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与《苦菜花》的互文性解读
2014-04-01阎浩岗李秋香
阎浩岗,李秋香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莫言《丰乳肥臀》与冯德英《苦菜花》有着明显而直接的互文关系。莫言从不讳言自己的创作曾受冯德英《苦菜花》影响。他称赞《苦菜花》的爱情描写在“十七年”小说中“最为成功、最少迂腐气”,并说“由于有了这些不同凡响的爱情描写,《苦菜花》才成为反映抗日战争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1]40莫言坦承《红高粱家族》受《苦菜花》启发:“如果我没有读过《苦菜花》,不知道自己写出来的《红高粱》是什么样子。”[2]47笔者认为,较之《红高粱》,《丰乳肥臀》受《苦菜花》影响更为直接、更为明显。莫言写《丰乳肥臀》时,不再限于从《苦菜花》借鉴一些“关于战争描写的技术性的问题”[2]47,而是有意在道德观、历史观、审美观及政治观方面与之展开对话,对之进行颠覆式重述或补写。具体剖析两部名作之间对话的纠结点及其各自立场观点的合理性与局限性,对于更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内涵与文学史地位,将会很有意义。
一、母爱与道德伦理观
冯德英和莫言都对自己母亲感情极深。母亲去世时,冯德英虽然只有11岁,但他受母亲影响巨大。《苦菜花》的初稿或曰雏形,名字就叫《母亲》或《我的母亲》;最后定稿中最突出、最感人的形象还是母亲。莫言《丰乳肥臀》的扉页题献是“谨以此书献给母亲在天之灵”。母亲去世时,莫言虽然已到中年,但极度的思念和悲痛还是让他“万念俱灰了很久”[2]33。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感言中,他也重点讲述了自己母亲的故事。
九个孩子的母亲上官鲁氏是《丰乳肥臀》的主要人物形象。虽然《苦菜花》与《丰乳肥臀》内涵有重要差异,但我们可以说,歌颂母亲和母爱是两部作品主题上的一致之处。两部作品中的母亲形象都是作者所肯定的正面价值的直接体现,是作者道德观念的集中体现。
《苦菜花》中的冯大娘是一位“革命母亲”。“革命”的限制语是指其直接间接参加了中共领导的革命斗争。然而在这部长篇中,作者首先是把她作为一位独特的生命个体,一位充满母性、具有深厚母爱的“母亲”来塑造的,“革命”属性并未使这一形象抽象化、概念化、意识形态化。冯大娘的勤劳、善良、坚韧、贤惠,体现的是中国传统美德。她性格的独特之处是:尽管用传统道德标准看她是个贤妻良母,但她对传统道德伦理观念有突破,对其不合理成分有挑战、有反抗。这种挑战和反抗,用今天的眼光看在某种程度上又体现了启蒙现代性的要求。不论是符合传统伦理道德还是对其挑战反抗,冯大娘均出于其天性,本着其做人的“良心”,而非为了“观念”。
由于公婆已故,丈夫冯仁义为人忠厚且在小说开始就已逃亡在外,冯大娘不受夫权的压抑。她的反抗对象首先是族权:族里的最长辈四大爷认为娟子抛头露面有伤风化,要求冯大娘将女儿拖回家去。虽然冯大娘知道四大爷“有权叫一个女人死去”,她对他也很惧怕,但有了共产党政权撑腰,更因她为女人所受不平等待遇而不平,她决定支持女儿,对四大爷宣布“孩子是我的,别人管不着”[3]42-43。她这样做同时也是因为疼爱孩子,与她宽容娟子不缠足、不束胸的动因一样。她对四大爷族权的反抗以本能的人道主义为前提,并不影响她对这位长辈的尊重:当鬼子扫荡在即,四大爷不肯撤离时,她又前去苦口婆心劝说,最后逐渐与老人冰释前嫌。
也是出于母爱,她支持自己的儿子念书,也支持女儿上学,不顾家里家外的劳动负担全落在自己一人肩上,也不顾村里封建思想重的人非议。冯大娘同情地主王柬之的妻子与长工王长锁的私情,为帮花子解除不幸婚姻而与其恶婆婆动手打架,为花子与老起看起来不合礼法的结合奔走呼吁,与封建意识依然浓厚的共产党基层干部冲突,这一切也是出于天性的善良、凭着正义感。庆林说她倚仗自己的抗属身份欺人,她在心里气忿忿地说:
我倚抗属欺人吗?不,没有,从来没有。我从没想到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两样。我一个老婆子有什么呢?儿女去革命是我高兴,我情愿!我要管这事,是觉得良心过不去……[3]400
作品的具体艺术描写显示,做人的良心和正义感,比政治身份更重要。庆林最后被说服后,心里想的就是:冯大娘“是凭一颗淳朴的良心来办事的,可自己这个共产党员,却还在认封建社会的老理”。
冯大娘的处世哲学很简单、很朴素,就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我是想人都有颗心,将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别人想想,把别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该怎么做才对,这样做倒不一定错。[3]405
正是本着这样的处事原则,她疼爱来家里养伤的赵星梅,疼爱与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八路军战士小李:她把对儿子德强的牵挂和疼爱,寄托和转移到了赵星梅和小李身上。
冯大娘身上集中了中国农村劳动妇女的优点。这些优点被作者写得真实可信,因为它符合人物的特定身份和特定情境中的心理,而不是以意识形态理念进行“拔高”。比如小说交代,冯大娘虽然知道危险,但还是同意孩子出去参加革命,除了她认为革命正当、革命必要,也因她认为“孩子前程重要”[3]150。小说写冯大娘被捕、被酷刑逼供,目睹幼女受刑时,也有过巨大恐惧,也担心自己死了孩子怎么办,有强烈的求生欲望:
人活着,活着多么好哇!多好的故土啊!母亲心里充满了热爱生命渴求生存的激情![3]278
思想上也产过怀疑和动摇:
啊!共产党八路军,抗战革命!对她这个多子女的母亲有什么好处呢?她得到了什么呢?她得到的是儿女离开她,使她做母亲的替他们担惊受怕,使她山上爬地理滚,吃不尽的苦,受不尽的痛,以致落到这个地步。这,这都怨谁呢?[3]275
孩子被折磨时,她脑子里交替闪过“要救孩子”和“要保工厂”“要屈服”和“要发疯”的念头。但她最终还是认定无论如何不能当汉奸、认定共产党八路军对自己有恩,作出了艰难的选择。冯德英将冯大娘置于道德的两难境地,这一情节颇有些萨特色彩。
因为冯大娘形象可敬而又可亲、可信,今天看来仍不失其思想启迪价值,不减其艺术感染力量。
虽然在谈及《苦菜花》对自己的影响时莫言一般只强调其中的爱情描写部分,虽然莫言创作《丰乳肥臀》的具体灵感来自一件外国石雕作品照片,也缘于对自己母亲的深情,但读罢全篇我们还是能感到,《丰乳肥臀》与《苦菜花》有潜在对话关系,包括对母性与母爱、对爱情与性道德的认识与表现。
看莫言与冯德英对自己母亲的描述可以发现,其许多方面几乎如出一辙。比如“勤劳”“勇敢”“正直”“无私”等。就连关于母亲把碗中的菜团子分了一半给前来讨饭的外乡女人的孩子的细节,两位作家的回忆也极其相似。而这些正是《苦菜花》中冯大娘的性格与品质。不过,《丰乳肥臀》中的母亲上官鲁氏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似乎是“爱惜生命”,是“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顽强不屈地生活着”[2]32,以及她为了生育和生存而被迫或自愿发生的、新旧伦理都难以接受的与众多男人的性关系,而不是其“急人所难、乐善好施”。如果说上官鲁氏“无私”,那也主要表现于她对自己子女后代的无私。至于她对邻里路人的无私,没有给人印象深刻的事例。对于上官鲁氏来说,自己和自己子女的生育、生存高于一切,为此可以打破一切伦理道德的规范,包括不惜乱伦、通奸、偷窃,甚至杀人:为了怀孕,她与姑父于大巴掌的第一次乱伦还是半推半就,而接下来和姑父的第二次,以及与赊小鸭的、江湖郎中、杀狗人高大膘子、智通和尚发生关系则完全出于自愿,有的还是主动提出。为了保护女儿上官玉女,她亲手杀死了婆婆上官吕氏,而且场面极其血腥。
作者为上官鲁氏的违反人伦道德提供了“充足”理由。第二次发生关系前,她对于大巴掌说:
姑夫,人活一世就是这么回事,我要做贞节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种,反倒成了正人君子。姑夫,我这船,迟早要翻,不是翻在张家沟里,就是翻在李家河里。……不是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吗?![4]560
上官鲁氏打死婆婆,“主要人物表”中说是“失手打死”,而“补三”的具体描写却是,在第一杖下去婆婆的头部已被砸出凹痕,身体已开始痉挛的情况下,上官鲁氏仍“双手抡起擀面杖,噼噼啪啪地打下去,对准上官吕氏那胶泥般的脑袋。她越打越生龙活虎,越打越神采飞扬”,直至婆婆
身体渐渐瘫软,瘫软成一滩臭气逼人的腐肉,成群的虱子和跳蚤从她的身体上乱纷纷地,或爬或蹦地逃离了。腥臭的、腐乳状的脑浆从她的被打裂的脑壳里迸溅出来。[4]586-587
这显然不是“失手”,而是借机宣泄对婆婆、对上官家的满腔仇恨了。小说中上官鲁氏暴力的“合法性”、可同情性,来自前面所写婆婆和丈夫对她的虐待及暴力行为。
上官鲁氏形象的叛逆与反抗针对的是封建压迫与政治军事斗争中的非人道方面。作者莫言如此描写,也可看作对以往包括《苦菜花》在内的革命历史叙事的颠覆与反叛。对照《丰乳肥臀》里的上官鲁氏与《苦菜花》中的冯大娘,笔者感觉,莫言对冯大娘像对待自己子女一样对待八路军男女战士颇不以为然,对冯大娘眼看自己小女儿手指被一根根掰断也不肯说出八路军兵工厂机器埋藏地点的做法觉得不可思议。《丰乳肥臀》隐含作者暗示给我们的伦理观是:国家、民族、阶级斗争都是男人们的事,母亲最神圣的天职是保护自己的孩子①小说第十七章大姐来弟对蒋政委关于“不该投降日寇”的指责,回答就是:“这是男人们的事,别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第147页)她的母亲上官鲁氏的道德观应该与其差不多。上官鲁氏也佩服后来投降了日军的沙月亮“不是孬种”。。当然,我们也可将《丰乳肥臀》的这种处理解释为是对《苦菜花》相关描写的补充,即:揭示在那个年代也存在着不像冯大娘那样“进步”或那样“革命”的母亲,认为她们爱护自己的子女,为自己和子女的生存而奋斗、挣扎值得同情,对之不应苛责。
不过,看作品的具体描写及作者的创作谈,莫言对上官鲁氏的伦理观是激情洋溢地赞美,而不只是宽容和同情。
二、性、政治、暴力与审美
对于性道德的认识与表现,《丰乳肥臀》从正面直接受《苦菜花》启发,并将其某些方面推向极致。《苦菜花》除了写德强与杏莉青梅竹马的初恋、赵星梅与纪铁功理智克制情欲的革命之恋、王东海与白芸的无果之恋、姜永泉与娟子的终成眷属,还写了从阶级论观点与日常伦理标准看会受非议的杏莉妈与长工王长锁、花子与老起的私通,而且对这种私通持同情乃至赞赏态度。这在作品写作的年代非同寻常,也是给莫言印象最深的地方。于是,在《丰乳肥臀》中,莫言集各种不伦之恋、不伦性关系之大成,对各种发自本能、充满野性的性关系大肆渲染。除了上述上官鲁氏的行为,还写到大姐上官来弟与土匪私奔,写她性欲难耐时以乳房引诱亲弟弟并与妹夫司马库私通,后来又爱上以前的妹夫鸟儿韩。写到上官鲁氏为激发儿子上官金童身上的“男人气”而为之拉皮条。这方面,《丰乳肥臀》又是对《红高粱》主题的发扬光大,即讴歌以性本能为象征的人的原始生命力。
莫言对《苦菜花》一段情节的评论耐人寻味。
《苦菜花》第十八章写八路军排长王东海在八路军女战士白芸和寡妇花子之间进行爱情抉择,最后选择了花子。莫言说自己当初看了这段描写感觉很难过、很不舒服,觉得这样写不好。但走上文学道路之后,“才觉得这个排长的行为是非常了不起的,回头想想花子和白芸这两个女人,我竟然也感到花子好像更性感,更女人,而那个白芸很冷”[2]47。
而《苦菜花》小说文本对王东海情爱抉择原因的解释却是:王东海虽然觉得白芸“那么可爱,那么美好”,拒绝了白芸之后仍然对她有些留恋,但
长期的苦难生活,贫困辛劳的人们,把爱与怜混淆在一起了。由于同情而产生爱,也由于被同情而产生爱,更多的是互相同情互相感恩而产生更深沉的爱。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认为爱怜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是一个东西。以同情来作为爱情的基石,这是农人们在苦难的命运中建立起的最诚挚最深湛的一种感情……[3]495-496
当初面临生死抉择时,王东海被姜永泉的妻子冯秀娟救下,姜永泉于是陷入危险;花子为救姜永泉而牺牲了丈夫老起。所以,王东海选择花子,最初主要是因同情孤儿寡母,也为感恩报恩。可以说,莫言对王东海情爱选项的解释是一种“创造性误读”:他有意将原作的理性主导、理性带动感情的思维,转换为从感性出发的思维,侧重强调其中的“性感”“女人味儿”之类生理因素。
《苦菜花》里的爱情,有野性的、反抗的、非政治的内容,比如杏莉妈与王长锁、花子与老起,但更多是建立在共同政治立场上的爱恋,例如纪铁功与赵星梅、姜永泉与冯秀娟、王东海与花子等。杏莉与德强虽是少年人的朦胧初恋,二人也有相同政治立场。《丰乳肥臀》受其前一种类型(即与政治立场无关的纯野性原始性爱)启发,全书充斥着野性之恋:上官家来弟、招弟、领弟、盼弟、念弟姊妹五人分别爱上或嫁给了国民党别动大队司令司马库、土匪与汉奸沙月亮、八路军爆炸大队战士孙不言、八路军爆炸大队政委鲁立人、美国飞行员巴比特,但她们进行爱的选择时丝毫不曾考虑政治因素。即使是五姐盼弟,也是先有了野性的爱才选择了共产党和八路军。
按《苦菜花》以及所有“红色经典”的历史观,共产党及其军队最后能得天下,首先是因其得民心、受到下层贫苦百姓衷心拥护。冯大娘一家与八路军的关系,形象演绎了“军民鱼水情”。而《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一家与爆炸大队的关系很游离:上官鲁氏也承认“人家待咱不薄”,但她决不会把爆炸大队的官兵当成自己的子女。她在得知儿子被爆炸大队关押时,还动手打了试图阻拦的马排长一个耳光,放出磨坊里关押的人,包括国民党官兵,导致双方暴力冲突,死伤多人。在《丰乳肥臀》中,鲁立人的队伍虽然纪律不错,但在老百姓吃草根树皮时他们吃白面馒头;鲁大队长与村里的“干娘”们有暧昧关系,最后还把小号兵马童当成替罪羊杀掉;他们虽不像司马库那样滥性,却也不具备司马库堂堂正正、敢做敢为敢当的男子气,而耍小阴谋绑架沙月亮的女儿沙枣花以逼其就范。司马库赶走鲁立人时先礼后兵,动用暴力有克制、有限度,“仅仅打死打伤了爆炸大队十几个人”[4]167,而几年后爆炸大队改编成独立团杀回时,却向正在看电影的有众多乡亲在内的人群突袭,投掷十几颗手榴弹……。莫言这方面的描写,是对《苦菜花》军民关系描写的彻底颠覆。
作为“新历史小说”,《丰乳肥臀》未必有其整体化、本质化的历史观、政治观,也未必认为是生命本能决定了历史走向、是阴谋诡计和血腥暴力决定了政权得失。它要做的只是解构和颠覆已有权威体系和主流观点,按作者自己的认识和理解来还原“历史的真相”[2]49。它用以解构的武器是感觉宣泄,是审美挑战。
同样耐人寻味的是莫言对于暴力的态度。
《苦菜花》及其姊妹篇《迎春花》出版不久受到有些批评家非议的原因,是“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阶级斗争调和论、革命战争恐怖的和平主义、爱情至上及有黄色毒素描写”[5]2。关于“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阶级斗争调和论”,其实只是因冯德英的艺术描写在某些方面对僵硬的阶级论框架有所突破。《苦菜花》的价值观总体上还是与当时其他“红色经典”关于“富人都坏、穷人都好”的观念一致的。至于所谓“爱情至上及有黄色毒素描写”,或曰在男女两性关系的描写上的“严重的自然主义倾向”[6]177,这恰是莫言最欣赏的地方。莫言在《丰乳肥臀》中将冯德英作品显示出的这两方面特征发扬光大,推向极端,《苦菜花》的暴力描写更被莫言继承发扬,成为莫言创作的最显著特色之一。如果说冯德英对战争暴力的描写给人的印象是提倡“和平主义”,即反战、反暴力,那么包括《丰乳肥臀》在内的莫言作品给人的印象却是作者对暴力态度暧昧,甚至有欣赏成分。这也是莫言与其他“新历史小说”作家如张炜、陈忠实、刘震云等不同的地方。莫言欣赏《苦菜花》关于杏莉死亡描写的悲剧美,欣赏杏莉妈与王长锁偷情的病态美,赞美花子与老起爱情的野性美[1]39。《丰乳肥臀》追求的美,就是这种悲剧美、病态美和野性美。它赞美原始生命力、同情非道德的爱情,它详尽展示暴力细节、大肆渲染暴力场面,也是为造成一种独特的“野性美”。因此,他写上官鲁氏杀死婆婆时,如同“红色经典”中的“斗地主”场面,提倡的是“以牙还牙、以暴抗暴”。
三、冯德英和莫言小说中的不同“真实”
《苦菜花》和《丰乳肥臀》前半部写的都是抗日战争时期胶东半岛军民的生活,冯德英和莫言都追求艺术描写的真实性,都以真诚的态度从事创作,但《苦菜花》与《丰乳肥臀》所呈现出来的“真实”差异巨大。当下相当多新锐批评家认为《丰乳肥臀》比位列“红色经典”的《苦菜花》更真实,但当年参加过胶东抗战的老战士却认为莫言的描写不真实。这里有必要探究两部作品的不同“真实”性及其成因。
冯德英的老家昆嵛山区是革命老区,是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冯德英本人出身于革命之家:父亲、兄弟姐妹乃至姐夫都参加了革命,母亲也是位典型的“革命母亲”,类似于“子弟兵的母亲”戎冠秀。战争年代,他们家“被敌人称为共产党的‘干部窝’、我党干部谓之‘招待所’”[3]555。而莫言的老家高密抗日战争时期属于“游击区”,是日本人、八路军和国民党军队进行“拉锯战”的区域①根据有关史料及笔者2013年7月31日下午在青岛冯德英先生家中对冯先生现场采访。。莫言的家庭出身是中农,在战争年代他们的家庭与共产党、八路军是有距离的。
据莫言讲,他小时候也听母亲说抗战时期他们家里驻扎过游击队,母亲给他讲“那些军官和那些女兵的故事”:
说男的如何的有才,吹拉弹唱样样行,写就写画就画,那些女的个个好看,留着二刀毛,腰里扎着牛皮带,挂着小手枪,走起来像小鹿似的。我以为母亲说的是八路军,但长大以后一查文史资料,才知道当年驻扎在我们村子里那支队伍是国民党领导的队伍。[1]38
冯德英小时候亲眼见到母亲如何爱护八路军,八路军男女战士如何把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如何依恋冯家这个“家”。他甚至亲眼见到过女八路如何唱着歌从容就义。莫言出生于1955年,他童年印象最深刻的记忆,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大饥荒,是饥饿感,是村社干部如何横行霸道,是自己如何受到老师的歧视和体罚。从情感体验说,尽管莫言多次表达过他对母亲的深情,但他还曾说:
我确实没有感到人间有什么爱。我始终认为,家庭对任何孩子来讲,绝对是种痛苦,父爱、母爱非常有限度。所谓的父爱、母爱只有温饱之余才能够发挥,一旦政治、经济渗入家庭,父爱、母爱就有限得脆弱得犹如一张薄纸,一捅就破。当然可以歌颂母爱,歌颂父爱,但极端的爱里就包含了极端残酷的虐待。[2]13
这段话可以理解为:极端贫困的生活和过度的劳累,使莫言的父母没有像许多父母那样表达他们对子女的温情。这也与《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显示自己对子女母爱的方式一致。
总之,冯德英和莫言记录或表现的是他们各自感觉和认识到的“真实”。他们都是真诚的作家。我们研究者需要注意的是,不能以其中的一种“真实”去否认或取代另一种“真实”,即使作家本人也有这种局限。比如,冯德英认为莫言笔下的抗战不真实①根据笔者2013年7月31日下午在青岛冯德英先生家中对冯先生现场采访。,莫言在将自己的作品与“红色经典”对比时则说:
究竟哪个历史才是符合历史真相的呢?是“红色经典”符合历史的真相呢还是我们这批作家的作品更符合历史真相?我觉得是我们的作品更符合历史的真相。[2]49
这一判断很容易得到新时期以后反思“十七年”文学的研究者们认同。但笔者却认为不能轻易下此结论。包括冯德英在内的“红色经典”作家们固然有其明显的时代局限,他们被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规训”,在“灰阑”中叙事,有些确如莫言所说是“不得不那样写”(比如将穷人基本都塑造为正面人物、将富人基本都当作反面角色来写),但《苦菜花》塑造的“地主婆”杏莉妈却是例外。这是因为作者本人早年有过亲身经历:他小时候曾经常到一户地主家去玩,感觉那家的女主人心地很善良,对穷家的小孩很好[7]56。但他写八路军与老百姓的鱼水情深也以亲历、亲见为基础,而非被“规训”的结果。由于这些“红色经典”作家所写内容有“亲历”作基础,他们所描绘的生活画面更具历史现场感。冯德英抗日战争时期固然尚未参军,但作为已经记事的儿童他亲身经历了反扫荡时的逃难、亲眼见到了八路军与当地村民的实际交往和密切关系。莫言描绘过去年代时创作环境大大宽松,对战争和革命的书写更加自由,但他对战争年代的描绘全凭艺术想象,他所描绘的真实是想象出来的真实。他对于过去年代社会关系的描绘,也是根据自己的想象、根据自己亲历的1950年代以后的现实“逆推”历史的结果。这样,他“明确地把历史和现实联系成浑然一体”,“不是针对一种过去的兴趣而是针对一种现在的兴趣”[2]13。如同根据自己在黄县当兵时打靶的经历来想象战争生活,如同有感于现实中“种的退化”而作《红高粱》,莫言是根据现实中他遇到的“那些狡黠的村干部”而塑造鲁立人形象、表现抗日战争时期的军民关系、干群关系,根据母亲的讲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塑造司马库及其手下官兵的形象。莫言在生活中“没有感到人间有什么爱”,《丰乳肥臀》中就不可能出现《苦菜花》中那种关于人伦情和同志情的描写[8]。
忠于自己的感受,能使艺术描写更显真诚,天马行空地虚构艺术世界也更为自由、更能发挥想象力;但这样描绘出的历史生活,难免与历史原貌有距离。莫言说,他在《丰乳肥臀》中“突破了所谓的‘真实’”,他这里本意是指在地理空间上的“突破”,即把 “植被啊,动物啊,沙丘啊,芦苇啊”这些“在真正的高密乡里是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写进去[2]60,其实还应包括把历史时间中不曾存在的东西写进去。
因此,如果说冯德英所写的“真实”是受到主观客观限制、受到一定框范的“真实”,那么莫言所写的“真实”是作家自己心目中、自己视野中的“真实”。对此我们应有较客观的认识,既要看到它们各自存在的价值,也要看到它们所受不同类型的局限,而不应简单地厚此薄彼,或厚彼薄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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