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魏晋蝉赋与文士人格

2014-04-01

关键词:寒蝉文士曹植

李 璐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蝉是中国古代先民的图腾,也是最早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的昆虫之一,它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文化的内涵。因为社会的发展,秦汉到魏晋的文人作品中出现了明显的咏物意识,喜好逐渐偏向身边之景、微小之物,大量描写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琴棋书画、配饰用具等的作品问世。《全魏晋赋》148位魏晋作者664篇赋中,专题描写昆虫的高达22篇,文人情感物化的转移和倾注,使昆虫人格化成因有了追溯的缘起,其中的咏蝉赋奠定了后世蝉文化的基础。《历代赋汇》保存的魏晋时期完整蝉赋有曹植的《蝉赋》、傅玄的《蝉赋》、傅咸的《粘蝉赋》、《鸣蝉赋》、陆云的《寒蝉赋》,另外有残篇7篇,佚1篇。本文力图从这5篇专题咏蝉的赋作来剖析魏晋文士的人格特征。

一 曹植《蝉赋》与魏晋文士的人生悲剧

曹植(192~232)字子建,曹操第四子,曹丕弟,沛国谯(今安徽亳县)人,生于父辈征战的乱世,是我们熟悉的一个悲剧性人物。曹植的一生充满戏剧性,东征西讨的童年生活,增长了曹植的军事思想,培养了他建功立业的远大理想。他是邺下文人的领袖,是曹操引以为傲的儿子,天资聪颖却因恃才傲物而失宠,出生高贵却被迫害遭遇手足相残。他的诗赋创作伴随他大起大落的人生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阶段。作为其后期咏物赋之典型的《蝉赋》就是借言蝉而言己,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如蝉般清素之心和举步维艰,饱含人生沧桑之感。先看《蝉赋》:

唯夫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隐柔桑之稠叶兮,快闲居而遁暑。若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冀飘翔而远托兮,毒蜘蛛之网罟。欲降身而卑窜兮,惧草虫之袭予。免众难而弗获兮,遥迁集乎宫宇。依名果之茂阴兮,托修干以静处。有翩翩之狡童兮,步容与于园圃。体离朱之聪视兮,姿才捷于狝猴。条罔叶而不挽兮,树无干而不缘。翳轻驱而奋进兮,跪侧足以自闲。恐余身之惊骇兮,精曾睨而目连。持柔竿之冉冉兮,运微黏而我缠。欲翻飞而逾滞兮,知性命之长捐。委厥体于庖夫,炽炎炭而就燔。秋霜纷以宵下,晨风冽其过庭。气憯怛而薄躯,足攀木而失茎。吟嘶哑以沮败,状枯槁以丧形。乱曰:《诗》叹鸣蜩,声嘒嘒兮。盛阳则来,太阴逝兮。晈晈贞素,侔夷节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1]

文学的生态离不开社会的土壤,按社会阶层进行区划,曹植属皇室中人,这是魏晋社会生态最顶层的部分。在这个金字塔的顶端,处处是残酷的权力之争。曹植身陷政治囹圄,是储君之争的直接牺牲品。这种局面,与蝉何其相似?故而曹植选择这样一只微小却意义深远的昆虫,三言两语勾勒出了“知性命之长捐”的必然结局,其原因在于和蝉类似的生态环境,只会导致这样的惨剧。

蝉所处的环境使它无法逃避,只有一死。树上有黄雀、螳螂,空中有蜘蛛,地下有草虫,处处危机四伏,处处是险恶陷阱。即便躲入花园,却躲不过狡童的袭击。即便没有种种意外,却依旧会随着秋霜下降,终归枯槁而丧形。曹植自身亦是如此。兄长曹丕先是视他为登基最大障碍和竞争对手,欲除之而后快;登基后对他进行多次异地发配,安置监督官看守其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其母亲干涉,曹丕早就会寻理由杀了曹植。曹丕死后,其子继位,同样对这位皇叔严加看守,直至曹植在41岁的壮年时期,生生抑郁致死。

曹植是争帝的牺牲品,但这人生的悲剧却又促成了他卓越的文学成就。在这样一个有着传奇命运的人物笔下,各种事物均能助他表达“万物著我之色彩”的横溢才华。微小的蝉印证了曹植悲剧的生命体验,这种无法逃脱的绝望,是曹植人生悲剧的总结。集万千迫害于一身,身后死神如影随形,从高高在上到手足相残、远徙外放的巨大生命跌宕,曹植借蝉将生命体验汇进了无垠的文学世界。蝉也因曹植而刻上了文学史上高洁而悲情的人格印记,极大地影响了六朝咏物赋题材选取和抒情的方式。

二 傅玄《蝉赋》、傅咸《鸣蜩赋》与魏晋文士的人格历练

追求高洁的品质,养成完美的人格,是魏晋文士的普遍向往。而这样的人格需要经历苦难的洗礼和严酷的考验,加上不屈不挠坚强意志的不断历练才能得以实现。魏晋时期,傅氏父子的作品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过程。傅氏家族以其儒学传统而著称。在诗文创作方面,以傅玄、傅咸父子成就最高。傅氏家族的性格及其文化特征有着紧密的联系,这父子二人的昆虫赋以小见大,融情于理,对蝉在文学中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傅玄(217-278)是西晋初年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有《蝉赋》:

美兹蝉之纯洁兮,禀阴阳之微灵。舍精粹之贞气兮,体自然之妙形。潜玄昭于后土兮,虽在秽而逾馨。经青春而未育兮,当隆夏而化生。忽神蜕而灵变兮,奋轻翼之浮征。翳密叶之重阴兮,噪闲树之肃清。绿长枝而仰观兮,吸渥露之朝零。泊无为而自得兮,聆商风而和鸣。声嘒嘒以清和兮,遥自托乎兰林,嗟群吟以近唱兮,似箫管之余音。清击畼于遐迩兮,时感君之丹心。[2]

傅玄写了大量的咏物赋,这是其中唯一一首写昆虫的赋。也正是这一首《蝉赋》,在晋代首倡蝉“纯洁微灵”的美好和“无为自得”之品质,概括了他所认为的蝉“化生”“神蜕”“奋翼”的过程,赞赏蝉之“丹心”。这首《蝉赋》暗合了傅玄的政治经历,他在入晋前后的境遇、地位变化较大,这对他的思想产生了相应的影响。傅玄祖上势单力孤,祖父傅燮在汉末兵乱中殉节,父亲傅幹虽机敏有谋,却在傅玄年幼时即离世。傅玄可谓幼年丧父,处境维艰,但他勤奋好学,于孤贫中成才,因博学而闻名。“入仕后,遭到何晏等人的打击而处于逆境。”[3]他在高平陵之变后,命运出现重大转机,司马氏对他关照有加,在随司马昭南征北战的过程中积累了高官厚禄的基础,入晋后地位显赫。他是典型地由逆境走向顺境的人物,因而其作品中写蝉“潜玄昭于后土兮,虽在秽而逾馨”是有其深刻的人生体会在中间的,蝉如此,司马昭如此,傅玄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傅玄影响并带动了整个晋代借蝉托意的赋作大兴局面。傅玄之子傅咸(239-294)在晋武帝时袭父爵为清泉侯,历任御史中丞、司隶校尉等职。他继承父亲儒术思想,为人正直,执法严峻,嫉恶如仇,推贤乐善。他有《鸣蜩赋》《萤火赋》《黏蝉赋》,体现了“赋微物”“物小而喻大”“触类是长”的原则。其《御史中丞箴序》有“余承先君之踪,窃位宪台”之句,因赋中有“台府之高槐”,“台府”可能就是指御史府。按照路侃如《中古文学系年》的看法,傅咸为御史中丞在元康元年。[4]《鸣蜩赋》极有可能作于其御史中丞任上,即元康元年(291)。该赋在咏蝉中寄托自己珍惜时光、正道直行的政治信仰。如《鸣蜩赋》:

有嘒嘒之鸣蜩,于台府之高槐。物处阴而自惨,奚厥声之可哀?秋日凄凄兮,感时逝之若颓,曷时逝之是感兮?感年岁之我催。孰知命之不忧?咏梁木之有摧。生世忽兮如寓,求富贵于不回。且明明以在公,唯忠谠之是与;佚履道之坦坦,登高衢以自栖。[5]

在位时写蝉,写出自己感悟时光有限,生命有极后,能够在仕途中正直行事,明明白白,中正不阿的自足情绪。从咏蝉到言志,通过时光这个人、蝉的共同媒介,表达着自己坚守的方向。在他的蝉赋中,欲达高洁之境,非经一番彻骨的磨砺和考验是无法真正实现的。

三 陆云《寒蝉赋》与魏晋文士的“至德”人格追求

高洁的向往,在道德层面的具体表现用陆云的“五德”来形容是再妥帖不过的了。“至德”人格在昆虫文学中的形成,也因《寒蝉赋》得以生发。陆云(262-304)是吴郡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三国吴时名将陆抗第七子,陆机之弟。晋武帝泰始十年(274),父陆抗卒,与其兄晏、景、玄、机分别统领父兵。16岁,举贤良。太康元年(281),吴平,举家迁往寿阳。太康十年(289),与兄陆机被征入洛,此后历任各职,永宁二年(302),为清河内史,故有“陆清河”之称。他有托物言志的《寒蝉赋》,“序言蝉外有仪容,内有五德,君子法之,可以立身事君。然蝉缘木凄鸣,于侨居异乡的诗人之心戚戚焉,故作此赋。”[6]182

寒蝉赋并序

昔人称鸡有五德,而作者赋焉。至于寒蝉,才齐其美,独未之思,而莫斯述。夫头上有緌,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食,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君子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且攀木寒鸣,贫士所叹,余昔侨处,切有感焉,兴赋云尔。

伊寒蝉之感运,近嘉时以游征。含二仪之和气,禀乾元之清灵。体贞精之淑质,吐口争 口营 之哀声。希庆云以优游,遁太阴以自宁。

于是灵岳幽峻,长林参差。爰蝉集止,轻羽涉池。清澈微激,德音孔嘉。承南风以轩景,附高松之二华。黍稷惟馨而匪享,竦身希阳乎灵和。

唳乎其音,翩乎其翔。容丽蜩螗,声美宫商。飘如飞焱之遭惊风,眇若轻云之丽太阳。华灵凤之羽仪,睹皇都乎上京。跨天路于万里,岂苍蝇之寻常?

尔乃振修緌以表首,舒轻翅以迅翰。挹朝华之坠露,含烟煴以夕餐。望北林以鸾飞,集樛木以龙蟠。彰渊信于严时,禀清诚乎自然。

翩眇微妙,绵蛮其形。翔林附木,一枝不盈。岂黄鸟之敢希,唯鸿毛其犹轻,凭绿叶之馀光,哀秋华之方零。思凤居以翘竦,仰伫立而哀鸣。

若夫岁聿云暮,上天其凉,感运悲声,贫士含伤;或歌我行永久,或咏之子无裳。原思叹于蓬室,孤竹吟于首阳。

不衔子以秽身,不勤身以营巢。志高于鸤鸠,节妙乎鸱鸮。附枯枝以永处,何琼林之迥翛。惟雨雪之霏霏,哀北风之飘飘。

既乃雕以金采,图我嘉容。珍景曜烂,暐晔华丰。奇侔黼黻,艳比衮龙。清和明洁,群动希踪。尔乃缀以玄冕,增成首饰。缨蕤翩纷,九流容翼。映华虫于朱衮,表馨香乎明德。

于是公侯常伯,乃纡紫黻,执龙渊,俯鸣佩玉,仰抚貂蝉。饰黄庐之多士,光帝皇之侍人。既腾仪像于云闼,望景曜乎通天。迈休声之五德,岂鸣鸡之独珍。聊振思于翰藻,阐令问以长存。

于是贫居之士,喟尔相与而俱叹曰:寒蝉哀鸣,其声也悲。四时云暮,临河徘徊。感北门之忧殷,叹卒岁之无衣。望泰清之巍峨,思希光而无阶。简嘉踪于皇心,冠神景乎紫微。咏清风以慷慨,发哀歌以慰怀。[6]183

太安元年(永宁二年),即公元302年,“陆云四十岁,外任,愁思转多,欲作十篇许小赋以忘忧”[7],《寒蝉赋》即作于此时。《寒蝉赋》写蝉,实为自况。序言及自身“侨处”,含有自己的流离之感,因而抒发迁徙之悲。正文以蝉为线索,以蝉之“德”为核心,展开描述与议论。先言“蝉之德”是“文、清、廉、俭、信”,“其五德之美,推己及人之情怀,思琼林而不得之哀鸣,[6]182正是作者自我人生的写照”。

“五德”也应当成为魏晋君子所应效仿的对象。后言“蝉之悲”, 一方面借咏蝉歌颂贫士的美好品质,一方面又借蝉之哀鸣写贫士的伤怀,蝉“天生高贵、品格高洁、姿势轻盈、高瞻远瞩且淡泊名利、所求无多”的品质与贫士含伤相照应,蝉感运悲声的内涵便格外生动与深刻,成为隐士固守穷节的写照。再言“蝉之用”,发自己的感慨,志存高远,惟求一枝,时光流逝,不得其志,从而产生王业艰难之感。最后以困顿之叹结尾,这也表明了作者意隐于言外、欲言又止、进退两难的矛盾心态,留下了文学审美的空白。还有赋中那些闪亮的词句,歌颂贫士们大气、珍贵的思想,文笔如蝉之美、之丽、之精彩,成就了不可磨灭的道德光华。

四 傅咸《粘蝉赋》与魏晋文士的忧患意识

傅咸还有一篇《粘蝉赋》,这是一篇句句包含危机意识的赋作,写蝉悠然长吟而被人轻易捕捉的事,以蝉为喻,告诫世人,暗含深刻的人生哲理。文中讲述傅咸在自家庭院前无意识地发现了蝉,命人粘捉,轻而易举将其捕获。故事看似随意拈来,实则体现了诗人对自身所处和蝉类似的生态环境的浓重忧患。“匪尔命之遵薄,坐偷安而忘危。嗟悠悠之耽宠,请兹览以自规”,[6]551一句就阐述了得意自满必致危难的道理。这中“自规”之举提醒自己,也让读者引以为戒。

庄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典故流传到西晋早已广为人知,这一哲学上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西晋文士人格中忧患意识的形成。傅咸这两篇与蝉相关的赋作体现了不一样的情感寄托。蝉作为自然界的昆虫,其生物本身属性是不具备任何情感指向的。但因为有傅玄父子相继对蝉意象的不断探究、融合,才让蝉有了鲜明的西晋文士人格和完整的情感蕴含。

总之,魏晋蝉赋浸透了文人的伤感气质,他们在对悲秋母题再次咏叹的同时,惊觉于时光之匆匆,将生命意识提到了更高的层次。庄子“认为生命的和谐自由和平等是最高的审美境界”,[8]因而引发魏晋文士对高洁之德高山仰止般的膜拜,这种崇敬始于从污浊中奋翼,有清洁而高远之志的蝉。也唯有通过蝉的文学启发,意识到了忧患,才懂得珍惜时岁。

通过体物而作的蝉赋,基本代表了文士们在魏晋时期的创作心态,管中窥豹,也或多或少打上了这个时代追求高洁的人格烙印,不仅在赋这一文体上,更是将这充盈人格特征的文学意象,扩展到诗、词、小说等领域,极大地影响了后世昆虫文学的发展。

[1] 曹 植.曹植集校注[M]. 赵幼文,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93.

[2] 傅 玄.《傅子》校读[M]. 严可均,校辑.高新民,朱允,校注.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8:204.

[3] 魏明安,赵以武.傅玄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365.

[4] 赵逵夫,杨晓斌.历代赋评注[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10:241.

[5] 陈元龙.历代赋汇 [M]. 影印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550.

[6] 刘运好.陆士龙文集校注[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

[7] 俞士玲.陆机陆云年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249.

[8] 颜翔林. 敬畏生命:庄子美学思想的逻辑构成[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5):80-85.

猜你喜欢

寒蝉文士曹植
科技公司联合致信印度政府 称其“专利费”调查恐制造寒蝉效应
论曹植对于形式美的追求
论玉山雅集与元后期文士群体的追求
立秋
圈里事儿
荆轲并非刺客:重读《荆轲刺秦王》
臻于“纯粹”的布衣文士:洛地先生
曹植《白马篇》赏析
朝花夕拾
论曹植与《古诗十九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