地弃她而去,将余生交付于青灯古佛。宝钗之后依然需要独自操持全家,她的理性乐观不允许她掉一滴眼泪,她的贤良淑德也逼迫她只能不顾伤痛地做一个忠烈节妇。她的人生看似是自己的选择,事实上却是在戴上人格面具之后,做出了能够符合他人期望的选择。这种选择实际上是丧失了本真的自我,而以社会化的外在因素和环境的诸种规约凝聚而成一种具有自我适应功能的另样人格特质,人格面具的这种“里”“外”两面总是有矛盾的状态,但理性的调控和自我的强制力能使之产生新的平衡点和生长力,甚至湮没真正的人格。她的泪,在人格面具过分发展直至杀死真正人格时就已经尽了,她从此之后已经不能再为自己莞尔,也不能再为自己落泪。两位本是水做的少女,一个只能独守无泪的活寡,一个只能葬于无泪的坟墓。两个人物,看似两种性格与人生,而直指同一归宿,可谓殊路同归。这样殊途同归的结局已经不再只是个人的故事,作者乃是在影射当时社会对人性的摧残与压制。

五 结 语

本文以荣格的原型批评为理论基础,以其关键范畴“人格面具”为重要出发点,分析了脂砚斋批注林黛玉和薛宝钗“名虽二个,人却一身”这一观点的合理性。林黛玉和薛宝钗二人素来被视作两种二元对立的处世哲学的典型代表,在《红楼梦》显性的表达中,读者往往会觉得她们是迥然不同的个体。首先,宝钗圆滑世故,而黛玉纯真率直;其次,宝钗入世而乐观,黛玉出世而哀怨。她们二人一金一木,一个象征着后天的历练与教导,一个代表着先天的本性与抗争。在中国古代经典的语境中,宝钗是儒家的代表,而黛玉更倾向于坚持道家理论。但是,事实上宝钗天性也和黛玉一样追求爱恨,甚至曾经一度沉迷《牡丹亭》和《西厢记》,只是在严厉的家庭教育中最终选择了顺从。再者,黛玉在经济持家和待人处事等方面的洞察能力丝毫不亚于宝钗,可以将贾府这个偌大家族的复杂人际脉络梳理得清清楚楚,甚至极有眼光地预示到了贾府因入不敷出而终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钗黛二人有相似的爱好和追求、不相上下的能力与天赋,可说是“实为一体”。造成她们看似两人的原因是因为薛宝钗在成长过程中戴上了人格面具,而后来人格面具过度发展,扼杀了她的本质。在《红楼梦》的人物群像中,“钗黛合一”似乎展现了一种理想的审美追求,只有兼具两人之美,才是宝玉所最希望得到的女性,而作者也似乎对此作了一种艺术的设定,黛玉、宝钗身上都有一股“奇香”,但一个是天生的、天然的,与生俱来,一个是后天的、人为的、人工的,前世情缘与今生情缘,两者各有特色,有不同的人格走向,经过社会文化心理的积淀之后,宝钗更表征着一种文化符号的人格面具,或许宝玉理想的审美标准是“钗黛合一”,但事实上两人融为一体的爱情之梦毕竟只是一种愿景,不可“兼得”[15](P102),这也为《红楼梦》后续情节的发展带来了难度。

为何两个本质一样的人物最后会走上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是制度的缺陷,还是社会的无情?荣格认为,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并不完全受作者自觉意识的控制,而常常受到一种沉淀在作者无意识深处的集体经验的影响。因此文学创作者应该去除作品中的个人色彩,成为一个“集体的人”,代言着集体无意识。曹雪芹写的贾府虽然只是社会的一个细胞,但却是一个典型的缩影。文学的真正意义在于创造各种艺术形象作为原型,最后让作品中的个体特征成为某一类人的写照,超越时间空间的限制,也超越种族和文化的隔阂,如此才能成为永垂不朽的经典之作。曹雪芹写作笔法之高超,也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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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eOriginorTwoExtreme——UsingJung’sArchetypalCriticismtoAnalyzetheSimilarityofBaochaiandDaiyuinDreamoftheRedChamber

ZHOU Wu-na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58,China)

In the explicit representation of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Lin Daiyu and Xue Baochai always represent two kinds of life philosophies and values, which totally differ from each other. However, based on the analysis of persona, the author chooses the perspective of Carl Jung’s archetypal criticism, conducts a converse exploration of these two characters’ different personalities, talents and destinies. Retrospecting the ultimate meaning of characters’ personalities and artistic representation of characters’ psychological meditation, this paper gives a clear explanation to show the reasons and procedures of the persona’s development. In conclusion, though Lin Daiyu and Xue Baochai look like two totally different characters, they are essentially derived from the same origin. The conclusion also infers that in the process of probing into Cao Xueqin’s essential ingenuity, the study of Zhiyanzhai’s comments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Carl Gustav Jung; archetypal criticism; persona; the Similarity of Baochai and Daiyu

2013-11-16

周悟拿(1991—),女,湖南长沙人,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文化交流与跨文化传播.

I206

A

1008—1763(2014)03—009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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