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司的最后一个居民
2014-03-31严风华
严风华
如果不是有意去寻找,唐家司码头就真的无人问津了。好在我事先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才知道从广西兴安县往北30公里,有个古商镇叫唐家司。
到汽车站乘车。独自乘车有几个好处。一是必须在车站的乘车线路示意图上寻找目的地,这一刻会产生迫切;二是等车时,会因时间过长而产生焦虑;三是在乘车时,看见车上乘客三六九等,会有所防备;四是因班车会随乘客之需随时停车,会产生烦躁。平时坐在办公室里,养尊处优,不知民情,这种感受是体验不到的,所以我以为好。
半个多小时后,司乘员通知我,唐家司到了。下车一看,看见路边有一个大门,挂着“塘市小学”的牌子。唐家司为明清时期巡司驻地。有个姓唐的巡检曾在此办公,故得名唐家司。而现在改称为塘市了。
笔直笔直的一条二级公路由南往北伸去,路两边树木丰茂,竹林摇曳,民居掩映其中,看不出哪儿有河流。
在路边一个卖肉摊里问老板,老板说,往前一百米,右边有个斜坡,铺有一条小水泥路,进去就可以看见老码头了。
我走了不止一百米,还不见那条水泥路,但见两间民房之间,出现了一个小石阶,下面是个斜坡,在两间民房的压逼之下,狭窄、昏暗而阴湿。我便沿着石阶走下去,果然,透过竹林,看见了一条小河。确切地说,是湘江。
此时,猛听见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个四十多岁的卖肉老板手握着杀猪刀紧随而来,见我正在拍照,就戛然止步,望了一眼,转身就走。很明显,他觉得我不去找码头而突然转进这样的地方有些不合情理,于是怀疑我,监视我。还好,要是遇到几个打劫的,在这样的死角里,我必死无疑。
我颤抖了一下之后就顺着江边往北走。
江水从南边来,在此拐了一个弯,然后北去。流水并不湍急,似乎是一条摆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绿绸。那绸面并不宽,七八十米的样子,面上却浮着一层棉絮似的黄绿色的水草,大片大片的,几乎都把水面覆盖了。东面岸边,地势平坦,沙滩延绵,毫无遮掩,往后则是自生自灭的一排林带。那些林木,并不粗壮,但枝丫繁茂,瘦而清秀。一路护江而去,极显情义。
我走在西岸边上。西岸是个斜坡,尽是巉岩,几乎无路,我是一步一步扶着石壁攀援过去的。脚下都是散落的竹子的枯叶,踩过去,发出“喳喳”的响声,似有游蛇穿过脚底,寒战不止。一路长着的竹子,倒是让空气渗满了竹叶的清香。坡顶上就是村子,抬头看,不时见到房子的墙根,还有汽车路过的声音,震动着地面,有微微的抖动传下来。
走着走着,终于发现了一截老城墙!
那些城墙的石块,厚实而重,一般都是长两尺,高一尺,沿岸坡而砌。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经倾斜,不少石块跌落扑地。我猜想,古码头离这不远了,唐家司快要看到了。
果然,在一座大桥底下,我看到了码头。
码头宽约20米,每一级都是用大块的青石板铺砌。石面灰黄,铺着一层尘土,石缝里长着些发黄的铁线草,岸边搁着一只竹筏,水里也停泊着一只竹筏,一个五十左右的农妇弓着腰洗衣,身边是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桶。水色浑白,算不得清澈了。但接近水边的石块倒是很光洁,说明这还常有人来用水。
农妇说,这就是唐家司码头了。唐家司共有两个大码头,往上游去三百米还有一个,但全都毁坏了,看不到痕迹了。
那么,我就是站在了唐家司唯一的一个古码头上。有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鼻而来,若不是看见有农妇在那,还以为这码头离人间已经很远很远了。
此刻是中午,太阳很温和地照着,但感觉身上并没有光线照射,清凉得很。这才注意到,我正站在一座大桥底下,桥面正好挡住了阳光,又在码头身上一跨而过,两根桥柱立在离码头不远的河水里。桥墩上,凌乱地摆放着电瓶、竹竿、水鞋、鱼篓、旧衣服之类的东西。那是偷偷电鱼的人留下的。
什么都明白了。一座桥和一个旧码头,很巧合地组合在一起,蕴含着一种取代和被取代的关系,之后显示出来的是一种热闹和冷清的对比。许多古航道和津渡就因为公路和桥梁的出现,而失去了作用,渐被遗忘。
历史在创造欢乐的同时,也不忘制造了苍凉。
我随农妇走上了码头,快到公路边时,终于看到了刚才卖肉老板说的那条水泥路。路边,有两排很旧很旧的砖瓦结构的房子。
不用说,这就是唐家司的老街了。农妇告知我,老街原来有一大片,后来开通了这条桂黄公路,大部分房子和街道都被拆了,就剩下这一丁点。
我独自走了进去。两排房子,大部分墙面脱落,露出了砖块;屋顶瓦面疏松,零零星星地透出了逢;屋檐的椽子,霉烂变黑;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门口竟长出了野草。不知何故,街上虽空无一人,但三米宽的用细石铺就的街道上,倒是很光洁,似乎有无数的脚步刚刚走过,扬起的尘埃还在弥漫。
我还看见两排房子的屋檐下还拉着电线,有的电表还挂在窗边上。
也许,热闹刚刚过去吧。
热闹过后往往出现清静的一刻。
据当代《兴安县志》记载,道光十三年,唐家司圩市是兴安七大圩市之一。在对1932年的唐家司圩市进行描绘时曾有如此笔墨:“街道狭窄,铺屋陈旧,有摊贩100余户,以杂货为主要交易物。天天圩,每天赶圩的约有300人……”当年唐家司就有个说法:“盐铺八里三分,界首三里三分,唐家司一里三分。”意思是说,唐家司的街道有一里多长。
一里多长的舞台,足可以上演一幕历史剧了。
从地理上看,唐家司地处偏僻,并无成为商镇之要件,但因所处特殊,反而成了繁华的商埠。
湘江从唐家司西岸北去,下游不远处就是灵渠的北渠口。那时的商船,体积小的都喜欢从灵渠通过,而大船则只能从唐家司经过。因为灵渠桥多,大船若要通过,必须锯掉桅杆。并且,要过灵渠,得等候陡门蓄水才能航行,时间太长,故而,唐家司反而成了兴安大宗货物的中转站。那时,每天在唐家司两个码头停泊卸货的帆船有二三十只,多的时候有五六十只。船一靠岸,几十个挑夫立即涌上船来,争着派工挑货。南来北往的商客以及水手,多是湖南和江西的,他们经历了多日遥遥水路的无聊寂寞,也迫不及待争着拥上街去,各自寻个痛快。一时间,窄窄的唐家司街道你挤我拥,人要过道货要借路,弄得水泄不通。而最繁忙的是三家大货栈,主要经营大米、黄豆、油类、杂货,船上挑下来的货物,几乎都集中到那三家货栈去了。不多日,那些货物又被批发出去,让挑夫挑到离兴安不远的漓江、榕江、六垌河三江汇合的榕江盐铺码头,装上船往南转运到桂林、梧州、广州去了。
但似乎这些船一去就不复返了。许是湘江水、漓江水浪急滩险,让他们难寻返回的路,一去就是一百年。那些湖南、江西的商客,再也没回到他们自己建造的湖南会馆和江西会馆;那些常常在会馆里唱大戏的戏班也跟着离去。如今,一百年过后就剩下不足两百米的街道和破败的两排房子,还有半边的湖南会馆和一间“丁庆隆”货栈。
但在唐家司跟前通过的桂黄公路和在县城通过的湘桂铁路倒是人来车往的。
在人类面前,唐家司津渡在与陆路的争夺中,落下了一身的残疾,一蹶不振。
我在这样的背景下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突然感到有一种阴森森的凉气从四周袭来。那种凉气有的从破门窗里冒出,有的从墙缝中拂过,有一种很浓烈的铁锈的味道,呼吸之后,浑身立即锈迹斑斑.
那是一种被遗弃的凄凉。
凄凉一直充塞着这条老街。
凄凉一直跟随着我走过了这条老街。
在我将走到尽头时,发现有一间屋子有人!
一个老人,八十多岁的样子。屋子很窄,有十来平方米,里面的摆设,一眼就看出是一个理发铺:一块挂在墙上的镜子,一张褪了色的可以转动、升降的老式理发椅,椅子左边吊着一条专门磨刀用的粗布带,还有放在窗口上的杯子装着的剃刀、剪发刀、扫发刷。老人就坐在门口墙边的长凳上,眼睛木木地看着我,感觉他已经很久没看到生人了。
他在等待顾客。
但这条街上哪里还有人啊,他恐怕就是唯一的一个居民了。
他14岁开始学理发,在这条街上行业70多年了。谁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搬家。
责任编辑 赵兰振