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顿的邂逅
2014-03-31万宁
万宁
一 苏子民
清晨,庭院外的柏油路上,身形巨大的黄色校车准点虎踞一端。艾米与丹妮火急火燎地奔上去。几乎是同时,女儿女婿各自开着车,眨眼间就在树林掩映的马路中消失。苏子民的目送,总会引来一段失聪的时刻。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有偌大一幢房子,周围茂密的树林,以及仿佛在移动的蓝天白云。
这个时候,他只能坐下来,喝上一杯从中国带来的茶。
水是用电瓷壶烧的。用开水冲茶喝,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习惯。这种习惯,于他是一种享受,艾米与丹妮她们无法理解。她们认为口渴了,一杯冰水或是一瓶可乐,就可解决,干吗要那么费事地烧水,泡那种像药一样的苦东西。所以,每每看到外公坐在那儿喝茶,她们总会耸耸肩,对视着鬼笑一下,然后绕道走开。
两个小家伙,一个八岁,一个十二岁,生在波士顿,长在波士顿,虽然是黑头发黄皮肤,却整个一洋鬼子。在美国,这种孩子叫ABC孩子(AmericanBorn Chinese),在苏子民看来,他们是一群没有故乡,失去故乡语言的孩子。吃的用的美国化了,在家里开口闭口一不小心就蹦出英文。为此,他们一家五个华人坐下来,开过一次会。苏子民说,我不管你们在外边说什么话,但家里,一定要跟我说中国话。艾米与丹妮举手反对,说,人有支配自己怎样说话的权利。女儿苏红紫心里明白她的两个女儿是想偷懒,从上幼儿园起,老师、同学、周围的人都是说英文,她们不明白,干吗回家后一定要说累人的中文。艾米跟她抗议过几次,她说,妈咪,你在外边都是说英文,干吗不与我说。苏红紫当时也没细想,只说,外公会听不懂的,我们说的话,要让外公听懂。艾米嘟着嘴,嚷着,外公是从哪里来的啊,干吗他一个人说一种话?
其实,家里一直是在说中文。只是两个孩子,越长大就越不爱说中文了,因为她们在表达时常常会颠三倒四,一着急英文单词一个一个地乱蹦。尽管父母在回答时,尽量是在用中文,可是有时也会被她们绕进去,不自觉地说起英文。
也不知从何时起,两姊妹之间的交流只说英文。大人已无法控制了。苏子民叹息,中文里早就说了,入乡随俗。你在他们的土地上,喝他们的水,吃他们的食物,晒他们的太阳,吹他们的风,他们的思维会植入你的大脑,说与他们一样的话是当然的。就像他从国内带来的辣椒、苦瓜、丝瓜、豆角等蔬菜种子,播种下去,只因土壤与阳光、雨水的不同,长出的样子有些变,味道就更变了。辣椒不辣了,苦瓜不苦了,丝瓜也不甜了。他曾百思不解,明明是一样的种法,怎么会不好吃呢,怎么就不是家里那个味呢?看着自己的两个外孙女,他常恍惚,总觉得与她们隔了一层,那亲情里掺和了一点看不见的陌生,尽管他是看着这两个孩子一点点长大的。
苏子民常常会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艾米与丹妮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除了女儿,她们与自己的血缘是最近的。这世上连血缘都不可靠,就没有可靠的了。其实苏子民是被她们的表情与神态吓着了,一张中国脸,那神态与表情又完完全全是美国佬的样子,看得人一愣一愣的,好在她们的眼睛像水样清澈,看着你时,你的内心会一点一点地柔软起来。
下午放学后,女儿女婿会直接去学校接艾米与丹妮,他们要去参加朋友举办的家庭聚会。一个人待在家里憋得慌。苏子民拿上他的钓鱼工具,骑车去附近的公园。
只要不下雨,苏子民每天都会骑车二十分钟,来到这个寂静的公园。坐在栈桥的木板上,把钓竿甩向湖水。从前,他在离家只有几十米的湖边垂钓,他不知道他垂钓的时候背后有好多双偷窥的眼睛。那些环湖的房子,看上去安安静静,像没人居住的空屋。苏子民在阳光下的湖边怡然自得时,警察来了,检查他网袋子里的鱼,当时苏子民还一脸喜悦,把自己钓到的鱼举起来,给这个胖警察看,警察没笑,给他开了一张罚单,然后要看他的钓鱼证。没有。又开了一张罚单。后来女儿告诉他,是邻居报的警,说你把鱼苗都放进渔网里。之后,女儿给他办了—个钓鱼证,还给了他一把尺子。说,凡是比这尺短的,你钓到了,要放回湖里。要不然,警察又会来找你。只是,苏子民就再也不到这个湖边钓鱼了。他不喜欢来自房子里的偷看他的眼睛。
波士顿五月的阳光还有些凉意。风儿碎碎的,飞走湖面上,卷起层层水波,五颜六色的,折射到湖边林子的叶片上,斑驳的阴影东摇西晃,随着整个树林发出一阵又一阵“嗖嗖”声,这风声从耳边掠过,让头发从头皮上立起。鸟儿一会儿水上,一会儿树上,恣意地欢叫着。
不是周末,这里通常见不到什么人。在自然之间,偶尔会有片刻的恐慌,觉得自己很孤单。真想与人说话啊。多年来,苏子民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一个人对着湖说,对着树说,对着天空的鸟儿说。他说着他的家乡话,很是过瘾。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与人真正说起家乡话了,那个时候,为了让女儿更好地与人沟通,就一直与她说普通话,到后来,也与艾米、丹妮说。自己的母语也就在他的脑子里封存起来。
苏子民面湖而坐,眼睛盯着他的浮标。可是风儿吹得人困困的,他突然就觉得大脑缺氧,水面上的那个浮标在他眼里渐行渐远。于是,他把钓竿固定好,人就索性躺到树下的原木桌上。这里有七八张桌椅,供游人野餐时用。苏子民之所以毫无顾忌地躺到桌上,他晓得在这个星期四的下午是很少有人过来的。这里只有在周末,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园。
在周末,有许多家庭开着车,车顶上还绑着一艘船,大人孩子,水上水下地玩,或在沙滩铺上毛巾,趴在那儿,让太阳亲吻着,睡觉或是看书。这是美国式的度假休息。湖水、阳光、沙滩、树林都是他们喜欢的。他们吃的食物依然与平常没什么区别,水果蔬菜,放点沙拉,肉类永远是牛肉与鸡肉,因为是养殖场群养的,那些肉除了粗,还有很重的腥味。听说过那种快速成长鸡,从出生到死,都只站在笼子里的固定地方,催长剂让鸡肉迅速膨胀,骨头承受不起肉的重量,很多便成了骨折鸡。这样的鸡肉是死肉,怎么会好吃呢?然后就是散发着香甜味的面包,这香甜苏子民嗅着就反胃。可是这些人,吃了这些食物后,却精力无限,仿佛停下来不运动便会失控,所以他们所有的成年人,除了打球,便是不停地跑步。你可以在任何季节的任何一天的任何时候的任何地方见到不同年龄层次的男人女人在跑步。中国人很不理解,觉得他们一根筋,蠢跑傻跑。endprint
苏子民在睡眠中呼吸着上好的空气,因为空气中有树木的清香,有湖水的湿润,有鸟语的婉转。那是一种舒坦的放松,所以神情安然甜美。尽管是睡着了,潜意识里他能感觉到几个环湖跑步的人在努力地奔跑。就是这奔跑,让苏子民一下子跑过千山万水,他跑到了湘江边,在杨柳依依的堤岸上晨练,很多过去的同事、朋友与他迎面而过,他用家乡话与他们招呼着,四面是乡音,那亲切从丹田直冲而来。
嗳,好无聊的,真的,咯里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哈……家里当然是好吃好玩好快活……好啦,我会尽快回来的,我崽伢子讲,要等他岳母来了后,我才能回国,也不晓得亲家母会什么时候来……
苏子民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他在邻桌旁的木凳子上,看到一个女人打手机的背影,一条狗趴在她脚边。这个女人说着一口地道的长沙话。苏子民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可是他听到的还是长沙话。他环顾四周,这里依然是美国的土地,不是梦里的湘江边。于是他笑嘻嘻地等在那儿,等她一打完电话,他就要冲上去搭讪,他有一种刻不容缓的冲动。
二 柏珏
柏珏那天是被家里的狗带着,信步来到这个公园的。儿子儿媳带着两岁的孙子石头去了新泽西,媳妇说,好久没逛第五大道了。是女人都会想念纽约第五大道那些怪异的橱窗,以及橱窗里的时尚与潮流,还有令人咋舌的活体广告。其实柏珏也想去的,可是家里没人看狗,要不,带上狗,又有很多的麻烦。儿子本是去工作的,如果一大家子都去,显得太招摇,像是去度假。柏珏怕被儿子公司其他人看到,所以,柏珏推说懒得坐车,不想去。
去新泽西的车程大约四小时,从新泽西去纽约就很近了,当然即使很近,坐地铁,转来转去,路上也要花个四五十分钟。纽约柏珏是去过的,那还是上次孙子还未出生时,儿子儿媳专程陪她去的。她不是太喜欢,感觉与上海、香港没什么区别。林立的高楼,狭窄的街道上尽是不讲章法的汽车。行人道上亦是走不动的人群,这些人分两类:要不就是步履匆匆的忙人,要不就是四处张望的闲人。忙人是曼哈顿、华尔街公司里的白领,赶不完的时间,见不完的客户。闲人是从世界各地赶来看热闹的,从联合国总部到帝国大厦,从自由女神到证券交易所,从顶级奢侈品店到大众潮流平价货,从时代广场到中央公园,一路上松松垮垮指指点点地游走。儿子说,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
他们走了有三天,上午柏珏突然想熬汤吃,从冰箱里翻出几块骨头加上几截玉米棒,扔进锅里炖,慢慢地满屋子都有香味,家里的这只叫星巴的德国牧羊犬兴奋得在屋子里打转转,柏珏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一本无聊的书。这书还是那天特意从中国城买来的,家里几乎没有中文书,有几本,也是他们的专业书,中国城的书,一般是香港或者台湾的,柏珏不喜欢繁体字与竖排格式,读起来很费力。而不看书,又几乎没有别的任何事情可做。电视看不了,所有的台都是洋鬼子在打鬼讲,她与儿子儿媳念叨过几次,要他们去电视公司办理一下,让家里的电视至少收到凤凰卫视与中央四台,儿子答应了,就是不见行动。儿媳却说,妈,想看国内新闻,网上有。柏珏觉得网络与电视是不同的,而且上了年纪的人已经习惯了电视,家里可以没有一个人,但电视里有人说话,那感觉就不一样了。可是年轻人不理解,想想在这里也不会长住,所以就不那么较真了。
汤很好喝。柏珏还炒了一碟四季豆,在厨房的餐台上慢慢享用,端着一小碗的米饭,一筷子一筷子地,看似在吃,目光却是落在窗外的草地与树林里,柏珏真的奇怪,她从未在那儿见过一个人。到了美国,柏珏才知道,见不到人,原来是件难受的事。儿子他们走了的这三天里,她没见到过一个真人,心里居然有一种惶恐。可是这里的人对安静的钟情,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你家开派对,闹了一点,你家上空必定会飞来一架直升机,警察在上边喊,请立即停止!这是邻居报的警。还有啊,这里的法律也不可思议,在自家院子的树干上牵根绳,晒衣晒被也会立马招来警察,刚开始柏珏很不习惯,她习惯她的衣服被单在太阳下晒过,她对儿子嚷嚷,这是自由吗?公民晒衣服的权利都没有了。儿子笑着,洗衣机里烘烤是一样的。柏珏却撇着嘴,嘟囔着,能一样吗?洗衣机出来的衣服有太阳的味道吗。儿子便笑开了,说,妈妈,你老土,被单上的太阳味道其实是螨虫的味道,这是一本权威杂志说的。
柏珏看着窗外草地上,大片阳光像水洗过一样,干净地照过来,想着儿子说的话,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她固执地认为,阳光不好好晒衣物,真的很可惜。全球都在呼吁节约能源,这里衣服不要晒干,还明文规定一定用电来烤干。其实美国对能源从来就没有节约的概念。所有房子里的空调,热天的时候冷得要死,冬天的时候又热得要死,还是二十四小时开着,不管有人没人。柏珏曾经质疑,儿子说,人家牛啊,有能源啊,地球上一半的能源都到这个国家来了,用不完啊。
这个时候,两个快递邮包丢进窗外的草地上,只听见院子边马路上绝尘而去的汽车马达声。儿子儿媳喜欢网购,快递公司从不送进屋里,就像刚才一样,东西一丢人就走了。碰上家里没人时,邮包就在草地上躺上两三天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柏珏见儿子网购的东西居然是一苹果平面电脑,惊愕之余,便骂起儿子来,这么贵的东西,也丢在外边,别人摸走了,多可惜!儿子呵呵地笑,说你以为是在中国,这里没人拿,我这个院子,没我的同意,别人是不会跨进一步的,拿院子里的东西属偷窃行为。后来,柏珏发现这里的快递邮包都是这样丢在每家每户的院子里,却从没听说邮包有丢失。惊叹之余,还总有些不敢相信。
星巴一副乖模样,它把前爪搭在柏珏的腿上,目光清澈地望着进食的主人。柏珏尽量不去看它,因为只要看到它,就会看到它可怜的样子,你的恻隐之心立马会被它打倒,这个时候,柏珏的举动是给它丢去一块骨头,骨头只在空中一滑,不用落地,星巴腾空跃起,准确地接住那块骨头,于是,咯嘣咯嘣三两下,便可把骨头弄碎了,脖子伸几伸,骨头就吞到它的胃里了。接着,它居然又像三百年没吃过东西一样,乖乖地靠近你,眼巴巴地望着进食的你,只要你再碰到那目光,再坚硬的心又会忍不住丢给它食物,如果不丢,那眼神会让你有丧尽天良的感觉。endprint
柏珏被星巴饥饿的眼神秒杀了。于是,夹起锅里的骨头,一次又一次地丢向星巴,最后致使星巴不停地打嗝,趴在地上很痛苦,痛苦一阵后,它老去蹭柏珏,然后用狗眼很无辜地望着柏珏,刚开始,柏珏在收拾厨房,没理它,可是星巴不停地用头或是身子蹭柏珏,待柏珏抬头看它,它就扯着她向门口奔去。吃多了,想出去遛一遛。星巴就是这意思。平常家里遛狗的事是儿媳的事。这三天,柏珏也只是把狗放在院子里,让它自由走动了一下。
柏珏上楼换外出衣服的时候,星巴乖巧地守在门口,见柏珏下楼来,它便欢天喜地地迎上去。柏珏拿起链子把它锁好,它还是乖乖的,美国的狗,真的特别,从不对人吼叫,有什么要求,只是释放肢体语言。听儿子说,美国的狗,在进商店被卖出去之前,都要进狗学校的,所以它们不会有没有教养的举止,譬如敞开嗓门乱叫、抢食物吃,扑人咬人,它们总是乖乖的,桌上的食物,明明抬头就可吃到,即使再饿,主人不给它吃,它绝不会乱动一下。
柏珏想,它是畜生啊,它怎么能做得到呢。可是这些狗真的很乖巧很绅士。有几次,柏珏都有想去狗学校看一看的冲动,看看里边是怎样培训这些狗的。
沿着公路,往东。星巴走在前边,柏珏慢慢地跟在后边。路边有私人农场,有牛在吃草。更多的景致是茂密的树林,偶尔松鼠从公路这边窜到另一边,过马路是随时有生命危险的,路上时有被碾瘪的松鼠,柏珏想它们为什么一定要到马路对面去,都是一样的草地一样的树林。也许,动物也与人一样,会这山望着那山高,会觉得对面的树林永远比现在自己待着的树林更好。
一辆一辆的车,在身边呼啸而过。尽管漠然绝尘,却倍感温暖。这温暖来自人的一种气息。在没有人烟的草地、湖水、树林边,一幢一幢安静的房子,房子里暖暖的灯光,穿透出来的是一种在人间的感觉。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在公路上,看到一辆一辆飞奔的汽车,你会踏实,因为是人在开车。在美国,除了在高楼密集的城市,在公共场所,我们能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而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有奔跑的汽车与安静的房子。许多的地方被称为“车轮上的城市”。
从国内来的人已经习惯了人头攒动,习惯了人声鼎沸,面对空旷面对寂静,不自觉地会迷失。柏珏并不知道要去哪儿,她只是跟着星巴。结果星巴把她带到公路边上的这个公园里。大片树林的背后,有个偌大的湖,水像海一样蓝。柏珏吸了一口气,仰起脸向天空微笑,然后,她再用手拍了拍星巴的头,说,小伙子,你真不错。星巴听到主人的夸赞,就在柏珏的脚边撒着欢。儿子与媳妇对星巴说的是英语,可是柏珏对它说着家乡话,它好像一样也能听懂。
湖里有成群的野鸭子游在水面,悠然自得,柏珏一直没搞懂,美国人的餐桌上只有鸡,眼皮底下能走能飞的鸭子在湖边大摇大摆,却没人搞了吃。难道他们不知道鸭子比鸡更好吃一些吗?关于这个疑问,有几次想问儿子,又怕儿子笑话她只晓得吃。其实中国人都有一个毛病,看到一个动物,首先想到是这家伙能吃吗?接着再想要怎样才能把它搞得好吃。所以,在中国的餐桌上,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面湖而坐,听林涛,看波光,柏珏静静地放空自己。也就一会儿的时间,自己与大自然的默视被手机铃声打断,柏珏接到国内一个同事的电话。叽里呱啦的,很是过瘾,除了风声与鸟语,就只有柏珏说的长沙话。刚刚收线,后背响起了一句问话,你是长沙人吧?在柏珏听来真是惊天动地,因为这也是一句地道的长沙话。
三苏子民与柏珏
苏子民在看到柏珏时,多年没展开的笑容在那一刻尽情地绽放着,伴着五月的阳光与从山那边徐徐吹来的春风。
他乡遇故人。苏子民嘴巴里的话,不能控制地往外蹦,甚至有些手舞足蹈。柏珏也兴奋起来。他们用家乡话互问情况,在长沙他俩住的地方原来只隔了两条街。苏子民六十一岁,柏珏五十三岁,两人的朋友圈子不在一个年龄层次,但长沙城只有那么大,还住得这么近,肯定是遇见过,但却是擦肩了。可是到了这里,在这个湖边,他们之间只因乡音认识了。
天黑下来了,他们都不觉得,话语像洪水一样来势凶猛。星巴在一边蹭着柏珏,像是在说该回家了。可是柏珏在苏子民的眼波下光彩照人,侃侃而谈。倒是苏子民读懂了星巴,他起身说,老乡,刚刚听你说回去也是一个人,我也是,要不,我们庆祝一下我们的相识?
柏珏在苏子民的带领下,来到一家中餐馆。之前,柏珏从未单独出来活动过,吃饭、逛街都是儿子或是儿媳陪着。今天她竟然想都没想就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来到这。她信他,就因为他讲着与她一样的话。人的相识相遇真的是奇怪的,要是在国内,柏珏是不会与这样一个人搭讪的,可是现在,她看着他,就觉得亲切,觉得有话要说。
美国所有的中餐馆上菜之前,会端上一盘麻花一样油煎货,名叫签语饼。苏子民递一个给柏珏,要在平常柏珏是不会吃的,她一向不喜欢油煎的食物,可是眼前的他说,咬一口,看能咬出一句什么话来?
所有的签语饼里都藏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句充满玄机的话。柏珏咬开签语饼,纸条上写着:一些人与我们擦肩了,却来不及遇见;遇见了,却来不及相识;相识了,却来不及熟悉;熟悉了,却还是要说再见。当苏子民把头探过来时,柏珏往后仰了仰,她把纸条举得高高的,独自一人笑着。
苏子民十几年没亲近过女性了,此时,他有一种奇图的感觉,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他认识多年,熟悉得不用遮掩。他伸过手去,说,给我看看,写的什么啊。可是,他没有接到,柏珏把纸条攥到手心,脸上的冷热像电波图般闪了几闪。苏子民于是自己也拿起一个签语饼吃,把吃出来的纸条慢慢展开。机遇就在眼前。苏子民脸红了一下,却大方地把纸条递过去,同时附带上自己踌躇的目光。
苏子民之前的职业是中学物理老师,老婆是在女儿高二那年走的,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心脏病,猝死在办公室。苏子民忍住悲痛,尽力安抚女儿,让她的学习能力很快恢复。一个男人试着又当爹又当妈的时候,他就是用心在爱,女儿在他的呵护下,顺利成长,上了国内顶尖大学,再到美国读研,读研的时候,遇到了艾米与丹妮的父亲,于是很自然地就结婚生子,而他也是自然地跟到了女儿身边,帮她打理生活。其实,很多时候苏子民是明白的,女儿长大了、独立了,自己完全可以从她的生活中退出,可是回头看自己,自己竟然没了去处,好在女婿很不错,对他很是敬重,所以他待在女儿家里也安然。他想过就这样终老。endprint
那一晚,他们谈了很多。苏子民知道柏珏离婚了,常住国内,只是偶尔来美国带带孙子。当苏子民送柏珏回家时,他们更是惊讶,两家之间只隔了两个湖,骑车的距离不到二十分钟。
此后,柏珏也就经常参加苏子民他们的社区老年华人的活动。每周三中午,几个老人聚在一起,交流种菜、做饭、钓鱼心得,讲讲国内的新闻。聚在一起的午餐,是每人带一两个菜凑在一起,饭各带各的。在这边的聚会,基本是这种形式,聚在一起,不为吃,只为热闹与交流。
在这群老人中,苏子民在美国是待得最久的,他拿到了绿卡,每月能领到600美元生活保障金。另几个老人基本上是候鸟,每年四五月时,从国内飞到波士顿,在这里过完宜人的夏季,再在十月左右,又飞回中国。他们在国内大多不是还有孩子,就是老伴留守在家。这样子刚开始是新鲜,到后来是牵挂是无尽的奔波。孩子在固定的地方生活工作,老人为了团聚,却成了飞来飞去的鸟。而且,团聚的意义,更多的时候只是老人的一厢情愿。候鸟中,有一群老人是专门来看孩子的,双方亲家,半年一换。这里面除了中国人传统地认为,孩子只有自己带才能放心外,请保姆的价格以及雇佣关系,也是关键原因。
柏珏想苏子民为拿到绿卡,在美国居然连续住了六年,她想着就痛苦,她说,我是不要这600美元,在这儿住久了,我会疯掉的。刚来时,觉得这里空气好风景好,可是再好的风景看久了,也会麻木,也就没了欣喜。住在树林之间,感觉生活回到原始社会。想要什么,都要写一张纸条,交给儿子,在他们星期六或是星期天上超市时带回来。这是每周都要做的事,开着车,去超市。开始的时候也与他们一起去。后来,就腻了。太无聊了,每次都是一样的程序。购物、吃饭、看电影什么的,比平常累多了。最主要的是心累。生活没有情趣,只有重复,人就有厌倦感。
年轻人还可以去公司上班,接触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可是守在家里的老人,时间就突然地漫长了。像苏子民整了两块菜地,每天浇园松土,还有做不完的事。但内心还是有某种不安,这种不安源自哪里,苏子民也没细想过。倒是柏珏经常念叨,我还是想回去。平常的一句话,好像在他心上拍了一下,他在想,是不是自己潜在的意识里也一直在想要回去呢?他随女儿每隔几年也回去,只是再回到长沙的时候,长沙的亲戚过去的同事都把他当成美国客人,而在美国,苏子民自始至终都能感受到,自己只是这块土地上的客人。
经常聚在一起,柏珏有些依赖这个老头儿。很多时候,柏珏不是一个人去参加他们的活动,她常常会带上孙子石头。尽管推车里宝宝的用品齐全,可是柏珏连换尿片都笨手笨脚的。惹得一旁的苏子民从指导到亲力亲为,最好笑的,到后来孙子有什么事,就朝苏子民喊爷爷。有的时候,柏珏站在洗手间外只是等着。柏珏是放心的,美国的公共设施真的没话说,在任何一个偏僻乡镇,公共洗手间里绝对有手纸有洗手的热水,里边永远干干净净,更人性化的地方是,每一处都有打理婴儿的台板。而苏子民在这样的地方为孩子打理好一切,动作特别的娴熟,柏珏想当初他带他两个外孙女应是倾注了心血。
过几天是美国的国庆节,这假正好是在周五,所以便有三天长假。年轻人与朋友早早就约好去哪儿哪儿度假。孩子们没说带他们去,老年人也很自觉,都不跟了去。跟了去,他们玩得也别扭,自己也不自在。那天,大家都在一起说自己的孩子准备去哪儿,老龙说,这几天孩子们都走了,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出去度个假怎样?
老龙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律师,在美国都是不错的职业。他老伴早几年过世,所以他就在两个儿子家里轮流住着。他当医生的大儿子在新罕布什尔州的湖边买了一幢别墅,平常空着,假期才去住住。可是,这个假期,大儿子一家人要去圣地亚哥看在那儿上大学的大孙子。
几个老人还是传统观念,觉得住到别人家去,不太好。老龙却说,没事的,儿子这房子,他的朋友也经常去住的,房子是要人住的,房子没人住,吸不到人气,就会阴森,你们想着是帮我儿子的忙就是了。
于是各自备了两天的食物,饺子、包子、做火锅的作料与菜。老龙开了一辆车,柏珏也开了一辆,车是苏子民女儿的,一辆凌志车。这次女儿一家度假,他们只开着女婿的路虎出门。所以,苏子民就跟女儿借车,说尽管我不会开,但我有朋友能开。女儿从来都是顺着父亲的。其实柏珏是没有美国驾照的,不过她确实是一名熟练司机,她在国内已开了近十年的车。这次,苏子民负责看CPS路标图,柏珏只管开,当然心里之所以有谱,是老龙在前面带路。
从波士顿往新罕布什尔州方向开去,路面的车在逐渐增多,车辆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在拐向埃克塞特市乡镇的湖区时,车子竟像爬虫一样,在高速公路上蜂拥。放假了,城里的人鱼贯而出,奔向山林、湖边的乡村。柏珏不急不躁地跟着车队,在美国开车,有一点好,没人会急着赶着,都是按部就班地跟着,不轻易改道,一直跟着前面的车行驶。高速公路上既没有行人,更无逆行车辆。一路上,是看不到警察的,即便是拥堵,人们也只会跟在后面慢慢移动,绝不会像国内,所有的人好像都急着赶去投胎,晚不得,不停地插队。在双线道时,也去占对面的车道,堵个水泄不通时,又没人愿意退让,就耗着等警察。
一路上,苏子民说着美国的好,像走在任何马路上,只要他停住脚步,站在一边,有想过马路的意识,便有车辆停下来,让他慢悠悠地走过去。柏珏其实也有同感,但她却说,如果是在中国,那让行的车辆就只能从早上让到晚上,出不了门了。中国人太多了!
到了乡间,便是在树林与湖边绕行。在一两公里间距中是一幢又一幢的别墅。房子构造各异,有的气势恢宏,有的豪华铺张,有的简洁朴素,所有的房子有一点是一样的,前庭是坪,停放车辆,种花种草,后边畔湖,高低错落,都建了个小桥廊廓式的后院,桥廊尽头的湖面有小船、游艇晃荡,扯着拴船的绳子在桅栏杆上咯吱咯吱地叫唤。
柏珏放下玻璃窗,风凉凉地抚过肌肤,带着树林的味道,透过空气,扑面而来。人在这个时候就不自觉地微笑。车子一直在林间的弯道上拐,除了房子不一样,景致是雷同的,偶尔只是树木颜色深浅的不同。能抓住柏珏眼球的,是那些房子前形态各异的信箱,以及旁边花样百出的门牌。柏珏终于看见前面老龙的车,拐向造型为中国龙的信箱与门牌所指示的小路上,那门牌上还插了一杆旗,旗上画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旁边写着硕大的中文:龙府。苏子民哈哈傻笑时,柏珏已在前坪停好车,这时他们听到湖水拍岸的浪击声,伴着林子里悦耳的鸟鸣。endprint
听老龙说,这个湖叫温妮比萨基湖,是新罕布什尔州的一个比较大的湖,所以吸引了很多有钱人在湖边建别墅,夏天的假日,这些房子里基本上是住了人的,湖面上有各色船只穿梭往来,人们水上水下自娱自乐。湖边几乎所有人家都有游艇,冬天的时候,湖面结冰,而这些游艇会集体上岸,运到镇上做游艇保养与保存。这在当地也算是一个产业。
他们这次出行是五人。有一对夫妻,所以是三男,两女。单身的是柏珏、苏子民与老龙,而且他们三人还有那么一点点怪异的暧昧,在柏珏心里,她会对苏子民更亲近一些,可是老龙却理所当然地认为,柏珏要对他好一些才对。老龙是天生有一些霸气的人,只是人老了,霸气没那么嚣张,懂得隐忍。所以在他眼皮下,看到苏子民对柏珏殷勤能装作没看见,已经是最高境界了。
晚上用电锅煮了粥,加热一些自带的包子与饺子吃过后,大家就坐在后院的露台上,面对夜晚的湖,听涛涛水浪,喝茶聊天。说自己过去的故事。也说国内新闻与国际新闻。国内新闻的来源有一部分是当地的华文报纸,这些报纸的背景很复杂,都藏着看不见的政治,苏子民不太相信,可是老龙却说得天花乱坠。柏珏只是静静地眯眼笑,偶尔插上一句,还好吧,我在国内觉得一切都挺好的,新闻总有些没事找事夸大其词。一阵子后,他们又玩扑克,打升级斗地主,吵吵闹闹的,院内的回廊灯闪闪烁烁,林子里回荡着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欢乐。远处湖的两边也有类似的房子,房子里有灯,也有人影,人与自然在宁静的平和中温暖着大地。
第二天他们去参观附近的一幢豪宅,房子砌在山顶上,所以这幢别墅有一个与之相符的名字,云中城堡。房子是上世纪初建成的,主人最初只是个皮鞋匠,因为他设计的皮鞋,突然风靡一时,于是他把皮鞋作坊开成一间一间的工厂,规模也是越来越大,当然钱也是越赚越多。他长相粗俗,个子又不高,可是却突然暴富,钱多得让他充满想象,于是在这个荒郊野岭大兴土木,那个时候主要的交通工具还是马车。如今,房子靠西边的喝茶间成了陈列室,有照片记载了当时建这个城堡的庞大马车阵容。城堡建成后,自然就有姑娘嫁给他,照片上的新娘比他高一截。城堡房间木板地,卫生间马赛克,浴缸马桶洗手池,一切的一切依然完好如初。花园有喷泉与长廊,随便站在哪儿,绵绵的山林与掩映在绿色中的大片水域,一望无际,高低起伏在眼底。按说这地方真的不错,可是这里住进过两户人家,都是一住进来,就开始破落。像那个暴发户,本来钱多得像水一样,可是自从住进来后,投资什么,就亏什么,而且结婚后的新娘就一直像个新娘,怀不上孩子不说,与她的丈夫貌合神离。以至于这幢偌大的房子了无生气。最具戏剧的是,这位房子主人还天性顽皮,在一次万圣节的聚会中,他在本来就阴气很重的山顶房间里闹了一出鬼的节目,把当时当地的绅士太太小姐吓得魂飞魄散,此后这幢房子真的就像个鬼屋,没人再敢进来。这个鞋匠最终没有守住他的财富,欠下一身债务,破了产,搬离了这幢他亲手建造的城堡。第二个住进来的人,在这里平平静静住了十几年,可就是这山中的十几年,却把他前面几十年的财富蒸发了。
听着这些传奇故事,站在依然奢华的客厅里的柏珏摇着头,很懂行地说,是风水不好。可是苏子民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站在哪儿看,那都是满眼苍翠,风景宜人。要说这地儿是太没人气了,只有鬼才住山上呢。他如此结论,遭到柏珏的反对。老龙说,山上才是仙境呢,你们发现没,这里的人死了,都葬到镇上,昨天我们不是见到了嘛。苏子民与柏珏愣了愣,想着昨天过来时,横穿小镇,在镇政府与邮局旁,就看到好几处墓地。墓碑都是横躺着的,多处地方还插着国旗放着鲜花,使得整个小镇看上去很诡异。
中午的时候,他们在半山腰一个正宗美国餐厅吃饭。三叶吊扇、花玻璃、马灯,很有历史感。吃着吃着,柏珏觉得哪儿不对,每个包间,都是用铁栅栏围住,边上还有水槽与水龙头,地板是红砖,天啊,他们吃饭的地方就是过去的马厩。再到大厅看照片,这里原来是云中城堡主人养马的地方。大家感叹,这厮的谱摆得太狠了,两百年过去,我们居然坐在他当年喂马的地方吃饭,而且居然没有一点破旧的感觉。这就是建筑?一个马厩都如此牢固与精致。
苏子民说,这个别墅在美国应属乡间财主系列,去看看罗得岛,就知道什么是别墅了。柏珏是去过的,上次与儿子一家从波士顿出发,坐两小时车。罗得岛初看像个小镇,其实是一个州,是美国最小的一个州。岛上遍布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建的别墅豪宅。当年美国经济巨头们都争相在这里建造他们理想的家园。依山傍海。这种豪华,如果不看到是无法想象的。房子的正面很低调,但是所有的后花园却奢华得吓人。有关故事,也是美国发展史的故事。这些巨头们都是曾经垄断着美国的轮船、铁路、电信、矿山的人。印象最深刻的是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别墅,听说,他家来度个假,从纽约坐火车,家里的仆人就有一节车厢。排场与奢侈,让他的后人觉得荣耀,也觉得可耻。
四 苏子民
苏子民从新罕布什尔州回来,手机便常常响起,偶尔还有嘀嘀的信息提示音。一向沉稳的女婿突然面部神经失控。笑得艾米与丹妮紧张兮兮地检查自己是不是哪儿不对,可是当爸的还是自顾自地在那儿笑着。艾米实在是气了,她冲着他说,好笑吗?女婿斜睨着接电话的苏子民,用手指竖在嘴边,轻轻说,老房子着火了,你外公在谈恋爱啦。艾米睁大双眼,停滞片刻,立马就兴奋起来,她蹦到外公身边,一把搂着外公的肩膀,侧耳去听电话里的声音。
电话里柏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蹦脆又软绵的长沙话。苏子民也是一句又一句地接着茬。艾米听天书一般,一句都没听懂,但有一点,她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是女人。于是,她心满意足地飞奔厨房,告诉妈咪,外公在恋爱。
其实,苏子民耳朵是在听柏珏说话,眼睛却把女婿与艾米的表情看个通透。他想,无须隐瞒什么,如果可能,与柏珏一起去国内度过晚年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正当恋爱的时候,是不好谈未来的,除非是问题来了,必须要面对时。
可是女儿苏红紫却是忧心忡忡。从内心的自私出发,她不想爸爸离开自己,不管怎样,不在一起,她总是要牵挂的。而牵挂肯定是一件累人的事。再加上,这些年,她已习惯爸爸在身边,尽管她的内心已被丈夫女儿填满。endprint
丹妮这学期刚刚升入初中,她的活动不断。这也意味着家人也要不断去学校。或是在礼堂欣赏她们自编自排的话剧,或是在球场观摩她们的球赛,或是去波士顿自由广场为她们的义演捧场助威。有的时候,上小学的艾米也有活动,苏子民就代表家长在台下鼓掌。艾米其实是想父母去的,通常也是父母去,可是一旦遇到姐姐丹妮也有活动,他们会毫不犹豫去姐姐的学校,原因是姐姐的学校远,外公不能一个人去,而艾米的学校,苏子民只要骑自行车十五分钟就到了。
苏子民每次在这样的场合,都是安静地找到一位子坐下,别人鼓掌时,他也鼓掌,他英语不好,只能观场,懂得自己要做什么。向艾米竖大拇指,向她微笑,这些苏子民都做得很好。因为她们从上幼儿园起,他就经常以家长的身份陪同。他们的幼儿园不怎么教授知识,像数学、语文等书本知识是不教的。他们也上课,很多时候是做游戏,而教得最多的是生活常识与必须遵守的规则,如与人分享、公平游戏、不打人、把物品放归原处、不把他人物品占为己有、排队、走人行道、公共场所不大声说话,等等,每一条规则都是仔细地强调并演绎,譬如有关搭乘电梯的常识,就教得很仔细。老师一遍一遍地说,在扶手电梯上一定要靠右,让出左边的通道给有急事的人通行,在等升降电梯时,一定要让电梯里的人先下,自己再上。除了老师一遍一遍地说,还以游戏的形式,像情景剧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演习。有时候,坐在幼儿园教室外的苏子民就感慨,国内的幼儿园为什么不能教这样的常识呢,小小的孩子,就急着去学唐诗学英语。到最后长大了,连队都不会排,乘电梯也不懂先下后上,自顾自地往里冲,干什么都是争先恐后。让人嘲笑我们是个连队都不知道排的民族,还自诩是文明古国的后人。其实,这些与文明无关,只是习惯问题,如果从小就引导,整个社会一样会讲秩序,处处礼让。
坐在校园里,苏子民忍不住会去比较,他也是当老师的,他没法去比较这里的草地、树木、球场,他想得更多的是两国之间教育的差别在哪儿?最后呈现的效果又在哪儿?他当老师时,除了教授知识,还总想把自己的想法观念强加给学生,不接受的,就主观地认为是坏学生,会自觉不自觉地用一种方式去打压。可是,这里的学生几乎没有好坏之分,他们的思想、行为就像没有围墙的校园一样,自由奔放。看看他们的教室,课桌随心随意地摆放,每个学生都当自己是明星,墙上四处都是自己张扬的照片与涂鸦,老师的讲台摆在一角,非常的不起眼。上课的时候,学生想听就听,不想听,只要是不妨碍到他人,你可以看别的书,可以睡觉。你干什么,老师都尊重你。你学习不行,可是你打球超级棒,你一样自信满满。老师随处发现你的与众不同,像你的手工做得好,老师一定会夸你的想像力与动手能力,甚至你自己吹嘘自己厨艺好,老师立马会鼓掌,说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厨师。在老师教育的职业中,每一样都是光彩夺目的,没有贵贱之分。年级没有快班慢班之分,班上二十几个人,始终能感受到老师的鼓励,所以也就各显神通地表现自己突出自己。自我让他们充满朝气也充满快乐!
那天,柏珏带着石头也来到学校。艾米有一场年级的棒球赛,家长都自告奋勇地当起啦啦队。苏子民在美国这些年就发现,除了一些高级白领偶尔参加一些带有工作性质的派对外,他们绝大部分的集会活动来自孩子的学校。在这些家长中,你可见到当地政要,财团首领,金融精英,因为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事,会比自己孩子的表演、球赛更重要了。很多家长,在这个时候不但盛装出席,还会悄悄地摄影摄像。像艾米班上有一位父亲是梅西百货的总裁,而孩子的活动,每次他都是从头至尾坐在家长区内观看,丝毫看不出任何的与别人不一样,也绝对没有跟班与随从。
在这种场合,还有一个现象,有部分出席的家长,孩子并不是他亲生,与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可是他跟亲生的父母没两样,完全投入到亲子活动中。苏子民在学校遇见一个青岛女子,离婚嫁过来时,在国内生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就在艾米班上。有时候,是这个女子的现任美国丈夫来学校,其责任心与爱心,亲生的都很难做到。这女子说她丈夫很喜欢她这个儿子。她还说了一件苏子民不理解的事。她的丈夫是船员,三个月才回陆地上住三十天,他前妻在他不在家时怀上孩子,他忍受着她的不忠,等妻子把孩子生下,再与她离婚,而且离婚时他与他的家人还通过法律要争取这个孩子的抚养权。要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的抚养权,而且是前妻与人偷情所生。她丈夫争取的理由很充分,他说,前妻的道德能力不够,可能对孩子的成长不利。他与人家只想着孩子有个好的未来,却不去想孩子是谁生的。
这个时候,艾米特意跑过来跟柏珏打招呼,还主动地亲了一下石头,苏子民心里一乐,却抿嘴没让笑容外泄。柏珏在看球赛时说,过几天就回国了,亲家已过来。苏子民尽管早就知道她要回去,可是真正确认了归程,心里突然就空了,眼睛里艾米的奔跑成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下午球赛完,苏子民本想请柏珏在外边吃个饭,可是艾米不肯,她非要马上回家,她说打球打了一身的汗,臭死啦,不能在外边吃饭。于是,苏子民用哀怨的目光向柏珏告别,柏珏看见他眼睛里装着很多要说的话。
苏子民在家简单地弄好晚饭,便一言不语坐在后院露台的藤椅上。柏珏早跟他说过,她媳妇马上要生二胎,亲家一来,她就带着石头回国。带孩子,还是一方家长帮着带好一些。要不然会有无尽的麻烦。这是每一个明白事理的人知道的事情。现在横亘在苏子民心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柏珏要走,我怎么办?眼睛里那片林子,摇曳着诡异,墨色的树影延绵出来的是静默。苏子民转脸,见屋内灯光温和,笑声朗朗,女儿苏红紫正与艾米她们说笑。
第二天,艾米、丹妮与女儿、女婿一走,苏子民就马上给柏珏打电话,两人约着见面。柏珏推着石头,缓缓而来。苏子民陪着她在居住区周围漫步,在几幢房子的垃圾桶边,丢着床垫与一些旧家具。美国人最喜欢动不动就换家具,换床垫更是勤快,有人说,看美国的经济好坏,可以看他们换床垫的频率。苏子民看着被丢弃的还有七成新的东西,已经很漠然,再也不会去感叹可惜,有去捡回家的冲动。在柏珏扭头看那些丢弃在那儿的东西时,苏子民引着她朝树林走去。endprint
在林间深处的草地上,面湖而坐。苏子民把石头从推车上抱下来,含着奶嘴的他,咧唇咯咯地笑,苏子民与他乐起来,用头去顶他的胸口,石头笑得不停地喘气,柏珏也跟着笑。苏子民说,我担心你一个人怎么把他弄回去,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呢,中间还要转机。
之后,他们把石头放在草地上,让他自己走。苏子民与柏珏两人的目光都盯着石头,静默了好一段时间。草地上除了石头歪歪斜斜地走步,便是一群一群的麻雀。每每看到这些肥硕的麻雀,苏子民就会感慨,水土不同,不只是人长得高大,连天上飞的小东西也要比家乡的大很多,明明是一样的长相,一样的毛色。大自然的奥妙总是暗藏悬念。
傻想什么呢?柏珏在一旁问。苏子民转眼看她,轻轻笑着,说,你看这里的麻雀都要大好多,我在想,以后我们的后代,像石头、艾米、丹妮他们喝这里的水,吃这里的食物,照这里的阳光,会不会变种,长得不像中国人呢?
柏珏拍着苏子民哈哈地笑,说,你这老头儿就喜欢瞎想,变或不变,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其实他们的样子没变,但思想与行为是一定会变的,思想与行为不是中国人,你说还能算是中国人吗?
苏子民哑然了。这是他一直没明白过来的事。偶尔看着艾米与丹妮会木然发呆,遥远的距离会在近在咫尺之间筑起,原来是思想与行为的距离。
我也要回去。我不想流落他乡。
柏珏听到这句话,怔怔地望着苏子民,她低头无语。此时,石头在追逐一只蝴蝶,两只松鼠从树上爬下来,它们被石头手上巧克力的香味所吸引,窸窸窣窣地跟着石头。
如果你不是因为我,而是真想回去,我不反对。柏珏轻轻淡淡地说,在这里,尽管有亲人在,但总感觉不到有真正的家在,心总是惶惶的。
苏子民这个时候把手伸过去,望着宁静的湖面,说,我总算明白,古人为何要告老还乡。他望着柏珏,突然嘻嘻地坏笑。
柏珏擂过去一拳,问又怎么啦?
苏子民突然一脸严肃,说你可别等我追到国内,你却找了别人。
柏珏把手抽了回来,说你还是别回去了,在这里,你有女儿,能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而我却不能承诺什么,我们也不是年轻人,没有太多的未来能承诺,你也知道我做家务的能力,我可能不太会照顾人。
苏子民顿了顿,眼睛里起了一层空蒙的雾。他在想,如果没有碰到柏珏,自己会不会有回去的念头?但是,现在他要回去的决定已无法更改。他抿了抿嘴,说,我们这个年纪,在一起,也就是一个合适不合适的问题,待在一起,没有厌恶感,能安静地说话,安稳地过日子,在老的过程中相互陪伴,对未来的承诺,我也承诺不起,但我能做到相依相守。
这番话语,蛊惑着柏珏的头慢慢地靠向了苏子民。已经是老太太了的柏珏在很多时候忘了自己的年龄,她小女人样,内心充满感动。情感路上一直曲折的她,目睹过前夫外边彩旗飘飘的嘴脸,独居时,不怀好意的挑衅与轻薄的挑逗,致使生活灰暗情绪低迷,她一直用儿戏的心态看待追她的男人,而在对待苏子民时,她儿戏不起来。
苏子民对人的真诚不是来自语言,他的眼神,他做的每一件细小的事,包括他对待亲人的态度,柏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质朴的人了。是这里纯净的空气,清绿的山水,干净的社会交往,单纯的人理道德,让他淡定在自己的本色里。
在国内,很多婚姻或是短短一段情,之间都隐含利益的权衡,或是目的的手段。柏珏这个年龄尽管相对淡了许多,可是,你只要在电视里看几期中老年的相亲节目,经济条件与身份地位依然左右是否要爱的前提,婚姻里的其他太多太多。多老的男人,要的只是漂亮与年轻,而拥有漂亮与年轻的女人,又只要钱与地位。这是人类婚姻发展史上的一种悲催。
柏珏想如果这次自己不珍惜苏子民,恐怕就再难遇到这种纯粹靠感觉吸引在一起的男人了,所以她突然莞尔一笑,说,你可不能让我等太久,我已没有多少岁月可以用来等待。
苏子民揽住她,两人突然呈现出一种很萌的神情,倒映在湖水里,让鱼儿围观唏嘘。
五 柏珏
柏珏是在那天中午上的飞机。苏子民犹豫了很久,是否要去送她。去送她,面对柏珏的儿子儿媳,如果不小心眉目传情,是会成为晚辈们日后的笑柄。况且,这个时候去送,见面也尴尬,彼此没有一个身份。所以,他们在头一天的电话里,讨论了好久也争论了好久,最终苏子民放弃了去送她的想法。
柏珏在儿子面前一直是说一不二的。这与她从儿子初中起,就独自带着他有关。在儿子没找老婆之前,儿子是依赖母亲的,什么事什么话都会与母亲说。儿子要求过母亲多次,要她到美国与他们住在一起,柏珏一直拒绝着。她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她知道儿媳与婆婆是一对天敌,如果天天在一起,必定会矛盾重重,距离是关系平和的最好保证。所以,她始终只是偶尔来看看,长沙才是她固定的家。
从波士顿回长沙,中间要转两次机。从波士顿到纽约或是华盛顿或是底特律,再从哪里到北京或是上海,再飞到长沙。这种奔波,一个人都很累,何况还要带着一个两岁的孩子。这次,在底特律转机时,飞机晚点,时间正好是美国的傍晚,石头仿佛知道要远离母亲一般,突然哭闹着,要妈妈。柏珏只好拨通儿媳的电话,让她在电话里安慰石头。鬼精的小人儿一听到母亲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弄得媳妇在那边不能自控,电话的两端,一大一小都在哭泣。气得柏珏恨不得要从电话里伸手进去,扇儿媳几个嘴巴。
柏珏掐断了电话,抱起石头在候机厅里东看西指的,可是石头却还是哭闹不止。无奈之下,柏珏把电话打给苏子民,苏子民在电话里哄着,石头眨巴眨巴眼睛,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哭泣就止住了,情绪也好起来,最后还咯咯地笑。柏珏内心温软起来,小孩子是天使,天使都喜欢的人,是值得自己喜欢的。
六个小时的等候,对柏珏来说是种考验。她用推车推着石头四处走动,玻璃窗外的底特律一片萧条,只见建筑不见人,听人说,这里早已成为一座“死城”,过去的辉煌成了很远很远的故事。柏珏曾在一张报纸的专栏文章里知道底特律,二战期间令人骄傲的“民主兵工厂”和全球汽车之都,到处生机勃勃,工厂车间机声隆隆,大街小巷车来车往,很是繁忙,汽车业的发达,带动各行各业,各路英豪汇聚此地,一展才华。只是六十年代末的一场种族暴乱,让这座城市开始淌血开始衰败,暴乱中,43人遇害,470人受伤,2509个商店被烧毁或洗劫一空,388个家庭失去自己的房子,412幢被破坏的建筑需要被彻底拆除,从此,人口大规模外流。金融危机来袭时,一家一家的工厂再次裁员或是倒闭,像骨牌一样,各行各业飞速倒下,于是,又是大批大批的人往外迁徙,最后只剩下搬不动的房子。空着的建筑森林,透着恐怖的气息,一如人类消失后的遗迹。上个月,儿子带着她去了水牛城布法罗,境况很是相似,街道冷清,店铺关闭,行人稀少,大片大片的停车坪只有用黄线画好的空格,车子却没有几辆。他们说,水牛城之所以还有人,仰仗着城边有举世闻名的尼亚加拉瀑布。这瀑布确实是天然奇观,也是与加拿大的交界线,而柏珏想,要是这瀑布生在中国,而拥有这瀑布的这座城市一定会是人满为患。柏珏去过贵州的黄果树瀑布,围着瀑布方圆十里的山间满满都是人头,看得人心里发慌。endprint
在候机厅的商场走来走去,柏珏本想在这里买点什么带回去,因为这个时候她还是踩在美国的土地上,等一会儿,只要登了机,她要踩的土地,就只能是中国了。中国的东西比美国贵,质量还没那么好,这是众所周知的。只是底特律的萧条,从机场的商品也能反映出来。陈旧凋敝与死气沉沉。
柏珏的骨子里是一个固执的人。她排斥她不习惯的东西。她觉得美国的食物不好吃,即使是中国城的中餐馆,她也吃得直摇头,说美国的水果蔬菜外表光鲜,吃着有味,基因变异了。她看见服务员用塑料杯送来带冰块的自来水,就皱眉,说,我的肠子怎么受得了。儿子忍不住说,妈妈,你如果用开放的心态接受一切,那么你身边的一切,所有的东西在你眼里都会是好的。柏珏每每会白他一眼,那你怎么解释,我怎么一来美国,就要拉几天肚子?其实,柏珏也奇怪,她每次来,她的肠子第一个知道,知道后就闹革命,先是不停地蠕动,然后是绞痛,痛得死去活来后,接着就是水一样的拉肚子,连续闹腾几天才能消停。在美国,明明饿得眼珠放绿,可是就是吃不进东西,闻着面包的香味就反胃。怪的是,她只要一沾中国国土,她的食欲立马就好起来,那天她从上海转机回长沙,在飞机上,空乘送来的包子饺子,她都吃了个精光。以至石头忍不住拍着她的肚子,说,奶奶吃饱了,奶奶吃饱了。
回到家,柏珏先住在她妹妹家,她要好好休整一下。从饮食到美容护理,在美国的几个月,她觉得自己像个叫花婆,从来没有喝过一盅像样的汤,身体缺少必要的调理。一直习惯在外边做头发的她,几个月来,忍受着白发在头上横冲直撞,忍受着头发像枯草一样毫无光泽地示人,还有她的皮肤,每周都要做一次护理的她,皮肤突然失去了水分干涸起来。最让她浑身不自在是她的全身酸疼,她身体已习惯了推拿习惯了按摩,要不就全身无力,整个人病恹恹的。她的肩颈、背部、手臂,几乎所有的筋络气结都不通。不通则痛。痛得她对儿子念叨,做儿子的于是开车带她到中国城去按摩,30美金20分钟,蚂蚁样在肩颈处捏捏,根本就摸不中穴位,弄得柏珏拂袖而去。可是在家就不一样了,除了盲人还有很多手法很好的技师,身体在他们的捏拿下,就莫名地舒筋活血了,经络也通畅了。
柏珏的回归是在几星期后,这个回归是指她身体上的回归。她又回到了属于她的白天黑夜,回到了她自出生以来的正常进食时间,回到了四处是人的气息里。她搬回自己的家,带着她的保姆,出国期间,保姆一直在妹妹家帮忙。柏珏住的也是一栋别墅,是连体的,一幢四户人家。是前夫留下的。前夫是一家股份制企业的老总,改制后他拥有企业百分之几十的股份,富得冒油。让他恨的是儿子在美国没有回来的意思,他总在想是不是柏珏为了报复,唆使儿子与他作对。但不管他怎样恨,柏珏的日子倒是过得舒心随意,她从不为钱操心,儿子按时在她的卡上打钱,所以她住在三层楼的别墅里,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美国待了十来年的苏子民,居然一下都待不下去了,他火急火燎地赶到长沙,找到柏珏的家。在见到柏珏的一瞬间,愣愣的,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是他从前认识的柏珏,头发往外翻卷成一个个的大波浪,皮肤红润光泽。不是边上的石头喊她奶奶,苏子民真以为敲错了门。石头充满喜悦地扑向苏子民,无比乖巧地喊了一声爷爷,喊得苏子民泪水盈眶。
老年人的恋爱几乎是在过日子中进行的。苏子民直接住进了柏珏的家,成了这幢房子的一员。他会在柏珏弹钢琴的时候,随着旋律煮水沏茶,一盏一盏的茶,在音乐的陪伴下,喝进苏子民的嘴里,成了悦耳的音符。而眼前柏珏弹钢琴的样子撩起他心里涌动的幸福。没事的时候,他把院子里的花草归整得很像样子,他不改他种菜的习气,在院子的墙角种下了丝瓜、豆角、紫苏、香菜。他本来还要种更多,柏珏不肯,她说菜种多了,招蚊子。种上花,家里喜气热闹。毕竟是柏珏的家,苏子民除了听从就是执行。柏珏除了在家弹钢琴,黄昏的时候会去湘江边的广场跳舞,一大群的老太太硬是把舞蹈跳出一种疯狂的味道,此时,苏子民推着石头在江堤上散步,这是他十几年来,梦里出现的场景。
石头很黏苏子民,因为苏子民有足够的耐心,陪石头游戏陪石头说话。一天,家里闯进一位很有气势的男人,他站在那儿,不顾旁人,只向石头招手,喊道,我的大孙子,过来,叫我爷爷。石头情绪不是很高地看了他几眼,又自顾自地玩着他的积木。刚好这时柏珏从楼上下来,看着那男人叉着腰摆着一种架势,忍不住上前说,石头又不是你的员工,颐指气使给谁看。这男人不自觉地放下了叉腰的手,说,我来看看我的孙子,没有错吧。柏珏皱了皱眉,冷冷地说,看吧,看吧。男人朝外边招了一下手,几个抱着东西的人走了进来,男人说,给石头的,一点玩具与吃的。苏子民从厨房里沏上茶送过来,石头扑过去,抱住他的腿,瘪着小嘴满含委屈地喊着爷爷。苏子民把茶盘就势放在茶几上,抱起石头,拍抚着他的背。石头乖乖地伏在他的肩上。这一幕看得眼前这位男人鼻眼歪斜,他哼哧哼哧地问柏珏,这是谁啊?石头怎么乱喊爷爷呢。柏珏微微往后仰,隐去一丝笑意,一句话从她双唇中平静地蹦出来,我男朋友或者我老公。
儿子知道吗?
你当初找那么多女人,儿子知道吗?
不一样,儿子是判给你的,他与你一起生活,他有权知道。
儿子知道,他不反对。
荒唐!一把年纪了,还守不住自己。男人气得站起来。我要给儿子打电话。
阳光洒满庭院,苏子民抱着石头站在院子里看石榴树上的花苞,屋里的唇枪舌剑仿佛正在蔓延。苏子民附在石头耳边悄悄耳语,石头身子一溜,从苏子民身上滑下来,一歪一歪地进了屋里,屋里不一会儿就传出了笑声。
石头冲那男人喊了声爷爷,并趴在他腿上很认真地看他。小孩子天使般的眸子顿时把爷爷的怨气给秒杀了。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他第一次才见到的孙子,接着就粗鲁地搂进怀里。石头一拱一拱地钻了出来,男人有些老泪纵横,他的声音有些低,无比哀怨地对柏珏说,你劝劝儿子,回来接班吧,我真有些干不动了,这么大的家业,我们不能拱手让给别人吧?
柏珏沉默了。其实她也是想儿子回来的。可是儿媳不想回来,儿媳非常满意她目前的生活状态。她说美国是女人的天堂,男人的战场。她的国内女友,经常打电话诉苦,老公像是公共的,长年累月地,在外面厮混,还美其名曰是事业的需要。在国内没有上班与下班的概念,在下班时间,老板会随时叫你,他叫你,你还得感恩戴德,因为这是在器重你。在美国,不管事业多成功的老公,节假日都会与老婆一起过着普普通通的日子,享受着人间烟火的乐趣。只要不出差,老公每个晚上都会按时回家,围着老婆与孩子。可是在国内,除非是窝囊的男人才会这样,稍稍有点作为的男人,都会有应酬。儿媳的女友说,老公很晚回家很早就走,星期六星期天常常没人影。所以,儿媳铁了心不让老公回国,想着老公回去肯定是要当个老总,有钱有地位不说,身边美女如云对她是有杀伤力的。国内的同学说,你老公一回来,你要做的事就是与小三作斗争。小三是野火烧不尽,赶走一批又成长一批,直到你老公退居二线,才没有小三的骚扰,可这是何等漫长而又艰辛的历程。儿媳他们在美国有不错的生活,工资收入足够他们花销,处在一种轻松的状态中。所以,儿媳常以美国的生活环境与教育环境,感叹那里宜居,并夸大国内复杂的人际关系,于是,儿子每每接到父亲要他回国的电话,便有些不耐烦,他对父亲宣称,他喜欢简单的人生,简简单单的工作,简简单单的生活。有一次,父亲都咆哮起来,说,那老爸辛苦一辈子的家业怎么办?儿子淡淡地说,拿去做公益慈善吧。至此,父子俩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联系。endprint
儿子除了在老婆的影响下,觉得自己目前的生活很好外,在心里,他是有些记恨父亲的,在他成长之中,最需要父亲陪伴时,他离开家,离开他与母亲,他目睹了母亲被抛弃的痛苦滋味。所以,每每一见到父亲,就会想起当初他抛妻别子的场景,内心的恨意又会加上一点点。父亲中年以后,辗转在很多女人中间,却始终没有步入婚姻,因为他无法判断这些女人是真的爱他的人,还是喜欢他拥有的钱。当他陷入思考的状态时,一点点的事,不经意的一句话,他便会多心,人一多心,就会丧失爱的能力,慢慢地成了孤家寡人。其实,他的内心是惶恐的,他想相信一个人却又没有勇气。在这种煎熬中,他败在岁月面前。人老了,自然就想把所有的财产交给儿子打理,儿子却不领情,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他在想,如果他有N个儿子,那局面可能就不一样,可能儿子们会在他面前争着表现,个个努力。可是,儿子在自己能生时没生,以后就永远没了机会,怎么后悔都是无济于事。到最后,唯一的儿子成了爷,做父亲的倒是像崽。
六 苏子民与柏珏
苏子民与柏珏的生活渐入佳境,这境况却让一个人非常地不高兴,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孙子,一声比一声亲地叫唤着另一老头儿爷爷时,那心里的火滋滋地冒着白烟。有几次,他都有冲动,想冲上去把石头抢过来,警告他,我才是你爷爷!不许叫别人爷爷。当然这样做,只能让柏珏得意,丝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真的不想见到苏子民与柏珏仿佛很恩爱的样子,可是,他又忍不住想看一看石头。他很想把石头接出来,与自己单独相处一下,可是柏珏却不同意。理由是,他不会看孩子。所以,他只能去柏珏家见石头,当然也顺便去看前妻与别人的恩爱秀。
苏子民是个很有分寸的人,通常石头的爷爷一来,他就自觉地退到一边。只是,每每这个时候,柏珏喜欢使唤他。苏子民懂得柏珏的心理,她是故意拿他显摆。自己没有别的能耐,但贴心暖肺的事还是能做的,所以,柏珏一喊,他就尽力地执行,石头通常在这个时候黏过来,那股子亲热的酸劲像是事先排练过。
石头的爷爷不知道是更年期闹的,还是突然心胸狭窄了,他动不动就向儿子告状,说,你妈也没个羞,一把年纪了,还与人同居。关于母亲的私生活,做儿子的当然不便说什么,但内心肯定是排斥的。苏子民已明显感觉到了,他们虽然只是偶尔在电话里碰到,但那客套的语气竟是冰凉。客厅电话响起时,苏子民想着会是女儿,一接,是石头爸爸找妈妈的,他说,他们一家准备休个长假,回趟国,看看石头,也让你们看看石头的妹妹。这消息让柏珏喜上眉梢,丢下电话就张罗开来。
这个时候,苏子民是尴尬的,他们一家人团聚,苏子民怎样都是个局外人。他无法融进他们的快乐。他想,他在这段时间,只能退出柏珏的视线。与这个家,隔着两条街的小区里,苏子民有一套老房子,近期叫人打理过。苏子民想,他们来之前,自己就搬到那儿住,在那里,也好见自己的一些朋友与亲戚,住在柏珏这里时,他从未带亲戚来家,虽然离开长沙十几年,可是亲朋好友总还是有的。与柏珏近距离相处一年多,日子平平淡淡,两人偶尔聊起,甚是满意,柏珏说,她算是理解什么叫岁月静美现世安康了。只是两边的儿女,各有各的想法,苏子民抵挡不住的是艾米与丹妮在电话那头问话,外公,你干吗不回家?外公,我们想吃你做的包子。另外,苏红紫轻轻的叹息让苏子民有不安的感觉。苏子民知道,自从他回国后,女儿一直在牵挂他。几天一个电话,问东问西的。当然,他也明白,女儿的家少了他这个帮手,生活上会有诸多不便。
这些本都不是问题,真正让苏子民有些心乱的,是柏珏的儿子,他感觉到一种暴力,那暴力不是语言,而是语气,他会被一种疼痛淹没眼睛,视线里会有片刻的黑屏,在漆黑里,他所有的意识都停滞了。关于这个感受,他从未跟柏珏交流过,她生活中有很多内容,弹琴、跳舞、美容美发、按摩、打点小牌,每一天她都忙不过来,所以,别人给她传递过来细微的信息时,她以她的迟钝,又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留下的,只有她自己的快乐。她的这一点,让苏子民很是羡慕,却又痛恨无比。
苏子民是在柏珏儿子一家第二天要来时搬走的。柏珏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她怪苏子民事先没跟她商量。苏子民始终淡淡地笑着,他说,假如提早说了,你很早就会不开心,现在说,你只会从现在起不开心,而明天一见到你的儿子儿媳与孙女,你就会忘了不开心。再加上,我离你又不是很远,两条街的距离,你想过来,随时可以来。
儿子一家浩浩荡荡地拥了进来,再附带上儿子的爸。前夫有儿子在跟前,待在柏珏家,好像特别的理直气壮。逗起孙子与孙女来,自己也变成了老顽童,人老了,突然就依恋亲情了,事业上的功成名就在他眼里暗淡了许多,女人的年轻漂亮也动不起追逐的念头。柏珏屋里屋外一直忙着打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一天填得满满的,很多时候,遇到棘手的事,她会条件反射想喊苏子民,可刚一张口,就想起苏子民不在这个屋里。儿子自始至终,没问苏子民,仿佛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存在过。石头看到妹妹,很是新奇,而在面对自己的爸爸妈妈搂着他亲了又亲时,却又漠然得很,弄得儿媳无比感叹,孩子真不能丢,丢久了,感情就没有了。她说,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带回去。听得柏珏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已习惯有石头在身边了。
前夫时不时地带着儿子去他的企业,而且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低姿态,对儿子说,就想听听你的意见,以你的国际眼光,看看我们的企业,管理哪里不到位,帮一下老爸,给点建议,我们应朝哪个领域拓展。父子俩早出晚归,柏珏似乎发现了一些端倪,见儿媳平平静静的,也没说什么。因为,她从心里是想儿子回来,接管他爸的企业。给谁打工,都不如给自己打工,况且这么大一家上市公司立在这儿,怕什么呢。
柏珏在家里忙过一阵子后,一切都走向正常轨道,毕竟家务是保姆打理,孩子是儿媳在看,所以她也有时间去看苏子民。苏子民的房子,还是他当老师时分的福利房,七八十平米,因为想着会拆迁,所以只是稍稍装修了一下。看上去有些简陋。在这个场景里见到苏子民,柏珏的鼻子有些酸,总觉着是自己对不住他。倒是苏子民很淡然,说,房子破点,还是蛮亲切的。话一说完,便觉得不对,这话不能对柏珏说,果然,她的脸色便暗了下去。半路上的感情,说话是有很多禁忌的。不小心,就伤到人家。在这里住着亲切,是睹物思人啊,是女人都会这样想的。endprint
之间,苏子民也去过几回柏珏家,送点石头爱吃的小吃。也不知为什么,自从搬出来后,他就再也没有他原先在这屋里的自然。听说,柏珏儿子一家要回美国了,苏子民想很正式地请他们吃顿饭。柏珏也觉得行。可是儿子在听到柏珏转达苏子民的邀请时,呆愣了好长一段时间后,他只默默地用眼睛看了一下柏珏。柏珏有些恼怒,很想问儿子,母亲真的就没有追求自己生活的权利了吗?在他们用眼睛对视时,电话响了,前夫公司里的人打来的,儿子爸爸脑血栓进医院了。人与人之间的血缘,在这个时候顿时便通晓一切。儿子丢下电话,喊着儿媳,就往医院跑。
柏珏的心突然往很深的方向滑落。不管她曾经多么恨这个男人,但她却不想他的身体有个闪失。理由很简单,他是她最亲的人的最亲的人,她最亲的人都在为他担忧。离婚导致的现实,就是尽管他们之间是陌路人,可是儿子孙子孙女夹在他们中间,向双方传递着人类最原始的亲情,你没有拒绝的能力。
突然的一场病,让儿子对父亲动了恻隐之心,儿子很后悔之前对父亲的冷漠。他的哀痛表现出来的,是更多的沉默。柏珏去医院送汤,可是前夫死活不肯见她。他脑血栓导致中度中风,鼻眼有些歪斜,他怕柏珏见了要笑话他。人到这份儿上,还在争着这口气,做儿子的都觉得好笑。柏珏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的,全天下人都可看见他的不堪,可是他却不能让我看到,因为当初,他在我面前太猖獗了。
那天,柏珏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苏子民住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儿子开始偏袒父亲。苏子民帮着递毛巾送茶水,温言温语的,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好话。苏子民最大的好处是体恤人,这是他执教多年练就出来的温和。在柏珏激越的言语中,苏子民的耳朵突然想念女儿家里的那份宁静。不单单只是面对柏珏,面对他过去的同事朋友,他觉得他已失去了融进那份热闹的热情,他还是更喜欢独自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简简单单的,种种菜,钓钓鱼,做做饭,别人的家长里短让他头都快炸了。四处的无序与脏乱总是让他措手不及。他的话语比从前少了许多,待柏珏发现时,她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孤独。
在国内待久了,儿媳的诸多不适应开始一一反应,以致情绪会控制不住地噌噌冒火。她的鼻炎时不时地发作,她抱怨空气质量太不好了。她不习惯在哪里都拥挤,在哪里都是人头攒动。她收拾了几次行李,说要回家。每每这时,柏珏就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媳,听她说要回家时,忍不住用鼻子哼了一下,并在心里嘟囔着,又不是洋人,也不是ABC孩子,中国长大的人,居然喊着要回家,是去美国,白眼狼啊。
儿子从医院回来,他对媳妇说,要回,你先回吧,我要留下来帮爸爸照看公司。儿媳垮下脸,瞅着自己的男人。男人搂着他的女儿,一口一口地亲着,说,我儿子女儿都有了,现在就是忙事业的时候了,既然这里有一个让我施展的平台,我为什么要放弃呢。在美国混,无论我多么优秀,多么努力,只因为是华人,想要达到的辉煌,却始终隔一道玻璃天花板。我们看得见辉煌,却无法穿越。
这个道理,上一代在美国闯荡的华人就明白了。儿子曾跟柏珏说过,他博士在读时,去某大公司求职,正好是一年长华人面试他,看过简历,问了一些程序化的问题后,他突然起身,关上门说,我们这一代人来这个国家,是因为我们想为你们这群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如果你想得到这份工作,你将会和我们这辈人一样,遭遇同样的“天花板”,混到中层就到顶了。当时,儿子没有听懂他的话,也不知道职场上这一潜规则,华人头顶永远有一块透明的玻璃。你永远够不到那层最精彩的。找工作时,没有去想晋升的事,只以为能找到高薪工作,就很好。因为,在美国本科与研究生好找工作,反而博士不好找。美国法律规定了博士的最低工资,而在老板看来,很多博士做的事与研究生做的没什么区别,而且日后工作的能力也与学历无关。
可是后来,儿子渐渐懂了。特别是早几月,一个普通州立大学毕业的白人居然成了他的上司,当时,他气得吐血。其实,看看别的公司,都是一样的情况。这就是那个面试官说的玻璃天花板,是一种隐形障碍,用于维系美国大公司金字塔状的种族结构,亚裔特别是华人几乎没有人位于高层,掌握领导权。可是这种阴暗叵测,看起来里边又好像没有公然的种族歧视,只是无意识的偏见导致。曾经就读名校时的精英意识被击得粉碎,儿子无法释怀,所以他带着一家人回中国休假。
只是柏珏不明白,还在无限感慨。在过去的日子,她曾对儿子说过无数次,要他回来,他从来就当耳边风,一意孤行地为美国佬打工。今天他爸一病,他像变了一个人,义无反顾地从他爸肩上接过担子。他说,这副担子,我不接谁接?可是柏珏想,担子你可以接,但你不能不跟我商量,就把你那个死鬼爸爸接到我家来啊。
前夫出院后,还是有轻微的后遗症,鼻眼没有完全归位,一边的手脚也不灵光,每天都要请按摩师来捏拿、针灸。柏珏在饭桌上看到他那样,总会有幻觉,记得他在她面前春光得意的样子,所以,表情怔怔的。前夫虽然别的地方呆滞,神经却不呆滞,他用那耷拉着的眼睛横了柏珏一眼,咬牙切齿地说,想幸灾乐祸,就大声笑吧。儿子端着饭碗,像家长一样严肃着一张脸,向母亲瞥过一道目光,使柏珏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前夫以前一直住在他公司的会所里。会所像宾馆一样,有年轻的女服务员,有专业的厨子。但儿子说,那不是家,没人会贴心贴肺地照顾他,爸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所以儿子把他爸带到柏珏家。儿媳带着一对儿女与娘家爸爸妈妈回美国了。儿子成了目前最流行的“裸商”,他调侃自己不算全裸,身边有父母。
如此一来,柏珏与苏子民的来往就变得越发不自在了。柏珏出门,像做贼一样。而且,儿子会投来让柏珏害怕的目光。苏子民摇着头说,人老了,就悲哀,会不自觉地去看孩子的眼色。也许,你儿子并没有这样的目光,是你自己心里虚。其实,我也一样,离开了女儿一家,居然总有担心,怕被他们抛弃。老了,人就失去了对生活争取的能力,只能依着儿女,想着只有他们才会看管自己的未来。
苏红紫在几天一个的问候电话里,轻轻淡淡地说起丹妮,说她在学校年级垒球赛中肩膀受伤。按说,这伤是无碍的,属于韧带或肌肉拉伤,涂抹点药膏,再热敷、按摩或红外线照射,休息几天就好。可是放下电话,苏子民便开始坐立不安,他想着丹妮、艾米从出生到长大,他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可是这次自己却狠心离开了如此长的时间,思念像潮水样漫过来,把苏子民完完全全淹没了,他泪眼婆娑地开始收拾行李,他决定回美国。
秋天正午的阳光洒在餐桌上,苏子民做了一桌菜,开了一瓶红酒,几个轮回的碰杯后,柏珏听到苏子民说他明天回美国。风细细地吹进来,拂动着窗前的白纱,柏珏看着眼前的红酒,眼睛突然痒痛,她喝下杯中的酒,抬眼去望他,那痒痛尽管还存在着,她却是轻轻淡淡地笑着,一如往日的神情,只是,到最后她竟然笑出一脸的泪水。泪水遭到苏子民的无视,他低头吃菜,仰头喝酒。直到肚子里的酒多了,他便开始说话。他说,我只是回去看一下丹妮,她好了,我再回来。真的,我只是去去就回。长沙才是我的家,我喜欢这里的口味……
柏珏不相信他是在说谎。
第二天,柏珏执意要去送别。在去机场的的士上,他们的手指紧紧相扣。入关口,他们扣在一起的手不得不松开,含笑对望几眼后,终是没有拥抱,只是挥挥手。柏珏看着苏子民的背影在扶梯上落下去,猛然想起两人初见时,那个签语饼里纸条上的字:一些人与我们擦肩了,却来不及遇见;遇见了,却来不及相识;相识了,却来不及熟悉;熟悉了,却还是要说再见。
责任编辑 伊丽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