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适之地》中的父女关系解读
2014-04-01胡鑫
胡 鑫
(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201)
朱帕·拉希莉(Jhumpa Lahiri 1967- )是美国当代文坛具有影响力的孟加拉裔女作家。拉希莉出生于伦敦的一个孟加拉裔印度移民家庭,3岁时随父母迁居美国,此后一直在美国学习、生活。因此,她的小说创作均以印度裔移民为主题,呈现印度裔移民在美国的生活以及面对美国文化时面临的冲击。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疾病解说者》(InterpreterofMaladies)于1999年出版以来便备受关注,获得2000年普利策奖。2008年,其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不适之地》(UnaccustomedEarth)出版后引起很大反响,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首,并于同年获得“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波士顿环球时报》对《不适之地》进行了高度评价,认为这部短篇小说集中的“八篇精彩故事再次肯定了拉希莉作为这个国家最多才多艺和优雅的年轻作家之一的地位。”[1] 116
小说集《不适之地》包括5个独立的短篇故事和3篇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系的短篇小说。和拉希莉以往的小说相同,《不适之地》中的短篇故事通过描述婚姻、家庭中的日常琐事,展现印度裔移民在美国的生活。拉希莉在访谈中谈及《不适之地》中的短篇小说创作时,对自己“在家庭题材方面写作的成功兴奋不已”,并会“坚持用自己的作品来探秘家庭生活。”[1] 116小说集中的同名短篇小说《不适之地》讲述了一位父亲前去女儿家探访,和女儿相处的故事。在小说中,拉希莉不仅描绘了第二代印度裔移民在两种文化间的适应与融合,更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父女关系由疏离到修复的情感历程。根据文化人类学的观点,“家庭是社会的缩影,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也折射出整个社会成员之间的关系。”[2] 61本文通过解读短篇小说《不适之地》中的父女关系,探析拉希莉在小说中对现代家庭关系以及当代社会人际交往的关注。
一 父女之间的情感疏离
拉希莉的第一部小说集《疾病解说者》聚焦于人与人之间难以沟通的“疾病”,短篇小说《不适之地》也着力展现家庭成员之间缺乏沟通和理解的主题。小说中,夫妻、父母与子女以及祖孙之间的疏离感总在不经意间显现,其中疏离的父女关系更是小说中亲情关系疏离的集中体现。
露玛和父亲甚少相处是父女关系疏离的表现之一。露玛的父亲自己打电话提议来访,并要在女儿家住一个星期。由于父亲从未主动提议来访,她也“从来没有单独跟父亲相处一个星期”,[3] 5父亲的提议令她惊讶之余也非常不安。露玛在描述自己与父亲的相处的细节时,总是下意识地将父亲和母亲与她相处的不同方式进行比较。与父亲不同,母亲曾经来探望她时不会事先询问,只在买好机票后通知她。露玛曾经对母亲这种做法很烦恼,但现在却相当想念。可以看出,露玛其实更喜欢与母亲的相处方式。父亲事先客气地询问,显示出父亲与女儿之间的陌生。
露玛的母亲去世后,父亲搬离以前的房子,一个人生活。父亲从来没有表示过想搬过来和露玛同住,同样,露玛认为父亲不需要人照顾。因此,父亲搬到小公寓后,露玛也没去过父亲的新家。父亲来造访露玛时,露玛与父亲已有7个月未见。露玛对于父亲的探访并不欢迎,在露玛眼中,父亲的到来如同陌生人的闯入。父亲前来同住,露玛无法想象自己和母亲一样照顾父亲。她担心父亲是负担和额外的责任,父亲将“随时随地以一种她已经不习惯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这表示她没办法再过着属于她自己打造出来的家庭生活。”[3] 6
露玛和父亲关系的疏离还反映为父女之间交流的缺乏。父亲旅游期间,露玛联系不上父亲,只偶尔收到他寄的明信片。露玛提到,父亲“头一次寄信给她用的也是明信片”,在露玛三十八年的生命里,父亲甚至“从来没有理由写信给她。”[3] 3并且,父亲的明信片内容简明扼要,“不带私人感情”,[3] 3让露玛想起很久以前父母在返乡、平安返回美国后发给亲戚们的电报。写信是双方交流、增进情感的一种方式,而明信片却是单向沟通,双方之间不产生交流。露玛和父亲之间交流的方式和内容无不表现出露玛与父亲显而易见的疏离。
父亲和女儿关系不亲近,与她的家庭更为陌生。在小说中,露玛与父亲关系疏远,感情淡薄。自从露玛的妈妈过世后,露玛只是“尽本分地勤打电话”,[3] 4有时只在星期日的下午打一个电话给父亲。对于她来说,父亲不是最亲的血缘,更像是法律上规约的关系,只需要尽本分。以往露玛的父母同来她家时,父亲也很少与露玛交流。露玛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坐在扶手椅上静静翻阅报纸,逗逗孩子,“表现出好像只是打发时间的模样。”[3] 5露玛和父亲一起吃饭,由于父亲本来就不多话,他们聊天也很简短。父女的谈话中不会聊到母亲和弟弟,父亲不关心露玛的身孕,也不询问她的感受。与父亲相反,露玛的母亲一定会和她聊家人,关心她的身体。即使露玛不在家,母亲也会和露玛的丈夫亚当通电话,保持和女儿一家的联系。露玛总是比较父亲和母亲同她相处的方式,实际上是渴望父亲像母亲一样关心自己。父亲冷淡的态度令露玛不满、失望,从而与父亲愈发的生疏。
二 父女关系疏离的根源探究
露玛与父亲的疏离表现为父女缺乏沟通与交流。然而,造成父女关系疏离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两方面的因素,由于文化差异导致的对教育方式的理解以及家庭成员间的关系认识的差异都致使小说中父亲与女儿关系的疏离。
首先,父亲不擅表达情感阻碍了父女之间亲密感情的培养。在露玛心目中,父亲从未给予她和弟弟洛密足够的关注。父亲没有观看过他们的游泳课,没有教过洛密投球,也从来没有带他们出去散步或者教他们溜冰。父亲的寡言更是令露玛感到“一种无声的回拒”。[3] 13露玛的回忆中全是母亲的陪伴和关心,父亲在成长过程中对她和弟弟的忽略让露玛难以与父亲建立亲密的感情。
其次,露玛对父亲教育方式的不认同导致了父女关系的脆弱。从小到大,露玛总是感觉父母都对她加诸了错误的期望,父亲“期望她扮演长子的角色”,母亲则“期望她弥补爸爸的不足”。[3] 31在露玛看来,父母的这些期望都她不公平。尽管如此,这种“错误的期望”一直充斥在父女相处中,变成了父亲对女儿学习、生活、婚姻、工作的全面限制。父亲希望女儿成绩优秀,然而露玛被每一所申请的常春藤盟校拒绝,令父亲“相当失望”。[3] 31相比之下,洛密虽然居无定所、前途不定,但因为他有普林斯顿大学的学位,而且拿到富布赖特奖学金出国进修,所以父亲“比较看重他”。[3] 32露玛选择嫁给美国人,在对待露玛婚姻的问题上,母亲“用尽一切方法劝阻”,父亲“甚至拒绝表示愤怒,感觉更是冷酷。”[3] 23露玛多年以来每星期工作五十小时,拿着丰厚的薪水,就是为了达到父亲的期望。露玛无法像跟妈妈争吵一样正面违抗爸爸,她担心“稍微一点意见不合,就会损害已经脆弱的父女关系。”[3] 31父亲对露玛学习、生活、婚姻、工作的过高期望和全面限制使得女儿和父亲的感情逐渐脆弱,以至于露玛“用五只手指头就能算得出她和爸爸争执的次数。”[3] 32“少数族裔子女疏离父/母亲不仅表现在拒绝接受家庭中占统治地位的文化,而且还表现在拒绝父母亲的严格管束上”,[4]露玛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正是因为这种“错误的期望”产生了隔阂。
此外,父女各自的孤独感加深了父女关系的疏离。在拉稀莉的笔下,“孤独感几乎无处不在,难以摆脱、不可抗拒。”[5] 52小说中提及,露玛的母亲经常抱怨“美国郊区的生活孤单而疏离”,而父亲却“喜欢孤单”。[3] 25露玛的母亲过世后,父亲放下了所有的家庭责任,感觉轻松自在。父亲喜欢独自生活,因此他没有像其他无法忍受孤独的老人一样搬去女儿家,而是尽情享受一个人的生活。露玛的孤独感则源于家庭。搬家后,露玛不再和以前的朋友联系,与现在的邻居们只是点头之交。母亲的突然离世也使露玛的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工作开始变得不重要,她只想整天与孩子待在家里。露玛辞去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在家当全职妈妈,工作的内容变成了翻阅成叠的购物目录、贴上便利贴、给孩子的房间订购床单等家庭琐事。露玛没有预料到带孩子会这么辛苦,也“没有心理准备会这么孤单”,[3] 9家中琐碎的工作让露玛觉得“没有任何事情让她感到快乐”。[3] 6疏离产生于“独立的个体与其社会地位、身份认同、人际关系、生活方式以及工作之间缺乏有意义的联系”,[6]露玛正是缺少与人际、生活和工作之间的联系,因此自身的孤独感不断加深。露玛与父亲自身的孤独感使得他们不愿与对方交流、相处,从而令本身脆弱的父女关系更加疏离。
三 父女关系的修复
在拉稀莉的创作中,家庭生活占据重要地位。家庭在其作品中“既是与个人现实生活密切相关的社会单元,也是心里层面的归属感。”[7] 6不难看出,在小说中尽管露玛与父亲关系疏离,父女之间仍然相互关心和牵挂。露玛知道父亲喜欢的电视节目,父亲外出旅游时露玛会把他的航班行程表用磁铁贴在冰箱上。父亲坐飞机的那几天,露玛会盯着电视新闻,确定世界各地都没有发生飞机失事。
面对母亲的突然离世,露玛和父亲都开始重新审视和家人的关系,希望修复疏离的亲情。露玛最初听到父亲要前来探访并在她家小住一周时,心中充满了担心和矛盾。她觉得父亲帮不上忙,担心父亲成为自己的负担。父亲的寡言以及生活习惯的差异令露玛与父亲开始几天的相处不算愉快,露玛甚至打电话向丈夫抱怨父亲。直至父亲准备离开,露玛才意识到以前对父亲根本不了解。露玛发现,虽然母亲厨艺精湛,但父亲从没称赞过母亲的厨艺。她的手艺不佳,可父亲会品尝她做的所有菜,并且边吃边称赞她。父女不再像刚见面时没有话题交流,露玛每天和父亲一起喝茶、聊天,欣赏湖景。随着露玛和父亲沟通和交流的增加,父女之间的疏离开始缓解,露玛从担心父亲来访变得期待父亲留下。
父亲到来后的短短几天,外孙阿卡和祖父的关系也从一开始的生疏变得亲密。露玛一度认为在她和弟弟的成长中,父亲从未给与过足够的关注。露玛目睹父亲对阿卡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想起其实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照顾她。感受到祖孙之间浓烈的亲情,露玛更加渴望修复原本疏离的父女关系。父亲第一天来时,阿卡对祖父的问话不理不睬。短暂的几天相处之后,阿卡坚持要祖父每天晚上给他念故事,还要睡在祖父房里。露玛偶然听到父亲给阿卡读故事,虽然父亲读故事“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声调跟平时讲话不同,抑扬顿挫但有些怪异”,但父亲的努力感动了露玛,她“一时之间嫉妒自己的儿子来。”[3] 42父亲给外孙讲故事的场景使露玛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馨,忽然明白父亲也被家人的感情牵动,正在努力修复和家人的关系。露玛试着理解父亲,开始庆幸有机会和父亲一起生活。
父亲离开的前一天,露玛满是不舍。露玛和父亲之间的关系不断改善,和父亲同住的露玛如今已经习惯家中有父亲。她想告诉父亲“有他在身边,感觉是多么正常。”[3] 48露玛挽留父亲,然而父亲不想成为女儿的负担,不愿意留下。父亲离开当天嘱咐露玛注意身体,关心露玛的身孕,还期盼露玛即将出生的孩子。父亲的关切流露出浓厚的父女之情,令露玛心中感伤“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见到他”。[3] 49父亲离开后,露玛和阿卡都流露出深深的失望。
露玛和父亲关系的最终修复,源于父女之间的理解。父亲与班奇太太相识以来,由于担心子女反对,一直没有提起自己的新伴侣。父亲认为,儿子洛密会比较容易接受此事,并且还会因为父亲有人陪伴而感到放心。父亲笃定自己的恋情不能获得露玛的理解,因为“他这辈子始终觉得女儿站在他太太的立场上责怪他,她们母女是盟友。”[3] 34露玛不了解父亲,父亲也从来没跟女儿谈过自己的感受,一直忍受着女儿的误解。直至露玛偶然看到父亲准备寄给班奇太太的明信片,才明白父亲也渴望身边有人陪伴。故事结尾,露玛在明信片上贴上邮票,选择将明信片寄出,露玛与父亲疏离的父女关系最终得到修复。
正如《波士顿杂志》所评论的那样,拉希莉的作品“看似简单却十分深厚”。[8]当下社会中,人们的孤独感越来越强烈,人与人的关系也逐渐变得疏离。拉稀莉在小说《不适之地》中没有刻意体现家庭成员之间在沟通方面的缺失和误解,露玛与父亲关系的疏离实际上代表了现代家庭以及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常态。拉稀莉的创作意图不是简单的展现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疏离,而在于揭示造成疏离的原因,并寻求解决之道。小说《不适之地》中父女关系由疏离到最终修复表明,交流和理解是人与人之间消除疏离、增进感情的有效方式,对现代家庭关系和社会人际交往具有很大的启示意义。
[1] 吉尔·欧斯文. 移民文化的阐释者—裘帕·拉希莉访谈 [J]. 林果,译. 译林,2009(6):116-118.
[2] 曾小华. 文化制度与社会变革 [M]. 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04.
[3] 茱帕·拉希里. 不适之地 [M]. 施清真,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4] 陈爱敏. 流散者的困惑—美国华裔女性文学中的母亲形象解读 [J]. 外语与外语教学,2006(12):30-32.
[5] 高玉华. 多元视角下的文化漂泊——从美籍印裔女作家拉希莉的《疾病解说者》看流散文学发展的新趋势 [J].时代文学,2009(10):51-53.
[6] Kaplan, Morton A.AlienationandIdentification[M].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76:118.
[7] 王丽亚. 讲故事的艺术:朱帕·拉希里及其《疾病讲解员》 [J]. 外国文学,2013(2):3-10.
[8] 裘帕·拉希莉. 疾病解说者 [M]. 卢肖慧,吴球青,译.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