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渊阁:文人的骨头

2014-03-31祝勇

十月 2014年1期
关键词:文渊阁四库全书乾隆

祝勇

一 紫禁城的盲点

在故宫上班,最浪漫的事,莫过于守在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里,读《文渊阁四库全书》。我想,乾隆老前辈若在,一定会对这事感到欣慰。此时,那座令他无比熟悉的巨大宫殿,早已物是人非。人潮汹涌的三大殿,也早已不见昔日的静穆与庄严,站在三大殿的台基上茫然东望,新东安市场的玻璃幕墙光芒刺眼,远方的国贸三期,更以不可企及的高度炫耀着自身的权威。乾隆面对过的苍穹,早已被犬牙交错的天际线分割围困,他所站立的地方也早已不再是天下的中心。站在自己的盛世里,他或许会想到人事沉浮、王朝鼎草,想到世间所有的变幻与无常,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般“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巨变。然而,在寿安宫——故宫西路一个偏僻的庭院,情况就有所不同了。这座当年乾隆皇帝为母亲进茶侍膳、歌舞赏戏的旧日宫院,如今已是故宫博物院的内部图书馆。在这里,所有与宫殿无关的事物都退场了。阳光均匀地涂在宫殿的琉璃屋顶上;青苍的屋脊上,几茎青草拂动;两百多年前的柱子,旧漆斑驳;楠子雕花的梁间,是燕子的王朝,没有人知道它们在那里世袭了多少代。九重宫墙把它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像一件精致、繁复的容器,牢牢锁住曾有的时光。

《文渊阁四库全书》,是那旧日的一部分,被这纷繁扰攘的尘世隔得远了,但它仍在。在寿安宫,我看到的虽然只是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影印版,但是完全依照《文渊阁四库全书》照相影印的,清代缮写者的硬朗笔锋还在,植物般茂盛的繁体字,埋伏在纸页的清香里,筋脉伸展,摇曳多姿,抵御着工业印刷的污染感或者电子书籍给汉字带来的损伤,让阅读成为天下第一的享受。

或许只有在中国,才存在着一种由无数种小书组成的大书——称“部书”“类书”,也称“丛书”。这样的书,宋代有《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太平广记》“四大部书”,明代有《永乐大典》,但与《四库全书》相比,都只是九牛一毛。所谓《四库全书》,就是一部基本囊括古代所有图书的大书,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所以才叫《四库全书》。《永乐大典》总字数约3.7亿字,而《四库全书》则差不多10亿字。《四库全书》犹如一座由无数单体建筑组成的超级建筑群,与紫禁城的繁复结构遥相呼应。林林总总的目录犹如一条条暗道,通向一个个幽秘的宫室。然而,无论一个人对于建筑的某一个局部多么了如指掌,他也几乎不可能站在一个全知的视角上,看清这座超级建筑的整体面貌。

图书馆里,即使是台湾商务印书馆的16开压缩影印本,也有1500的巨册,即使不预留阅读空间,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也足够占满一整间阅览室,让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短促。这或许注定是一部没有读者的大书。我的导师刘梦溪先生曾说,20世纪的学者中,只有马一浮一人通读过《四库全书》,但也只是据说。有资料说陈垣也通读过,他1913年来北京,用了十年时间,把《四库全书》看了一遍,我认为这不可能,但他后来写出《四库书目考异》《四库全书纂修始末》《文津阁书册数页数表》《四库全书中过万页之书》等一系列论著,倒是确凿无疑的。《四库全书》的珍本,全部线装,装订成36000余册,460万页,当年在紫禁城里,甚至需要一整座宫殿来存放它。那座宫殿,就是文渊阁。

文渊阁在故宫的另一侧,也就是故宫东路,原本是未开放区,今年(2013年)4月才刚刚对外开放。从太和殿广场向东,出协和门,透过依稀的树丛,就可以看见文华殿。文渊阁,就坐落在文华殿的后院里。如今的文渊阁,早已书去楼空。1948年内战的炮火中,匆忙撤离大陆的国民政府疏而不漏,没有忘记将《文渊阁四库全书》带走。他们不怕麻烦,因为他们知道它重要。36000余册线装古书,穿越颠簸的大海,居然毫发无损地码放在台北的临时库房,后来又辗转运进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文物库房。这座藏书的宫殿,在丢失了它的藏品之后,犹如一位失了宠的皇后,在紫禁城里成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存在。

即使人们了解它的身世,也未必对它感兴趣,更何况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是用来干什么的。相比之下,人们还是对储秀宫、翊坤宫更加关注,因为后宫之后,是帷帐深处的风流与艰险,是权力背后的八卦,绝大多数观览者,此刻目光都会变得异常尖利和敏锐,印证着自己对帝王私生活的丰富想象。

所以,尽管文渊阁的位置还算显赫,它的外表也算得上华丽——深绿廊柱,菱花窗门,歇山式屋顶,上覆黑琉璃瓦,绿、紫、白三色琉璃将屋脊装饰得色彩迷离,屋脊上还有波涛游龙的浮雕,犹如一座梦幻宫殿,但这里依然人迹寥落。在整座紫禁城内,它依然是一个盲点,或者,一段随时可以割去的盲肠。

飞鸟在空气中扇动翅膀的声音,凸显了宫殿的寂静。每当站在空阔的文渊阁里,我都会想象它从前装满书的样子,想象着一室的纸墨清香,如同一座贮满池水与花朵的巨大花园,云抱烟拥,幻魅无穷。在这样一座宫殿里,一个人既容易陶醉自己,也容易丢失自己。如果说紫禁城是一座建筑的迷宫,那么《四库全书》就是一座文字的迷宫。它以它的丰盛、浩大诱惑我们,置身其中,我们反而不知去向。我们不妨做一道算术题:一个人一天读一万字,一年读400万字,50年读两亿字,这个阅读量足够吓人,却也只占《四库全书》总字数的五分之一,更何况面对这部繁体竖排、没有标点的浩瀚古书,一个职业读书家也不可能每年读400万字。一个人至少需要花上五辈子,才能全部领略这座纸上建筑的全貌。对于“卷帙浩繁”这个词,它给予了最直观的诠释。它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把我们的光阴毫不留情地吸走;又像一个灿烂的神话,把我们彻底覆盖。

幽暗的文渊阁里,我暗自发问:10亿字的篇幅,究竟为谁而存在?它们为什么存在?

二 文人的骨头

崇祯十七年,大明王朝在北京城漫天的火焰和憔悴的花香里消失了,带着杜鹃啼血一般的哀痛,在他们的记忆里永远定格。它日暮般的苍凉,很多年后依旧在旧朝士人心里隐隐作痛。以“粲花主人”自居的明朝旧臣吴炳,在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按照吴炳的纪年,是明永历二年——被清兵所俘,押解途中,就在湖南衡阳湘山寺绝食而死。

对于效忠旧朝的人来说,这样的结局几乎早就注定了。2000多年前,商代末期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在周武王一统天下后,就以必死的决心,坚持不食周粟。他们躲进山里,采薇而食,天当房,地当床,野菜野草当干粮,最终在首阳山活活饿死。他们的事迹进了《论语》,进了《吕氏春秋》,也进了《史记》,从此成为后世楷模,击鼓传花似的在古今文人的诗文中传诵,一路传入清朝。这些文人有:孔子、孟子、墨子、管子、韩非子、庄子、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范仲淹、司马光、文天祥、刘伯温、顾炎武……

“粲花主人”饿死的时候,距离乾隆出生还有63年,所以乾隆无须为他的死负责。但来自旧朝士人的无声抵抗,却是困扰清初政治的一道痼疾。他们无力在战场上反抗清军,所以他们选择了集体沉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血迹未干,他们是断然不会与屠杀者合作的,他们的决绝里,既包含着对清朝武力征服的不满,又包含着对满族这个“异族”的轻视。无论东厂、锦衣卫的黑狱,还是明朝皇帝的变态枉杀,都不能阻挡臣子们对明朝的效忠。他们对旧日王朝的政治废墟怀有悲情的迷恋,却对新王朝的盛世图景不屑一顾。他们拒绝当官,许多人为此遁入空山,与新主子玩起捉迷藏。也有人大隐隐于市,一转身潜入自家的幽花美景。江南园林,居然在这一片动荡不安的时代氛围中进入了疯长期。馆阁亭榭、幽廊曲径里,坐着面色皎然的张岱、李渔、袁枚……

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康熙下诏开“博学鸿词”科,要求朝廷官员荐举“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人”供他“亲试录用”,张开了“招贤纳士”的大网。被后世称为“海内大儒”的李颙,就有幸受到陕西巡抚的荐举,但他坚决不从,让巡抚大人的好意成了驴肝肺。敬酒不吃吃罚酒,地方官索性把他强行绑架,送到省城,他竟然仿效伯夷、叔齐的样子,绝食六日,甚至还想拔刀自刎。官员们的脸立刻吓得煞白,连忙把他送回来,不再强迫他。他从此不见世人,连弟子也不例外,所著之书,也秘不示人,唯有顾炎武来访,才会给个面子,芝麻开门。

顾炎武之所以受到李颙的特殊待遇,是因为他和顾炎武情意相通。当顾炎武成为朝廷官员荐举的目标,入选“博学鸿词”科时,他也以死抗争过,让门生告诉官员,“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才被官府放过。同样的经历,还发生在傅山、黄宗羲的身上。

对康熙皇帝来说,等待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但在这个世界上,有时除了等待,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康熙毕竟是康熙,他有的是耐心。以刀俎相逼既然没有效果,就干脆还他们自由,让地方官府厚待他们,总有一天,铁树会开花。

康熙深知,士大夫的骨头再硬,也经不住时间的磨损。时间可以化解一切仇恨,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变成历史旧迹,当这个新王朝欣欣向荣的崭新气象遮盖了旧王朝的血腥残酷,他们坚硬的身段就会变得柔软。后来的一切都证实了康熙的先见之明,康熙大帝多次请黄宗羲出山都遭到回绝,于是命当地巡抚到黄宗羲家里抄写黄宗羲的著作,自己在深宫里,时常潜心阅读这部“手抄本”,这一举动,不能不让黄宗羲心生知遇之感,终于让自己的儿子出山,加入“明史馆”,参加《明史》的编修,还亲自送弟子到北京,参加《明史》修撰。死硬分子顾炎武,两个外甥也进了“明史馆”,他还同他们书信往来。傅山又被强抬进北京,一见到“大清门”三字便翻倒在地,涕泗横流。至于李颗,虽已一身瘦骨、满鬓清霜,却被西巡路上的康熙下旨召见,他虽没有亲去,却派儿子李慎言去了,还把自己的两部著作《四书反身录》《二曲集》赠送给康熙,以表示歉疚。连朱彝尊这位明朝王室的后裔,也最终没能抵御来自清王朝的诱惑,于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举博学鸿词科,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入值南书房……

他们所坚守的“价值”,正一点一点地被时间掏空。

毕竟,新的政治秩序已经确立,新的王朝正蒸蒸日上,“复辟倒退”已断无可能。顾炎武、黄宗羲早就看清了这个大势,所以,他们虽然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如同李敬泽在《小春秋》里所说:“‘大明江山一座,崇祯皇帝夫妇两口就这么断送掉了,这时再谈什么东林、复社还好意思理直气壮?”他们自己选择了顽抗到底,终生不仕,却不肯眼睁睁断送了子孙的前程。连抗清英雄史可法都说:“我为我国而亡,子为我家成。”清朝皇帝也是皇帝,更何况是比大明皇帝更英明的皇帝,而天下士人的第一志愿,不就是得遇明君吗?康熙正是把准了这个脉,所以才拿得起放得下。面对士人们的横眉冷对,他从容不迫。

当这个新生的王朝历经康熙、雍正两代帝王,平稳过渡到乾隆手中,一百多年的光阴,已经携带着几代人的恩怨情仇匆匆闪过——从明朝覆亡到乾隆时代的距离,几乎与从清末到今天的距离等长。天大的事也会被这漫长的时光所淡化,对于那个时代的汉族士人来说,大明王朝的悲惨落幕,已不再是切肤之痛,大清王朝早已成了代表中国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入仕清朝,早已不是问题,潜伏在汉族士大夫心底的仇恨已是强弩之末。就在这个当口,乾隆使出了他的杀手锏——开“四库馆”,编修《四库全书》。

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安徽学政朱筠上奏,要求各省搜集前朝刻本、抄本,认为过去朝代的书籍,有的濒危,有的绝版,有的变异,有的讹误,比如明代朱棣下令编纂的《永乐大典》,总共一万多册,但在修成之后,藏在书库里,秘不示人,成为一部“人间未见”之书,在明末战乱中,藏在南京的原本和皇史宬的副本几乎全部被毁,至清朝手里,已所剩无几,张岱个人收藏的《永乐大典》,在当时就已基本上毁于兵乱。(流传到今天的《永乐大典》残本,也只有约400册,不到4%,散落在8个国家和地区的30个机构中),因此,搜集古本,进行整理、辨误、编辑、抄写(甚至重新刊刻),时不我待,用他的话说:“沿流溯本,可得古人大体,而窥天地之纯”,乾隆觉得这事重要,批准了这个合理化建议,这一年,成立了“四库全书馆”。

只有在乾隆时代,在历经康熙、雍正两代帝王的物质积累和文化准备之后,当“海内殷富,素封之家,比户相望,实有胜于前代”,才能完成这一超级文化工程(今人对“工程”这个词无比厚爱,连文化都视为“工程”,此处姑妄言之),而乾隆自己也一定意识到,这一工程将使他真正站在“千古一帝”的位置上。如果说秦始皇对各国文字的统一为中华文明史提供了一个规范化的起点,那么对历代学术文化成果全面总结,则很可能是一个壮丽的终点——至少是中华文明史上一个不易逾越的极限。在2000年的帝制历史中,如果秦始皇是前1000年的“千古一帝”,那么后1000年,这个名额就非乾隆莫属了。更有意思的是,乾隆编书与秦始皇焚书形成了奇特的对偶关系——在历史的一端,一个皇帝让所有的圣贤之书在烈焰中萎缩和消失,而在另一端,另一个皇帝却在苦心孤诣地搜寻和编辑历朝的古书,让它们复活、膨胀、繁殖,使它成为这个民族的“精神原子弹”。如果从这个角度上说,乾隆应被视为中国帝制史上独一无二的君王。

对于当时的士人来说,这无疑是一项纪念碑式的国家工程,因为这一浩大的工程,既空前,又很可能绝后。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无疑在一座历史的丰碑上刻写下自己的名字。这座纪念碑,对于以“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为己任的士人们,构成了难以抵御的诱惑。

三华丽转身

“皖派”学术大师戴震迈向“四库馆”的步伐义无反顾。

乾隆二十年(1755年),戴震33岁,风华正茂之年,他迎来了一生的转折点。《清史稿》称他“避仇入都”。所避何仇,《清史稿》没有说,纪晓岚在戴震的《考工记图注》的序文中说了,是与同族的豪门为一块祖坟起了争执,对方勾结官府,给他治罪,他连忙逃到北京,匆忙中,连行李衣服都没带。他寄旅于歙县会馆,连粥都喝不上,却依旧放歌,有金石之声。戴震因祸得福,正是在这一年夏天,他结识了纪晓岚、钱大昕这群哥们儿,也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他的《勾股割圜记》《考工记图注》这些著作成功刻印,一举成为京城的学术名流。

尽管戴震影响巨大,但他的科举之路一直没有走通。到京17年后,一个天大的馅饼才掉到他的头上。由于纪晓岚向“四库全书馆”正总裁于敏中推荐了戴震,于敏中向乾隆帝汇报后,将他召入“四库馆”任纂修官。这一年,戴震已到了天命之年。

戴震就这样穿上了青蓝的官袍,由一个民间知识分子变成政府公务员,这一选择在当时士人当中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认为他是在向体制投降。戴震不为所动,因为在他看来,在体制内做学问和在体制外做学问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所做的学问是真学问。

话是这么说,但在皇帝眼皮底下搞学术,与在刀俎上舞蹈没有什么分别。最高领袖的关怀,有时是危险的同义词。尽管乾隆是一个懂业务的领导,但他代表的帝王意志,依旧严峻凌厉。工作中出现的错误,不仅是学术问题,而随时可以被归结为政治问题,干得好升官,干不好杀头。征集图书最积极的江西巡抚海成,因为他征集的书里有一句“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惹怒了乾隆,被革职拿办,后来又被处以“监斩候”,就是死缓;编书、抄书者因失误而被罚俸成了家常便饭,连总纂官纪晓岚也曾在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冬天被记过3次,第二年,纂修周永年被记过多达50次。另一位总纂官陆费逵甚至被罚得倾家荡产。

因此,入馆编书,也是一项高风险职业,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机遇与挑战并存。纪晓岚全身而退,并不是因为他有“铁齿铜牙”——即使他真有,也会被修理得满地找牙——而是因为他既才华盖世,连乾隆都成了他的粉丝,同时不失阿Q的精神胜利法,带着一种好玩的心态看待荣辱赏罚,他还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抄了不少禁毁小说,在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余没事儿偷着乐。

除了最高权力者带来的震慑,戴震还要面对知识群体的谩骂。对于皇帝意志带来的学术不公正,桐城派古文家姚鼐入馆一年就扬长而去。尽管倡议成立“四库馆”的朱筠推荐了他的弟子章学诚,章学诚却宁肯一生潦倒也绝不入馆,更对乾隆朝的第一学者戴震嗤之以鼻,与他老死不相往来。道不同,不为谋,但他们最终在学术史里相遇,成为大清王朝文化苍穹上两颗不灭的恒星。

应当说,戴震走的,也是一条孤绝的路,一条孤绝的学术之路,甚至是一种皈依。他了却红尘,把目光收束在苍古斑驳的经卷中,它所需要的勇气、毅力,丝毫不逊于伯夷、叔齐,不逊于顾炎武、黄宗羲,更不逊于将与他相识视为生命中“头等重大事件”,却又终生不相契阔的章学诚。汉人的江山被夺走了,但文化的江山还在,这个江山,谁也夺不走,不仅夺不走,那些夺了宝座的帝王,还要削尖脑袋,对它顶礼膜拜。这文化,不仅考士人,也考皇帝,迈过它的门槛,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也才配得上这无限江山。他们终于悟出了,一纸书页,抵得上千军万马。不知不觉之间,时代的话语权,又回落到了士人的手上。

当袁枚在遥远的江南踏雪寻梅,戴震正踏着斑驳的石砖地和砖缝里蓬勃的杂草,走向庄严的“四库馆”。一进馆,他那被冻得发木的面孔就会舒展、丰润起来,那世界如一片丰饶的园林,让他觉得妥帖、温暖和自由,正像袁枚在湖山之间的感觉一样。袁枚的理想生活藏在随园里,正如戴震的理想生活在“四库馆”。戴震的世界里,“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那余花、那好鸟,就是他触目可及的琳琅文字。戴震贪恋着那片文字的园林,在其中游刃有余。在校勘《水经注》时,他以《永乐大典》本《水经注》为校勘通行本,凡补其缺漏者2128个字,删其妄增者1448个字,正其进改者3715个字,长期以来困扰学术界的经文、注文混淆的问题迎刃而解。除此,凡是天文、算法、地理、文字、声韵等各方面的书,均经其考订,精心研究、校订。

人各有志。无论披着布衣还是官袍,他枯瘦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份不灭的信念,那就是对“道统”的坚守,对学术的信念。无论多么庄严的“政统”都有它的极限,八百年的周朝,够长久了,也有灰飞烟灭的那一天,所以他叩拜乾隆,虽五体投地,但当他瞥见御座上方那块“建极绥猷”匾,心底都会感到一种彻骨的悲凉;而周朝小民孔子创建的儒学,已经延续了两千年,超越了所有的朝代,超越了焚书坑儒的毁灭,仍然香火传递。文人身处帝王的朝廷,心里却有自己的朝廷、自己的江山——那亘古不灭的“道统”,是他们真正效忠的对象。一股手传手的力量,历经两千年,把戴震推向“四库馆”。他守着如豆的灯火,面对着先人的语言沉默不语,却感到自己的血液里有一种已经酝酿了两千年的力量。

在戴震身后,越来越多的士人奔向“四库馆”。当时的大学者,除戴震外,还有邵晋涵、周永年、余集、杨昌霖。徐珂写《清稗类钞》,将他们五人称为“五征君”。戴震不再孤独,“四库馆”里,成百上千的编书、抄书者仿佛潮水,迅速湮没了他枯寂的身影。

由于字数庞大,当时又没有复印机,刊刻是不可想象的,抄写是最快捷的办法,于是成立了缮写处,前后聘用的缮写人员多达2840人以上。他们按照半页8行、每行21字的格式统一抄写。每书要先写提要,后写正文。两百多年后,在故宫图书馆,面对着它们的影印版,我仍然体会得到他们的细致和耐心。那一刻,我似乎听到了“四库馆”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唯有笔尖齐刷刷落在纸页上的沙沙声。那种声音轻盈绵密,若有若无,一个敏感的人,能够从它们疾徐有致的节奏里,听出笔画的起承转合。纸是浙江上等开化榜纸,纸色洁白,质地坚韧。那时,定然有一只飞虫轻轻降落在某一张正在书写的纸页上,混迹于那些蝇头小字中,但缮写者的写字节奏没有丝毫的零乱,假如笔触刚好到达它停留的位置,那悬起的笔尖一定会停顿在空中,等待它的重新起飞。

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十二年,历经十年,第一部《四库全书》缮写完成。三年后,第二、三、四部抄写完成。又过六年,到乾隆五十五年(公元1790年),最后一部(第七部)《四库全书》抄完了最后一个字,装裱成书。至此,七部《四库全书》全部竣工。

四“克隆”的藏书楼

乾隆皇帝下江南,一定听说过宁波范氏家族的天一阁。这是一个民间藏书家的理想国,不仅“阁之间数及梁柱宽长尺寸,皆有精义,盖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而且它的基本材料不是木,而是砖,因此“不畏火烛”,有很强的“抗烧性”。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是“四库馆”成立和第一部《四库全书》缮写完成中间的一个年份。这一年,风雨天一阁,这座美仑美奂的江南私家藏书楼,同时也是亚洲现有最古老的图书馆,被“克隆”到宫殿里,不仅形制几乎与天一阁一模一样,连书架款式,都一模一样。它,就是文渊阁。

一座绿色宫殿,就这样在紫禁城由黄色琉璃和朱红门墙组成的吉祥色彩中拔地而起,像一只有着碧绿羽毛的凤凰,栖落在遍地盛开的黄花中。它以冷色为主的油漆彩画显得尤其特立独行,显示出藏书楼静穆深邃的精神品质。

那应该是另一种的“雅集”吧,先秦诸子、历代圣贤,都在那里聚齐,“参加”了文渊阁盛大的落成典礼。文渊阁,也真正地成为了文化的渊薮。一个人的文化是否渊博,拉到文渊阁考一下就知道了,因为《四库全书》里边的许多书,早就绝版、失传了,别说读,许多人恐怕闻所未闻,即使有所耳闻,也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书。只有来自皇家的动员力,才能重新发现,并把它们汇聚在一起。当乾隆第一次站在文渊阁的内部,背着手,望着金丝楠木的书架上整齐码放的一只只书盒,心底一定充满成就感。那些书籍,是用木夹板上下夹住后,用丝带缠绕后放在书盒中的,开启盒盖,轻拉丝带,就可以方便地取出书籍。乾隆还特许在每册书的首页钤盖“文渊阁宝”,末页钤盖“乾隆御览之宝”印玺,以表明自己对《四库全书》的那份厚爱。时隔两百余年,我仍然听得见他黑暗中的笑声。

“克隆”藏书楼的行动并没有停止,乾隆想让它们四处开花。于是,另外六座专藏《四库全书》的藏书楼也在前后脚相继兴建,它们是:承德避暑山庄的文津阁,公元1775年建成;圆明园内的文源阁,公元1775年建成;盛京(沈阳)故宫的文溯阁,公元1782年建成。

它们与紫禁城的文渊阁一起,并称“北四阁”,因为它们的位置都在皇家禁地,因此也称“内廷四阁”。此外还有“南三阁”,分别是:镇江金山寺的文宗阁,公元1779年建成;扬州天宁寺的文汇阁,公元1780年建成;杭州西湖孤山南麓的文澜阁,公元1783年建成,因为它们都在江苏、浙江,因此也被称为“江浙三阁”。

最晚到公元1782年,全部七套《四库全书》在这七座藏书阁中安放完毕,每阁一套,这一年,距离乾隆下诏建“四库馆”,刚好过去十年。七套《四库全书》,为历代文化学术成果“存盘”,也留了备份,应该说万无一失了。同时也利于使用——尤其“南三阁”,基本对民间士人开放,成为公益性图书馆,使《四库全书》与士人能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这才有了著名的乾嘉学派,读书笔记也在清代走向成熟,被清人写得有声有色。

因此,《四库全书》真正的主人,不是乾隆,而是天下士人。乾隆一生,文治武功,被称为“十全老人”,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到的,唯独在文渊阁,他看到了自己的局限。他只能瞥见《四库全书》的吉光片羽,而天下士人,则完成了对它的集体阅读。编修《四库全书》,给当时士人,尤其像戴震这样科第无门的布衣士人提供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学术平台,正是在“四库馆”里,戴震实现了真正的自我价值,成为有清一代卓越的学术大师。许多人对清代学术不以为然,认为它过于沉溺于通经、考据,实际上,对于儒家知识分子来说,通经的目的,正是“致用”。正是借助这些古代文献,汉族知识分子站稳了自己的脚跟,建立起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其中,戴震正是表现最为出色的一位,所以胡适说:“人都知道戴东原是清代经学大师、音韵的大师,清代考核之学的第一大师。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朱子以后第一个大思想家、大哲学家。……论思想的透辟,气魄的伟大,二百年来,戴东原真成独霸了!”

五 太平军

七座藏书阁中,第一座被毁的是文宗阁。

乾隆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所缔造的盛世,不到半个世纪就成了强弩之末。鸦片战争距离乾隆去世,只有41年的时间。清代似乎只有前期和晚期——前期以康雍乾的百年盛世为代表,晚期留给人的印象,就是晚清七十年的血雨腥风。

乾隆的儿子嘉庆,给后人留下的印象似乎只有扳倒和珅这个贪官,民间有谚:“扳倒和坤,吃饱嘉庆”。接下来的道光皇帝,不幸赶上鸦片战争这一外患和太平天国这一内乱,江山从此不可复识,在重重的宫墙之外,在风雨之外,连绵的战争,一波接着一波,爱新觉罗子孙的命运,更是一代不如一代。20年后,英法联军自帝国海岸登陆,冲入京城烧杀抢掠,圆明园一把大火,让热河病榻上的咸丰立刻就吐了血,龙袍上的血光,成为对这个王朝最直观的象征。咸丰的死,成就了他身边那个名叫“玉兰儿”的妃子,很多年后,她成了人人畏惧的“老佛爷”,坐在同治、光绪两代皇帝的身后,岿然不动,但伴随着这位老寡妇进入更年期,这个铁血王朝终于到了末日穷途。甲午海战伤了帝国的元气,庚子之变则抽干了它的骨髓。这段历史,每个中国人都刻骨铭心。假若九泉下的乾隆追问起王朝的运命,那些后世的帝王们又该说些什么呢?

盛衰自有定数,任你强权倾世,也终逃不过一场败亡。戴震抬头望见乾隆御座上方那块“建极绥猷”匾时,心底就知道了那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想,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永恒这件事。如果有,它也不是属于帝王的。

镇江文宗阁,在鸦片战争时就遭到了从浙江上岸的英军的洗劫,苟延残喘了一时,太平军到时,它的劫数也就到了。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早春二月,大地刚刚开始现出它凄迷的色彩,太平军攻陷南京的消息就传到镇江,把这座城市抛入前所未有的恐怖气氛中。据说太平军在攻下一座城池以后,就会把当地“群众”充分地“组织”起来,编入男馆、女馆,变成“军队”,强迫他们去攻打下一座城池,对于那些老弱病残,则驱至城外,在河边统统杀死,层层叠叠的尸首,把江都塞满了。作战时,这些临时组织的“杂牌军”在前,被后面的士兵监督,太平天国,就是一个层层监督的政权,如有逃亡,身后的士兵就会手起刀落,把他们斩成两截。他们就这样被置于死地,留给他们的只有一条路,就是拼死向前冲,从别人的死地里,寻找自己的生路。镇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平军的下一个目标。二月十八日,天国的军队黑压压地向镇江漫漶过来,就要水漫金山了,只不过那不是一般的水,而是天国的水军。据清同治六年刊刻的《金陵被难记》记载,船上的太平军士兵,在向镇江挺进时,一律要振臂高喊,凡不从者,皆被乱刃砍死。尖锐的喊杀声,从万余名太平军的喉咙里喊出来,在天空中交织缠绕,像一层粗重的蟒蛇,由远及近,飘浮过来,把镇江城紧紧地围裹起来。整座城池,都在这恐怖的声音中瑟瑟发抖。镇江知县弃城逃跑了,金山寺的僧人们匆忙地把佛经转移到五峰下院藏了起来,而文宗阁的看守人,此时却乱了方寸,望着书架上层层叠叠的楠木书函,束手无策。

那定然是一场惨烈的激战。我没有找到关于那场战斗的详细记录,一个多世纪后,它的细节已湮没无闻,只知道那一天,黑压压的天国水军截断了大江,摆开他们的重炮,向着城里猛轰。枪炮之声打断了金山寺里的诵经声,呛人的火药味覆盖了初春的花草芳香。瓜洲守备方纲逸奔到跑台上,向太平军还击,但在太平军猛烈的火力下,镇江守军的还击,与其说是顽抗,不如说是呻吟。

二十二日,镇江城破,太平军蜂拥而入,一把火把金山烧了。雕染画栋的镇江、堆金砌玉的镇江,立刻就成了一片起伏的火海。文宗阁里那些美轮美奂的藏书和书盒,也被裹挟在火中,化作一缕缕的青烟。假若有一双敏锐的眼,定然会发现文宗阁的火光与他处不同,大火一旦遭遇了那些上等的绢帛、楠木、纸页,也一定会变得更加兴奋和狂放,它们在上面肆意奔跑、翻滚、撒野,火的颜色,也越发明亮、刺眼和邪恶。十年寒窗下静心书写的文字,在经历了短暂的抽搐、挣扎之后,转眼就没了踪影。我想,大火一定会让纵火者无比陶醉,一种成就感会从他们的心底油然而生。无论乾隆皇帝多么苦心孤诣地营造他的纸上辉煌,他所有的努力,在大火面前都不值一提。

太平军就这样占领了镇江城,幸存的城内百姓必须在家门口贴上一个“顺”字表示降服,以保全性命。太平军没有就此停止他们前进的脚步,他们要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他们挥师向北,剑指扬州。13年前鸦片战争,英国人就采纳了蒲鼎查的建议,采取了占领江南而不是占领北京的策略,切断了大运河这一输血管道,从而一举征服了大清帝国。太平军如法炮制,就是为了切断大运河的漕运,席卷江南,占领帝国的心脏地区。双方都意识到,这一战至关重要,在枪炮血刃中纠缠,那一场厮杀,不见天日,文汇阁,遭到了与文宗阁相同的命运。

江浙三阁中的最后一座文澜阁,在成丰十年(公元1860年)李秀成攻入杭州、破江南大营时,还安然无恙。第二年,李秀成再破杭州,这一次,文澜阁劫数难逃。

《扬州画舫录》里记载的藏书“千箱万帙”的江浙三阁,至此“全军覆没”,连残骸都没能留下。自建成起,它们只在世间挺立了70多年。

六 悲风里

江浙三阁在水波浩渺的中国南方灰飞烟灭的时候,法国人埃利松还只是一个18岁的小瘪三,沉浸在天马行空的青春岁月里。那时的他,只身跑到意大利佛罗伦萨,无心欣赏文艺复兴的伟大建筑,却是要一心支持意大利人民的独立斗争,渴望着自己的青春能在战场上闪光。公元1859年,拿破仑率领军队进入意大利,埃利松于是在那里加入一个骑兵团,成为第六骑兵团的一名二等兵。

大清王朝,对于年轻的埃利松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名称,对它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他从来不曾奢望自己能够进入法王的宫廷,更不用说大清皇帝的皇家园林了。如果不是因为一场战争,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资格。成丰十年(公元1860年),李秀成攻入杭州时,一纸命令改变了埃利松的命运——他被派去,做“远征中国海陆军总司令”蒙托邦将军的私人秘书兼英文翻译,前往中国。

他因此而亲历了发生在该年的第二次鸦片战争。在圆明园里目睹的一切,始终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底,几乎将他压垮。20多年后,他写下一本《翻译官手记》,在法国出版。在英法联军无数官兵后来的自述中,这本书被称为是最生动最精彩的一部。

他是在秋季的薄暮中第一次看见那座宏伟的皇家园林的。那一天是1860年10月6日,巨大的宫殿仿佛一片深海,半明半昧地显露在他的面前。亭台楼阁在山水之间错落,在夜幕将临时,依然顽强地浮现着坚硬的轮廓。那时他还没有机会去打量建筑上的花纹雕刻,那些在石头上绽放的艳丽花朵,但这座山水园林的湖光山色,就已经让他沉迷不已。秋意渐浓的时节,依然仿佛一个温暖如春的香巢。空气中有零星的枪声,锋利地撕破长夜。园林的守卫者在做着无效的抵抗,法军做着还击。直到深夜,起伏的枪声终于沉寂下来。

圆明园的总管文丰在夜里投湖自尽了,从此再没人对这座园林的秩序负责。法军冲进去了,那些没有被成丰带到热河的妃子,纷纷把自己吊死在雕梁上。每当有外国士兵冲进那些宫殿,都会看见她们的玉体如在空中飘来荡去。埃利松说,抢劫发生的时候,他的蒙托邦将军试图控制局势,“他不停地在人群中指挥、训斥、请求、安慰,最后,他恼怒地举起了手中的指挥杖来阻拦这些恐慌得晕头转向的士兵。后来,他的指挥杖丢了,被人拔走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士兵干的,最终也没有找回来。”

但来自清方的资料,并不接受法国士兵对那个恐怖之夜的说法。实际上,在10月6日法军抵达圆明园的那个夜晚,局势就已经失控,抢劫和纵火的行为都得到放任。内务大臣宝鋆在给恭亲王的报告中说,几座大殿在10月6日就被烧毁了,火焰在夜晚直冲云霄。李慈铭《越缦堂日记补》中记录那天的场面是:“夷人烧圆明园,夜火光达旦烛天。”英国人在附近的喇嘛庙里宿营一夜,因而没能赶上这最初一轮的抢劫,这令他们十分恼火,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了更大规模的抢劫。两国士兵争先恐后,比学赶帮超,那份勇猛,比起在战场上更强出了百倍。

在那个冰凉彻骨的夜晚,埃利松居然看到了文源阁。那座皇家藏书阁,贮满了乾隆皇帝,还有一代代士人的心血,在惊天动地的抢劫中,孤独地站立着。黑色的瓦顶,远处燃烧的火光为它镀上一层凄迷的光。这是我们今天能够找到的关于文源阁的最后记录。埃利松走进去,发现“厅内各处墙壁上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极为罕见、极为古老的手稿”。

蜂拥而至的抢劫者,没有人知道这些“古老的手稿”是做什么用的,他们并不知道,它们并不“古老”,但它们抄录的古书却足够古老——很多文字已经在这块土地上流传了两千年;他们更不知道,文源阁落成后,乾隆皇帝每年驻跸圆明园,几乎都要来此休憩观书,吟咏题诗。他们不懂帝王的优雅,不懂文字的深奥,他们闯进了圆明园,却永远无法真正懂得它的含义,他们的目光,全部落在那些有形的宝贝上面;只有金钱,能够计算出他们的欲望。这群士兵,许多来自穷乡僻壤,对中国皇帝的私家园林的哄抢,给了他们一夜暴富的机会。圆明园成为他们人生的原始股,把无数的匪徒变成了贵族,尽管在自己的故乡,许多人对自己的发家史只字不提。埃利松说,有一个炮兵,把财宝藏到水桶里,带回法国,这个从前的穷光蛋,后来在歇尔省买下一个巨大的庄园。

与那些珍贵的古董相比,文源阁书架上的《四库全书》百无一用。书架被推倒,书册散落一地,乾隆皇帝曾经小心翻动的纸页,被纷至沓来的皮靴反复踩踏着,留下一道道零乱的鞋印。也有人发现了它的“价值”,把纸页撕扯下来,在寒冷的秋夜里点燃烤火……

抢劫一直持续了十几天。埃利松回忆当时的场景时写到:“炮兵抢到的东西是最多的,因为他们有马匹,有箱子,有车子。他们把弹药箱子的角角落落都塞满了,箱子放不下之后,他们又把炮弹发射一次之后用来清洗大炮的水桶塞满,最后把大炮的炮膛直到炮口都给塞满了。”他们心满意足,满载而归。埃利松在描述英国车队时说:“英国人的行李队伍,长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支漂亮的队伍足足有八公里长。”

新的问题接踵而来,那就是如何把他们的赃物运回国。他们的兵舰,是不允许携带私人物品的,这使一些船商有了千载难逢的商机。天津港口的一位英国船商向抢劫者保证,在一个月内把他们的珍宝运回故乡,但必须预交三分之一的运费。许多士兵答应了,船商于是带着所有人的运费和珍宝一去不返,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有人听说,他去了美洲,像童话里的王子公主一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是对抢劫者的抢劫,在这场贪欲的竞赛中,他笑到了最后。埃利松说:“这个英国流氓悄无声息、没有风险、轻而易举地就得逞了。”

10月18日,约翰·迈可爵士的第一步兵师在大部分骑兵的协同之下,在圆明园的建筑物上摆满柴堆后,点燃了火烧圆明园的第一把火。他们决定让这座“万园之园”彻底毁灭,这样他们就可以告诉全世界,那些珍宝是毁于火灾,而不是一场集体抢劫。不久,各处的火光就迅速汇合起来,变成一股无法阻挡的巨大火焰,仿佛腾空而起的巨大焰火,装饰着他们的胜利。

圆明园内,“数百载之精华,亿万金之积贮,以及宗器、裳衣、书画、珍宝、玩好等物”,在大火中变成黑色的粉末,如无数黑色的雨点,遮天蔽日,在急风中啾啾地打着旋儿,迷得人睁不开眼。大火烧了五天五夜,连北京城里的百姓,都能清晰地看见西北郊的火光。当那些黑色的烟尘沉落下来的时候,昔日的琼楼玉宇、人间仙境消失了,只留下远瀛观的那几根拱形石柱,屹立成今天这个样子,成为爱国主义的永久教材。

火烧圆明园之后,昆明湖湖底沉淀了厚厚一层灰烬,湖中的硅藻,从此灭绝。

即将就任湖南巡抚的陈宝箴坐在一家茶楼里,远眺着西北方向冒出来的浓烟,失声痛哭。

戴震已逝去80多年。悲风里,我们似乎仍能听得见他的仰天长哭。

七 末日之书

全部七套《四库全书》在这藏书七阁中安放完毕还不到80年,就已经毁了四套,还剩下三套,裸露在变幻无定的岁月中,吉凶难卜。由此我们感受到了纸质文明的脆弱、易毁。无论多么宏伟的纸上建筑,都经不起践踏和摧毁。乾隆以10亿字的篇幅创造了中国书籍史的一个极端,优雅地书写着自己的文化野心,清代皇家的藏书七阁,实际上就是纸的大本营,或者说,纸的大型仓库。这是纸页对时间的一次示威,但无论纸的势力多么庞大,都会在时间中不堪一击。规模的宏大并不能抵御火焰的野蛮和嚣张,即使那些藏书阁在物质上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防范。

自西汉发明纸张以后,中华文明,很大程度上是由纸来承载的,包括文学、绘画、宗教,甚至民俗,不像西方,用纸的历史只有最近的几百年,在更长的时期内,他们寄情于石头、羊皮、金属。在巴黎卢浮宫,面对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我对欧洲艺术家的创造力深感叹服,他们为冰冷的石头注入了灵魂,使坚硬的石头有了弹性、节律、表情甚至情感。艺术家的才华,在石头的声援下永垂不朽。与此同时,又对中华纸质文明的易碎性深感惋惜。在北京故宫,我看到过东晋顾恺之的绘画(《洛神赋图》),看到过唐代李白仅存的书法真迹(《上阳台贴》),我一方面庆幸它们穿越千年时光,另一方面又感叹更多的艺术品被岁月无情地毁灭了——如果中华文明不是更多地依赖纸页,就一定会有更多的艺术品保留下来,我们可能会拥有成百、上千个卢浮宫,才能容纳下它的全部。正因为我们的文化过于依赖纸页,所以它与时间的搏斗变得更加艰难。它是那么惧怕雨水、火焰、白蚁,更不用说战争了——那些精美绝伦的纸页,或许可以战胜自然界的蚕食,却很难战胜人为的灾难。乾隆皇帝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七座藏书阁中,除了文宗阁,另外六座藏书楼名字的部首里都带三点水,是出于水可救木的心理暗示。但另一方面,它们的名字,又犹如谶语,预埋了它们的悲剧——文宗、文汇、文澜、文源四座藏书阁,全部毁于火烧。文宗阁的名字里没有“水”,有人曾就此问过乾隆,乾隆回答说:“镇江金山在江中,不淹就算万幸,何忧无水?”仿佛天意,最先遭到噩运的,正是名字没有“水”的文宗阁。

既然纸质文明如此脆弱,中国人为什么还对它如此迷恋?天者,夜昼;地者,枯荣;人者,灭生。这是农业社会赋予中国人的朴素世界观。中国人从不怀疑,万事万物,无论是一张纸、一个人,还是一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寿限,但他们同样相信,天地万物,都处于一个轮回的系统中,生而死,死而生地循环往复,所有死去的事物,并不是真死,而只是转换了存在方式而已。纸页可以消失,但文化不能。物质载体的消失,并不会导致文化的灭亡,它可以转移场地,可以进入话语、进入戏曲,不断地寻找着新的载体,重新搭建起他们的记忆之宫。犹如我们今天的电脑,硬件的不断淘汰与更新,并不能阻止信息传播的连续性。中国人发现了文化超越时间、超越自然的力量,因此不再惧怕那实体的消失,中国人的木构房屋(不是欧洲的石质建筑)拆了建、建了拆,纸质书册抄了烧、烧了抄,文明的长河却从未断流,所有消失的实体,不过是向未来传递信息的一个跳板而已。

中国人当然也可以寻求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案——毕竟物质世界里的天长地久并不是一件坏事。但自从纸张发明以来,中国人就放弃了对于石器和青铜的迷恋,一方面追求着文化的永恒,另一方面却选择了速朽的纸页,将我们的文化置于速朽与永恒的双向拉扯中。这一奇特现象的出现,不仅因为纸张易于书写、携带和传播,更因为纸张的易碎性从反面确认了它所承载的文化的珍贵性,从而让人们的目光超越那些具体的载体,投向文化本身的意义,去铸造一套强韧的自我循环程序,这套程序本身,远比一页纸、一栋房、一座宫殿更重要,犹如一只蜥蜴,肢体残缺之后,还能顽强地生长出来。两千五百年前,孔子就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说:

“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匡人其如予何?”

意思是说:“文王死了以后,一切文化遗产不都在我这里吗?上天如果想要毁灭这些文化,那我也不会掌握这些文化了;上天若是不想毁灭这些文化,匡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呢!”我们的文化只是暂时存放在纸页上,犹如灵魂只是临时寄居于肉身,肉身可以泯灭,但灵魂永在。中国的文化是计整不计零的,在这个整体中,“每个断裂的片断都被接驳起来,形成完整的时间长链。”

火焰与纸页的形而上关系就这样确立了——死亡的意志越是强大,再生的冲动也就越大。归根结底,是因为在那些纸页的背后,挺立着文人的身姿。所有的书册,只有依托于一代代的文人才能活起来。有他们在,那些死去的文字就能在新的纸页上复活。

这样,面对书册,我们就不再感到忧伤,因为那些藏书阁里,存在的并不只是“千箱万帙”的书册,而是知识,是思想,是千年不易的信仰;书册中的一笔一画,横横竖竖,都是文人们的骨骼。文人的骨头,比时间更硬。

与明代遗民进入“四库馆”的扭扭捏捏相比,这些晚清汉族士人捍卫《四库全书》的决心更加理直气壮。与其说他们是在捍卫“腐朽没落的清王朝”,不如说是在捍卫那只文化蜥蜴。

文宗、文汇两阁消失两年多后,清军占领南京,天国领袖洪秀全自杀身亡。一生苦读诗书、力求“内圣外王”的曾国藩,派自己的朋友、目录学家莫友芝前往镇江、扬州,四处查访从文宗阁和文汇阁里散落的书册,莫友芝一无所获,最终伤感地离开。他在给曾国藩的信里无奈地写下八个字:

“听付贼炬,惟有浩叹。”

但江浙三阁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就在杭州文澜阁被李秀成的部队毁坏的第二年,在杭州城西的西溪避祸的丁申、丁丙兄弟,在逛旧书店时,居然发现了用于包书的纸张竟是钤有玺印的《四库全书》。他们出身书香门第,是江南著名藏书楼八千卷楼的主人,一眼就看出那些包书纸,正是落难的《四库全书》。他们大惊失色,于是在书店里大肆翻找,发现店铺里成堆的包装用纸上,竟然一律盖有乾隆皇帝的玉玺。

他们知道了,文澜阁的藏书并没有彻底消失。他们决心一页一页地把它们找回来,雇人每天沿街收购散失的书页。半年后,他们共得到阁书8689册,占全部文澜阁藏本的四分之一。

对于失踪的四分之三文澜阁藏本,他们决定进行抄补。他们当然知道那个黑洞有多么巨大——那无疑是在他们的天上戳了一个大窟窿,他们要像女娲一样,炼石补天。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因为他们知道,此时不补,那个黑洞会变得更大,蔓延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长夜。在浙江巡抚谭钟麟的支持下,一项伟大的抄书工程开始了。丁氏兄弟从宁波天一阁卢氏抱经楼、汪氏振绮堂、孙氏寿松堂等江南十数藏书名家处借书,招募100多人抄写,组织抄书2q)00余册。《四库全书》在编撰过程中编撰官员曾将一些对清政府不利的文字删除,或将部分书籍排除在丛书之外,还有部分典籍漏收,丁氏兄弟借此机会将其收录补齐。经过7年的努力,终于使文澜阁之“琳琅巨籍,几复旧观”。

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文澜阁重修完成,丁氏兄弟将补抄后的《四库全书》全部归还文澜阁。

这让我想起一部美国电影——《艾利之书》。影片中,繁华的美利坚已成一片焦土,水源断绝,大气层被破坏,更触目惊心的,却是人类文明的彻底毁灭。随着灾难场面浩荡展开,我们才知道,这一幕发生在未来,是一部未来之书。如同丹泽尔·华盛顿饰演的其他角色一样,本片主人公艾利依旧是一副孤胆英雄的形象。在一种隐秘的召唤下,盲人艾利孤身穿越废墟般的大陆,向遥远的西海岸走去,连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但他的身上带着人类的最后一本书——《圣经》,这本据说“可以帮助人类重建家园”的“启示录”,也成为暴徒们争抢的对象,因为谁拥有它,谁就可以拥有了统治世界的“思想武器”。终于,这部最后的书,在与暴徒的争斗中毁灭了。

影片的结尾出其不意——当艾利最终抵达了西海岸,在加州旧金山湾内的一座名叫Alcatraz小岛找到了一个神秘的地下洞窿,发现那里居然是一座浩瀚的地下图书馆,备份了人类的所有典籍(美国版的文渊阁),只有存放《圣经》的位置还空缺着。而那部已消失的《圣经》,早已被艾利背诵下来。面对图书馆的老馆长,艾利重述了那部书,地下图书馆的印刷机转动起来,那部“创世之书”,就这样像受难的基督一样复活了,装帧精美的《圣经》,重新回到了书架上……

这是一部末日题材的影片,对人类末日的关怀,在美国电影中不胜枚举,而《艾利之书》的不同则在于,它的关注点由物质世界的消亡(比如火星撞地球一类),转向精神世界的毁灭。与前者相比,后者的悲剧意味更浓。于是,在《艾利之书》中,一本书(尤其是纸质之书),成为拯救人类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升级版的诺亚方舟。该片编剧之一加里·威塔说:“这是一则关于未来的寓言,它企图用比较简单的方式为大家讲述末日之后的人类文明何去何从。”

美国人对未来的预测中,包含了他们对文明湮灭的恐惧和自我拯救的渴望。而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样的情节早已在历史中反复发生过。《四库全书》的流传史,几乎囊括了《艾利之书》的所有内容。

八 回到原处

到了20世纪,文澜、文渊、文津、文溯四阁的《四库全书》虽是劫后余生,却依然像乱世中的美女,所经历的命运,步步惊心。尤其在30年代以后,日本军队自东北长驱直入,这个军政合一的海上小国,把强取豪夺的海盗哲学当作自己的最高信仰,只不过与欧洲列强比起来,它更有“地缘优势”,睡在我们卧榻之侧,永远不会搬走,文化上的接近,也使它对中华文化更加“重视”。与英法联军比起来,日本人抢得更加彻底,上述四阁的《四库全书》,早已列入了它的抢劫日程。九一八事发,日本人立刻迫不及待,将沈阳故宫文溯阁《四库全书》占为己有,由伪满洲国政府封存。北京故宫文渊阁《四库全书》则在华北告急后,随同故宫文物开始了漫长的南迁和西迁旅程,从而开始了一次规模浩荡的大迁徙。1937年8月,淞沪会战打响,秋寒时节,传来了日军登陆金山卫的消息,杭州城,三四日可下,日本的“占领地区图书文献接受委员会”已派人从上海到杭州寻找文澜阁《四库全书》,想把它劫至日本,而国民政府却对这部书的去留含糊其词、毫无责任感,浙江省图书馆馆长陈训慈在日记中愤然写到:“教育厅……置重要图书设备之安全不理,真令人感愤极也。”终于,在日本占领杭州之前的最后时刻,文澜阁《四库全书》被竺可桢、陈训慈等著名知识分子秘密运出杭州。杭州城破之后,陈训慈心有余悸地回忆说:“浙西失利,杭垣垂危,余与省图书馆同人于16日离杭,买舟南下。余先赴建德,同人送至兰溪者旋亦至建德来集……”此后,他们将这部《四库全书》有惊无险地辗转运到贵阳、重庆保护起来,行程2000多公里,终于保全黄河以南这唯一的一部《四库全书》。

鬼子的武运没有像他们希望的那样长久,日本投降后,沈阳故宫文溯阁《四库全书》回到中国政府手中,后来又藏入甘肃省博物馆,不然今天日本人就会说他们对这套抢来的国宝拥有“不可争辩的主权”。文澜阁《四库全书》在1946年返回杭州,现藏浙江省博物馆。北京文渊阁《四库全书》被运去台湾。避暑山庄文津阁《四库全书》,已于1915年藏入京师图书馆,教育部佥事鲁迅参加了接收,历尽颠沛之后,一直保存到今天,成为国家图书馆的镇馆之宝。

北京文渊阁、杭州文澜阁两套《四库全书》在战火中越过关山,就像当年编修《四库全书》一样,构成一部大书的旷世传奇。只有在中国,才有这般浩荡的文化吞吐量和驱动力。外来的压力越强,我们民族的抗压性就更强,这种力量凝聚在一部古书上。《四库全书》的“史部”中搜集了太多的史书,但在这些史书之外,又生成一部新的历史,就是《四库全书》自身的历史。或许这才是《四库全书》的真正可读之处,是史外之史、书外之书。与其说这是一部书的离乱史,不如说是一代代中国文人的信仰史。古书之美,归根结底是精神之美、人之美。

今年春天,我还特意到沈阳文溯阁、避暑山庄文津阁走了一趟。这两座藏书阁,就像北京故宫的文渊阁一样,人迹罕至。风花雪月、草木无言。寥廓的苍穹,勾勒出它们孑然独立的造型。时间在每一刻都刷新着过往的痕迹,多少前尘往事,都在风中消散了。在藏书被搬走之后,它们已经失去了藏书楼的意义,这使它们看上去更像纪念碑,在时间中挽留着将逝的记忆。内廷四阁中的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它们躲在宫殿的暗处,不像御椅龙床那样引人注目,却比它们有着更加炫目的荣光,这荣光发自一个遥远的年代,穿透了世事的尘烟,一路延续到今天。

这内廷三阁,不仅形制相同,在相同的历史风云里,也相互映照着彼此的命运。我相信传奇未完,它们还会有新的传奇,那就是:有朝一日,《四库全书》能够分别回到它们的原处(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合作),所有的书册,都一一找回它们原初的位置。那不是将历史归零,而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伟大重逢。

2012年2月14日,台北故宫院长周功鑫女士历史性地踏进北京故宫,台湾“中央社”报道说,这是60余年两岸故宫高层首次正式接触。一年多后,我陪同郑欣淼院长在深圳又见周院长,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举止优雅的周院长。她回忆说,她当时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去看文渊阁。因为文渊阁《四库全书》是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她要看看曾经安放它的那个空间。

文渊阁的门,那一次专门为她而开,暗淡的光线中,旧日的尘土轻轻飞扬。室中的匾额、书架、门扇、楼梯一切如昨,纸墨经岁月沉淀后的芳香依旧沉凝在上面,她一定嗅得到。乾隆的紫檀御座、书案还都放在原处,独守空房。作为文渊阁《四库全书》现世中的看护人,面对一室的空旷,她都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在两岸文化人心中,定然有许多情感是扯不断的。这样的感情,既令人心酸,又令人欣慰。

深圳的那一晚,葡萄美酒,夜色如黛,说到动情处,大家突然间陷入沉默。

有些事情,不言而喻,欲说还休。

我突然间打破沉闷,对两位院长开玩笑说,你们知道2月14日是什么日子吗?

二位院长停顿了片刻,突然间爽声大笑。

责任编辑 宁肯

猜你喜欢

文渊阁四库全书乾隆
《四库全书考证》新近出版
公心与私意之间:《四库全书珍本初集》影印始末考略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辨证五则
乾隆眼中的木鱼石
于敏中与《四库全书荟要》纂修
乾隆:来尬诗吗
明代的文渊阁
故宫的“文胆”
文斓阁《四库全书》两种概考
故宫文渊阁对外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