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长
2014-03-31石舒清
石舒清
1954年,民间文学家孙富生先生到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做采录工作时,遇到了蒙古族老婆婆秦地女和木匠孙贵。那时候乡亲们闭目塞听,对上面下来的人,即使是个民间文学的采写者吧,也还是很热情的。主动推荐了不少他们认为的故事家。但孙富生先生发现,乡亲们所谓的故事家,只不过是能支离破碎地讲几段三国水浒一类的人,这些在孙先生看来,不过唾余之什了。孙先生以自己的眼光和标准选出来的故事家使乡亲们有些吃惊,比如秦地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一个潜在的故事家的。她不过是苦于孙辈的闹腾,晚上讲几个老掉牙的古今哄他们早睡而已。木匠孙贵,更是个榆木疙瘩,除了放屁有个声音外,再没有别的声音的。但专家总是有专家的眼光。孙富生先生后来就这次的采录成果出了一本书,叫《奶瓜瓜和牛夫妻》,此书在业内影响很大。收入四十则民间故事,其中从秦地女和孙贵那里采写到的故事几乎就占了全书的一半。
书后还有一篇长文,叫《略述六个村的采集工作》,是孙先生对自己那一段采录工作的回顾。文中多次提到秦地女和孙贵。尤其孙贵,孙富生先生更是念念不忘,愧疚有加。木匠孙贵为了给孙富生先生讲故事,让雇用他的王老汉扣了他的工钱。扣了工钱不说,还让孙贵倒贴了一些进去,这是让孙富生先生一直不能释怀的。
关于秦地女,也有诸多可说之处,这里且只说说孙贵。
孙贵是一个木匠,1954年,已是年过半百。他帮人做木活挣钱,养家糊口。孙富生先生发现他有讲故事的能力后,就要求给他当小工,帮着拉个锯啊抬个木头啊什么的,不要工钱,只要孙贵给他讲故事就行了。孙贵哪里被人这样地抬举过。吭吭哧哧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孙富生。常常一边讲一边看孙富生的脸色,时刻都要打住或更换话题的样子。但孙先生好像听他讲什么都听得津津有味。看到自己讲过的东西被孙富生一个字一个字记录在本子上,孙贵有些承受不起的样子,好像自己占了孙先生多大的便宜似的。吃饭休息的时候,孙贵会拿孙富生的记录本看看,看得极认真,然后总是有些仰慕地说,看不懂,咱们看不懂这个。好像自己讲的东西被记录之后,成了某种自己已然不能企及的圣物似的。我不会说嘛。我净胡说着呢。我说的你拣重要的记上几句,没意思的你就不要记。公鸡叫鸣呢,母鸡下蛋呢,我说来说去都是这些个。孙贵一边讲故事,一边要不停地有这样一些插叙,好像不停地提醒着孙富生怎么样正确对待他才是。孙贵的确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也许因为少说话的缘故,他的确有些嗑嗑巴巴,但这在孙富生眼里不是问题,伶牙俐齿之辈他见得多了,可能说出孙贵的这些内容来吗?他要的是有价值的东西,不是油嘴滑舌之辈说的那些。孙富生在秦地女那里采写到的故事最多,九个,下来就是孙贵了。孙富生发现孙贵对讲故事也有些上心了。孙富生发现孙贵并不是爱讲故事,他还是认定自己是一个秃嘴笨舌的人,他只是不愿意辜负了孙富生,让一个知识分子,笔杆子,给自己当小工,这好像是孙贵承受不起的事情,他又无计摆脱,既然孙先生还能把他的故事当回事,他也只能在这里倾尽所有了。尽一己所能了。孙富生说,听了那么多孙贵讲的故事,如果最终忽然来一句,你讲的这些都是啥呀,然后愤愤地撕掉记录本,想来孙贵一点也不意外的,孙贵一定会觉得原本就是这样的。显然从始至终,孙贵都没有认定自己是一个难得的故事家,他的眼神里一直流露出孙富生先生走眼了,寻错了人的意思,既然孙先生寻错了人,他一个木匠,深不得浅不得,进不得退不得,只能将错就错了,只能奉陪下去了,啥时候人家认清他了,不和他玩了,他就长吐一口气,算是解脱,一心当他的木匠就是了。孙贵的样子让孙富生心里难过。孙富生甚至想,等孙贵的故事全部讲完,作为回报,他多少给孙贵一点报酬吧。提前是不能做这个事的,这样的话也不能说的,那就好像用钱塞了孙贵的口,从他嘴里,再也掏不出什么来了。孙富生想,到时候孙贵要是不要钱,那就给点别的。话也好说,我们都姓孙,原也是一家人,不必太客气的。然而谁想到不但没帮上孙贵多少忙,倒让人家自己搭贴进去了不少。孙富生发现,孙贵常常在自己的记忆里寻找着值得一讲的故事。出神或入神的样子,那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出神的时候就说明他是在寻找新的故事,入神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找到一个故事,在打着腹稿,看怎么样把这个故事从自己的肚子里完整地弄出来。把一个很好的故事从自己肚子里面拿出来给孙富生听,这在孙贵实在还是有些困难的。孙富生不停地鼓励孙贵。说你不要急。你没必要急。我都不急你急个啥。孙富生还说,你咋讲我都爱听。还说,你放心讲你的,我会听呢。这一句很重要,孙贵因此会轻松不少,好像学徒无论手艺多差,只要有师傅帮着收尾,总不会差到哪里去的。作为木匠,这一点他还是能明白的。孙富生有时候会由衷地夸夸孙贵,说你不知道你讲的这些多有意思。好极了。孙贵的表情就好像有人夸他生了一个孩子似的,连木匠活儿好像也不大会做了。孙富生觉得孙贵就像一个里面有金子的箱子,只是锁子不好打开罢了,里面有金子是确然无疑的。只要认定箱子里有金子,锁子再难开也是值得在这里花工夫的。
孙贵给孙富生讲《公冶长》的故事时,出了点小事。其实对一个有点小名声的木匠来说,也不能说是小事。木匠在别的事情上出事情有可原,唯在木活上不能落下话把的。若是木匠在木活上出了娄子,以后谁还敢请你呢?这就算是自倒行情了。
讲《公冶长》时,孙贵正在蓝湖圪堵给一个姓王的老汉盖房。孙贵是傅家圪堵人,傅家圪堵距离蓝湖圪堵有二十华里的路程,这样大的范围内还请孙贵,说明是对孙贵的高看了。孙贵这样的老实人手艺还是无问题的。盖房、做柜子、做风箱等等,说来都还拿手,满足个乡上村里的需要是无问题的,比如解放前国民党乡长秦凤生家的木活就是请孙贵做的。到县一级就难说了。孙贵也没有去县上揽过活,没必要跑那么远的,各有各的范围,方圆几十里的木活就够他干的了。孙贵除了会木匠活外,往柜子上画画,孙贵也是会的。只是有专门的画师,孙贵不多事罢了。在孙富生看来,孙贵虽然看上去有些木讷,其实还是很有些艺术才华的。孙富生觉得,孙贵这个人,看上去是一个土豆,其实只要削去皮皮,就能让人吃出苹果的味道来。当然并非说苹果就比土豆好。谁也不能说这个话的。只是土豆具有苹果的味道,正说明着土豆的特别。千言万语,归于一句,孙贵也是一个有些特别的人。正是他的这一种特别,反而被村里人认为他是一个榆木疙瘩了吧,认为孙贵除了一手木匠活外,再别无所能。这就有些小看孙贵了,谁知道孙贵都会做出些什么来呢。有些人就是被众人的看法束缚住了。endprint
闲话少说,说孙贵给孙富生讲《公冶长》。公冶长孙富生是知道的,这个人能听懂鸟语,他不小心惹了一只老鸦,惹得老鸦不高兴,设计陷害他,老鸦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个大绵羊,你吃肉,我吃肠。公冶长要是不懂鸟语也无事,但他偏是懂的,于是就照着老鸦的说,往南山去了,果然看到一大堆人围着看什么。公冶长以为人们在看大绵羊,就在外围喊着说,那是我杀死的,你们给我走开,人们听话走开,才发现那里原来是一个死人,公冶长出言在先,百口莫辩,就给下到大牢里去了。孔子知道公冶长的为人,一边设法解救公冶长,一边还在鼎沸似的议论声里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公冶长,由此可知孔子的卓见和善断。这是作为学者的孙富生知道的公冶长的故事。没想到木匠孙贵也知道公冶长,但孙贵说出的公冶长,和孙富生所了解的公冶长已经很不一样了,这正是孙富生要听的地方。他就是要听听书面上的历史人物和民间传说中的历史人物有哪些不同,能相异到何种程度。
孙贵和孙富生一边锯檩子,一边讲《公冶长》。孙富生跟随孙贵这些天,帮着拉锯在他已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了。反正负责拉送的还是孙贵,他只是顺承一下罢了。比如说相声,他最多只算个临时补缺,上台捧哏者而已。一边讲故事听故事,一边干活,倒也能干出成绩来。王老汉过来时,孙贵就不说了。把嘴牢牢地闭上。好像多一个耳朵来听,会使故事变了味道似的。孙富生知道这是孙贵的性格如此,不能勉强的,而且他似乎也不愿有人参与到他们的事情中来。很理解地看着孙贵,更为卖力地拉起锯来,好像王老汉是一个监工似的。王老汉说,你们俩咕咕哝哝说啥呢?孙贵好像被问住了似的看孙富生,孙富生就给王老汉笑一笑,意思是没说什么。闲话而已。气氛明显地对王老汉有一种排斥,王老汉就讪讪地笑笑,说,人家两个还说机密话呢。很知趣地走了。说什么和王老汉无关,把木活做好就是了。等王老汉走远,故事就接着讲起来。我刚才说到哪了?孙贵问。孙贵总是要这样问一句。其实他是知道的。但他就是乐意这样问一句。孙富生也乐意提醒孙贵一下,使孙贵知道,自己确实是认真听着的。而且迫不及待地需要再听下去了。
那就赶紧接着讲起来。
孙贵讲的公冶长,和鸟无关,倒是和蟒蛇有关。
说是公冶长在山里打柴奉养母亲。山里有两条千尺大蟒,公蟒叮咛母蟒说,公冶长是当世贤人,他原本是可以在朝为官的,为了侍奉母亲,宁愿舍朝堂而就山野,我们碰到了皇上都可以吃,但是不能吃公冶长,吃了公冶长对我们不好。母蟒说,好。一天下过小雨,太阳出来,公冶长踩着泥泞的小路上山砍柴,忽然在阳光照亮着的一个拐角看到了一件很稀奇的事情,看到母蟒的背上,趴着一个笸箩大的蛤蟆。在微曛的阳光下,那两个都显出很受用很陶醉的样子。公冶长知道它们俩在干什么。母蟒的头伏得很低,像是舒坦得要睡着了。蛤蟆则是向着天空张开涎水淋漓的大嘴来,像在忍受着不叫出声来那样。公冶长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小心蹬脱了一块石头,一路滚下去,不偏不倚,正砸在母蟒身上,母蟒的头像从地上猛地弹起来那样,僵直地举在了半空,公冶长来不及躲避,就给它看到了。隔那么远,公冶长看清母蟒的头是对着他的,而且将他认定了似的。公冶长下意识地躲了一躲,再探头看时,方才还似个香炉那样端坐在母蟒身上的蛤蟆就不见了,倒好像公冶长看错了似的。但是公冶长看到母蟒的身子被滚下去的石头擦破了,像雨后的大榆树被斧子挖去了一块那样。公冶长躲起来看着。母蟒高高地举起头来,好像在用它特有的眼光寻找着公冶长,公冶长想无论如何,再不能给母蟒看到自己了。他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看到这样的事。看到秘密的事情总非吉祥。他隐蔽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又探头去看时,发现母蟒已返回洞里去了,大半个身子已经隐没在洞里了,余下的部分像一段自己走动的路那样,滞缓地缩回深洞里去了。公冶长想着那洞真不知有多深。不可再多看,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公冶长很快就离开了。他觉得自己两腿发软,好不容易回到家里,饭也不吃,就睡下了。公冶长的母亲好像明白公冶长遭遇了什么似的,也不多问,只是把她那老得不能再老的面孔挨近气息微弱的儿子,不停地向他的脸上吹气。
这时候公蟒也回到了家里,见冰锅冷灶的,就很不高兴,问母蟒一天待在家里干什么,怎么连饭也不做。母蟒从深暗处爬出来,给丈夫看自己的伤口,哭诉说,你还常常说公冶长是个君子贤人呢,哪里是,实际上他是个小人,坏透了,今天下午小雨过后,阳光出来,我出去晒太阳,公冶长就偷着看我,还笑我赤身裸体,还往我身上扔石头,看看吧,这里就是公冶长扔的石头砸破的。公蟒一生气,一下子好像整个洞里都装不下它了。它安慰妻子说,你好好养伤,我去去就来。就出去了。一路来到公冶长的家门外。听到公冶长正和母亲说什么。它就在窗外听着,磨着牙齿,想且让他们说,一会儿就把这母子俩都吃掉。好心得不到好报啊。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公冶长和母亲正说着它们家里的事呢。就隐在窗外凝神听起来。公冶长确实在和母亲说今天看到的事。母子之间,这确实是难以启齿的事,但是公冶长的母亲有些不同。公冶长总觉得自己的母亲好像有一千岁了,人间的许多事情可以约束自己,但不好约束母亲的。有些事情他就是要问问母亲才能清楚。这世上的人,皇帝公冶长也见过了好几个的,但是他们身上都没有母亲这样的威严和气息。母亲有时候会没来由地感慨说,我是公冶长的母亲啊。公冶长听着惭愧极了。那天被母亲面对面吹治了一阵后,公冶长感觉好了许多。又睡了一觉。汗水把被子都湿透了。公冶长醒来时正是半夜,母亲就在身边,公冶长听到了鸡叫声。母亲看了他一会儿,说好了,过去了,然后要求公冶长把他所见的说说。好像这才到了公冶长要说的时候。公冶长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公冶长不安地说,难道阴阳可以这样地乱配吗?他的母亲不高兴地说,这些个贱虫,阴阳两界能跨,这个界是不能跨的啊。窗前忽然亮了一些,这是因为公蟒悄悄离去了。屋内突然增加的亮光使公冶长的母亲回了一下头,看到窗子给人蝉蜕那样的感觉。
孙贵的故事讲到这里停住了。故事明显还没有完,但是却不得不停住了。出了事情。因为两个人专注于讲故事,有心无意地拉着锯子,就把一个最大的檩子锯坏了,多锯掉了一截。多锯掉了有半个胳膊长。孙贵一下子从故事里清醒过来,他一遍遍拿尺子量着,好像多量几次,就能量出让自己满意的结果似的。然而,显然是不小心锯掉了。覆水难收。锯掉了就是锯掉了。孙富生毕竟不是木匠,刚开始还没有明白过来。等明白过来时,就立在一边不知说什么好了。两个人谁也不看谁的脸。一时孙富生觉得像这样收集民间故事真是无聊透了。这可真是把孙贵害死了。他那么老实、老好的一个人。全都是为了给自己讲故事,才成了这样。故事有那么重要吗?多讲一个少讲一个有什么打紧呢?孙富生看着那绝情的锯茬儿,感到好像自己的身子被锯掉了一段似的。不能让孙贵为难。要自己来承担这个责任。就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后悔也无益。就要想办法解决问题呢。檩子是锯坏了,但世界上也不只有这一个檩子,咱们可以买着赔他的。这个事情,说到底怨我,我要是不听故事,就没有这个事。问问王老汉多少钱,由我来赔。这一说,孙富生就觉得轻松了不少。孙贵好像没听到孙富生的话似的,一言不发地取着锯齿上的锯末。一边看着那边的屋子,好像时刻担心着王老汉过来那样。和刚才讲故事时相比,他好像完全换成了另一个人。可以赔的呀。比这更为贵重的东西损坏了都可以赔的,何况只是一根檩子。孙富生心里这样对孙贵说着,但是说不出口来。他觉得孙贵还是把这事看得过于严重了。后来孙富生反省说,他不是木匠,想法自是和孙贵不同。他要是孙贵,可能就会觉得不仅仅是个赔的问题了。后来的结果是,孙贵自己赔了损失。工钱之外,和王老汉商量,又赔了三十块钱。而且木活也不再做了,让王老汉另请高明。孙富生觉得孙贵这样做,是太不顾及他的感受了。赔再多的钱他也是愿意的,他只是要争到赔的权利。但孙贵不允许。每每孙富生说这样的话,甚至把钱拿在手里要给他时,孙贵总是一句话,那咋得成。听来简单的话,却像是大铁锁一样,将孙先生死死地拒在了门外。故事自然是再也听不成了。孙富生带着这半个故事回去了。这样的结果是孙富生无论如何也料不到的。原本还想着善始善终呢。还想着结束之际,好好地给孙贵表示一下心意,现在还怎么表示呢?怎么表示也是填自己挖的坑了。带着这有头无尾的故事,孙富生离开了乌拉特前旗。他的心绪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endprint
重新听公冶长的故事,已到了1979年。这期间世上不知又发生了多少事。仅就孙富生先生来说,他就当了二十多年老右。不少老右没能熬下来就死掉了,孙富生熬了过来。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大多如此,在这里是不必多费笔墨的。要说的是,孙富生终于活下来了。又回到了自己喜欢的民间文学领域。此等幸运,无异重生。孙富生先生是深知这一点的。与其痛定思痛,莫如抓紧时间劳动起来。这是孙富生先生当时最为清晰和坚定的思路。比起死了的,自己还活着;比起疯了的,自己还算清醒。这就好。重新着手民间文学的第一站,孙富生就回到了乌拉特前旗,回到了傅家圪堵。故地重访,自是感慨殊多。孙富生觉得,他是那么地想见见孙贵。事业的重新开始和起步,就从见孙贵开始吧。孙贵,老朋友,时间把我变得不像样子了。我就带着这个不像样子的自己来看你了,把那没讲完的故事给我讲完吧。留半截儿在你的肚子里你也是不舒服的嘛。孙富生先生想着一见到孙贵,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我的那半截《公冶长》来了。
但是,孙富生先生跑空了。孙贵已不在世上了。孙贵在1975年就去世了。
遗憾当然有,却并不十分意外。原本孙富生也还有些侥幸心理的,想孙贵有手艺,又习惯于无声响地活着,又全然活在底层,老百姓的闹腾和上面的闹腾总归还是很有些不同的,那么孙贵是可以活得长久的吧。但真的听到死讯却并不意外。孙富生还记得一个一起劳改的老右,后来是有些半疯了,总是习惯于见人就劝谏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口头禅似的,边说边频频点头,像自己在不断地肯定着自己。和孙富生一样,这个人也幸而活到了可以平反的时候。但是孙贵却死掉了。孙贵的死没有多少说头,他一个木匠,1960年没有饿死,1975年病死了。
孙富生让孙贵的孙子把他领到孙贵的坟上,然后他让孙贵的孙子回去了。他一个人在孙贵的坟上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好像不舍得离开这里似的。坟草萋萋,孙贵带走了多少故事呢?一堆黄土,阴阳两隔,不能把睡在土里的人叫出来讲故事了。一想真是寂寞得很。眼看着大日头坠下山去,孙富生坐在坟边,还是一动不愿动。
孙富生在孙贵家住了两天。他从补发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来给孙贵的儿子,说当初来傅家圪堵时,因事借了孙贵的一笔钱,这些年一直惦记着要还,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是该还了,再不还就要带账债去墓里了。孙贵的儿子犹犹疑疑地接了,后来却又还回孙富生,说没有听老人生前说过这方面的话,因此不敢收。说父亲孙贵是一个很认真很细致的人,钱财往来,一笔一笔,都用他的木匠笔在一个小本子上以他的方式记着,他们一家认真查了那小本子,没有见到和这笔钱有关的东西。他没记我记着呢嘛。孙富生几乎要哭出来了。孙贵的儿子就拿来那个小本子,给孙富生自己看。孙富生只好作罢。
那么就不好再住下去了。
但就在孙富生要离开傅家圪堵的头一天晚上,孙贵的儿子却主动给他讲了那个《公冶长》的故事。这是孙富生没有想到的。他就想着来寻孙贵讲《公冶长》了,没想到别的路径。孙贵的儿子坐到很晚还不走,看来有什么事情不好说。一遍一遍地用手指弹灯花。后来就鼓着勇气说,《公冶长》的故事他也是知道一点的,孙叔实在想听,他就鼓着劲讲讲。不然大老远来,空着手走,两方面都是一个遗憾。
孙贵的儿子说,他的《公冶长》的故事并非从父亲听来,他是从别处听来的。孙贵从来不给他们说古今。果然他一开口,孙富生就听出他们爷儿俩讲的,不是一个《公冶长》。孙富生偏过头去稳定了一下情绪。这么多年过去,去而复来,难道就是为了听这样一个故事?难道除了孙贵,还有人能讲出他喜欢听的《公冶长》吗?
孙贵的儿子已经讲起来。孙富生闭了眼睛听着,好让孙贵的儿子不要看到他还没有听故事,就已经激动了的样子。
下面是孙贵的儿子讲的《公冶长》。
说是公冶长很有学问,不好仕进,砍柴为生。山里有一个石洞,洞里有两条蛇,一条白蛇,一条黑蛇,二蛇系夫妇关系。白蛇是公的,黑蛇是母的。白蛇常对黑蛇说,什么人都可以吃,公冶长不可以吃。我们虽然是毒虫,但是也不能乱吃。黑蛇说好。公冶长砍柴,常常要从石洞的上端走过去,能看到石洞。一天,下过小雨,太阳出来,暖阳阳地照着,这时候,公冶长忽然看见,一条巨大的花蛇,从山后面过来,向四面警惕地看看,然后爬进石洞里去了。公冶长想,从来这里都是一条白蛇,一条黑蛇,哪里来的花蛇呢?是不是自己在阳光下眼花了?这可不是个小事情,眼见为实,一定要看个清楚才是,于是公冶长就躲在一边等着,柴也不打算去砍了。日头很是暖和。老鸦在半空里飞来飞去,想把屎拉在公冶长的头上。公冶长在山坡上几乎睡着了。这时候忽然听到了动静,他就向石洞那里一看,果然是黑蛇爬出来了,左左右右地爬一爬,然后把尾巴像个笤帚那样拍几拍,就见洞口那里往外一秃噜,又出来一条大蛇,公冶长擦亮眼睛细看看,果然不是白蛇,果然是一条花蛇,这回无疑是看清楚了。花蛇经过黑蛇时,有意撞了撞黑蛇的身子,然后就吃饱了打着嗝那样离去了。黑蛇把头举高了看着,直到花蛇在远处的山坡上完全消失。才把头缓缓地落回地上。公冶长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就扔了一块石头下去,端端地砸在了黑蛇身上,把黑蛇的肚子上砸起一个大包。黑蛇痛得张开嘴来,但是却没有声音。公冶长紧躲慢躲,觉得自己还是让黑蛇看到了。公冶长就觉得自己真是多事,给黑蛇看见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没有砍柴,直接回去了,心里郁郁不乐,就寻了一个朋友在家里喝酒闲话。
话说两头。石洞那边,白蛇回来了,见冰锅冷灶的,不高兴,责备了黑蛇几句。黑蛇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能给你做饭吗?就从深暗处爬出来给丈夫看,它肿起来的地方就像它吃了一只牛犊子。白蛇问缘由。哭着说,今天天气晴好,它出来晒太阳,正好公冶长从前面路过,它记着白蛇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公冶长过去。要是换一个人,它只需举头轻轻吸一下,就能把他的魂吸掉,但是公冶长给好不知好,看它在那里晒得舒服,气不忿似的,一脚蹬下一块大石头来,它来不及躲,就给砸成了这个样子。黑蛇哭闹说,这就是我听你话的结果。白蛇一定也气坏了。说你先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就摸到了公冶长的家门口,正好公冶长和朋友在喝酒闲话,公冶长借着酒劲,给朋友说起了今天的见闻。白蛇原本想一下子闯入去,听到话头好像是在说自家事,就强压怒火,上房去偷听着。听了只一半,白蛇就离去了。公冶长和朋友酒喝多了的原因,白蛇趴在房上的时候,房顶压得低下来一大截,就像个草帽子戴在眼窝里了,两个人也没有察觉。endprint
过了几天,公冶长在街上卖柴,一个高个子的白衣男子走上来,买了他的柴。并约他到一个小屋子里喝酒。白衣男子拿出一壶特制的酒来给公冶长喝,公冶长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不愿喝了,白衣男子说,这个酒是好酒,喝上对身体好得很,不要怕它的味道怪,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大杯。公冶长就陪着他喝,前后也喝了不少。这时候那个白衣男子说,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知道你是公冶长先生,我就是你常见到的白蛇。昨天你和你朋友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谢谢你。但是我也要说我恨你。你要不说,世上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世界还不是照旧原原本本平平安安吗?但是你一说,世界就不同了。就不能是原本的样子了。我给你说实话,刚才咱们喝的,就是我的老婆黑蛇,我把它杀了,熬成汤,刚才咱们喝的就是。白蛇说着,十分古怪地对着公冶长一笑,就不见了。公冶长觉得恶心,恶心极了,一步不动就开始吐,吐啊吐,吐了老半天也没有吐出什么来。
从那往后,公冶长就有了总是呕吐的毛病。
孙贵的儿子走后,孙富生先生便就着油灯,记录下了这个故事。1979年,傅家圪堵还没有电灯的。正好适宜记录这样的故事。孙富生先生打算把孙贵和他儿子讲的《公冶长》都编入他将要出的书里,编辑为《公冶长·一》《公冶长·二》,是两篇,而不是一篇。
说来孙贵的《公冶长》依然是残缺的,并没有给他的儿子所续上。这便好。
窗外,星光灿烂,听得神秘的夜风轻拂着窗纸,像这世上有着无尽的故事,可以供人一遍遍复述和聆听似的。
责任编辑 赵兰振首届“袁可嘉诗歌奖”暨“《十月》青年作家奖”在浙江慈溪市颁发陈先发王家新张楚滕肖澜等获奖
2013年10月26日,首届“袁可嘉诗歌奖”暨“《十月》青年作家奖“颁奖典礼在浙江慈溪市举行,《十月》杂志常务副主编陈东捷、副主编赵兰振,浙江省作协党组成员、秘书长王益军,慈溪市委书记徐华江等出席颁奖仪式,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华红致欢迎辞。
袁可嘉是慈溪市崇寿镇人,中国当代著名学者、翻译家,“九叶诗派”代表人物,对中国当代文学现代化进程产生了巨大影响。陈东捷在颁奖典礼上介绍,设立“袁可嘉诗歌奖”,是为了弘扬袁可嘉独立、先锋、开放的文学和学术精神,推动中国当代诗歌的创作、翻译和研究,而设立《十月》青年作家奖,是为了鼓励、挖掘和培养有实力、有潜力的青年作家。
颁奖典礼现场揭晓了各个奖项,陈先发、李笠、王家新分别凭诗集《写碑之心》、译诗集《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诗学文集《在一颗名叫哈姆莱特的星下》获得首届袁可嘉诗歌奖的诗集奖、翻译奖和诗学奖等奖项。张楚、滕肖澜、陈德根同获《十月》青年作家奖。颁奖结束后,获奖者陈先发、李笠等还登台朗诵了袁可嘉先生的诗歌和翻译作品。
据悉,该两项奖由《十月》杂志社和慈溪市人民政府共同举办,每两年颁发一次,“《十月》青年作家奖”从海内外以汉语写作、年龄45岁以下的青年作家中选出;“袁可嘉诗歌奖”面向当下最有成就的诗人、翻译家和理论家。颁奖地永久设在浙江慈溪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